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杀人啦——!”
仿佛不甘寂寞似的,昏暗的巷子里突地又响起另一声充满恐惧的叫喊。罗莎一惊抬头,不远处一个女人的背影正踉跄着奔向巷子另一端。罗莎几步追了上去。
“你看到了什么?”她截住那个女人。
那是一个最低等的站街妓女,年老色衰,一直到天亮都没有拉到一个客人,正喝得醉醺醺地在街上闲逛。她本来就吓坏了,现在看到罗莎,一双混浊的灰眼睛更是惊恐万分,只顾一个劲儿地发着抖,完全说不出话来。
“你看到了什么?”罗莎抓住她的肩膀。
“什……什么都没看到……”女人抖如筛糠,白色的哈气随着廉价酒精的刺鼻味道弥漫在浓浓的黑夜里。她的嗓音嘶哑得几乎无法分辨,“不要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杀你?”罗莎皱起了眉头,她心里急躁,忍不住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告诉我!你刚才在这里看到了什么?”
女人不停地发着抖,似乎根本没听到对方的问题。下一个瞬间,她扯破了嗓子开始尖叫。
罗莎没料到对方的反应,她吓了一跳,还未做出任何应对措施,黎明的街道上已经开始出现骚动。两个穿着巡警制服的男人听到声音跑了过来,罗莎不由得放开了手。
“出了什么事?”一个巡警大声问道。
女人得到自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一把拉住那个巡警,“救命啊!警官老爷!这个外国女人想要杀了我!”她缩着身子躲在军官身后,死死抓住对方的胳膊,就好像患了疟疾似的控制不住地发着抖。
“我亲眼看到她在那条小巷子里杀了一个人,现在她想还杀了我灭口!”女人尖叫。
两名巡警立即动作起来,一边一个架起了罗莎。猝不及防,罗莎完全蒙了。
“你胡说!”她只来得及喊出这一句,另外一个穿着夜巡督察队制服的年轻人已经从巷子口那边跑了过来,报告:
“长官,那边确实有一个人死了。这位夫人说的没错。”
巡警的脸马上阴沉下来,“立刻在这个区域加派人手,把嫌犯押回去!”
“我,我没有!”
罗莎大吃一惊,她想反抗已然太晚,两个强壮有力的男人已经在她全无防备之际完全压制了她,把她的胳膊干脆利落地绑在了身后。罗莎拿不到裙子里的十字弓,拿不到腰带上和靴子里的匕首,平生第一次,她竟然被两个普通人完全控制,不能动弹分毫!
更多的警卫前来抬走尸体、清理现场之后,先前的那两名巡警,还有那个最先发现尸体的年轻督察队队员,三个男人一起押着罗莎走向附近的警察局。
路上罗莎几次试图逃跑,但换来的结果只是身上的绳子被绑得更紧。她气急败坏,大声控诉着自己的冤屈,但是没有一个警察肯听她的话。最终她的嘴被一只手套粗暴地堵上,她没办法说话了。
然而在来到警局之前,罗莎心中始终抱着一线希望,希望可以在对方公正的审查中证明自己的清白。但是在警察局,罗莎见到了一位熟人。一看到这个人,她的心立刻凉了半截。
针对这桩谋杀案,除了那位老迈的站街妓女之外(因为她的低微身份,她的证词力度不够),警察还专门找来了一位证人。一位穿着得体、体态丰腴的女士,站在那里盛气凌人的样子,几乎就像是一位出身名门的贵族夫人。
她不是别人,正是早些时候被罗莎逼问过受害人于特·德·库普男爵下落的凯茜宾馆的女老板,凯茜夫人。
凯茜夫人用一块绣花手帕掩住嘴,和警察总监耳语着什么。当罗莎被两个警察押入审讯室的时候,凯茜夫人正和警察总监笑得开心,一看就是旧相识了,而且两人的关系显然还十分亲近。如果不是这位警察总监经常光顾凯茜宾馆,就是两人还有其他的一层什么关系。罗莎并不想知道任何细节。
凯茜夫人看到罗莎,立刻止住了笑声。她脸上带了些许惧怕的神色,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躲在警察总监身后。
“没错,就是她。”凯茜夫人指着对方大声说,“昨天夜里,这个英国女人突然来到我那里,逼问德·库普男爵先生的下落。啊啊,您知道的,我本来以为她不过是个被男人抛弃还不死心的疯女人,没想到居然会是个杀人犯……可怜的库普男爵先生,他,他就这样……”她伤心地抹了把眼泪,似乎是说不下去了。紧接着她假装哭了起来。
警察总监拍了拍凯茜夫人厚实的肩膀,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凯茜夫人抹了把毫不存在的眼泪。“就算男爵先生的行为确有不端的地方,但您知道的,男人嘛!男人若不风流,我这生意就没法做了,您说是不?”她对警察总监抛了个令人作呕的媚眼,继续说道,“可惜男爵先生这才刚刚订了婚,他的未婚妻蒙特鸠小姐一家就被杀害了,这都是命啊,唉,真是太惨了……”凯茜夫人抽泣着,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她盯着绑在房间另一侧的罗莎,眼中露出更加恐惧的神色,“您说那起可怕的灭门血案会不会也是这英国女人干的?他们那种未开化的野蛮民族,可是什么都干的出来哟!”
罗莎看到警察总监居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在凳子上拼命挣扎着,试图把嘴里的手套吐出来,几乎要发疯了。
“哎哟,哎哟,尊贵的老爷们,您们可得看好了她。”凯茜夫人又往后退了两步,“她快要挣脱出来了呢。这样可怕的女人,肯定是女巫化身的!你们最好把她绑在火刑柱上烧死!”
警察总监又点了点头。罗莎又惊又怒。她根本没想到事态会发展成如今这样。在这里,她是个外国人。没有人认识她,没有人知道她的目的,更没有人可以为她担保。
罗莎在巴黎举目无亲。当稍后警察接连在她的身上搜出短刀、匕首、一打价值不菲的纯银箭矢,甚至是那把珍贵无比的家传十字弓时,她猛烈地挣扎,但是绑她的绳子实在是太紧了,手臂被勒的地方几乎磨出血来,所有的挣扎也只是徒劳。
警察总监把搜出来的所有武器一字排开,一一摆放在桌子上。凯茜夫人啧啧称奇,小鸟依人般地紧紧靠在警察总监身边,脸上似乎是一副恐慌害怕的神色,但嘴里却一直叽叽喳喳地没停过,不外乎“这个是做什么用的”还有“赶快把这个可怕的女巫和杀人犯烧死”之类的话。
罗莎索性闭上了眼睛。她强迫自己保持镇定,但是内心已经沉到了谷底。她很清楚,或许一位颇有地位的贵族青年会携带佩剑上街,但是女子通常不会。至少,一个普通人是不会在身上携带这么多武器的——而被五花大绑的自己,无论从哪一点看起来都绝对不普通。
尽管弄断库普男爵脖子的武器始终没有找到,但这总难不倒能干的巴黎巡警。他们随便在桌子上拣出一把刀子就可以当作是凶器。宽容的民众们是不会介意的。
最终女孩放弃了抵抗,当对方仁慈地把塞在她嘴里的手套取出来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再说任何一句话都是多余。按照警察总监的说法,昨天夜里于特·德·库普男爵的命案,目击证人就在眼前,自己就是杀人犯这件事已经证据确凿。
罗莎彻底绝望了。她在巴黎大街上奔忙了整整一夜,先后经历了惊喜、失望、兴奋、愤怒等所有强烈的情绪,此刻她已经是精疲力尽。她的脑子也停止了思考。她垂头丧气地被两个士兵押解着走过警察局的走廊。
这个时候清晨的太阳刚刚升起,一片灿亮的光辉从高高的窗棂间透了进来,洒在罗莎疲倦的眼皮上。这光线没有那么刺眼,只是一片柔和而温暖的金黄色光芒。罗莎眯起眼睛,她看到长廊对面,逆光走过来一位年轻的贵族军官。
他和罗莎年纪相仿,个子很高,而且很瘦。他的脸庞很窄,鼻梁是高挺的希腊式,不笑的时候显得过于严肃了些,仿佛笼罩着一层雕塑般忧郁的气质。但当他走近之后,罗莎注意到,迎面而来的男子有一双极其深邃而美丽的深色眼睛,金色的阳光跳跃其中,仿佛那就是整个群星闪耀的宇宙。
男子看到罗莎之后明显愣了一下。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一个士兵立即上前行礼,“禀告伯爵大人,这个女人是个杀人犯。她于昨天夜里杀害了本市一位遵纪守法的男爵先生。”
“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男子皱了下眉,“这位高尚的女士昨天夜里和我在一起。”
两个士兵面面相觑。
“罗莎小姐是瑞典大使的客人,我们昨天夜里一起出席了布兰黛斯伯爵夫人的午夜沙龙。”男子信誓旦旦地说,“她一整夜都和我待在一起。如果不信的话,你们可以去找昨晚参加聚会的先生们作证。比如奥尔良公爵或是普罗旺斯伯爵,你们或许可以去咨询他们的意见。”
两名士兵呆在那里,他们身份低微,一辈子也没机会见到奥尔良公爵和普罗旺斯伯爵,只是听到这两个名字就已经胆颤心惊了。
“……呃,既然这位尊贵的女士是瑞典大使的客人,一定是我们什么地方弄错了……实在抱歉。”两个人争先恐后地给罗莎解开绳子,“伯爵大人请随我们去跟上面说一声,签个字,然后就可以带这位女士离开了。”
短短十分钟之后,罗莎再一次自由地站在巴黎的街道上。
此刻已是清晨,街上几处灯火还点着,但各行各业的小生意都已经陆续苏醒了。街道对面的菜市场热闹非凡,勤快的小商贩们一边狼吞虎咽着冒着热气的馅饼,也不怕烫嘴,一边在一车车咸鱼、牡蛎,还有各式各样的新鲜蔬果之间支起摊子,贩卖廉价的鼻烟、扇子、手帕和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
此刻忙碌的人们大多是劳苦大众,但也有几位难得早起的绅士淑女们正在美丽的花园里挽着手散步。卷毛狗在草丛间追逐着觅食的松鼠,不知名的鸟雀在枝头啾鸣,虽然天气颇为寒冷,但是天空一片晴朗,太阳正在冉冉升起,明媚的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这是一个好天气。
罗莎揉着自己酸痛的手腕,昨夜发生的一切仿若隔世。她打起精神,审视着眼前英俊的男子。对方的彰彰谎言不但令深陷囹圄的自己重获自由,还在明显不以为然的警察总监眼皮底下,一件不落地收回了自己包括十字弓在内的全部武器。
但最让她感到庆幸的却是,当她在整理这些武器的时候,对方正在办理释放自己的手续,他并没有看到全部。否则她很怀疑对方是否还会像现在这样,若无其事地站在这里,面对自己。
“先生,我非常感激您为我做的一切。”就像那时候所有富有教养的年轻小姐一样,罗莎诚恳地向对方行了个屈膝礼,男子立刻回礼。
“……但是,抱歉,请问先生的名字是……?”
“汉斯·阿克塞·冯·费森,”男子再次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微微一笑,“您可以叫我汉斯,也可以叫我阿克塞。”
“费森伯爵先生。”罗莎点点头,“我再一次由衷地感谢您。”
“小事一桩。”年轻的军官笑道,“罗莎小姐,现在我可以请您喝杯酒了么?”
“在这个时间?”初升的晨光中,罗莎惊讶地眯起了眼睛。
“不行吗?我们这可是在法国呀。”费森装模做样地耸了耸肩,但掩饰不住嘴角愈来愈浓的笑意。
“您为什么要救我?”
“我说过了,我只是想请您喝一杯。”费森微笑注视着罗莎。当他微笑的时候,就好像冰封的湖面完全化开,湖水被温暖的春风吹拂,萧杀肃穆的严寒已经过去,世间万物充满了生机。
“我说真的。”罗莎不为所动,凝视着对方那对深邃的眼睛。
“我是认真的。”费森的表情极其真诚,看不出有一丝欺诈的成分。
“这难道是法国人的礼节吗?”罗莎突然感觉尴尬,一直以来的生活令她不太习惯这种场合与对话方式,她忍不住转开了眼睛。
“我是瑞典人。”费森立刻说。
“在法国长大?您的法语说得可真好。”
“谢谢。您也一样。”话虽如此,年轻军官的脸上还是漾开了骄傲的笑意,“这要感谢在下有一位好老师。他是法国人,一直用法语和我交谈。我们刚到巴黎一个月。”
“才一个月,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罗莎撇了撇嘴。
费森似乎没有注意到对方话语中的揶揄。
“您是罗莎……”
“罗莎贝尔·拉密那,”她叹了口气,“我从伦敦来,到这里不过两天。巴黎真复杂。”
费森同意地点点头,“您没听人家说过吗,巴黎是聪明人的首都。在这里只凭头脑就能发财,只可惜,智者从不把聪明用在正道上,而蠢人则热衷于凑热闹。只要有一个人在前面跑,大家就都跟在后面追。尽管法兰西号称是智慧的女儿,可我宁愿他们少一点儿智慧。”
罗莎微微一笑:“精彩的论调。但我对法国人一无所知。”
“这么说您是第一次到巴黎来?”费森试探性地问。
“第一次。”罗莎点点头,回答得很干脆。
“探亲?”
“不,旅行。”
“我也热衷于旅行。”对方马上接口,眼睛里闪露出孩子般的热诚和兴奋,“我已经离开瑞典,在欧洲大陆旅行三年半了。”
“三年半?”罗莎斜睨着对方。
“当然,我刚刚提过的那位好老师——波兰曼尼先生一直和我在一起。”费森说,“从十四岁开始,我们从哥本哈根出发,然后是德国。在吕内堡我们停留了一年半。我在那里接受训练,学习德语、法语、历史、马术还有剑术,他们甚至还给我安排了钢琴课!”
“喔。”罗莎撇了撇嘴,敷衍地开口说道,“听起来很不错。”
“我每天早上六点起床。”费森自顾自地回忆着那段时光,“祈祷完毕后开始上德语和历史课。八点到十点是马术训练,然后是法语,古历史和更多的德语课。十二点半吃午饭。两点到四点练习钢琴,接着是一到两个小时的剑术训练。我快要被他们逼疯了!”
罗莎忍不住笑了,“但是你居然没有疯。”
“是啊。”费森耸了耸肩,“他们要把我培养成一个出类拔萃的军官。波兰曼尼先生对我要求极其严格,比我亲生父亲都严。”他无奈地笑笑,“那段日子结束后我们游经瑞士去往意大利,游遍了那不勒斯、罗马、佛罗伦萨和米兰。你肯定想象不到……”费森说,“那些米兰人完全没有审美。他们穿衣服的样子很怪——其实整个意大利都是这样,人们的服饰品味糟糕透顶。除了都灵。所以我后来在都灵念完了大学。”
“这是很棒的经历。”罗莎点点头表示赞赏,“但是您还是没有说为什么要救我。您已经听到他们的话了。”罗莎话锋一转,低声开口,“我是个杀人犯,在昨天夜里杀了一个人。”
“您昨天夜里和我在一起。”费森同样压低声音,他上前一步,就好像一对真正的情侣会做的那样,亲昵地帮女孩把帽子里掉出的一缕鬈发别到耳后,“如果您不幸再次忘记了这一点,那些家伙会再度找上您的麻烦。”他瞟了一眼远处一个正在往这边偷瞄的巡警。
“好吧。”罗莎眨眨眼,配合地握住对方戴着手套的手,低声说,“不管怎么说,是先生您救了我。那么您想要我做什么作为回报呢?喝酒?还是……”
费森笑了。
“本周日30号,在凡尔赛的歌剧院将会举行盛大的假面舞会……”他顿了一下,认真地凝视着对面女孩灰绿色的眼睛,“我想邀请您作为我的舞伴出席。”
“我想,像您这样的人物……不可能会缺舞伴吧?”罗莎歪过头,再一次打量对方。
“在这一点上,您可能会感到惊讶的。”费森回答。
“那么我可以拒绝吗?”
年轻的军官愣了一下,似是没料到对方的这个反应。“为什么?”他忍不住问。
“我对跳舞不感兴趣。”
“一位像您这样年轻美丽的小姐,对跳舞不感兴趣?”费森睁大了眼睛。
“在这一点上,您可能会感到惊讶的。”罗莎耸了耸肩。
费森大笑。
“您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妙人儿。”他说,“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向您表达我对您的倾慕之心。”
罗莎叹了一口气。“这种话,先生还是留着向您的女伴们述说吧。”
“我没有女伴。”
“怎么可能?昨天晚上我还看到您和一位夫人……”罗莎挑起了一边眉毛,“怎么?后来就没有任何进展了吗?”
“可能有。也可能没有。”费森笑道,“这完全取决于……”
“我的答案是拒绝。”
“难道您已经有意中人了吗?”
罗莎想反驳,但看到对方眼中期待的神色,立刻把一个“不”字吞了下去。
“是的。”她点了点头,冲对方微微一笑,“‘他’就在伦敦。”
“可我们现在是在巴黎啊。”费森立刻不以为然地开口。
罗莎叹了口气。她心知面前的这个人要么是太聪明,完全不会受骗;要么就是个人的情感生活太混乱,完全没有任何常识道德可言。总之无论是哪一种,她现在都没办法应付。但是,如果……罗莎突然心中一动。
她听到对方继续旁若无人地侃侃而谈,“我之前在意大利的时候……”
“我相信您的经历一定精彩绝伦。”罗莎微笑着打断了他。
“就给我一个机会嘛。”费森眨眨眼睛。
“好。”
“您说什么?”
“我说好。”罗莎抬起头,“我答应和您去参加舞会。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对方热切地看着她,“您请说。”
“您要做我的引荐人,带我进入巴黎社交圈。原因嘛,您也看到了,我从未到过法国,在这里连一个人都不认识。”
“这太简单了。您看,您现在已经认识我了。”年轻英俊的瑞典军官嘴角浮上一丝得意的微笑,“这就相当于,巴黎的社交界已经对您敞开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