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从多佛到加莱

公元1665年,伦敦大疫。近十万人口死亡,三分之一的城市被掩埋。

瘟疫首发于圣伊莱斯堂区,于夏季开始蔓延,遍及周遭圣安德鲁堂区、圣格莱蒙堂区、圣马丁堂区,还有威斯敏斯特。全城死亡人数每周超过八千。政府下令在大片空地上多挖坑洞,播撒石灰作为“瘟疫坑”掩埋死者。一层又一层的死尸就像这样草草覆盖在几寸薄薄黄土之下,全城空气腐臭熏天。

然而活人仍无力掩埋死人,大量尸体如蜡像一般挺立伦敦街头长达数月。大约一万市民在泰晤士河边搭建了临时房屋居住,其他则逃往乡村。大疫直至冬季才略有好转,每周死亡人数下降至九百。圣詹姆斯教堂钟声再度敲响,查理国王于次年搬师回朝。

有道是祸不单行。就在这场可怕的瘟疫刚结束没过多久,伦敦城内就爆发了历史上最严重的火灾。一千三百多间房屋被烧毁,八十七个教区的教堂毁于一旦,所有城区内的建筑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毁坏,甚至巍峨雄伟的圣保罗大教堂也未能幸免。

全城人民再一次无家可归。

对于伦敦人来说,不需要阅读任何历史书,甚至都不需要识字,就可以轻易了解到上面陈述的事实。但凡伦敦一着火,圣保罗大教堂就要被摧垮重建一次。发生在中世纪的两场大火把教堂的建筑风格由原先的罗曼式改成了哥特式;而在上个世纪的这场大火之后,建筑师克里斯多夫·雷恩爵士作为灾后复兴委员会的要员,花了五十年时间,不但重建了伦敦市内的大部分标志性建筑,也把圣保罗大教堂修成了全英格兰最大的教堂,其建筑风格吸收了时兴的巴洛克式,那座高耸的大圆拱顶从此傲然俯瞰伦敦地平线长达三百年之久。

圣保罗大教堂的重建经费是从日益见长的煤炭税里抠出来的,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伦敦人可绝对忘不了这一点。何况就在瘟疫发生的那一年,冬季气候奇冷,百年难遇。在伦敦下层百姓还在对气候的剧变叫苦连天的时候,有饱学之士指出,就在这场恐怖的灾祸发生之前,东方某地突然从早晨转为黑夜,光芒万丈的红日被冷月吞噬,成为黑色一点,四周呈现银色光环。同时月在逆光下变成黑圆的剪影,九颗亮星于天际排成一线。

当罗莎第一次在书本上读到这些东西,她被吓坏了。在那个年代,谁都知道天象的异变代表着什么。但她既然背负着“拉密那”这个名字出生,她所需要了解的还不止这些。总而言之,当她的外公突然对她提起“背叛”的字眼,罗莎再一次惊呆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的曾祖背叛了主。”白袍长者埃德蒙·拉密那开口,脸上明显露出憎恶的表情,“那个败类玷污了我拉密那家族数千年来的荣耀!”

“您的意思是……族人的背叛,会引发灾难?”罗莎惴惴不安地问道。

“拉密那家族是被诅咒的一族,在过去曾不幸出过几位罪人。”提到“罪人”的时候,埃德蒙咬牙切齿,一双大手紧紧握在一起,捏得骨节发白。

罗莎斜眼望向墙上贴着的拉密那家谱图示,上面有几个名字被抹成一团漆黑,有一个位置甚至被火烧过,边缘被熏得发脆,风一吹就簌簌散落,致使族谱完全缺了一块。那个可怕的痕迹让罗莎胆颤心惊,关于这几位宗祖的事情,她从来都不敢问。

她当然早已知道答案。

这件事太简单不过,只要把那几位宗祖的生辰年代和历史一对便即知晓。只是她向来主动选择去忽视它,把真相藏在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直到这一刻被埃德蒙突然提起。其实又何必去提呢?多年以来的刻苦学习,大量的阅读,以及在拉密那家族严格的家庭教育之下,她比任何一个同龄人都了解那些过往的历史,了解每一个细节和成因。

——那是在她还没有继承这把纯银十字弓之前发生的事情。

不,那些灾难远在她出生之前,甚至远在年迈的外公埃德蒙出生之前。可是每一件事都清晰得就如同自己亲身经历一般。

就好像多年之前的那一夜,在那条幽暗的小巷子里……

无论女孩如何苦苦哀求,埃德蒙丢给她一把小小的银色匕首,一把把她推入了大门外黑魆魆的夜色。

她哭了很久,很久很久。当她不得不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徒劳的时候,她抹去眼泪,瞪大恐惧的双眼凝视着自己面前的黑暗。

头顶的月亮隐去了,几颗零落的星星在天际散发着黯淡的光辉。在那光辉之下她看到了吸血鬼。

不是一个,不是两个,而一共是三个敌人,三个成年的吸血鬼,两男一女,被她的哭泣声惊扰,从冰冷的夜色中逐渐向她围拢。

女孩绷紧了全身的神经。她紧紧抓着自己那支玩具般的小小匕首,就好像小孩子在玩骑士屠龙的游戏。

吸血鬼们放声嘲笑着她的举动,毫无畏惧地一步步向她逼近。在他们看来,此刻面前这个柔弱的小姑娘,别说作为“对手”,她简直连一个像样的“猎物”都算不上。

第一个吸血鬼舔了舔嘴唇,猛地扑向女孩。他太心急,也太大意,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女孩手中的匕首。然而女孩瘦弱的手臂动作极快,那只玩具般的短匕首借力划过了对方的身体,然后准确对准心脏的位置猛戳下去!

吸血鬼的身体在银器之下倏地变软,就好像切入了一大块储藏过久的奶酪。女孩吓了一跳,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正式临敌,在这奇异的触感之下,她几乎握不住刀柄。吸血鬼在尖叫声中灰飞烟灭,由于距离太近,一篷浑浊的飞灰[]甚至直接呛进了嗓子。女孩笨拙地用一只手捂住口鼻,猛烈地咳嗽起来。

剩下的两个吸血鬼又惊又怒,他们一起冲向女孩!

女孩立即挥刀截住了右边那个女吸血鬼,却挡不住左边男吸血鬼凶猛的攻势。她被狠狠地按倒,地面上几颗尖利的碎石子硌疼了她的后背。女孩拼命挣扎但无济于事,吸血鬼一张死白的脸孔近在咫尺,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席卷而来,雪白的獠牙在她面前一晃即逝。

女孩开始尖叫。

月亮终于从云层后露出了脸,映得大地一片久违的光亮。女孩全身仿似镀了冰一样的寒冷,她听到某种汩汩的声音,像流水,还有咕嘟的仿佛吞咽的声音,但是那些声音都很远,仿佛从云层的另一头传过来似的。

这段时间可能很短,只有几秒钟,但是女孩觉得自己似乎过完了一生。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汉普郡的旧宅,她看到孩童时代的自己正跟着母亲在玫瑰园里玩耍。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快乐的日子,但是却很短暂。母亲的影像消失了,玫瑰全部凋零,她来到伦敦,看到了黑暗、鲜血还有银色的十字弓。这三种颜色纠结在一起,丝丝缕缕编织成一个形状复杂的陀螺,在灰蒙蒙的天地之间旋转出一片深不见底的混沌。

她看到自己在这团混沌中慢慢长大成人,甚至还看到在未来的某一天,自己也爱上了一个男孩,就好像母亲当年爱上父亲那样……女孩的嘴角漾起一个羞赧的微笑,然而画面就在这里戛然而止。

女孩没有看到自己老去的样子。即便是模糊的惊鸿一瞥都没有。

身上的压力骤然消失,正在啜饮的吸血鬼突然起身扔下了她,嘶哑的嗓子发出可怖的号叫,枯瘦的身躯扭成一团在地上的泥泞之中打滚。

女孩头晕目眩,她紧紧捂住自己兀自流血的脖子,在明亮的月色下一路跑回了家。

“告诉我,罗莎,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埃德蒙打断了她的思绪,突然问道。

“不要惧怕那些獠牙。”罗莎立即回答。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脖子上那道小小的伤疤。这么多年过去了,那道伤疤乍看之下并不明显,但触手还是能够摸到两点令人不悦的痕迹。

这样也好,可以让她一辈子牢记那一夜发生的事情。外公这样表示。

“错了。”他说。

“错了?”罗莎皱起眉头。

“最重要的是,不可以对你的敌人产生半点恻隐之心。”埃德蒙用一种极其严肃的语调,斩钉截铁地对女孩说,“因为它们非常邪恶,会利用你的软弱,竭尽所能伤害你,伤害我们所有人。你一定要牢牢记住这一点。”

罗莎心中突然一动。

“我的父母……是被‘它们’杀死的吗?”她小心翼翼地发问。

对方没有回答。罗莎抬起头。她惊讶地看到外公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种十分愤怒的表情。她记得有谁曾经告诉过她,母亲爱玛原本是外公最为心爱的小女儿。在上一辈四个存活下来的子女之中,只有母亲一个人通过了严苛的家族测试,成为了和外公埃德蒙一样的“持十字弓之人”。

但是母亲死得早,罗莎连她的样子都记不清。对此罗莎也曾有过疑惑,因为家中竟然找不到任何一幅母亲的画像。并非是肖像画在当时不甚流行——比如那个嫁给乔纳森舅舅的女人,莫德,就在他们自己住的偏厅里付钱给画师,画了一幅又一幅自己的肖像孤芳自赏。这件事家里每一个人都知道。莫德舅妈年轻的时候很美,罗莎小时候还挺喜欢她。但是五年前,随着表弟西里尔的最终降生,舅妈,还有自己身边所有的家人,都在一夜之间对罗莎完全失去了兴趣。

幸好她还有外公。外公很严厉,没错,但罗莎仍能感受到对方对自己的关怀。尽管那根本就不像是来自寻常祖辈的关爱,但至少是某种来自长辈的教导——在罗莎拿到那柄象征家族荣誉的十字弓之前,外公埃德蒙仍是家族族长,十字弓的持有者。正因为这样,罗莎想到,外公才会刻意疏远了与自己的亲属关系,从而以一种前辈和老师的姿态教育自己长大成人。

罗莎心中对外公充满了感激。她体贴地认为,肯定是外公怕看到亡女的面容过于伤心,这才没有在家中安置母亲爱玛的肖像——这一切听起来合情合理,不是吗?可怜的老人!罗莎平日很少在埃德蒙面前提起父母的名字,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忍住。

“我的父母……”她轻轻提醒陷入沉思中的外公,却被对方可怖的面容慑住,生生咽下了后面的半个句子。

“不要再和我提到他们。永远不要提到他们。记住了吗?”埃德蒙用一种罗莎从未听过的、极为恐怖的声调开口,牙齿之间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好像一支短箭射入靶心那样,在罗莎的惊愕之中结束了这场对谈。

狭窄的英吉利海峡使英法两国隔海相望。海峡最窄的地方直线距离只有三十三公里,是英国通往欧洲大陆的必经之路,由两个港口城市相连:英国的多佛和法国的加莱。英国人把这段海峡称作多佛海峡,法国人把这段海峡称作加莱海峡。

这段海峡虽窄,渡船却只能看运气。风向对的时候,两三个小时即可抵达对岸,风向不对,则要超过半天。而在港口等风向这件事,有时候则要花上一个星期,甚至是半个月之久。

而这就是罗莎目前最担心的事情。她必须尽快赶往巴黎。

巴黎发生了可怕的事情。

对于城市之间的这些新闻与八卦,来往于多佛和加莱商船上的水手们要比任何占据政府喉舌的官方报纸知道得都多。他们每个人都是一家自给自足的小型播报站,就好像庞大的鲸鱼那样,在每一趟航程中都要尽可能最大限度地吞吞吐吐。

当然,就算在航程之外也一样。

此刻罗莎正坐在多佛港一家拥挤的酒馆里。一袭厚重的深色旅行斗篷掩盖了女孩窈窕的体型,她放下宽边檐帽上的黑色面纱,就如同一位随处可见的普通妇人那样,毫不起眼地独自坐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

这是距离海岸线最近的一家酒馆,从窗子里可以直接看到港口,那些在波涛里等候起航的商船远远看上去就好像一群不安分的鸽子,在房檐下密密麻麻地排成一串。罗莎昨天才雇下的那艘法国商船“路易”也停靠在那里。

港口酒馆颇具规模,推开大门,劣质雪茄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像是把一大捆胡桃叶子猛地塞入了烟囱。酒馆开张也有些年月,天花板上歪歪扭扭的木头椽子已经被烟熏得发黑,上面悬挂着大块熏肉和各种香料,下面则是一整排白镴酒杯,个个擦得跟银镜似的锃亮,杯底镌刻着这家酒馆的徽记和主人的名号。

酒馆里人很多,木制手杖相继敲击着高低不平的地板,杯盘和桌子磕磕碰碰,打牌和猜拳的声音此起彼伏。这里空气污浊,气氛喧闹,但比起外面的隆冬天气毕竟温暖得多了。中央炉膛迸出噼噼啪啪木柴断裂的脆响,炽热的火光映得头顶一片明亮,客人们的影子被投射在对面的墙壁上,像是一大群张牙舞爪的怪兽图腾。

“你们这个时候去巴黎简直是送死。”一个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大声开口,在周围混乱的叫嚷声中吸引了罗莎的注意。

隔过两个桌子的位置,靠墙大喇喇地坐着一个鼻子通红的老头儿,头发稀疏的脑袋上歪戴着一顶破破烂烂的水手帽,正在教训围坐在对面的一伙年轻人。他们穿着崭新的黄色绒布工作服,一看就是从英国南部乡下应招去法国干活的工人。

小伙子们听到水手的话,面面相觑。

“就在上个星期的18号,纪念圣彼得的宝座那天,我们那里发生了一桩灭门血案。蒙特鸠男爵的一家子都没了!”

水手特别强调了“我们”二字,好像在表明自己巴黎出身的优越感。他慢慢看了一圈面前每一个年轻人惊骇的眼睛,继续说道:

“他可是我们那里知名的大贵族。我去年还有幸拜访过他老人家,替人运送了一批丝绸布料过去。他家的宅子可真是漂亮哪……我记得可清楚呢,蒙特鸠小姐还是个大美人。”

他面前的朗姆酒已经喝光了,一个年轻工人讨好地把自己那只灰扑扑的白镴杯子递过去。杯子里盛的是淡葡萄酒,老水手毫不在意地呷了一口,继续说道:

“是啦,我这把贱骨头是不敢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可当时来提亲的巴黎贵族们可是把门槛都要踏破了。”他又喝了口酒,摇了摇头,“可惜,可惜啊,那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就这么没啦!”

然后他故意压低了声音,惹得对面的年轻人忍不住凑上前去。

“那可真是惨啊。我听说整个庄子里都是血,夫人、小姐,男爵他老人家,还有上下十几位男女仆人、管家马夫,全在一夜里死光了……阿嚏!”老水手突地打了个喷嚏,抽了抽鼻子。对面的年轻人吓了一跳。

老水手鄙夷地看了对方一眼,继续神秘兮兮地四下张望了一阵,确定除了眼前几个小伙子以外没人听到他的话,声音就压得更低了。

“听说是那小姐的美貌招来了魔鬼。小姐不从,于是全家人都遭了报应……天啦,实在是太可怕了!你们去了巴黎之后,可无论如何千万别接近那庄园,真闹鬼哟!”

几个年轻人的眼睛里不由得露出了恐惧的神色。红鼻子水手有点得意地看着他们,喝光了杯子里的酒。旁边急着听故事的人忙又递给他一杯。

“我再告诉你们个事情……”水手凑近桌子,跳动的烛火映在他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仿佛充满了生命,竭尽全力地扭曲着,一张吹饱了海风的老脸就愈显狰狞。他低声说道:“我听人说,这件事发生之后,庄园正厅的墙面上有一只用鲜血画出来的杯子……”

“杯子?”

“具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啦,我毕竟没亲眼看过嘛,是不?我就是真想看也没那个胆子……不过听人说,似乎像是……做弥撒的时候,装葡萄酒用的圣杯……”

罗莎猛抽了一口气,对这个词的敏感几乎让她打了个哆嗦。但她并不是一个人。

水手话音未落,只听得咣当一声,一个人的酒杯脱手,撞在桌子脚上,发出一声巨响,再骨碌碌地滚过地面,深红色的酒液泼洒了一地。

“真没用。”红鼻子水手不屑地哼了一声,举起手中的白镴酒杯喝光了酒。对面那掉落酒杯的年轻人表情就更加窘迫。

圣杯。

“当第六位天使吹响号角,四位被封印的国王挣脱锁链……”

“他们是宝剑、权杖、圣杯和钱币。”在那间被帘幕遮掩得密不透风的房间里,身穿白袍的埃德蒙对罗莎说,“他们渗透在我们的社会里,干涉着我们的军事、政治、宗教和经济。但是黑暗永远不可能与光明共存,罗莎。找出他们。杀掉他们。”

——四位血族国王,四位王后,四位骑士,四位侍从,还有四十个人类爪牙。

当然,他们并非是真正的国王或者骑士,这些只不过是称号罢了。“宝剑”未必佩戴长剑,“权杖”更不会总把一根手杖带在身边。罗莎知道的只是,吸血鬼们拥有严格的等级和谱系制度,就连服侍他们的那些人类饲仆也是同样。

罗莎十六岁通过家族考核,从外公手中继承了那柄代表家族荣耀的十字弓。在这个年纪,穷苦的女孩子们大多已经嫁人,而出身上层阶级的女性们也开始在社交界崭露头角,施展魅力,挑选伴侣。就在那些和她同龄的女孩们热衷于参加大小舞会和沙龙,争相谈论着巴黎的服饰风潮和琐碎的情感生活的时候,罗莎却在日以继夜的严酷训练之中,端起十字弓,成为了一位吸血鬼猎人。

吸血鬼猎人,这就是拉密那家族亘古以来的宿命。在过去的几百年,甚至上千年间,他们从未有一个人发出质疑,从未有一个人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只知道,这是主赐予他们的光荣使命。对主不敬不但会自取灭亡,而且还会给周遭带来可怕的炎厄。家族中不多的几位“背叛者”已经验证了这个结果,他们被当作家族的罪人唾弃至今。

拉密那家的人有着与生俱来的荣耀与责任。而荣耀与责任永远高于一切。

从那时到如今已经过了两年。罗莎一人一弓,几乎游遍了英格兰全境。她虽然年轻,却已经干脆利落地完成了几桩了不起的大任务。埃德蒙对她非常满意——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派她孤身前往巴黎。

“牢记你用鲜血立下的誓言!”临行之前,埃德蒙反复叮嘱罗莎,“拉密那家族历代战士的圣血乘载于你手中这把十字弓上,你不可以违抗主。你不可以对邪恶产生半点恻隐之心。如果你胆敢铸下大错……”白袍长者说到这里,严峻的眼神露出坚忍残酷的光芒,他狠狠盯着女孩的眼睛。

“罗莎贝尔,如果真有那样一天,我会追你至天涯海角。以主之名,亲手将你抹杀,就在这里,就在你宣誓的祭坛之前,献祭我拉密那家族的列祖列宗!”

埃德蒙的话让罗莎打了个寒战。

罗莎知道外公是认真的。

她只是不明白。

拉密那家族最后一次出现“背叛者”也是一个世纪之前的事情了。那位令家族蒙羞的先祖,别说罗莎,就算是年迈的外公埃德蒙·拉密那,也从未真正亲眼见过。但为什么埃德蒙会如此执着地反复提起这件事情?当他看着罗莎的时候,那对冷酷的眼睛里总是蕴涵着深深的忧虑,罗莎不知道那是什么。

起风了。酒馆里的几个人奔到外头,和港口的人打着手势,激烈地交谈。原本喧闹的酒馆突然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趴在窗子上看,看不到的就索性跑到外面去等,猛烈的海风把他们身上的衣裳吹得像船帆一样鼓了起来。

这形势已经再明显不过了,罗莎庆幸自己的运气实在是太好。

“路易”已经在多佛港口停靠了一个星期,所有货物都已经装配齐整,老天爷却还是不发慈悲。但就在这天傍晚,风向突然转了。水手们欢呼雀跃,麻利地拉索上帆,清点货物,在酒馆里等待的人们则立即三口两口,吃掉盘子里剩下的最后几块硬面包和冷牛肉,把酒杯里的麦酒和葡萄酒干了个底朝天,拎着行李蜂拥上船。

在岸上船上共同折腾了好一阵子之后,船长一声令下,路易号终于起锚了。硕大的双桅商船在一大片围观人群的喧嚣声中热热闹闹地离开了多佛港口,红白蓝三色船帆鼓满了风,在夜色中笔直向加莱进发。

海面上白色泡沫汹涌奔腾铺天盖地,一波一波的海水像千斤重锤一样敲打着船身。罗莎一个人站在甲板上,靠着栏杆,俯视着脚下乌黑的海水。

岸上的声音逐渐淡了。潮乎乎的海风冰冷刺骨,毫不留情地吹开了她的面纱,刀刃一样划割着脸上的皮肤。罗莎毫不在意。她抬起头望着晴朗的夜空,上面连一丝云都没有,只有那钩锋利的银月划开了天际,傲然地散发着清冷的光辉。

罗莎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夜风带着浓浓的咸味灌入鼻腔,如同在大脑深处撒了一把盐。一种极度熟悉而又陌生的味道,唤醒了神经深处某一段已经被埋葬的记忆。仿佛什么时候,仿佛是在梦里,当她还是个幼小的女孩,她也曾这样站立在甲板上,在猛烈的海风中被吹得摇摇欲坠。

她从未去过巴黎,不是吗?所有人都曾这样告诉过她。她是一个在伦敦长大的孩子,从未搭乘商船远度海峡。可是她却清楚记得海水的味道,记得粗粝的海风把湿漉漉的浪花扬起在空中,淋湿了她的裙子,她的脸。她顽皮地伸出舌头,一滴水珠恰巧溅上来,把一种又凉又咸的滋味融化在舌尖。

她甚至记得,自己也曾游走于塞纳河畔——真的是巴黎的塞纳河,不是伦敦的泰晤士河吗?罗莎晃了晃脑袋,她记得自己徘徊于那些古老的常春藤和茂密的多刺灌木之间,在暗夜里,在月光下,她听到夜莺的呼吸,看到玫瑰的暗影,微风吹过树梢带来沙沙的声响,周围有好多好多天使慈祥而温暖的眼睛注视着自己。

是什么时候?罗莎闭上眼睛摇了摇头,那到底是什么时候?她想不起来。就好像车窗外永远看不真切的景物,刚刚映入眼帘随即消逝;又或者仍是那个图案复杂的陀螺,它旋转着旋转着,把所有相关的一切都抹成暧昧的灰白。

在命运陀螺的旋转中,一切都模糊了,看不清了。

罗莎孤伶伶地独自站立在海风里,在海鸥模糊的嘶鸣声中,任凭记忆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