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令黑兹尔感到羞愧。
隧道倒塌之后,她哭喊尖叫,如同一位大发脾气的两岁孩童。她不能挪动将她和雷奥与其他人分隔开来的碎石。如果地面再有移动,整个地方或许会在他们头顶坍塌。她用拳头在石头上狠命敲打,大声咒骂。若是在圣艾格尼丝学院,这也许会让她得到用肥皂水洗嘴的惩罚。
雷奥注视着她,瞪大了双眼,哑口无言。
她这样对他并不公平。
上一次他俩在一起的时候,她将他带进了她的过去,让他见到了山米,他的曾祖父——也是黑兹尔的第一任男友。她让他承受了他本不该承受的情感包袱,令他不知所措。他们差一点被一头大虾怪杀死。
此刻他们又单独待在一起,朋友们也许在怪兽军队中间危在旦夕,而她却在大发脾气。
“对不起。”她在脸上抹了一把。
“嘿,要知道……”雷奥耸耸肩,“我当年还攻击过几块石头。”
她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弗兰克……他……”
“听我说,”雷奥说,“弗兰克·张自有他的办法。说不定他会变成一只袋鼠,对那些丑八怪使出几招袋鼠柔道。”
他扶她站起身。虽然她心中依然慌乱,但她知道雷奥说得没错。弗兰克跟其他人并非在坐以待毙,他们会想办法保命。她和雷奥所能做的最好是继续行动。
她打量着雷奥。他的头发长了,也多了些凌乱。他的面孔比从前更显瘦削,所以看来少了些稚气,更像是童话故事中那些瘦小的精灵。与从前最大的不同在于他的眼睛。它们总在不停游移,仿佛打算去发现地平线之外的什么。
“雷奥,对不起。”她说。
他眉毛一抬:“好啦,为什么道歉?”
“为了……”她无助地指指四周,“一切。为了把你误认为山米,为了对你的欺骗。我是说,我不是故意的,可要是我——”
“嘿。”他捏捏她的手,虽然黑兹尔从这个举动中感觉不到丝毫浪漫,“机器就是设计来工作的。”
“呃,什么?”
“我认为宇宙其实有如一台机器,不知道是谁创造了它,命运三女神,还是神,或是我们所说的上帝,无论是什么。大多数时候,它遵循自己的规律运转。自然,不时会有几个小零件抛锚,或是有什么东西乱了套,可是通常说来……事情的发生总有它的缘由,比如你与我的相遇。”
“雷奥·瓦尔迪兹,”黑兹尔惊奇地说,“你是个哲学家。”
“不,”他说,“我只是个机械师,不过我猜我的曾祖父山米懂得事情的因果。他放开了你,黑兹尔。我的责任是告诉你,这没关系。你和弗兰克——你们在一起很棒。我们都会熬过这一切。我希望你们有机会寻找到幸福。再说缺少了你的帮助,张连自己的鞋带都系不好。”
“这样的话太刻薄。”黑兹尔责骂道。不过,她感到心中有什么在解开——一个几周来一直令她感到紧张的心结。
雷奥真的变了。黑兹尔开始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位知己。
“你一个人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她问,“你遇到了谁?”
雷奥的眼睛抽搐了一下。“说来话长,改天再跟你细说。我仍然在等待,看事情究竟会如何发展。”
“宇宙是一台机器,”黑兹尔说,“所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希望如此。”
“只要它不是一台属于你的机器,”黑兹尔又说,“因为你的机器从来不循规蹈矩。”
“是啊,哈哈!”雷奥在手上燃起一团火,“好啦,我们该走哪边,地狱小姐?”
黑兹尔审视着前方的路。大约三十英尺之下,隧道分成了四条更小的通道,全都一模一样,只有左边的一条涌出阵阵寒意。
“那一条,”她决定,“让人感觉是最危险的。”
“我同意。”雷奥说。
他们迈步向下走去。
来到第一个拱门的时候,黄鼠狼盖尔找到了他们。
它爬上黑兹尔的身体,蜷缩在她脖子周围,生气地吱吱乱叫,仿佛在说:你到哪儿去了?你来晚了。
“又是那只放屁的黄鼠狼,”雷奥抱怨道,“如果那家伙在这样的密闭空间里放屁,再加上我的火什么的,说不定会引发爆炸。”
盖尔用黄鼠狼的语言对雷奥咒骂了一句什么。
黑兹尔示意他们俩安静。她能预感到前面的隧道。它缓缓下行约三百英尺,进入一个巨大的山洞,洞中有个东西在等待……冰冷,沉重,强大。上次在阿拉斯加的岩洞里,盖娅强迫她让巨人之王普非良起死回生,黑兹尔打那以后还从未有过同样的感觉。虽然黑兹尔挫败了盖娅的阴谋,但她不得不毁掉岩洞,牺牲了自己和妈妈的生命。她不愿见到这样的经历重新上演。
“雷奥,准备好,”她低声说,“我们接近了。”
“接近什么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走廊中响起:“接近我了。”
一种恶心的感觉向黑兹尔袭来,她膝盖一弯。整个世界变了。她的方向感在地下通常完美无瑕,但此刻却彻底失去了方向。
她和雷奥身体并没有动,但他们却忽然站在了三百英尺之外的隧道下方,山洞的入口。
“欢迎,”那个女人的声音说,“我期待这一时刻很久了。”
黑兹尔的目光在岩洞中搜索,没有发现是谁在讲话。
这地方让她想起了罗马的万神殿,只是这地方被装饰成哈迪斯的现代风格。
黑曜石墙壁上雕刻出死亡的场景:瘟疫的受害者,战场上的死尸,酷刑室里的铁笼中悬挂的骷髅——一切都有宝石装饰,让这场面更显阴森恐怖。
与万神殿一样,圆顶上是方格纹路的嵌入式方形面板,不过这里的每一块面板都是一块石碑——用古希腊文铭刻的墓碑。黑兹尔不清楚墓碑后面是否真埋葬有尸体。在她的地下感官紊乱之后,她对此无法确定。
她没有发现别的出口。屋顶的最高处,万神殿的天窗所在的位置,一圈纯黑色的石头微微发亮,仿佛在强调这样一种感觉:这地方没有出路——头顶没有天空,只有漆黑一片。
黑兹尔的目光挪到了大厅中央。
“是的,”雷奥低声道,“就是那两扇门,没错。”
五十英尺之外,耸立着两扇突兀的电梯门。大门在银和铁上蚀刻而出。两侧各垂下一排铁链,将门框固定在地面的大钩之上。
门的四周散落着黑色碎石。黑兹尔意识到,有一个古老的哈迪斯圣坛曾经屹立在这里。为了给死亡之门腾出地方,圣坛被毁掉了。这令她感到愤怒。
“你在哪儿?”她喊。
“难道你看不见我们吗?”女人的声音在嘲笑,“我还以为赫卡忒选中你,是因为你真有本事。”
黑兹尔腹中又翻腾起一种恶心的感觉。盖尔在她的肩膀上一面狂吠一面放屁,什么忙也帮不上。
黑兹尔眼中一个个黑点在舞动。她使劲眨眼,想将它们赶走,可它们却变得越发黑暗了。数不清的黑点合在一起,变成了一个二十英尺高的模糊身影,高耸在门边。
巨人克吕提厄思被笼罩在黑烟中,与她在十字路口所见的一模一样,不过此刻黑兹尔能依稀辨认出他的身形——有如龙一般的腿上长有灰色鳞片,硕大的上半身近似人类,被包裹在冥铁盔甲之中,结成辫子的长发由烟雾组成。他的面容如死神般黝黑(黑兹尔应当了解,因为她亲眼见过死神)。他的两眼宛如钻石一般寒光闪闪。他手中没有武器,但这并不能让他的恐怖减轻半分。
雷奥吹了一声口哨。“要知道,克吕提厄思……对于这么大的个子来说,你的声音很动听。”
“白痴。”女人嘶声说。
黑兹尔与巨人之间的空气中闪烁起微光。女巫现身了。
她穿了一件精致的金丝编织而成的无袖装,黑色头发盘成锥形,发间环绕着钻石与祖母绿。脖子上垂下一个挂坠,看上去像一个微型迷宫。拴挂坠的绳子上饰有一颗颗红宝石,在黑兹尔眼中好似凝固的血滴。
女人带着一种永恒而高贵的美丽——如同一尊可以任人欣赏但永远无法去爱的雕像。她的目光中恶毒涌动。
“帕西法厄。”黑兹尔说。
女人头一偏。“亲爱的黑兹尔·列维斯科。”
雷奥咳嗽一声:“你们俩之前就认识?是冥界的密友,还是——”
“闭嘴,傻瓜,”帕西法厄的声音很轻柔,但却恶意十足,“半神对我来说毫无用处——他们总自以为是,粗鲁无礼,祸害世间。”
“嘿,女士,”雷奥不满地说,“我可不经常破坏东西。我是赫菲斯托斯的儿子。”
“一个修补匠而已,”帕西法厄呵斥道,“甚至更糟。我认识代达洛斯,他的发明除了带来麻烦之外一无是处。”
雷奥眨眨眼。“代达洛斯……你说的是,那个代达洛斯?哦,那你应该对我们修补匠了解颇深。我们更喜欢修理,建造,有时候还会用一卷卷油布堵住粗鲁女士的嘴——”
“雷奥,”黑兹尔伸出一只胳膊挡在他胸前,她觉得要是他再不闭嘴,女巫一定会把他变成某种令人不快的东西,“让我来对付,好吗?”
“听你朋友的话,”帕西法厄说,“做个好男孩,让女人说话。”
帕西法厄走到两人跟前,打量着黑兹尔。她的眼中充满仇恨,令黑兹尔觉得浑身发麻。女巫的能量从身体上散发出来,宛如熔炉辐射出的热量。她的神情令人不安,还有几分似曾相识……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更让黑兹尔感到紧张的是巨人克吕提厄思。
他站在后面的暗处,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身体上冒出的黑烟堆积在他脚边。他就是刚才黑兹尔预感到的那个冷冰冰的东西——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曜石矿,沉重得黑兹尔无法移动半分,强大而坚不可摧,不带丝毫感情。
“你……你的朋友不大爱说话。”黑兹尔说。
帕西法厄回头看了巨人一眼,轻蔑地对他嗤之以鼻。“祈祷他沉默吧,亲爱的。盖娅把对付你的快乐赋予了我,不过克吕提厄思算是,哦,我的保险。作为女巫姐妹,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想他在这里的目的也是为了对我的能量加以约束,以防万一我忘记了新女主人的命令。盖娅总是这般谨慎。”
黑兹尔很想反驳说自己才不是女巫。她可不想知道帕西法厄打算如何“对付”他们,巨人又如何约束帕西法厄的能量。她挺直腰杆,让自己显示出几分自信。
“无论你有什么阴谋,”黑兹尔说,“全都无济于事。我们突破了盖娅派来阻挠我们的所有怪兽。要是明智的话,你就不会挡我们的路。”
黄鼠狼盖尔咬牙切齿,表示赞同。帕西法厄不为所动。
“你不大像个半神,”女巫沉思道,“不过你们半神从来如此。记得我的丈夫,克里特国王米诺斯吗?他是宙斯的儿子。从表面上谁都看不出来,他瘦巴巴的,跟那个人差不多。”她说着对雷奥一指。
“哇哦,”雷奥咕哝道,“米诺斯一定做过什么非常对不起你的事情。”
帕西法厄气得鼻孔都要冒烟了。“噢……你是不知道。他过于自负,拒绝向波塞冬奉上供品,所以海神因为他的傲慢惩罚了我。”
“米诺陶。”黑兹尔忽然想了起来。
这个故事怪诞而令人厌恶,每当有人在朱庇特营地讲起它的时候,黑兹尔总会捂住自己的耳朵。帕西法厄被加以诅咒,爱上了她丈夫的战利品公牛,后来生下了米诺陶——半人半牛的怪兽。
帕西法厄对她怒目而视,黑兹尔终于明白,她的表情为何如此熟悉。
女巫眼中充满痛苦与仇恨。过去有的时候,黑兹尔母亲也是这样。在她最痛苦的日子里,在玛丽·列维斯科的眼中,黑兹尔有如一头怪兽,她是来自于神的诅咒,是玛丽一切痛苦的根源。正是这个原因,米诺陶的故事才会令黑兹尔如此心烦意乱——并不是帕西法厄与公牛之间令人反感的爱情,而是一个孩子——任何孩子,被人视作怪兽,视为对父母的惩罚,被囚禁,被仇恨。对黑兹尔来说,这个故事中的米诺陶更像个受害者。
“是的,”帕西法厄终于说,“我的耻辱不堪忍受。我的儿子出生后被关进迷宫,米诺斯拒绝承认与我的一切关系。他说我毁了他的声誉!你知道后来米诺斯的下场吗,黑兹尔·列维斯科?他的罪行和自负却让他得到了奖赏。他当上了冥界的判官,似乎他有权力去审判别人!哈迪斯给了他这个位置——你的父亲。”
“应该叫普路托。”
帕西法厄冷笑一声:“无关紧要。所以你明白,我对半神的仇恨与我对神祇的仇恨同样深切。盖娅答应我,能够在战争中幸存下来的你所有的同胞,我要看他们在我的新领地中慢慢死去。真希望我有更多时间来好好折磨你们俩。唉——”
大厅中央,死亡之门发出动听的声音。门框右边的绿色向上按钮开始闪烁。固定两扇门的链条在晃动。
“那儿,你们都看见了吗?”帕西法厄抱歉地耸耸肩,“有人正在使用死亡之门。十二分钟后,它就会开启。”
黑兹尔的肺腑仿佛铁链一般在晃动。“更多的巨人?”
“谢天谢地,不是,”女巫说,“巨人带着目的而来——回到凡人世界,准备发动总攻。”帕西法厄冷冷地笑了,“不,死亡之门正在被别人利用……未经授权的人。”
雷奥慢慢向前挪了几步,拳头上升起了烟雾。“波西和安娜贝丝。”
黑兹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不知道嗓子里的哽咽是因为开心还是沮丧。如果他们的朋友赶到了死亡之门,如果十二分钟后他们真会出现在这里……
“哦,别担心,”帕西法厄轻蔑地摆摆手,“克吕提厄思会对付他们。你瞧,当铃声再次响起的时候,我们这一侧还需要有人按下向上的按钮,否则电梯门无法打开,里面的人——噗,没了。或许克吕提厄思会放他们出来,亲手对付他们。这完全取决于你们。”
黑兹尔的嘴里冒起一股苦涩的金属味道。她不想问,但她不得不开口:“怎么取决于我们?”
“哦,显而易见,我们只需要让一边的半神活下来,”帕西法厄说,“留下两个幸运的带去雅典,在希望盛宴上供奉给盖娅。”
“显而易见。”雷奥低声说。
“所以不是你们俩,就是在电梯里的你们的朋友。”女巫摊开两手,“让我们瞧瞧十二分钟过后究竟谁还活着……事实上,只剩下十一分钟了。”
岩洞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黑兹尔体内的罗盘在疯转。
她记起小的时候,那是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后期的新奥尔良,妈妈带她去看牙医,拔掉一颗坏掉的牙齿。这是第一次,也是她唯一一次接触到乙醚。牙医向她保证,它会让她昏昏欲睡,全身放松,可是黑兹尔却感觉从自己的身体里飘浮起来,惊慌失措,失去了控制。乙醚消散之后,她大病了三天。
这时的感觉就像吸入了大剂量的乙醚。
她依稀记得自己还在山洞里。帕西法厄就站在他们面前几英尺之外的地方。克吕提厄思一言不发地守候在死亡之门外。
可是,阵阵迷雾将黑兹尔包裹起来,扭曲着她对现实的感知。她向前一步,却撞上一堵本不该在那里的石壁。
雷奥将手按在石壁上。“怎么回事?我们这是在哪儿?”
从他们左边和右边各探出一条走廊。墙壁上的铁烛台上火光摇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发霉的味道,好似在一个古墓之中。黑兹尔的肩膀上,盖尔生气地尖叫着,尖利的爪子抓进了黑兹尔的锁骨。
“是的,我知道,”黑兹尔对黄鼠狼说,“这只是个幻觉。”
雷奥一拳拍在墙上。“非常真实的幻觉。”
帕西法厄哈哈大笑。她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在水中,显得那么遥远。“黑兹尔·列维斯科,这是幻觉,还是别的什么?难道你不清楚我创造了什么吗?”
黑兹尔身子摇摇晃晃,几乎无法站立,更别提清晰思考了。她努力向外探出自己的感知,试图看穿迷雾,重新找到山洞,但她只感觉到隧道朝十几个方向分岔,通往四面八方,唯独无法向前。
她心中无数个念头闪过,仿佛金块一个个冒出地面:代达洛斯,被囚禁的米诺陶,在我的新领地里慢慢死去。
“迷宫,”黑兹尔说,“她在重新塑造迷宫。”
“怎么办?”雷奥用一把圆头锤敲打着墙壁,转身对黑兹尔皱皱眉,“我还以为在混血营地的战役后迷宫已经倒塌——它与代达洛斯的生命力息息相关,而他已经死了。”
帕西法厄不以为然地咯咯叫了几声。“噢,可是我还活着。莫非你将迷宫的所有秘密都归功于代达洛斯[1]?是我将魔力的生命注入了他的迷宫。和我比起来,代达洛斯不值一提——不朽的女巫,赫利俄斯[2]的女儿,瑟莤[3]的妹妹!迷宫将会成为我的领地。”
“这是个幻觉,”黑兹尔坚持,“我们只需要找到办法突破。”
然而她说出这句话来之后,四壁似乎变得更加坚实,发霉的味道也越来越浓烈了。
“太晚了,太晚了,”帕西法厄低吟道,“迷宫已经醒来,在你们的凡人世界被踏平之时,它将在大地的皮肤之下再次蔓延。你们半神……你们英雄……将迷失在它的通道间,在饥渴、恐惧与痛苦中慢慢死去。或许哪一天我善心大发,你可以求得速死,在巨大的痛苦之中!”
黑兹尔脚下的地面冒出一个个开口。她连忙抓起雷奥,将他推到一旁,一排尖钉向上射出,钉进了洞顶。
“快跑!”她大喊。
帕西法厄的笑声在通道中回荡。“你打算去哪儿,年轻的女巫?逃离一个幻觉吗?”
黑兹尔忙着逃命,没有回答。他们身后,一排排尖钉不停向洞顶射出,伴之以持续不断的咚咚声。
她拽着雷奥跑进侧面的一条通道,跳过一排绊网,在一道二十英尺宽的深坑前一个急停。
“这地方有多深?”雷奥气喘吁吁。刚才有一根尖钉与他擦身而过,撕破了他的裤腿。
黑兹尔的感知告诉她,坑至少有五十英尺深,底部是一潭毒液。可是,她能够相信自己的感知吗?无论帕西法厄是否创造出了一个新迷宫,黑兹尔相信他们仍然在同一个山洞里,被迫漫无目的地来回奔跑,而帕西法厄与克吕提厄思在幸灾乐祸地冷眼旁观。无论是否幻觉,除非黑兹尔设法走出迷宫,否则他们一定会死在陷阱之下。
“只剩下八分钟了,”帕西法厄说,“我希望看你们活下来,真的。这足以证明你们值得被送去雅典供奉给盖娅。不过当然了,在那样的情况下,我们就不需要你们在电梯里的朋友了。”
黑兹尔的心嗵嗵直跳。她面向左面的石壁。无论她的感知告诉她什么,那应该就是死亡之门的方向,而帕西法厄应该就在她前方。
黑兹尔恨不得撞破石壁,掐死女巫。再过八分钟,她和雷奥必须赶到死亡之门前,放出他们的朋友。
可是,帕西法厄是一个永生的女巫,拥有数千年使用魔法的经验。黑兹尔不可能单凭自己的意念力将她打败。她设法骗过了强盗斯喀戎,让他看见了自己希望看到的景象。同样,黑兹尔需要搞清楚帕西法厄最想见到的是什么。
“七分钟,”帕西法厄在哀叹,“如果我们多点儿时间就好了!我希望看到你经受更多的屈辱。”
就是它,黑兹尔心想。她必须经受严酷的考验,必须让迷宫变得更危险,更庞大——让帕西法厄去关注陷阱,而不是迷宫通向何方。
“雷奥,我们必须跳过去。”黑兹尔说。
“可是——”
“实际并没有那么宽,跳!”她抓起雷奥的手,两人一齐向深坑对面跳去。落在地面,黑兹尔回头一望,并不见深坑的踪影——那只不过是地面上一个三英寸宽的裂缝。
“快来!”她催促道。
两人向前狂奔,帕西法厄的声音还在耳边念叨个不停:“噢,亲爱的,不。就这样的表现你们可活不了。六分钟。”
上方的洞顶裂开了。黄鼠狼盖尔警觉地尖叫起来。黑兹尔心中在左侧想象出一条新的隧道——它更危险,通向错误的方向。迷雾在她的意念作用下微微消散,隧道出现了,他们冲了进去。
帕西法厄失望地叹息一声。“原来你就这点本事,亲爱的。”
黑兹尔感到了一丝希望的火花。她刚刚创造出一条隧道,在迷宫的魔力构造中嵌入了一枚小楔子。
他们脚下的地面崩塌了。黑兹尔拽着雷奥跳到一旁。她心中想象出另一条隧道,转回他们刚来的方向,隧道中充满了有毒的气体。迷宫满足了她。
“雷奥,屏住呼吸。”她提醒道。
两人快步穿过有毒的迷雾。黑兹尔的眼睛仿佛刚在辣椒水里洗过一般,但她没有因此停下脚步。
“五分钟,”帕西法厄说,“唉!真希望多点儿时间看你受到折磨。”
他们跑进一条充满新鲜空气的通道。雷奥忍不住连声咳嗽:“希望她能闭嘴。”
两人猫腰从一条青铜绞索下钻过。黑兹尔想象隧道曲折蜿蜒,回到帕西法厄面前,离她跟前就差那么一点点。迷雾屈从了她的意念。
隧道两侧的石壁开始向中间闭合。黑兹尔没有阻拦它们,而是让它们加速移动,这令地面摇晃、洞顶崩裂。她和雷奥跟随弯曲的隧道一路狂奔,按照她心中的意愿,将他们带回到房间的中央。
“很遗憾,”帕西法厄说,“我希望能把你们和你们在电梯里的朋友都杀掉,可是盖娅要求我必须留下两个,等到希望盛宴。到那时你们的鲜血将会派上用场!噢,好吧,看来我必须得给我的迷宫寻找别的牺牲品了。你们俩只能算得上二流的失败者。”
黑兹尔和雷奥突然一个急停。他们前方出现一条宽阔的鸿沟,黑兹尔无法望到对面。从身下的黑暗中传来咝咝的声音——数不清的毒蛇。
黑兹尔想退缩,但他们身后的隧道正在闭合,将他们逼到了一个巴掌大的平台之上。黄鼠狼盖尔在黑兹尔肩膀上跑来跑去,焦急地放起了屁。
“好啦,好啦,”雷奥低声说,“这些石壁是可以移动的部件,一定是机械构造,只要给我一点时间。”
“不行,雷奥,”黑兹尔说,“我们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可是——”
“快抓住我的手,”她说,“数到三。”
“可是——”
“三!”
“什么?”
黑兹尔向鸿沟一跃而起,拽着雷奥一道。她尽量不去理会他的尖叫声和挂在她脖子上不停放屁的黄鼠狼。她将所有的意志力用在了改变迷宫的魔法之上。
看到他们俩随时会被压扁,或是被数不清的毒蛇咬死,帕西法厄发出开心的大笑。
不过,黑兹尔想象黑暗中出现一条滑道,恰好在他们左面。她在空中扭转身体,对准它落下。她和雷奥重重地撞上滑道,滑进山洞,正好落在帕西法厄头顶。
“哎呀!”女巫的脑袋撞上地面,雷奥重重地坐在她胸口上。
混乱中,三个人加上黄鼠狼纠缠在一起。黑兹尔想去拔剑,但帕西法厄抢先挣脱出来。女巫向后退去,她的头发倒向一边,如同一个被压扁的蛋糕。她的衣服上沾满了雷奥工具腰带上的油渍。
“你们这些可恶的浑蛋!”她咆哮。
迷宫消失了。几英尺之外,克吕提厄思正背对他们站立,看守着死亡之门。根据黑兹尔的估计,时间还剩下大约三十秒钟,朋友们眼看就要抵达了。在迷宫中狂奔的同时控制迷雾,让黑兹尔感到疲惫不堪,但她还需要再完成一个戏法。
黑兹尔已经成功让帕西法厄看到了她最想看到的。现在,黑兹尔要让她目睹她最恐惧的东西。
“你一定恨死了半神,”黑兹尔故意模仿帕西法厄残酷的笑容,“因为你总是败在我们手下,不是吗,帕西法厄?”
“一派胡言!”帕西法厄尖叫道,“我要把你撕碎!我要——”
“我们总是能打击到你,”黑兹尔同情地说,“你的丈夫背叛了你,忒修斯杀死了米诺陶,偷走了你的女儿阿里阿德涅。现在,两个二流的失败者利用你自己的迷宫来对付你,你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对吗?你最后总是以失败告终。”
“我是长生不老的!”帕西法厄哀号道,她退后一步,摸摸自己的项链,“你不能与我作对!”
“你根本无法与我们抗衡,”黑兹尔反唇相讥,“瞧。”
她一指女巫脚下,一扇暗门出现了。她惊声尖叫,向下跌落,落入一个并不真正存在的无底洞。
地面随之凝固,女巫消失得无影无踪。
雷奥吃惊地望着黑兹尔。“你怎么——”
这时候,电梯叮的一声响。克吕提厄思并没有按动向上的按钮,而是从控制板面前走开,任他们的朋友被困在了电梯里。
“雷奥!”黑兹尔大声喊。
两人在大约三十英尺之外,离电梯太远。雷奥掏出一把螺丝刀,如同飞刀似的扔了出去。这样命中目标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螺丝刀从克吕提厄思身边飞过,一头插进了向上按钮。
死亡之门在一阵咝咝声中打开了。电梯厢里翻滚出阵阵浓烟,两个人迎面摔倒在地上——正是波西与安娜贝丝。他们如同死尸一般,不省人事。
黑兹尔抽泣起来:“噢,神啊……”
她和雷奥正要奔上前去,但克吕提厄思抬起手,不容置疑地表示——停下。他抬起巨大的如爬行动物的脚,对准了波西的脑袋。
巨人烟雾缭绕的护罩流到了地面上,将安娜贝丝和波西笼罩在一团黑雾之中。
“克吕提厄思,你已经输了!”黑兹尔怒吼道,“放开他们,否则你的下场和帕西法厄一样。”
巨人脑袋一歪,钻石般的眼睛闪闪发亮。在他脚边,安娜贝丝斜着身子,仿佛触电了一般。她翻了个身,黑色的烟雾从她嘴中袅袅升起。
“我不是帕西法厄,”安娜贝丝用不属于她的声音说——低沉得宛如低音吉他,“你们并没有赢得什么。”
“住手!”即便在三十英尺外,黑兹尔也能感到安娜贝丝的生命力正在衰退,脉搏变得纤细。无论克吕提厄思在做什么,通过她的嘴讲话——这正在要她的命。
克吕提厄思用脚推了推波西的脑袋。他的脸歪到了一旁。
“还没死,”巨人的话从波西嘴中隆隆道出,“凡人的身体经受了可怕的冲击,我想是因为从塔塔勒斯返回的过程。他们会昏迷一阵。”
他重新将注意力转回到安娜贝丝身上。更多的烟从她双唇之间升起。“我要把他们捆起来,送给雅典的普非良。我们正需要这样的供奉。不幸的是,那意味着你们俩对我失去了作用。”
“哦,是吗?”雷奥呼喊,“也许你有烟,伙计,可我还有火。”
他的双手燃烧起来,白热的火柱向巨人射去,却被克吕提厄思烟雾缭绕的光环尽数吸收,没有造成丝毫伤害。一缕缕黑雾顺着火线蔓延过来,吞噬了光与热,将雷奥笼罩在黑暗之中。
雷奥跪倒在地,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喉咙。
“住手!”黑兹尔向他奔去,但盖尔在她肩头焦急地乱叫——这是再明显不过的提醒。
“我不会住手,”克吕提厄思的声音从雷奥的嘴里回响,“你不明白,黑兹尔·列维斯科,我可以吞噬魔力,毁灭声音与灵魂。你无法与我对抗。”
黑雾在山洞里蔓延开了,笼罩了安娜贝丝和波西,又向黑兹尔翻滚而来。
黑兹尔耳朵中血脉奔涌。她必须做出反应——但该如何去做呢?如果黑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让雷奥失去行动能力,她能有多大的机会呢?
“火……火……”她结结巴巴地小声说,“火应该削弱你。”
巨人咯咯地笑了,这次利用安娜贝丝发出声音。“你打算利用这一点,对吗?我确实不喜欢火,不过雷奥·瓦尔迪兹的火不够强大,对我起不到任何作用。”
黑兹尔身后的什么地方,一个轻柔动听的声音响了起来:“那我的火焰呢,老朋友?”
盖尔兴奋地尖叫一声,从黑兹尔肩膀上蹦了下来,直奔到山洞的入口。在那儿站着一位黑衣女子,她四周雾气环绕。
巨人连连后退,撞进了死亡之门。
“是你。”他通过波西的嘴说。
“是我。”赫卡忒张开双臂,熊熊燃烧的火炬出现在她手中,“自从我上次与半神并肩作战,已经过了千年,不过黑兹尔·列维斯科证明,她值得我这样去做。你怎么说,克吕提厄思?我们要玩玩火吗?”
[1] 代达洛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建筑师、雕刻家。曾建造迷宫,用于关押牛头怪米诺陶。
[2] 曾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
[3] 女巫,喜欢把人变成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