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欢节像一匹饿狼一样席卷了整座巴黎。
不可抗拒的节日气氛冲淡了这些天市内接连发生的命案,巴黎城内一片歌舞升平,仿佛一片国泰民安。歌剧院和大剧院里每场演出都是爆满,大大小小的公众舞会和私人宴会一个接着一个。布兰黛斯伯爵夫人的午夜沙龙里,艺术家和女演员们把盏言欢,醉生梦死,没有人为明天的日子担忧。皇家大道上,浓妆艳抹的站街妓女们堵塞了街口,拉扯着路人的衣服,为一场快速交易讨要几个苏的小费;就连凯茜夫人的生意也是越做越大,整座凯茜宾馆装饰一新,当地的警察总监堂而皇之地成为了她的顾客。
时间就像滚雪球一样骨碌碌地往前跑,越跑越快,刹不住脚。太阳今天落下去了,明天还会升起来。平凡但热闹的日子一天接一天地过去,蒙特鸠庄园发生的惨案逐渐被人们遗忘了。同样也没有人记得花花公子于特·德·库普,这位可怜的男爵先生就仿佛他领子上的那两颗玻璃假宝石,已经成为了一个虚假的存在。
所有相关的线索都断了。一连几天,罗莎一筹莫展。
她百无聊赖地在巴黎街头闲逛,走过各种各样的店铺、酒馆和咖啡店,圣诞节的装饰还没有撤干净,人们又挂满了数不清的狂欢节面具、小铃铛和大把大把的鸵鸟毛。裁缝店忙得不可开交,整日整夜为宫廷里那些显赫的大人物们缝制欧洲最新式样的服装,酒商和菜农则不辞劳苦地从乡下把一车车香醇的葡萄酒和新鲜蔬果拉到市内的菜场和贵族们的厨房里。
巴黎太热闹。街上摆摊的,公园里散步的,随处可见喧闹的集市和拥挤的舞台。大街上到处都是人。罗莎感觉焦躁不安。过去的经历已经让她习惯于一个人生活,习惯于隐身在黑暗里,常年与孤寂和落寞为伴。而今她站在耀眼的阳光底下,到处都是吵吵闹闹的,她心中的那份宁静被彻底打破了。
她没有办法思考。
其实这主要是因为费森。在巴黎歌剧院的演出结束之后,费森并没有特地去皇家包厢,而是故意拉着罗莎走到剧院另一侧的出口处,截住了刚刚从里面走出来、被众人簇拥着的路易王太子和普罗旺斯伯爵两人。
这兄弟俩长得很像,年纪只相差一岁,都算不上风度翩翩,只是弟弟比哥哥要高一些,眼神更加锐利一些,也更健谈。费森和他已见过多次,言谈间甚是熟络。路易王太子则一直唯唯诺诺地躲在自己胞弟身后,像以往一样,任由他为自己圆场。
罗莎知趣地对两位王储行了个完美的屈膝礼,没有多说话。她注意到太子妃并不在这群人之中。普罗旺斯伯爵表示,迫不及待的太子妃殿下还未等演出结束就亲自跑去后台,向女主角苏菲·阿诺德夫人,还有歌剧的创作者格鲁克先生,表达自己衷心的祝贺。
费森当即找了个借口溜去后台,但罗莎并未和他一起去。她今天已经为对方做够了掩护。即便如此,为了表达自己的谢意——至少费森是这么说的,他热切地邀请罗莎几日后到瑞典大使馆喝茶,与“单身的”达图瓦子爵先生“正式见面”以弥补之前凡尔赛假面舞会上的损失。
罗莎大吃一惊。她想拒绝,但是费森已经迅速溜掉了。他绝对不会放弃与太子妃殿下相见的任何一个机会。
而这就是目前令她心烦意乱的主要原因。瑞典大使的茶会。
不,不是茶会,而是达图瓦子爵先生。
达图瓦子爵。
这几个字像流水一样轻轻拂过她的心底,就好像一只火红的狐狸擦过她的脚踝,跑到灌木丛后面消失了影踪。两件截然不同的事情,却突然迸发出了一种似曾相识的熟稔感。她是在什么时候遇到过这样一只狐狸——或者,这件事根本就是她的想象呢?
这些天以来,罗莎有意避开了行人,独自沿着塞纳河散步,来到相对冷清的巴黎市郊。
一路上,她经过了数不清的教堂、农场、修道院和墓地。那些古老的墓碑上爬满了干枯的藤条,它们密密麻麻地绕在碑石上,犹如巨大坚固的蜘蛛的网。蛛网后面是洇湿的模糊字迹,被岁月腐蚀掉一半,剩下一半变成石头上亘古永恒的花纹,继续着它们对墓碑主人沉默的爱恋。
罗莎并没有在墓地里看到狐狸,但这个念头总是挥之不去,就好像一个始终萦绕心头的噩梦。
一并困扰着她的,还有舞会上那只纯金色的面具。
——你从未去过巴黎。
真的吗?
罗莎摇了摇头,为自己这种疯狂的念头感到好笑。就算自己小时候真的来过巴黎,真的在墓地里见到了这样一个人,就算所有记忆或者梦境里模糊的一切确实曾经发生过——那个人此刻也已经成为了中年人。但是在舞会上,达图瓦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年轻。一个完全成熟的男人或许会有他那样优雅自信的风度,但是绝对不可能有那样一对清澈而明亮的眼睛,好像镜子一般透明。
罗莎记得对方握住自己双手的感觉,裹得紧紧的白缎手套掩盖不住对方十只纤秀有力的手指。她记得对方的手套上似乎有一点红酒的污渍,但是她并未在意。她完全被对方那措辞考究却自然优美的语言习惯征服了。当达图瓦子爵说话的时候,他的声调柔软而充满诱惑。
这样的一个人到底会有一张什么样的脸孔?罗莎很好奇。然而舞会上仓促的邂逅让她失望透顶。他们跳了两支舞,没错,但就像她告诉费森的那样,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恨自己,一开始就根本不该去凡尔赛参加什么假面舞会。她来巴黎的唯一目的是执行外公埃德蒙下派的任务,然而几天过去,命案相继发生,线索一点也无,这些已经足够令人沮丧了。但更糟糕的是,如今她竟然像那些自己原本看不上的“愚蠢的同龄女孩子”一般,为一个戴面具的陌生男子魂牵梦萦。
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她已经见到了他。从此之后,她心中就有了这样一个人。
她倾尽全力让自己忘记这个人,只可惜效果并不佳。当费森在歌剧院包厢里突然提起这个人的名字,她的心脏几乎漏跳了一拍。
加米尔。
不,她对自己说,我不能见他。
罗莎背负使命与责任。而这两点与儿女情长根本风马牛不相及。她没有时间思考自己的感情,但她也没有任何线索继续查访自己的任务。目前她唯一能够确定的,就只有费森伯爵的来信。但两人自从在巴黎歌剧院分别之后,对方好像就把这件事给忘了,一连几天都没有消息。罗莎几乎以为自己再一次被对方放了鸽子。
最终,在过了整整一个星期之后,她还是收到了那封期待已久的邀请函。它是由瑞典大使府邸的男仆亲自送来的,函文语气十分正式,倒颇为出乎意料。罗莎原本以为,所谓的“喝茶”,只是费森随意找了几位亲近的朋友小聚一下而已。
而这封信却以堂堂瑞典大使克罗伊茨伯爵先生的名义,邀请罗莎贝尔·拉密那小姐于本周日下午七点整到达瑞典大使馆,参加由大使夫妇以狂欢节为名举办的私人晚宴。
罗莎拿着这封信看了好几遍,坐立不安。
一直以来,“镇定冷静”就好像是她的个人标牌,她遇事不乱——这也是外公埃德蒙最为看重的一点。就在两年前,只有十六岁的罗莎镇静自若地通过家族考核,成功继承了那把代表家族荣耀的纯银盘纹十字弓。而这种严酷的考核,这么多年以来,无论是舅父乔纳森,还是凯瑟琳和玛德莱娜两位姨妈,都没有一个人可以通过。
从那之后到现在已经过了两年,她出使任务从未失手。而今面对瑞典大使的邀请,罗莎却感觉惊慌失措。这实在是太不寻常了。
但是除了慌乱之外,当她想到自己终于可以再见到达图瓦子爵,一种莫名的幸福感袭击了女孩的心。平生第一次,她发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事情可以去关心,除了遍布鲜血和死亡的家族使命之外,在这个世界上,其实还有另一些事情值得去探索,值得去期待。
这个发现让罗莎兴奋莫名,而且愈发焦躁难安。她迫不及待想揭开那只金色的面具——她已经在心里把那只面具揭开了一百遍一千遍,但是当她想到马上就可以看到结果,看到那张面具后面的脸,她又忍不住退缩了。
罗莎捉起一支笔,几乎想立刻回信给克罗伊茨伯爵先生,谎称自己因病不能出席,但是她却始终无法落笔。她拿着那封信,就如同握着一团滚烫的火焰,她想把它立刻扔掉,却又不舍,只希望时间过得能多慢就多慢,最好永远也不要到周日。
但是短短几天之后,周日的傍晚仍然准时降临了。
下午六点半,瑞典大使的那辆四轮豪华马车停在罗莎下榻的旅馆门口。罗莎撇了撇嘴,她忍不住猜测对方如此贴心的安排,是否已经认定自己就是费森伯爵的所谓“女伴”。但事已至此,对方既然隆重地前来接驾,倒是让罗莎不得不打消了最后一丝退缩的念头。
车夫仍是她之前见过的那位,罗莎向对方道了谢,坐上舒适的马车一路来到瑞典大使馆。
门房也已是旧识,罗莎并未出示邀请函,就被随即赶来的男仆礼数周全地请到了使馆内部的休息厅里。已经有不少身穿华服的客人聚在这里,在歌手与竖琴悠扬的音乐声中,三三两两地喝酒闲谈。
罗莎的心脏砰砰乱跳。她四下巡视一番,此间主人克罗伊茨大使夫妇还未出场,大厅里没有一位客人佩戴面具,但结果却和凡尔赛的假面舞会上并无二致,因为周围所有的面孔都很陌生,她连一个人都不认识。
罗莎站在墙角的位置,默默地注视着灯光下闪耀的人群。他们一定都是相熟的朋友,放松的面孔上洋溢着欢笑,彼此不停地打着招呼。这让她再一次想起了布兰黛斯伯爵夫人的午夜沙龙。那时和现在一样,她也是一个完全不搭调的陌生人。
罗莎有些顾影自怜,又尴尬万分,她就如同一具木偶般手足无措地站在大厅里,幸好费森及时来到了身边。
“亲爱的罗莎小姐。”他递过一杯酒,露出一个顽皮的微笑,“我已经等您好久了。”
罗莎终于松了一口气。她伸手接过了对方的酒杯。
“这是德·瓦尔蒙伯爵和伯爵夫人;这位是银行家雅克·内克尔先生;这是夏凡纳的吉尔贝少爷,拉法耶特侯爵的继承人;而这位则是亲切的马耳他大使……”费森拉着罗莎的手,一一为她介绍休息厅里的贵客。
眼前所见就好像一副无色的拼图,当费森为她引见一个人的时候,这块拼图突然就变成了彩色的,从无色的背景中脱颖而出。罗莎满怀期待地听着费森的叙述,试图从中分辨出“达图瓦子爵”几个字,但是很快所有的宾客都被介绍过一遍,这个名字到底是没有出现。罗莎失望极了,眼看着面前原本已经五彩斑斓的大厅再次回归成一片黑白。
“他亲口答应了我。”看到对方失落的神情,费森悄悄对罗莎耳语,“可能临时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罗莎抬头看着他,想发怒又忍回去,有点不好意思却又很想听到任何关于加米尔的消息,眼睛里流露出复杂的神色。
“他会来的。”费森点点头,冲对方做了个鬼脸,“他又不是我。”
罗莎勉强笑了笑,此刻她毫无心思做口舌之争。费森安慰似的捏了下她的手,然后转身继续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大概七点半的时候,管家终于打开大门,引领饥肠辘辘的宾客们依次到隔壁的正式宴会大厅落座。按照当时的座位风格,每一位女士身边都有一位男士,每一位男士身边都紧挨着一位女士。罗莎很庆幸自己身边就坐着费森(这大概也是大使先生的贴心安排),而另一边则是一位身穿军官制服的法国少年,箍得过紧的白色小假发衬得他发际线极高,鼻子又尖又挺,下巴突出,微微发红的脸膛上散落着几粒雀斑。他年轻极轻,看上去似乎比罗莎还要小上两三岁,正是那位之前被费森介绍过的吉尔贝·杜·莫提耶少爷。
宴会开始,好不容易出场的克罗伊茨大使夫妇分别致辞,大意就是庆祝狂欢节,其历史渊源,以及法国与瑞典的交好云云。具体说了什么其实也没有人在意,因为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面前那张长长的宴会餐桌,极富东方风味的青花瓷盘里摆满了混和各种香草烤得喷香的乳鸽、鹧鸪、鸭子、牛羊里脊,甚至还有一大盘极为难得的鹿腿肉馅饼——大使先生在发言中特地提了一句,这头不幸的梅花鹿是今天早些时候才猎到的。
十几道精致菜肴之外,自然还有丰盛酒水,慷慨大度的克罗伊茨伯爵拿出了自己收藏的陈年佳酿。其中有一批天然甜酒,酿造年份非同小可,最古老的几乎超过了一个世纪,宾客接连品尝,啧啧称赞。
另外,体贴的主人还准备了几场诱发大家兴致的小型演出,几个无关痛痒的游戏,几张牌桌,一把骰子,然后大使夫妇离去,甜点和水果换了一批又一批,不知满足的宾客们继续吃吃喝喝。
罗莎食不知味。虽然席间费森不断逗罗莎说话——他倒是兑现了自己的承诺,继续为罗莎引见周围各位高贵的大人物,但是和那次凡尔赛的舞会完全不同,今天的罗莎无论如何就是提不起任何兴致。
也有几位客人直到宴会中途才陆续现身,但是每当罗莎期待地望向费森的眼睛,对方只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一次又一次,罗莎逐渐失去了耐心。她郁郁寡欢,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那些昂贵之至的天然甜葡萄酒,只想一醉方休。
临近午夜,所有吃剩下的甜点和水果都已经端下去了,只有各式各样的酒水饮料还留在桌子上。有些客人已经醉了,在各自仆从的护送下接连离开了大使馆。罗莎百无聊赖,她没有再参与任何牌局,只身斜倚在窗边凝视着外面的夜色。
天空从傍晚时分就是阴沉沉的,过了一会儿,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吉尔贝少爷整个晚上都在看你。”已经输得一塌糊涂的费森推开自己的牌桌,拿过一杯酒,一屁股坐在罗莎身边。
“你想说什么?”罗莎一口饮尽了杯中酒,对方立刻帮她满上。
“你觉得我富有吗?”
罗莎转过头,用一种“你该去找个医生看看”的眼神回复对方。
“不是啦。”费森叹了口气,“我只是想和你说,虽然吉尔贝少爷只有十六岁,但他的年金是我的二十倍。”
罗莎懒得说话,给了对方一个明显怀疑的眼神。
费森没理她,自顾自地开口说,“因为那家伙太走运。在他十二岁之前,他所有的亲戚全部死光了。而他们每一个都是声名显赫的大贵族。传说中他的祖先曾在第六次十字军东征的时候拿到了基督的荆冠。”
罗莎继续投以一个不相信的眼神。
“就算这是个传说好了,但拉法耶特一家一直在法国军队中担任要职,他的曾曾曾……曾祖父曾经跟随圣女贞德解了奥尔良之围。”
罗莎瞪着他,就好像看着一个天底下最不可思议的醉鬼。
“我真是个傻子。”费森过了好久才看明白了那个眼神,他拍了下自己的额头,“竟然忘记了你是个英国人。”
“我父亲是法国人。”罗莎叹了一口气,终于开口。
“噢,那不就没事啦!”费森看上去挺开心的样子。
“你到底想说什么?”罗莎不耐烦了。
“我的好小姐!难道你就真看不出来,咱们的小吉尔贝对你有兴趣吗?”费森急了。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罗莎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引得周围几位客人同时转过了头。这其中就包括我们的当事人,那位家传渊源、名闻遐迩、富可敌国的吉尔贝少爷,他挺了挺不算宽厚的小身板,拉齐制服上的褶子,用一双跃跃欲试的眼睛充满希望地盯着罗莎。
女孩立即别开了视线。
“你这个大傻瓜!”费森突然生起气来,他一口喝光了手里的酒,然后头也不回地扔下空杯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