在巴黎城西郊有一片极为古老的橡树林,从巴黎以西一直伸入诺曼底地区。塞纳河点缀其中,百回千转,就好像一条晶亮闪耀的钻石项链,穿起了从巴黎到鲁昂的所有村落、修道院、教堂和大大小小的贵族庄园。
拉托尔庄园正在其中。
庄园周遭是密不透风的森林,里面野兽频繁出没,数不清的兔子、狐狸、鹿和野猪在此地栖息,水塘边遍布野鸭和大雁,是极佳的狩猎之所。相传那位著名的威廉就是在这座森林里狩猎的时候,突然萌发了对海峡之外的英格兰王位的兴趣。
密林广阔无边,危机重重。几个世纪以来,来自各地的强盗和劫匪躲在这里烧杀抢掠,法国王室在这里先后建立了宫殿,筑造了围墙,但无济于事。凶案时有发生。
当罗莎了解到这些情况的时候,她的唇边浮上了一丝冷笑。强盗和劫匪?她当然知道他们是何方神圣。
几日后的一天,按照加米尔的指示,她沿着布洛涅森林星形散布的林间小路,初次来到了拉托尔庄园。
庄园四周围绕着华丽的镀金高栅,迎面两扇镶嵌着藤蔓卷叶花纹的大门,一条栽满了梧桐树的林荫大道引领至庄园内部。在大道尽头,视野骤然开阔,左右两侧弧形环绕着十六尊站立在柱基上的大理石雕塑,而面前则是一座广阔的方形庭院,脚下铺着四块绿毯般的草坪,三面被灰墙灰瓦的庞大建筑物所包围。
此刻罗莎就站在草坪中央大道的中间,眯起眼睛巡视四周。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春,时候还很早,罗莎独自沐浴在无声的金黄色日光里,毫不畏惧地沿着大道走向庄园深处。
这是弗朗索瓦一世时期建造的庄园,充满文艺复兴式的风格,富有意大利建筑的韵味。其主体建筑包括一座主塔,三座宫殿和前后两座花园。中央大道尽头即是主殿“神启院”,也被吸血鬼们简称为“神殿”,布置成一座教会似的庄严模样,门前有颇具规模的双排大马蹄形台阶。院子东面是带顶楼的拉托尔一世配殿,西端为弗朗索瓦配殿。东面“天霆院”与西侧“地焱院”怀抱主殿遥相呼应,“天霆院”南有鲤鱼池,北有拉托尔一世长廊;“地焱院”东面是多分门,与之相对的是赫梅斯廊。
然而所有的庭院与配殿门窗紧闭。虽然天气还没有丝毫变暖的迹象,庄园里常绿乔木仍是郁郁葱葱,草坪碧绿,金色的阳光打在青灰色的墙壁上,闪现出一种奇异的惨碧色。花园里没有一般贵族庄园里飬养的梅花鹿或者孔雀,甚至连只飞翔的鸽子或者麻雀都看不见,深绿色的池水里也没有鲤鱼游动。整座庄园一片萧杀肃穆,沉浸在一片死样的岑寂之中。
壮丽的拉托尔花园位于神启院正北方向,并与其相连。园内有大片如茵芳草,居中是巍峨高耸的主塔建筑,塔前建有一座喷水池,池中左右蹲伏几条石雕狗,护卫上面持着弓弩的月与狩猎女神狄安娜的塑像。
罗莎仰头凝视着雕像。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晃着她的眼睛。女神像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不言不语。虽是白天,但四下里却安静得可怕,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似乎整座庄园里唯一活动的就是这些金色的流水,唯一的声音就是水池喷水溅落的声音。
加米尔告诉她,在白天,拉托尔庄园如同一座废弃的贵族庄园,几乎可以自由进出,最多会碰到一两个园丁——但是他们只是被雇用的无知人类而已,他们连自己的真正主人是谁都不知道。而在太阳落山之后,当园丁离去,所有的灯火会在一瞬间被同时点燃,血族长老【塔】和他邪恶的手下们就会出来活动。
罗莎已经在拉托尔庄园附近埋伏一个星期了。每天上午她安顿好加米尔就会来到这里,在高大的橡树和银杏树之间焦虑地游荡,希望能够发现一些敌人的线索和踪迹,但每一次都失望而归。有几天罗莎甚至在这里蹲伏了整夜,但是拉托尔庄园仍然是一片漆黑,没有任何生人进出的迹象,庄园内部也没有出现任何声响。
“他肯定出门去了,有时候的确是会这样。”加米尔安慰着愈发焦躁不安的罗莎,“但时间并不会太久。我们目前需要做的,就是耐心等他回来。”
为了方便出行,罗莎和加米尔已经从城中的下水道搬至巴黎西郊的另一个藏匿处。那也是一个干涸的下水管道,但是里面很宽敞,有足够的空间给他们做战斗之前的准备工作。
这些天以来,罗莎除了继续徘徊在拉托尔庄园附近之外,也采购了大量的东西,有些是比较好理解的,比如银钉、长剑,或者匕首;有些是匪夷所思的,比如棉花、煤油,还有一些来历不明的透明液体。那些液体被装在各种颜色的玻璃瓶子里,罗莎每次在搬运它们的时候都十二万分的小心翼翼。
“我能帮你什么忙吗?”每当加米尔这样问的时候,罗莎都摇摇头,并且再三警告他不要随意碰触她买回来的那些奇怪的东西。
有一天当加米尔睡到一半突然醒了,却看不到罗莎的影子。他以为对方突然有事外出,但是地道深处却隐隐有光亮传来。于是他挣扎起身,向那光亮处摸过去。
他的动作很轻,以至于全神贯注的罗莎根本没有发觉。当她看到加米尔的时候,她明显地吓了一跳。
“你还没有睡?”
“睡不着。”加米尔捂着肋下隐隐作痛的伤口,皱眉问道,“你在做什么?”
既然已经被对方发现,也就没有再继续隐瞒的必要,罗莎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出征前的准备工作而已。”她向对方解释。
“为什么不叫我一起?”
“因为太危险……”看到对方脸上失望的神色,罗莎叹了口气,“好吧……我在制作炸药。”
加米尔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罗莎犹豫了一下,她拿起手边的那个玻璃瓶子,里面有半瓶透明的液体,像水,又似乎是油。
“这个是绿矾油。”
她又拿起了一边几块火石一样的东西。
“硝石?”
“不完全是。”罗莎摇摇头,“这个是我随身带来的,是硝石的提取物。它是我家在伦敦的一个朋友特地给我做的。他本来是个神甫,后来娶了英格兰最大的铁器制造商的女儿。”
“于是他改行了?”
“他本来就喜欢研究这些东西,现下更是如鱼得水,得意非凡。”罗莎微笑,“这些年来,他为拉密那家族制作过很多有效的兵器。如果你真想帮忙的话……”罗莎突然改变了话题,“等你伤好后帮我去买些爆竹来吧。要最大号的,我需要里面的火药。”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加米尔的伤逐渐痊愈。一个月之后,他已经行走如常。
他们通常在白天的时候休息,到了傍晚,罗莎照例去拉托尔庄园盯梢,加米尔伤好之后,有时候也偶尔与罗莎换岗。每当这个时候,罗莎就会独自留在他们安全的藏匿处,继续埋头准备各种武器和弹药。她把加米尔买回来的那些爆竹全部泡在了煤油里,然后放在粉碎机里搅碎。与此同时,她还带回了大把大把贵重的银首饰和银币,融化后一部分做成很小的弹丸,其余则全部碎成很小的银沙搀和在火药里。
随着罗莎的购买量越来越大,那些古怪的瓶瓶罐罐几乎塞满了下水道的走廊。但是加米尔没有再问,罗莎也就没有再对他解释任何事情。有的时候,他们四双眼睛紧紧注视着面前正在做的一切,罗莎的眼睛里是兴奋,但是加米尔的眼睛里除了兴奋,似乎还有一丝别的什么东西。只有当罗莎转过脸去的时候,那些东西才会偶尔地闪烁一下。
复活节前一周,就在棕枝主日当天,巴黎城内举行了一年一度的盛大游行。一伙假扮成十二圣徒的临时演员抬着木刻的基督游城一周,重演耶稣进入圣城耶路撒冷的一幕。而顽皮的孩子们则拿着真真假假的棕榈树枝在大街小巷乱窜,挨家挨户地索要零钱——如果幸运的话,还会得到麦芽糖或者糖渍杏仁之类的额外奖赏。
这是一个欢快热闹的日子,至少对富人来说是这样,因为令人厌烦的大斋期即将结束,不甘寂寞的人们又可以喝酒吃肉,照常举办宴会和舞会了。但是对于埋伏在阴森森的橡树林中的罗莎而言,却不过是结束了另一天失望的等待而已。
周日傍晚时分,太阳像往常那样死气沉沉地落了下去,紧接着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不远处的拉托尔庄园还是没有任何动静。罗莎百无聊赖,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膀,然后突然僵在了那里。
她看到黑暗密林的网孔后面闪现了一片光亮。就好像一簇狂欢节的焰火突然在那里炸开了似的。
罗莎屏住呼吸,集中精力,她眯起眼睛注视那里——毫无疑问,那正是火光。
天空阴沉沉的,月亮还未升起,星光也没有那么强。在看不见的云团之上没有一丝光亮,天地间所有的光芒全部散发自下面的东西,就好像是无数燃烧着的蜡烛突然被聚集到了一起。那火焰的光芒闪耀而辉煌。
当她确认那光芒的位置正是拉托尔庄园之后,罗莎因激动而全身发抖。她已经在这里埋伏等待了一个多月,一直等到血族二十一长老之一的【塔】就在这一天终于返回了他的庄园。
那是一个明亮的城堡,天霆院、地焱院和神启院呈U字形显眼地挺立在那里,在黑暗的森林中央遗世独立,照亮了未来与往昔。似乎庄园内部正在举办庆典,每一支火把都被点燃了,每一扇窗子、大门和房顶上都挂满了灯笼。
“千万不要贸然闯入!”正当罗莎打算迈步向前,加米尔焦急的声音似乎就响在耳畔。
罗莎停下脚步,犹豫再三,她知道自己不应该独自行动,但是苦守了一个月的成果就在眼前,血族长老【塔】近在咫尺。与生俱来的使命感和即将成功的兴奋让罗莎无暇思索,她甩开脑海中那个不断阻碍她的声音,抄小道欺近拉托尔庄园,用从不离身的十字弓射出牢固的铁钩钉在墙头,然后一个翻身轻巧地跳出夜幕的掩护,置身于拉托尔庄园明亮的围墙之下。
院子里实在是太亮了。光天化日,宛如白昼。罗莎惊愕于敌人的大胆妄为,在她的故乡英格兰,没有任何一个吸血鬼的集会竟有如此规模和胆量。
还没等她走近地焱院的台阶处,站岗的哨兵已经发现了她。一个相对低等的血族喽啰,未待发出任何示警的声音和动作,瞬间就在罗莎的银匕首下化为灰烬。但是她不能再靠近主殿了。拉托尔庄园一反白日里的沉默静寂,这里到处都是人,到处都在狂欢,大厅之内鬼影憧憧,喧嚣和欢笑洒满了庄园里的每一个角落。
夜幕就像是一张惯于欺骗的网,在它的遮掩下,罗莎的眼前几乎出现了幻觉。仿佛又回到了凡尔赛华丽非凡的歌剧院,周围数不尽的宾客们戴着一张张苍白的面具,在灿亮而美丽的水晶吊灯下彼此相拥、翩翩起舞。
拉托尔庄园的吸血鬼们似乎拥有属于自己的社会与规则,罗莎在对方的世界里眩晕而迷茫,以前从未有过的奇异感受蓦然间涌上心头。仿佛那就是罗莎自己的世界,仿佛那就是她原本应该属于的地方。罗莎头晕目眩。
她要离开,她必须离开。
很快,又有两个不幸的哨兵发现了罗莎,在他们的呼喊还未出口的刹那,罗莎的匕首已经割断了他们的咽喉,轻柔得就好像是一个深情的拥吻。
罗莎倒转匕首,抹了一把汗。这里太危险,她不能再往前走了。如果在接近主殿之前引起混乱,那么在此之前一切的努力就都付诸东流。罗莎清楚,如果这一次让塔长老逃脱,那么自己此生绝对没有第二次机会。
紧接着她又想到了加米尔,想到他对自己此刻的贸然之举会有多么担忧。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缩起身体躲在长廊下面的阴影里,汗湿的手心紧紧攥住了自己的十字弓。
塔长老已经回归,最后的决战马上就要展开。
不成功,便成仁。
在此之前,罗莎确定自己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她迅速翻出围墙,离开了拉托尔庄园。
在与熟悉地形的加米尔讨论之后,两人把最终出征的日子定在圣周的星期四,即基督“最后的晚餐”这一天。
据悉,拉托尔庄园将在这个不祥的夜晚举办盛大的宴会,欢庆基督之死。
而在此之前的一天,罗莎一大早就出了门,从城中最好的铁匠铺取回那两柄早早预定好的镀银长剑——这两柄昂贵的长剑几乎花光了她最后的积蓄,不过没有关系,此刻万事俱备,她也不再需要任何资金了。
“在我们出发之前,可以和费森伯爵再见个面。”当罗莎回来的时候,加米尔看着她手上的这两把锃亮的新武器,突然提出了一个建议。
“怎么,难道还需要向他正式告别吗?”
加米尔似乎没有听出对方话中蕴含的讽刺,他的回答一本正经。
“他可以为我们提供武器。”
“难道我们的武器还不够?”罗莎挥动手中长剑,十分诧异地问道。
“常言道,有备无患嘛。”加米尔侧过头,小心避过了对方手里锋利的剑尖。
罗莎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费森那里有什么武器?”她问。
“火枪。”
“巴黎城里所有的火枪手都有火枪。”罗莎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揶揄地开口,“那家伙又重又大还瞄不准,万一点火再失败——我是说,万一点火成功的话,我们的胜算还真大呢。”
“不是那种火枪。我说的是前些日子,费森伯爵从吉尔贝少爷手里赢来的那两把。”
罗莎皱起眉头。那件事就发生在瑞典使馆的狂欢节晚宴上。当时她正在和迟到的加米尔聊天,而费森则在与那位年轻富有的拉法耶特侯爵打牌。
“我不信任任何火枪……”罗莎嘴里还在辩驳,但却微微动了心。虽然当时只是远远一瞥,但她记得那两把产自西班牙的决斗手枪小巧、精致,必定出自名家制作,准确度应该很高。如果需要近距离搏击的话,没有什么能快过火枪了。尽管她并不想承认,但与一支拥有完美枪膛,并装好弹药的火枪相比,就算在她手下百发百中的十字弓,在速度上也会相形见拙。
“如果是那两把……你怎么说?”加米尔挑起了眉毛,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她。
罗莎沉吟着,“只是……费森会把他的枪给我们吗?”
加米尔突然笑了。
“你既然可以从没开张的店铺买到面包和酒,自然也可以从瑞典大使馆搞到费森的火枪。”
听到对方的话,罗莎竟然有点儿脸红。
“当然。”加米尔补充说,“你也可以正式让门卫通报,拉响绳铃,堂而皇之地乘坐一辆华丽四轮马车去大使馆见他。如果绘有你我头像的悬赏告示此刻还没被正式贴在大使馆外墙上的话,我确定克罗伊茨大使夫妇会很欢迎你的到来……”
“我去偷。”罗莎立刻截住了他的话,“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过……难道你不打算和我一起去吗?”
“我确实很想亲自与慷慨的伯爵大人告别。”加米尔耸了耸肩膀,做出一个惋惜的表情,“但若是这样,在明天的‘大日子’到来之前,今夜就没有人去拉托尔庄园盯梢了。”
罗莎叹了一口气,“说实话,我今天倒是真想和你换岗。”
“替我向伯爵大人问好,如果你突然改变了主意的话。”加米尔做了个鬼脸,然后伸手推开井盖,离开了他们藏匿的下水道。
在加米尔离开之后,有那么一个瞬间,罗莎几乎想跟着对方一起走。她的心里七上八下,也许是因为出征在即,又或者是因为今夜这个突然产生的偷窃计划,让她一时间慌了阵脚。
罗莎闭上眼睛,慢慢平复下自己加速的心跳。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她对自己说,加米尔并非第一次去拉托尔庄园盯梢。天亮之前他就会回到这里,告诉自己一切如常,庄园内部什么也没有发生,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按计划进行。
罗莎这样安慰着自己,一遍又一遍仔细检查一个月以来的各种储备,确保他们最后的计划万无一失。
好不容易熬到午夜时分,罗莎做了几个深呼吸让自己放松,然后同样离开了下水道。不过她的方向与加米尔之前离去的方向正好相反,罗莎今夜的目标是巴黎城内的瑞典使馆。
借着浓郁的夜色,罗莎轻车熟路,顺利避过警卫和门房来到久违的瑞典大使馆。
走过那间宴会大厅的时候她心里砰砰直跳。一个月之前,她正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了加米尔的脸。当时费森还在自己身边,当时自己还不是一个全城通缉的杀人犯。她忽地怀念起狂欢节期间那些无忧无虑地参加化装舞会与观赏歌剧的日子,那时候自己初到巴黎,对那些“愚蠢的生活”不屑一顾,但在阴暗的下水道里藏匿了整个封斋期之后,她却突然怀念起那些日子的美好来。
只是这世上但凡美好的事物,生命周期都很短暂。罗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突然看到前方不远处的一个房间里透出灯光。
她心底咯噔一下,因为她意识到那灯火的位置正是费森伯爵的卧室。难道对方竟对自己的到来有所准备?她忍不住心虚地想到,否则时间这么晚了,他为什么还没有睡?
罗莎带着疑惑,从一扇小门进入外面黑暗的花园,然后在树丛的掩映之下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近,最终在费森卧室的窗户下面找到了一个很好的藏匿之所。
她头顶上的房间里有两个人。一个正是年轻的费森伯爵,还有一个,那苍老的声音听着十分陌生,罗莎听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意识到那是波兰曼尼先生的声音。费森身边那位表情严肃的家庭教师。
波兰曼尼先生正在劝费森离开巴黎前往伦敦。
“这么快?”她听到费森不情愿地开口,“我还以为可以在这里再留一阵子呢。”
“这是命令。”波兰曼尼先生的口气不容置疑。
谁的命令?明显不是瑞典大使克罗伊茨伯爵。但是谁敢命令他?难道会是瑞典国王吗?罗莎皱起眉头。她同时意识到,波兰曼尼先生对费森说话的口吻很奇怪。他是对方的私人教师没错,但他不是贵族,他的社会地位并不高。他不应该采用这种强硬的态度向对方说话,几乎就像是苛刻的上级对待下级一样。
但是不容得罗莎细想,室内的人已经发现了室外的动静。
这太糟糕了。因为罗莎完全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当她意识到事情不对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头顶砰的一响,波兰曼尼先生一手推开了窗户。
“什么人?”他沉声问道。
罗莎被突如其来的骤变吓坏了。她正躲在这扇窗子底下,而对方离自己头顶上空只有几英寸的距离。她完全无路可退。正在她打算硬着头皮站起身子,希望依靠自己和费森之前的关系躲过一劫,花园深处突然响起了一个枯枝折断的声音。
声音很轻,但却令她再一次心惊肉跳。因为她看到,就在她面前几英尺远,踏着地上的枯枝和落叶,慢慢走来一个披着斗篷的高大身影,就好像是从无尽的黑暗里逐渐现出了轮廓似的。
罗莎大骇,一阵头皮发冷,身上所有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以她敏锐的听力,她竟然完全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难道是自己刚刚太入神了吗?来人青灰色的斗篷完全融入了花园里的夜色,如果他手中拿着的是一把刀,那么此刻自己早已经身首异处。
但是对方手中并没有持刀,他的手中什么都没有。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影正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站在花园正中。那扇窗子突然在他面前推开,他居然毫不惊慌。
“是我。”他用一种恬淡的语气向室内的人开口。罗莎觉得对方的语调带着一种奇妙的卷舌音,明显并不是当地人。
看到花园里这个人的脸,窗前的波兰曼尼先生似乎愣住了,他很久都没有说话。
“可以请我进去谈谈吗?”这个人继续用那种口音礼貌地发问。他似乎是笑了笑,“今夜外面很冷呢。”
波兰曼尼先生立刻闪身让出了窗口。罗莎眼前一晃,来人已经消失。然后她听到了脚步声,还有接下来的窃窃私语。似乎是费森嘀咕了一句什么,波兰曼尼先生对他说了几句话,然后就和花园里的陌生人一起离开了房间。
现在房间里只剩下费森一个人了。罗莎捂着心口,惊魂未定。
她没有时间仔细考虑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还没有完成自己的任务。尽管这件事发生之后,再去盗窃似乎过于冒险,但是同样,罗莎已经没有时间了。
既然来到这里,半途而废从不是她的习惯。
何况她也已经答应了加米尔。
她需要拿到费森的火枪。
所幸接下来并没有再发生任何不寻常的事件。费森似乎颇为疲倦,没过多久就躺下睡熟了,床上传来平静而均匀的呼吸声。
罗莎很容易就在床头的柜子里找到了那只装火枪的丝绒盒子。
她最后看了一眼熟睡中的瑞典伯爵,没碰那只由鹿皮制作的精致弹丸匣,只捡了推药杆和填弹塞,以及那两把未上膛的手枪,用手帕包成一包揣在怀里,然后飞速逃离了瑞典使馆,就好像身后有人正在追赶她一般。
天亮之前,加米尔回到下水道的藏匿处,报告拉托尔庄园今夜一切如常。他问罗莎成果如何,罗莎只给他看了那对偷来的手枪,但是并没有告诉对方今夜在瑞典使馆发生的惊险事件。
他们从那批融好的纯银弹药中拣出几颗符合口径的弹丸,然后用推药杆把火药填进枪膛,填得很满,然后放入纯银子弹,再用填弹塞塞紧。
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加米尔觉得罗莎似乎有些不同于往日的紧张,但他也并没有继续追问。一个多月以来,他已经足够了解面前的女孩,他知道有些事,如果对方想说就不必问;如果她不想说,那么就无论如何都不会说。
罗莎拿起刚刚上了膛的手枪比了比。
“确实漂亮。”她摩挲着象牙枪柄上雕刻的花纹,“就是不知道准头怎么样。”
“可以到森林里试试运气。”加米尔建议,“也许你能打到一只狐狸,或者雉鸡。”
“还是算了,外面天都快亮了。”罗莎撇了撇嘴,倒转枪柄递过去,“而且,我觉得自己也不会用它。”
“你确定?”加米尔从对方手里小心翼翼地接过上了膛的手枪,和自己那把并排放在一起。
罗莎点点头。“它装填一次太费事,你若拿着两把,就有两次机会。”
“你在担心我?”加米尔眯起眼睛看着对方。
烛火的烤炙令罗莎脸颊飞红一片,她低下头去。
加米尔拉起了她的手。
“我说过了,我会做你的剑,做你的盾。”加米尔说,“我会尽一切所能来保护你。”
“不。”罗莎用一根手指堵上加米尔的嘴唇,“我要你保护好自己。”
她摘下那只自己一直悬挂在项链上的戒指,递给对方。
“这个给你。”
那是一只蚀刻有玫瑰图案的纯银戒指,加米尔记得它属于罗莎死去的母亲。他不解地看着罗莎。
“我以前和你说过,这是我的护身符。”罗莎说,“它会保佑我和我所……关心的人。你的伤势才刚刚痊愈,就戴着它吧。”说到这里罗莎低下了头,语声已经细不可闻。
加米尔伸出左手。他的手指长而瘦,几乎看不出明显的骨节。
“你的手很像我母亲的手,这枚戒指你一定戴得上的。”
罗莎微笑,她试图把戒指套到加米尔的食指上,戴不进去,于是又换中指,还是太小了,而小指又太大……最终她犹豫了一下,把戒指套在了加米尔左手的无名指上。
戒指的尺寸刚刚好。
“……这个,只是护身符……”
罗莎嗫嚅着,她盯着那只仿佛量身定做一样套在加米尔无名指上的戒指,宛如一段庄严神圣的誓言那样包裹着他的手指,何况戒指的内圈里还嵌刻着罗莎的名字。
“当然,只是护身符而已。”加米尔立刻重复。
罗莎面红耳赤,当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抬头正视对方,看到男孩的眼睛里藏着一抹恶作剧般的笑意。这笑意让她更加窘迫,使她几乎想立刻夺路而逃,但是对方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谢谢你,罗莎。”加米尔诚挚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