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狂欢节的焰火

这正是周一的傍晚。

街道上处处张灯结彩,裁缝店挂满了为挑剔的贵族先生还有太太小姐们连夜赶制的礼服,等待各家的仆从前来取货;贩卖假发、面具、帽饰还有其他装饰品的店铺也是供不应求。拥挤的街道上人满为患,一箱一箱的炮仗焰火被马车拉着,小心翼翼地穿过圣安托万大道去往国王广场。而在广场中央,路易十五的骑马塑像周围也相继搭起了一圈又一圈坚固的木头支架,一切都为明天晚上狂欢节闭幕时分的庆祝活动做足准备。

但并非每条街道都是如此。

几个街区之外,寒冷的夜风带来了一股萧杀肃穆的气氛,仿佛这里并不是奢靡烂漫的巴黎,而是伦敦东区煤气灯下昏暗的窄巷似的,若有若无的细雨夹杂着薄薄的雾气,带着凄迷的风声,如同地狱里哀哭的幽魂,争先恐后地爬上于特·德·库普男爵府的大门。

和不久前相比,这里没有任何变化,整座房子完全没有被狂欢节的喜悦气氛沾染一分,仍旧死气沉沉地矗立在黑魆魆的夜幕下,像一只巨大莫名的怪兽,张牙舞爪地喷吐着怪异的气息。潮湿阴冷的夜风卷起院子里飘落的叶子,无人修剪的杂草如同水底奇异生物喷洒着黏液的触角,在夹杂雨水的风里跳突来去,仿佛异教巫魔会降神的弥撒。

罗莎抓住加米尔的手,大概是天气太冷的原因,两个人的指尖都冰凉得完全没有温度。罗莎的心脏砰砰乱跳,从来都是独自行动的她,自然觉得眼前这件事似乎缺乏考虑,但与此同时,就仿佛从对方的手中传来了信任与力量,女孩第一次感觉自己对未知的未来充满信心。

只可惜她这位新同伴完全是个外行,想必更没有她在暗中视物的本事,在走上楼梯的时候,加米尔竟然随手点起了一盏灯。

罗莎吞了吞口水,她跟在对方身后上楼,欲言又止。

“现在正是狂欢节期间。一两星灯火,没有人会注意的。”加米尔没有回头,但他似乎猜出了罗莎正在纠结的心理。

“最近街上实在太混乱了。”罗莎叹了口气,“我想就算是烧掉一两座房子,也会被当作狂欢节的焰火引来一片欢呼。”

“确实如此。”加米尔低声笑道,“你说的那间书房是在这边?”他已经走到了楼梯尽头,抬腿便要向相反的方向迈步。

“是这边。”罗莎侧身擦过对方的身体,打开另一边通往书房的大门。

室内还是上次她离开时候的样子。那些浮华艳丽的绣花礼服和虚假的珠宝仍旧胡乱地堆积在房间的一角,就好像黎明之前的星空一般,在灰尘的覆盖下兀自闪烁着暗淡的光辉。

“这里还能再乱一点儿吗?”加米尔借着烛火环目四顾,皱着眉头做出了他的评价。

“库普先生既然穷得卖掉了所有的家具,自然雇不起仆人。”罗莎漫不经心地开口。

加米尔摇了摇头,继续上下打量着这个房间。罗莎则径直走到桌子面前,拉开了居中的那只抽屉。

抽屉里的信件也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它们仍旧乱七八糟地躺在里面,排列完全没有顺序。

加米尔走上前,把灯放到桌子上,然后从抽屉里把所有的信件一一取了出来。

“都在这里了吗?”他问了一句。这个抽屉腾空之后,加米尔继而又检查了所有的抽屉、壁橱和地板,确保没有任何漏网之鱼。

罗莎看着他很仔细地做这一切。桌子上仍旧散落着发粉和香油,若有如无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似乎还在等待着粗心大意的主人什么时候回来收拾这一切。她突然没来由地感觉鼻子一酸。

罗莎把所有的化妆品都拧上盖子,靠着墙一一摆好。加米尔带点疑惑地看着她,但是没有说话。

“我们开始看信吧。”罗莎说。她掸了掸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拉了把椅子坐下来,剔亮了蜡烛的火焰。

抽屉里的大部分信件都是些令人牙酸的情书,发信人大多数是女性,但也有男人寄来的,雪茄俱乐部的会员信、银行的期票,以及典当行的收据。每一封信上的语气都很客气,没有任何胁迫或者重大利益相关的问题。好像他也没有欠人家很多钱。

很不巧,看上去于特·德·库普先生真的就好像那些警察口中说的一样,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市民,和蒙特鸠庄园的血案毫无关系。

“蒂利真是个藏书癖。”加米尔突然莫名其妙地开口,罗莎凑过头去。

加米尔展开手中一封信,封皮火漆上刻着的家族徽记竟然是亚历山大·德·蒂利伯爵。

罗莎不记得自己之前来的时候看到过这个火漆,但当然,她那时候并没有仔细查看抽屉里的每一封信。她凑近了对方,借着蜡烛的光亮,阅读这张颇为讲究的信纸上面的内容。

写信的人有一手俊秀雅致的字迹,不但用词准确,而且文法优美,毫无拼写错误,与罗莎之前所见的那些肉麻的情书简直大相径庭。信上说,得悉德·库普先生将要入赘蒙特鸠庄园,询问是否知道蒙特鸠男爵家传的一本古书,自己爱书成癖,愿以五百金路易购买云云。

“五百?”读到这里,加米尔明显愣了一下,“开什么玩笑。”

罗莎转过头,不解地望着他。

“记得我昨晚去凡尔赛为蒂利伯爵买书吗?”加米尔盯着信纸,“我和他已经认识很久了,他再怎么爱书成癖,也不会慷慨到问也不问,第一次就出价五百个金路易。除非那本书是用等量的黄金打造的。”

“那是本什么书?”罗莎问道。

“一本《圣经》而已。上个世纪的里昂印刷品,老实说并没有多大收藏价值。蒂利在前些年已经幸运地拿到一套完整的古登堡纸本了。”

罗莎的心跳骤然加速,仿佛一支离弦之箭正在加速冲刺,然后突然射中了靶心。早些时候,加米尔一提到书,她就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因为她终于意识到了蒙特鸠庄园里的问题,对方那些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藏书毕竟给她提供了一条有用的线索。

她一开始没有发现,是因为这条线索虽然明显,却不可见。

被害的蒙特鸠男爵的书房里缺了一本书。

一本《圣经》。

任何一位识字之人,家里一定会备有一本《圣经》。不需要是稀有的古登堡,或者是上个世纪的古董印刷品。就只是一本简单的《圣经》,每家都会有的《圣经》,一本只要去向本堂神甫索取就可以得到的廉价《圣经》。

蒙特鸠男爵有一间巨大的藏书室。他收藏了无数珍贵的古代抄本和大量的现代通俗作品。他还热衷于收藏同一本书的不同版本和译本。但是他竟然没有《圣经》。无论是哪一版的印刷品,何种语言,偌大一座蒙特鸠庄园连一本《圣经》都没有。这件事无论怎么看都极不寻常。

唯一的解释是:蒙特鸠男爵的《圣经》在血案发生之后被人拿走了。

被凶手拿走了。

罗莎死死盯着对方手里的那封信。

“德·蒂利伯爵是个什么样的人?”问出这句话之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其实我并不太了解他——虽然我们认识有一段时间了。”加米尔沉吟着,“你也知道,周围这些贵族们貌合神离,表里不一,很难窥探到他们的真实想法。”

罗莎吸了一口气。“我们现在必须去一趟他的藏书室。”她说。

不知不觉之间,罗莎竟然用“我们”代替了“我”。在她过去的生命里,她从未有过同伴,而这一次,也许是人在异乡遭受挫折,也许是对方身上那种奇异的熟稔感,她突然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了。

“这么说,这件事的确和蒂利伯爵有关?”这是个疑问句,但是加米尔的样子看起来并不惊讶。

“我现在也只是推测而已,要看到他的藏书才有定论。”罗莎的心脏砰砰直跳,“不过要去伯爵府盘查可没那么容易……”她皱起了眉头。

“别忘了现在正是狂欢节。”加米尔俯身在罗莎耳边说了几句话。

罗莎脸上旋即露出喜色。

星期二。

这是狂欢活动的最后一天,也是狂欢节的高潮。从星期三开始,信徒们就要进入为期四十天的斋戒,所有的演出和庆祝活动都会被禁止,更没有什么舞会或者宴会,就这样干巴巴地一直持续到基督复活的日子。因此在这最后一天能够吃肉的好时候,所有人从一大早就都穿上了节日的华服,争先恐后地参加大大小小的公众与私人活动去了。

费森伯爵也是同样,他又订制了一套华美的礼服,买了一顶崭新的帽子,中午刚过就准备动身,去凡尔赛参加盛大的狂欢舞会。或者说,这些日子以来,他只参加由太子妃殿下举办的舞会,对其他大小贵族的邀请函则一率视而不见、漠不关心。

不过他也并没有忘记朋友。一大清早,他就派遣了两位男仆分别邀请罗莎小姐和达图瓦子爵和自己一同前往,但不久之后男仆回来报告说,这两个人竟然同时拒绝了他的邀约。费森气得吹胡子瞪眼,在心底把这对明显“重色轻友”的家伙不知道骂了多少遍,最终他无计可施,只好悻悻坐上马车,独自离开了巴黎。

下午很快就过去了,紧接着傍晚来临了。凡尔赛的宫廷舞会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而巴黎市内的各种狂欢活动也逐渐接近了高潮。几乎没有什么人愿意在家里待着,人们不畏严寒,三五成群地走在夜晚的大街上,向香榭丽舍大街和路易十五广场进发。过不了多久,盛大的焰火表演将在那里开始。

市民们成群结队地走过德·蒂利伯爵府邸。他们笑着叫着,闹哄哄的声音隔着几座墙都清晰可闻。

砖墙之内就是伯爵府的书房。书房中间站着一个明显刚刚踏入室内的年轻人。他的斗篷已经解开,帽子拿在手里,但周身仍是笼罩着室外的寒气。

“今晚外边可真热闹。”他自顾自地说道。

书房里生着炉火,红彤彤、暖烘烘的,但很可能太暖和了一点,在这个密不透风的房间里,让人产生一种压抑的感觉。

亚历山大·德·蒂利伯爵身穿大红色的织锦睡袍坐在桌首。他没戴假发,一头毫无光泽的灰发胡乱披散在肩头,看上去好像刚刚从噩梦中惊醒。在明亮炉火的映照下,可以看到伯爵一张原本毫无血色的脸孔被炉火烤得通红,一双眼睛也是又红又肿,眼白的地方遍布血丝,两道乱糟糟的眉毛深深地绞在一起,明显为了什么事而耗尽了心力。

壁炉里的火焰突突地跳动,里面的木柴活泼地噼啪作响,而蒂利整个人却散发出了一种深沉迟暮的气息,仿佛一片挂在枝头摇摆的枯叶,生命即将离他而去。就连那两只向来以书房为家的八哥犬此刻也抛弃了他,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并没有和主人待在一起。

蒂利心力交瘁。他向以往一般瘫倒在身下那张软绵绵的扶手椅里,对面前的年轻人的话语置若罔闻。

“焰火快开始了,伯爵大人不打算去看吗?”年轻人走到窗边,侧耳倾听窗外的动静。

蒂利睁大一对无神的双眼,漠然地摇了摇头。他拉回视线,缓缓地聚焦在对面的年轻人脸上,就仿佛不认识这个人似的,过了好久才生硬地开口。

“您今晚……怎么不在凡尔赛?”

“我今年参加的是旧王宫的公众舞会。”年轻人掸了掸外衣上压出的褶子,微微一笑,“偶尔也换换口味。凡尔赛的熟人太多了。”

“舞会……结束得这么早?”

“我的女伴提前离开了,我自己待着也没什么意思。”年轻人很自然地回答,“经过这里的时候看到书房亮着灯,便想进来打个招呼。希望没有打扰到伯爵大人您休息。”

蒂利张口欲言,但是只发出了几个语意不明的单字。尽管室内十分温暖,但他的牙齿格格打战,眼睛望着炉火,一双过分苍白的手一刻不停地发着抖。

“恕我直言,您看起来可不太好。”年轻人注意到了那双手。他上前一步,体贴地问道,“是因为外面吵得您无法休息的原因吗?”

蒂利睁大了眼睛,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对方。

片刻之后,年轻人明白了对方眼神里的意思。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您这又是何苦?”他压低了声音,用一种抚慰般的语气说,“既然‘那件东西’已经到手了,该忘记的事情还是迟早忘了的好。”

“我做不到……”蒂利的嗓子嘶哑得像是壁炉里毕毕剥剥的干柴,他痛苦地把脸埋入颤抖的手心,“我忘不了!这些日子我每夜都在做噩梦,只要我一闭上眼就会看到那些无辜的人……”

“这世上哪还有什么无辜的人。”对方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嗤笑一声,“自从基督诞生以来,我们法兰西的文明可是大有进步了。想杀你的人绝对不会在大街上跳出来和你单打独斗,而总是当面微笑、背后捅刀,让你到了黄泉之下还对仇人感恩戴德。路易无辜么?他为了造就法国的伟大几乎把它毁灭了!但是人们还是一如既往地信任与爱戴他……”说话的人在这里意味深长地顿了一下,“人们也会一如既往地信任与爱戴着伯爵大人您的。”

蒂利抬起脸,闪烁不安的眼睛将信将疑地盯着对面的年轻人。而对方一张美丽的脸孔神色如常,仿佛刚刚说出的不过是天下人尽皆知的真理。

“可是……那件事真的就能这么过去了吗?”蒂利战战兢兢地问道。

“伯爵大人指的是?”

“蒙特鸠一家……”

“嘘……”对面的男子立即做了个嘘声的手势,“这个不祥的名字,您今后最好连提都不要提起。”

话音未落,一声巨响平地而起,惊得蒂利伯爵几乎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还未坐稳,紧接着又是一声,然后再一声,就仿佛几尊威力强大的加农炮正在附近同时发射,脚下的大地震颤不休。

狂欢节的焰火表演开始了,远远传来围观群众在路易十五广场上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和礼炮的尾音汇合在一起,隆隆地在夜空中回荡。

与此同时,室内“啪”的一声轻响,壁炉中一截木柴裂开成了两半,赤红色的火焰往上窜了一窜,把一道令人不安的黑影罩上了蒂利伯爵的脸。

“提起又怎样?我不管了!”仿佛积郁了很久的火山终于喷发,蒂利突然从扶手软椅上一跃而起,他的嘴唇哆嗦着,“不就是拿了一本书吗!让警察来抓我啊!让检察官法庭来审判我啊!我已经受够了!”

他的声音虽然不小,但在礼炮的轰鸣之下却弱如蚊蝇。他惊恐不安地注视着对面的男子,不确定对方是否听到了他说的每个字。但若让他再把这些话重复一遍,他却没有了刚刚的勇气。蒂利粗喘着一步步后退,却不慎碰倒了桌边的大墨水瓶,瓶子砸到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黑色的墨水缓缓从瓶子里流出来,浸透了下面红色的地毯,就好像停留在记忆深处的一摊血。

对面的年轻人微笑不语。他默默地注视着那只墨水瓶,等下一轮礼炮的声音过去之后才悠然开口。

“亲爱的伯爵大人。”他问,“您不是只拿了一本书吧?”

看来他显然听到了对方刚才的话,而且还特别强调了那个“一”字。

“我要退出!”就好像刚刚震耳欲聋的礼炮给了他力量似的,蒂利突然一反常态,他用两手撑住桌子,充血的双眼恶狠狠地盯着对方,“老子他妈的不干了!”

“退出?”男子闷笑一声,口中倏地改了称呼。“蒂利,你以为自己加入的是皇家马术队,还是雪茄俱乐部?”

“你想怎么样?!”蒂利狠狠瞪视着面前的男子,“你恐吓不了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怕西边那位大人更甚于我!”

遥远的焰火噼噼啪啪地绽放,头顶的水晶吊灯哗啦啦地响,上面不停晃动的烛光令人眼花缭乱,仿佛面前的整个世界都在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坍塌。

对面的男子在这一片震荡之中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不想怎么样,我当然也不能怎么样。亲爱的伯爵大人。”他弓起身子,用猫一般的优雅从地毯上捡起那个墨水瓶,瓶口处的墨水顺着瓶身流到了他戴着手套的手指上。那些黑色的液体就像毒汁,像血液,从对方裹着白色丝缎的指尖处一滴滴滑落。

男子看着那些墨水,轻轻地说,“您是对的。这整件事,哪怕再过去半个世纪,我也不敢对西边那位大人提起半个字。但不巧的是……”他话锋一转,嘴角露出了一丝与他的美丽脸孔完全不合称的残酷笑意。

“……牵扯进此事的大人绝对不止他一位。”男子说,“如果我们另外一位尊贵的大人,我是说那位职位可与众长老比肩的大人物,如果他在某一天,非常偶然地,知道了他最忠心的下属居然背叛了他,他一定是会非常难过的。”

外面的礼炮声就在这一瞬间停止了。突如其来的一片死寂之中传来几声凄厉的狗吠。

蒂利瞪视着那些滴着墨水的手指,眼睛里熊熊燃烧的火焰随着对方的最后一句话突然全部熄灭,一张凶神恶煞的脸顷刻间变得惊恐万分。

“我没有背叛他!”蒂利在一片寂静中低吼,“几十年里我一直对骑士大人忠心耿耿!十三年前那件旧事是蒂利一时糊涂,我现在就把那本书拿去献给他,骑士大人一定会宽恕我的!”

对面的男子慢慢把墨水瓶放回桌子,然后又笑了一下,“好吧,蒂利。”晃动的烛火衬得他的笑容很古怪,“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确定你还留着那本书吗?”

“当然,我就放在……”话音未落,宅子里突然传来骚动。院子里模糊的叫喊声被骤然爆发的第二轮礼炮完全淹没了。

几乎有整整一分钟,房间里的两人就在这震耳欲聋的礼炮声中僵硬地对峙着。一颗颗豆大的冷汗从蒂利的额头上慢慢地滴下来,但对面的年轻人仍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好不容易等这轮礼炮的声音结束,两人这才分辨出了从外面院子里传来的,老管家撕心裂肺的呼号。

“着——火——啦——”

伯爵脸上仅剩的血色被一下子完全吸干,连壁炉中熊熊燃烧的火光都不能使之变得红润。蒂利眼中全是恐惧,他一把推开对面微笑着的年轻男子,狂奔出书房。

走廊上的窗子透出外面瞬息万变的天色,轰隆隆的礼炮声中,璀璨夺目的焰火一个接一个在夜空中盛放。

在主宅二楼尽头和书房对称的一个小房间里,伯爵挪开墙边的书架,露出了一扇隐蔽的小门。他擎了一支三头烛台跨了进去。

又是一间书房。但是这里并没有一扇窗户,更没有温暖的炉火。整个房间隐蔽得像一个冰冷的地下墓穴,装满了亚历山大·德·蒂利伯爵多年来花重金买下或是用“其他方法”得到的古书收藏,每一本书都历史悠久,大有来头。多少年来,藏书室所有的维护和清洁工作都是蒂利伯爵独自进行的,伯爵府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获准进入这里。

和书房的格局类似,藏书室四壁是高及天花板的书架,右边有一张巨大的雕花木桌,那古典的雕刻花纹证明它似乎是从路易十三那个时代传下来的。书桌前是一把与之相配的高背椅,椅背上的纹章镶嵌着象征法兰西王室的百合花。在烛光的映照下,椅背长长的影子一直投影到对面的墙壁上。

藏书室隐蔽于伯爵府深处,在这里除了仍能感觉到大地的微微震颤之外,几乎听不到外面礼炮的轰鸣。

四周一片岑寂。蒂利举着烛台,从最近的一层书架上抽出一本古老的大书。书的封皮上刻着一个熟悉的狮子纹章,和被害的蒙特鸠一家门楣上的标志一模一样。

这当然是一本《圣经》。

书架的这个格子里还堆着另外几本《圣经》,版式和装订方式各不相同。但它们也有共通之处。那就是这些书完全不像书架里其他格子那样覆满灰尘,显然是新近刚刚放上去的——也许,它们原本属于同一个主人。

已经死去的蒙特鸠男爵。

显而易见,凶手的目标是蒙特鸠男爵收藏的一本《圣经》。但是凶手并不确定是哪一本。于是凶手就把蒙特鸠庄园里所有的《圣经》都拿走了。

拿给他的主人——亚历山大·德·蒂利伯爵。

但是伯爵现在并没有特别在意这些书。

蒂利拿出那本刻着蒙特鸠家族纹章的《圣经》,随手翻了翻,就又放了回去。然后他踩上梯子,从最上面一格的书架后面拿出了另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色包裹。包裹的褶皱里面覆着一层薄薄的土,一看就是很久没有人动过了。

看到这个包裹,蒂利稍稍松了口气。他走下梯子,珍而重之地捧起包裹,吹去了上面的浮土,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它。

借着手中的烛光,可以看到包裹里毫无新意,居然又是一本皮革封面的古旧《圣经》。

蒂利把那块黑布随手放到书架上,然后捧着书翻了起来。明明没有风,但是蜡烛的火焰跳动得厉害,房间里所有的影子都摇晃了起来,像地狱的鬼影在跳舞。

蒂利疯狂地翻书。一股陈旧腐败的味道随着泛黄书页的翻动充满了这间狭小的藏书室。

但那似乎也只是一本普通的《圣经》而已,书中并没有任何异样。

——不,他在十三年前亲自用黑布裹好,踩着梯子放上去的那本书不是这样的。

蒂利的额头上逐渐冒出了汗。

“晚上好,圣杯八。”

在书页簌簌翻动的一片静寂里,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从房间中唯一的那把高背椅后面传了出来。

蒂利骇然回身。

身后站起一个身着便装的年轻女子。她之前一直坐在那把椅子上,高高的靠背正巧把她纤瘦的身影完全挡住了。她身材高挑,裹得紧紧的帽子里掉出几缕鬈曲的褐色长发,灰绿色的眼睛里迸射出一种毫无感情的金属光辉。

蒂利不确定自己之前是否见过她。对方的面孔很陌生,而蒂利的目光又完全被对方的手吸引了。确切地说,是对方手里的那件东西。

就在这位不速之客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张塔罗牌。

不是常见的二十二张大牌,只是一张小牌。

但小牌也足够了。

那是一张【圣杯八】。

纸牌已经很旧,上面有明显的折痕,边缘也被磨损得参差不齐,但是上面的图案仍然鲜艳而清晰。

牌面上是一个身穿红衣的中年男子,在暮色中离开自己之前辛苦搭建起的八只杯子。四周沼泽密布,如同一潭阻塞的死水。

圣杯八不满于现状,放弃了原先的计划转身而去,象征着中止、失望与抛弃。

“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蒂利震惊地望着女孩手中的塔罗牌,眼中全是恐惧。

“我是十字弓的主人。”罗莎没有回答第二个问题,她冷冷地看着对方,“那本书在哪里?你的主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蒂利瞪视着女孩右手提着的盘银十字弓,脑海中突然想起那个亘古以来关于‘持十字弓之人’的传说,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惧猛然间浮上心头。

一个年轻的金发男子在此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房间里,动荡的烛光把他俊美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他的手里拿着一封信。

“蒂利,那本书在哪里?”他把信件扔给对方,开口问了同样的话。

蒂利伸手接过那封信,目瞪口呆。

他颤抖着打开信纸阅读上面的内容。但他没有看完就明白了。他认得信纸上的笔迹。

蒂利随手把那封信揉成一团,嫌恶地扔到地板上。他一步步后退。

“是你……”他赤红的眼睛似乎在淌着血,他用带着血光的双眼狠狠地瞪视来人,“是你!”他咬牙切齿地念出这个名字:“加米尔!”

加米尔冷冷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是你……”蒂利重复着这两个字,转头看着书架上新摆上去的一格子《圣经》,突然间恍然大悟。

那本该死的书!

蒂利布满血丝的双眼充满了不可置信的惊惧,他伸出颤抖的手指着对方,“我早就应该想到,背叛的人根本就不是我,是你!我真是糊涂透顶……之前那一次就是你,现在仍然是你!加米尔!是你——!”

蒂利死死盯着对方一步步后退,脚下一个踉跄扶住书架,“你知道那会有什么后果,加米尔!你知道的,你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走廊外面开始传来骚动,而原本冰冷的藏书室内却愈发温暖,裸露的皮肤上面几乎可以感受到火焰的烤炙。蒂利的眼睛再没有看罗莎一眼,他的手在身后摸索着,然后就在对面两个人明白过来的刹那,蒂利已经扔下手上的书,一把抓起书架上一把锋利的拆信刀,毫无犹豫地狠狠扎进自己的咽喉。

鲜血像狂欢节的焰火一样四下飞溅,仿佛在伯爵白皙多褶的脖子正中开出了一朵鲜艳的花。掉在地板上的那本《圣经》泛黄的书页瞬间被血染红了。

藏书室内的骤变令罗莎不知所措。

与此同时,伯爵府的火势已经无法控制。室内的空气热得发烫,在门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中,加米尔当机立断,他一把抓起罗莎的手迅速退出藏书房,然后从走廊上的第一个窗口纵身跳入了黑暗。

头顶的焰火一个接一个在天空中炸响,所有的星星都隐没了,狂欢节的夜晚五光十色,绚烂非凡。然而最辉煌的光芒还是来自伯爵府熊熊燃烧的大火。借着风势,火焰在礼炮声中一飞冲天,在夜空中张狂肆虐,明亮的赤红色火光与头顶的礼花争奇斗艳。

奔跑的时候罗莎忍不住回头,远远看到无数模糊的人影闪现在那火光里,圣安托万大街上的喧嚣声此起彼伏,被夜风撕扯成断断续续的碎片,听不出欢欣还是悲痛,或许两者兼有。

伯爵府的家丁陆陆续续地追了上来,巴黎督察队的夜巡警察喊着号子在大街小巷一圈接一圈地游荡。那是迅速而杂乱的脚步,无数皮革长靴踏在碎石子路上的脆响,腰间长剑与剑鞘的摩擦,还有呼号的口令,嘈杂的人群,仿佛他们逃离的是地狱之口,烈焰和礼花在身后噼里啪啦地爆裂着冲向天空;仿佛他们杀掉的人是法兰西的国王,整个巴黎城都在后面追赶着他们,要把他们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