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号抵达加莱港口的时候午夜刚过,女孩随着若干渡客下船,办好手续之后,雇了一辆双轮马车直接前往巴黎。接下来她几乎赶了一整天的路,一直到了傍晚时分,这辆马车终于慢吞吞地带着一身雪水的泥泞驶入巴黎城。
罗莎之前已经在马车里小睡了片刻,此刻她没有耽搁,在老水手提到的那座庄园附近找了家旅店安顿下来。然后她简单地用了些晚餐,换了衣服,在夜色中悄悄离开旅店,独自步行前往她的目的地。
蒙特鸠庄园不在巴黎市中心,但也不算太远,只不过隔了几个街区,气氛便突地阴郁下来。仿佛有一团黑漆漆的乌云正笼罩在头顶上方,动不动就要开始电闪雷鸣似的。
这一片有不少小别墅,从瑰丽古朴的建筑式样来看明显都有些年头,绝非香榭丽舍大街附近那些被来自各国的暴发户占据的新房子。尤其是街道尽头那一座方方正正的大宅——打个比方来说,就好像是佛罗伦萨城内的美第奇宫似的,外观建筑越是低调简约,越是显出主人的卓尔不凡。就这么说吧,那座大宅的气派程度,似乎只要点上了灯,就能隔着围墙把这里一整条街都照得明晃晃的。
但问题就在这里,那座宅子上上下下那么多窗口,竟然没有一扇是亮的。不但庄园主人不在家,连一个留守的仆人或者门房都没有。
那当然就是蒙特鸠庄园。四下逐渐合拢的夜色就好像是一件量身订制的丧服,把这座茕茕孑立于冷月之下的宅院包裹得庄严肃穆。
街上没有一个人。巡逻的警察早已经离开了。风中隐隐送过几声遥远的狗吠,衬得周围更是一片死寂。
罗莎小心翼翼地推开蒙特鸠庄园前庭两扇沉重的雕花铁门,走上庭院里的别致小径,进入庄园内部。她注意到院子里的脚印很乱,夹杂着半融化的雪水和落叶,已经混成了泥。
此时距惨案发生已经过了一个星期。虽然巴黎警方已经陆续把所有的尸体移出安葬,但是这里并没有被人清扫过,庄园里浓烈的血味还是没有散。那是一股刺鼻的酸腐味道,就好像一根冰冷的带着锈的铁棒不停搅动着一水塘坏了的柠檬汁,然后泼洒得庄园里到处都是。大厅、走廊、楼梯还有花园,令人心寒的大片黑色污渍随处可见。
所有人都死了。一如酒馆里那个老水手所言,蒙特鸠男爵、男爵夫人、小姐、管家、男仆、女仆、厨子、马夫,连带一个前来做客的倒霉英国佬,男爵家上下十六口没有一个人幸存。他们全在一个夜晚,被凶手以完全不可见的手法杀死了。鲜血流满了院子。警方没有查到任何线索。甚至住在这条街上的其他居民也没有听到任何不自然的响动。
一夜之间,这座昔日热闹非凡的贵族庄园倏地变作了一座可怕的坟墓。
罗莎眉头紧锁。
老水手说的没错——他们一贯消息灵通,就在蒙特鸠庄园底层入口处对面,墙壁居中最显眼的位置,涂着一只巨大的杯子图案。如传闻所说是用血抹上去的,现在那血迹已经变成了深褐色,示威般地挂在惨白的墙上,宽阔的杯口咧成了一张嘴,多余的血迹则一直延伸到墙角,看起来诡谲可怖。
那只杯子的形状就像是一般做礼拜时候盛葡萄酒用的酒杯,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是杯子上方有二十一道斜线,象征二十一道光——代表血族的二十一位长老。
这个图案罗莎再熟悉不过,她握紧了手中的十字弓。
——如果“圣杯”已经介入其中,这就不再是一桩普通的凶杀案。
“你一定要加倍小心,绝不能打草惊蛇。”临行之前,埃德蒙反复叮嘱罗莎,“查出事件背后真正的主使人,查出他们的阴谋。”
罗莎走上二楼,陆续打开庄园里所有能找到的房间:它们是三间卧室,两间客房,以及书房和浴室。
但是除了更多的血,这里并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就算曾经有过什么,在这一个星期的时间里,也被那些无能的巴黎警察销毁殆尽。别墅二楼到处都是一片混乱,绸缎衣物、珠宝首饰,还有无数瓷器和玻璃的碎片,似乎整个房子都已经被洗劫一空。
然而罗莎没有想到的是,二楼最乱的地方竟然是书房。
窗子大开着,明亮的月光洒满了整个房间。罗莎看得很清楚,这里并没有血迹,说明没有人在书房里遇害。但这里就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翻天覆地的劫难,所有的书架都倒了,珍贵的古籍散落一地。在那时候,由于印量稀少,一本书可是值不少钱的。
罗莎叹了一口气。不管蒙特鸠男爵生前有多少不是,他毕竟是个爱书之人。他在这间藏书室里花费的金钱与精力,恐怕只有国王身边的学者才可以与之相比。
在男爵的藏书里面,有用羊皮纸装订的老式哥特体手抄本,15世纪达·斯皮拉兄弟用流行的威尼斯体印制的现代图书,以及在活字印刷术发明之后,贺拉斯、维吉尔、奥维德等人的再版诗作,还有一整套由马斯里奥·菲奇诺先生亲自翻译的拉丁文《柏拉图全集》;至于通俗文学,这里有《罗兰之歌》十几个不同的抄本,《特洛伊故事集》的法文和英文版本,甚至还有几本马里沃和普雷沃神甫写的当代小说,以及大受欢迎的卢梭和伏尔泰的著作。
一片狼藉之中,这些珍稀的印刷版本被践踏,精致的手绘插图被撕毁,但是令人扼腕叹息之余,却提供不出任何有用的线索,毫无特别之处。
罗莎心中原本涌起的一线希望彻底破灭了。尽管在大脑深处的某个角落里,似乎传来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就在这些书籍之中,有什么十分重要的东西被错过了、遗忘了。然而罗莎花了很久时间,趴在地板上一遍又一遍地翻看这些书,仔细思考,却始终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她的心里空荡荡的,不知道自己之前的感觉从何而来。
最终她失望地站起身子,冷冷的夜风吹上她的脸。从面前打开的窗口可以直接俯瞰楼下的花园,花园很大,篱笆里间隔种植着一排排落着雪的灌木,似乎是玫瑰的枯枝。罗莎心中一动。
她迅速离开书房,外面的走廊上果然有一座旋梯直通楼下的花园。
罗莎走下了梯子。
这是一座时兴的英国风格的庭院,在四周玫瑰花圃的簇拥下,中心建有一座小巧的希腊式楼阁,罩着几块残雪,下面的喷水池已经不再喷水了。不知何故,这副场景令她想起了汉普郡的老宅子,想起了幼年时代母亲曾带自己一起玩耍的玫瑰园。她想知道,当面前这些玫瑰在来年夏天再度盛放的时候,它们的颜色是否也会鲜红如血。
罗莎凝视着浑浊的池水中漂浮的几片枯叶,正暗自想得出神,突然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那股气息就好像一把利剑刺入大脑,她猛地抬头,瞬间绷紧了全部神经。
前几天刚刚才下过雪,晴朗的夜空下,傍晚的空气带着泥土的清新迎面而来。但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一种说不出的腐朽味道,非自然的味道,在微冷的空气里一点儿一点儿地渗透开,然后突地蹿入她的鼻子。
花园里并没有一个人。罗莎所站立的小径已经被前来调查的警察们踏得一片泥泞,但是花园草地上的雪还没有融化。是错觉么?罗莎似乎看到一个灰色的影子在树丛深处闪了一下,而当她追过去的时候,那里并没有人。草地上没有脚印,连灌木丛上面的残雪都没有被人碰过的迹象。
但是那股熟悉的味道却更强烈了。
是因为自己一直在想着凶手,想着所谓的线索,才会导致这种逼真的错觉?罗莎皱起眉头。她知道自己嗅到了吸血鬼的气息。是这里的杀人凶手在之前就遗留下来的,还是有其他什么人刚刚来过?
大门处突然传来极其轻微的一响。
罗莎神色一凛,她迅速穿过小径,追到外面。
沉沉的夜幕笼罩着蒙特鸠庄园。
是风么?罗莎记得自己进来的时候明明关上了大门。但现在那两扇铁门却是虚掩着的。刚才的那声轻响就是大门被风吹动扣击门闩的声音。
四周浓烈的血味干扰了她敏锐的嗅觉。院子里的树叶沙沙作响,风在不安分地吹。在这里,她什么也感觉不到。
罗莎仰头看着铁门两侧石柱上的狮子雕塑。蒙特鸠家的男爵章纹雕刻在门楣上。就像怀中的盘纹纯银十字弓,那章纹代表了过去几百年间这个家族的辉煌与荣耀,但现在整个家都消失了,不复存在了。
——最重要的是,你不可以对敌人产生半点恻隐之心。
外公的话仿佛响在耳边,罗莎冷笑。她再一次见证了吸血鬼的残忍,她更不会忘记自己的誓言。
不知道是因为花园里的玫瑰令她想起母亲,或是那些被损毁践踏的珍贵古籍,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罗莎心底突然对这座悲惨的庄园涌起了一丝莫名的感情。她握紧怀中的十字弓,发誓要找出凶手,抓住那个残暴的吸血鬼——不管他是否是传说中的“圣杯”,为素不相识的蒙特鸠男爵一家讨还血债。
同一个夜晚,稍早些时候。
天色慢慢暗了下去,亚历山大·德·蒂利伯爵点了灯,独自一人正坐在舒适的扶手椅里看书。书桌对面的炉火烧得很旺,房间里很暖,两只毛茸茸的八哥犬正趴伏在主人脚下的地毯上假寐,只有尾巴尖偶尔摆动一下。
把这幅安静祥和的图景完全打破的是管家的敲门声。并不是那声音有多么猛烈,而是就在那一瞬间,两只狗突然从地毯上一跃而起,冲着大门口狂吠不止。
因为管家带来了一位客人。
德·蒂利伯爵一直有很多客人。白天也就罢了,因为伯爵大人在巴黎城内交际很广;但在最近一段时间里,就连夜晚到访的人也是络绎不绝。而且有时候这些人一坐就是一整夜,仆人们接连送上香浓的咖啡、异域的珍果和精致的甜品,但是直到客人离开,这些东西都还好好地放在那里,完全没有被动过。伯爵大人的客人们似乎对食物完全没有兴趣,他们只喝酒。尤其是好酒。伯爵府的酒窖几乎已经被他们喝空了。
刚开始的时候,人们不免对这些神秘的客人议论纷纷,但是日子长了,仆人们也就见怪不怪了。于是这天夜里,当那个毫无礼数可言的黑影如同疾风一样卷进大门,管家完全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也没有多问一句话。他只是安静地持着一盏灯,毕恭毕敬地将客人直接引入伯爵府的书房。伯爵大人一早已经吩咐下去,今天晚上会有重要客人到访,让府中上下不要打扰。
管家关上房门离去之后,来访者摘下了头上的兜帽,露出一头潮湿凌乱的金棕色头发和一对细长凶狠的眼睛。他看起来大约三十岁上下,面孔也还算英俊,但是天生一副谄媚上级轻视下级的样子,十分惹人讨厌。
德·蒂利伯爵的专注早已被狗吠声打断,但是当他抬头看到来访者,他还是大大吃了一惊,几乎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对方显然并不是他正在等待的客人。
不速之客对主人惊慌失措的面孔感到满意。灯光下他的皮肤比蒂利那张保养得当的脸还要白,甚至泛着些青光,更衬得他那两片过薄的嘴唇鲜艳得过分,在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异常突出。
他只是看了那两只正在狂吠的八哥犬一眼,两只狗立刻就住了声,就好像被突然被一只大手掐断了嗓子似的,在喉咙间发出几声恐惧的呜咽,夹住尾巴退到墙角。
来访者咧开嘴,在两排牙齿之间露出了一个表示亲切的微笑。只可惜他的嘴咧开得太大,牙齿露出得太多,就好像一排白森森的利刃,令这个微笑充满了威胁。
“伯爵大人,我们好久不见了。”来访者转过目光,微笑着开口。
蒂利张大了嘴,他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手里的书落在了地上。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都还没有开口问你……”来访者再次微微一笑,他的目光扫过地板上的书,不经意地伸出舌头舔了下嘴唇,“伯爵大人何必这么紧张。”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蒂利咽了一口口水,往后退了一步,“你们之前就派人来过了。但是那件事和我无关,不信你去问……”
灯光暗了一下,再睁眼时,对方已经从门口移到了桌子对面。来访者撑住桌子,身体前倾,一张毫无血色的白脸近在咫尺。他伸手掂起伯爵挂在胸口的那片玳瑁边眼镜,瞪大了眼睛在自己脸上比了比,镜片中一只血红的眼睛就更加骇人。
“可是我不相信‘那个人’。”来访者瓮声瓮气地说。
冷汗从蒂利额头上滴滴滚落,挂在颈上的链子掌握在对方手中,他进退不能。
“我发誓……”
“哎哟,我们的伯爵大人还真是虔诚呢!你打算对谁发誓?”鲜艳的嘴角冷笑一声,再次露出满口豺狼般的白牙,“我今天亲自过来,是最后一次礼貌地通知你,主人必须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拒绝嘛,我相信你还没这个胆量;不过总是像这样躲躲藏藏的,也实在没有个尽头。”他叹了一口气,“我就实话和你说了吧,蒂利,主人他老人家现在就在拉托尔庄园等你的解释。”
“他想要什么解释?”
来访者愣了一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眼前的蒂利伯爵抖如筛糠,这话明显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躲在墙角的八哥犬发出一声悲戚的呜咽。来访者松开手,疑惑地转过头。
一个穿着青灰色披风的瘦高男子站在窗口,没有人发现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似乎他之前一直站在那里,只是完全没有人注意罢了。这个人表情恬淡,面色温和,他用一双深色的眼睛默默注视着来访者,就好像刚刚那句问话也与他完全无关似的。
来访者回身看了一眼蒂利伯爵,哈哈一笑:“我说你最近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胆大妄为,原来有人在背后给你撑腰。”他眯起眼睛,重新回头审视窗边的灰衣男子,许久,勉强躬了躬身子,“我不知道大人您也在巴黎,真是太失敬了。”
看到这个人,蒂利似乎看到了救星。他扶住书架,好不容易才稳住自己颤抖的身体。他紧张地用一对疲劳过度的红眼睛注视着此刻屋内的局面。
“回答我的话,杰拉德。”灰衣男子对来访者的恭维没有作出反应,他的目光一直锁在对方的脸上。
叫杰拉德的男人眨了眨他细长的眼睛:“其实也没什么。不就是几个人,一本书么。您要插手我自然无权过问,我家主人只是觉得,既然事情发生在巴黎,好歹也该和他说一声。”
灰衣男子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我家主人也是好意。”杰拉德再次小心翼翼地开口,“大人您刚到巴黎,人生地不熟的,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要是再有什么差错,我家主人也会很为难嘛!”他再次加重了“我家主人”几个字,低着头偷瞄对方的脸色。
“你不用一再强调他的身份,杰拉德。他应该比你更加清楚。”
“当然,当然。”杰拉德忙不迭地接口,“您可是位尊贵无比的大人物。谁不知道您虽身为【骑士】,实则位列长老之上……我家主人胆子再大,也不敢和您争功啊。”
蒂利躲在书架边,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他听着对方毫无敬意的口气,冷汗从头顶上滴了下来。但是面对这种明显的讽刺,窗边的灰衣男子并没有动怒。
“那件事情不是我们做的,书也不在我这里。”
“您都这么说了,我当然完全相信大人您了。”杰拉德耸肩,“可是也免不了某些小辈私下里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嘛。”他瞟了一眼躲在角落里的蒂利伯爵。
蒂利伯爵抖得更厉害了,两排牙齿咯咯打战。他那两只同样懦弱的八哥犬早已经悄悄躲到了不知道哪个柜子底下,他此刻只恨自己不能缩成更小,和它们躲在一起。
“我也这么想。”灰衣男子竟然点了点头,“我会通报长老会,让上面在选择下属的时候多加谨慎。”
“安德莱亚!你什么意思?”好不容易听明白对方话里的讽刺,杰拉德变了脸色,他冲口喊出对方的名字。
“替我向你家主人问好。”灰衣男子安德莱亚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闪身让出窗口。这个举动明显是下了逐客令。
杰拉德哼了一声,想发作却又不敢,只回头狠狠瞪了一眼蒂利伯爵,然后不情愿地从打开的窗子那边消失了影踪。
“他们之前也来过?”待杰拉德走后,安德莱亚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难道他们真的没有拿那本书?”
蒂利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他磕磕绊绊地开口:“骑士大人的意思是?”
“最近几天我一直在那宅子附近,我刚刚碰到了一个人。”
“谁?”
“一个很有意思的小家伙,来自一个历史悠久的家族。”安德莱亚微微一笑。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初衷,竟然完全转变了话题。
蒂利不解地望着他。
“这下事情可变得有趣多了。”安德莱亚伸了个懒腰,索性坐在了窗台上,“我打算在巴黎多待些时日,看这场好戏到底会如何收场。”
蒂利此刻已经恢复了一些精神,他大着胆子发问:“大人口中的那个人,到底是……”
“不过是个带着十字弓的小女孩而已。”安德莱亚眯起眼睛,看着水晶吊灯上闪亮的烛火,径自哼起了一曲古老的调子。
第二天白天。
上午的时候,罗莎先是在住所附近随意溜达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于是在午餐之后,她再次走上这条街,在蒙特鸠庄园附近来回巡视,但是仍然一无所获。天色慢慢转暗,正当罗莎准备离开,突然有人从街对面叫住了她。
“小姐,我注意到您已经在这条街上待了很久了。”
罗莎先是吃了一惊,右手不经意地按住了藏在裙子里的十字弓。但是当她抬头打量对方,却只看到了一个年纪轻轻的贵族子弟,身材中等,长相平庸,一件平纹织布衬衣外面套着式样简单的深色常礼服,扣子只扣了一半,带着毛皮里子的厚斗篷随意搭在手臂上。他松垮的腰带上倒是系着一把剑柄上镶着宝石的剑,但看起来最多也只是起个装饰作用而已。
罗莎稍稍松了一口气,但是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啊,我……”她支吾着。
“我没有盘查您的意思,实在抱歉。”青年看到罗莎窘迫的样子,立即道歉说,“您看,我只是住在附近,从窗子里看到了您。”他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宅子,“如果您不介意我问的话,您不是本地人吧?”
“我从伦敦来。蒙特鸠男爵一家是我远房的亲戚。”罗莎随口撒着谎,“本来打算前来看望,没料到却发生了这样的惨剧。”说话的时候,她甚至学着家里凯特姨妈的样,掏出手帕假装擦了擦眼睛。
“噢,亲爱的上帝啊,我实在是太抱歉了。”青年几乎是惊慌失措地摘下了帽子,从街对面几步走过来,眼睛里流露出深切的同情,“希望您不要太难过。”
“不,不,您误会了,他们只是……很远的亲戚,根本没有见过几次面,也谈不上有太深的感情。”罗莎没料到对方的反应竟然如此真诚,她收起手帕,心中有些过意不去,“只是……我非常惊讶,在现在这个时候,还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那伙强盗绝对是疯子,愿他们下地狱。”青年皱着眉头开口,“这真是太不幸了。玛格丽特小姐才刚刚订了婚哪!”
“玛格丽特小姐?”罗莎睁大了眼睛。
“玛格丽特·蒙特鸠小姐,您和她不是亲戚吗?”青年的脸上露出了疑惑。
“她是我的远房表姐。”罗莎连忙说,“我只是很惊讶……您也知道的嘛,她怎么会突然就订了婚……”
青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啊,我们都很惊讶。不怕您笑话,我去年还跟她求过婚呢!当然立即就被她拒绝了。”他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把帽子重新戴回头上,尴尬地笑了笑,“我们当时还说呢,于特那家伙实在是太好命了……可是,唉!谁知道紧接着就发生了这么可怕的事情……”
“于特是谁?”
“噢,原来您还不知道,于特先生就是玛格丽特小姐的未婚夫。这也难怪,他们是上上个周末才订的婚嘛。我们都受邀参加了他们的订婚仪式。舞会就是在这座庄园里举办的,可是现在,唉……”青年摇了摇木讷的脑袋,眼神忧郁地再次发出一声长叹。
“他在哪里?”罗莎心跳加快了。她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臂。
“谁?”青年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了,他带点惊愕地看着罗莎的手。
“抱歉。”罗莎赶紧松开了手。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在瞬间加速。“我是说,这位于特先生。”她急切地问道,“上星期凶案发生的时候他不在这里,是吧?”
“他不在。”青年摇了摇头,“按计划他和蒙特鸠小姐还有半年才会成亲呢。”
“那么,您知道于特先生住在哪里吗?”罗莎转了转眼睛。
“我不知道他的住址,那家伙可是个昼伏夜出的花花公子,远近闻名。”青年勉强笑了一下,然后歪着头想了想,“不过在今天晚上,布兰黛斯伯爵夫人会举办每周一次的午夜沙龙,于特很可能会去。我们当初就是在那里结识彼此的。您看,现在我正要过去呢。”
“那么……您可以带我一起去吗?”罗莎眨了眨灰绿色的大眼睛,唇边毫不掩饰地露出了一抹愉悦的微笑,“您也知道的,我刚到巴黎,举目无亲嘛。这个午夜沙龙听起来很不错。而且我也真的很好奇,想看看我这位未来的表姐夫到底长什么样子。”
在进入布兰黛斯伯爵夫人的花园之前,罗莎挽着这位陌生青年的胳膊,一路担心着自己今夜的着装不符合舞会的标准。众所周知,对整个欧洲而言,巴黎的社交界就是舞会和宴会的巅峰,夜夜笙歌,花天酒地,不论男女,全部打扮得如同孔雀一般,高耸至天花板的假发扑满香粉,华丽的衣饰足以闪瞎人的眼睛。
幸而这个午夜沙龙只是一个小型聚会而已。
由于伯爵常年不在家,年轻富有的伯爵夫人为了打发时间,常常举办各种宴会,邀请附近邻里的贵族青年参加,久而久之就办出了名气。尤其是这每周一次的“午夜沙龙”极富口碑。沙龙吸引了当时不少青年诗人和艺术家参与,大家围坐在诗人周围诵读最新的作品,或是欣赏年轻画家的画作。这里面除了贵族青年之外,也不乏一些出身低微的平民姑娘——她们像其他贵族小姐一样穿着裹得紧紧的束胸衣,但是上面的带子并没有系紧——当然了,这是一个享乐主义至上的时代,罗莎在伦敦的贵族聚会上也常看到这样的女人,她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罗莎游目四顾。周围都是些年龄相仿的年轻人,穿着相对简单轻便的华服喝酒闲谈,气氛轻松愉悦。如果凝神细听的话,可以隐约听到厚厚的帘幕后面,隐约传来一两声不太自然的喘息;还有大厅角落里那张裹着刺绣锦缎的舒适躺椅上,那两个紧紧靠在一起的人,手放的位置似乎也不大对。
当罗莎看清楚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她脸上一红,急忙转开了眼睛。她想找那个领她前来的青年——他的名字就是最常见的“皮埃尔”,巴黎大街上一喊,估计有一半人会回头——但也许只是个假名,谁知道呢?逢场作戏嘛。
不过罗莎没料到的是,几杯酒之后,“皮埃尔”早已经摆脱了初时那副木讷的姿态,他像只花蝴蝶一样在人群中穿梭,这会儿早已经不知道把谁家夫人拖到另一个房间去了,甩下罗莎一个人讪讪地站在陌生的大厅中间,与周遭私密而暧昧的气息全然不合。
“这位小姐,请问我们之前见过面吗?”正当罗莎手足无措之时,一个好听的声音突然在她身后响起。罗莎立刻转过了身子。
“汉斯·阿克塞·冯·费森。”一位年轻人报出了自己的名字,俯下身吻了罗莎的手,“我能有幸获知小姐芳名吗?”他微笑着问。
“罗莎。”相比之下罗莎回答得似乎过于简练。她抽回了手,抬头打量着对方。
这个人和罗莎差不多年纪,十八或者十九岁,个子很高——这一点很不寻常,因为罗莎自己身材高挑,不论是在故乡伦敦还是巴黎,她遇到的大部分男性都和自己差不多个头。但面前这位青年贵族站在辉煌的大厅中间,却犹如鹤立鸡群一般——当然,这也拜托他自身天生的优雅气质所赐。对方是一位彻头彻尾的绅士,而且——尽管罗莎不想承认,但是青年的确英俊异常。
他很瘦,脸上棱角分明,不像周围大部分人那种总是涂满了香粉的软绵绵的脸——包括皮埃尔在内,看上去就好像是一团团涨了水的棉花,令人倒足胃口。而这位青年的脸上并没有扑粉,头上戴了一顶浅亚麻色的假发,服帖而又齐整,罗莎肯定它是用真头发做的,价值不菲;而青年的衣饰也同样质料精细、华丽非凡。总而言之,在周遭一派奢靡混沌之中,对面的年轻人似乎带着某种完美的秩序,他突然出现在罗莎面前,整个人看上去精致而又高贵。
青年端过一杯金黄色的气泡酒递给罗莎,但是罗莎没有接。
“谢谢。”她再次简单地开口,“我不渴。”
罗莎深深地吸了口气,其实她觉得自己这样拒绝对方不但没有礼貌,而且很不“正常”——巴黎毕竟是个香艳迷离的浪漫之都,而此刻他们还是在一个如此私密的聚会上——天亮之后,保证没有任何人会再对这场奇异的邂逅提起半个字。
巴黎的夜已经很深了,浓烈的酒精促使突如其来的情欲在空气里膨胀,不同的体味混杂着脂粉的香气,像小爪子一样不停地在每一个毛孔之间抓挠,但是罗莎完全不为所动。十字弓冰冷的金属透过薄薄的长袜磨蹭着她的腿,她没有闲心和对方周旋。
“对不起,失陪了。”罗莎转身走开,身后叫费森的年轻人脸上明显露出失望的神色。
罗莎也很失望。因为那位“于特先生”今晚并没有出现。
不过她总算也没有白跑一趟。罗莎很快就发现,原来这里的每个人都认识于特。作为这个圈子里最臭名昭著的花花公子(之一),罗莎很容易就打听到了他的住址。那两个搂着姑娘的年轻贵族明显把罗莎当作了一个被抛弃的可怜女人,要去找那个大情圣理论。他们对此幸灾乐祸。
“于特那小子可不一定在家。”他们对罗莎说,“你得做好心理准备,在一个妓女的床上找到他。”两个家伙喝得烂醉,衣襟半敞,仪态全失,在罗莎身后放肆地大笑。
但是罗莎似乎什么都没听到。她没有向任何一个人告辞,连沙龙女主人——美丽而才华横溢的布兰黛斯伯爵夫人的面都还没有见到,就头也不回地奔出了伯爵夫人的花园——几乎像是逃避着身后什么可怕的怪兽一样。
于特先生住在巴黎市中心,勒梅尔大道72号。人生地不熟的罗莎走错了路,不幸就像刚刚那两个无礼的年轻人所预言的那样,她不得不经过了一大片灯红酒绿的妓院聚集区才最终找到那里。
这是一排还算气派的老房子,建筑是上个世纪的风格,巍峨悦目,排场很大。只是整幢别墅完全没有守门人,似乎也没什么仆人在照看院子,荒废的花园像乱坟岗一样杂草丛生。
房子里面所有的窗口都熄着灯。
这不由得让罗莎想起了那座发生灭门惨案的蒙特鸠庄园。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右手紧紧按住了十字弓,正要伸手推开大门,眼角的余光突然扫到……
就仿佛什么击中了她,罗莎瞬时全身僵硬。她转过头,死死盯着大门旁边的石墙。
就在那个硕大的门牌号码“72”的下面,镌刻着此间主人的名字:
于特·德·库普
HUIT DE COUPE
“库普”是古老的盎格鲁-撒克逊姓氏,表示一块封闭的土地或者山谷。但在法语中却是“杯子”的意思。历史悠久的马赛塔罗用“库普”这个词表示“圣杯”。而“于特”的本意则是数字“八”——罗莎本以为他是家中排行第八,父母偷懒才给他取了这个名字。
罗莎一把抓起自己的十字弓。
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位刚刚与巴黎灭门血案的主角——玛格丽特·蒙特鸠小姐订了婚的于特·德·库普先生,竟然就是自己正在寻找的【圣杯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