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目前为止,他们的死亡迷雾伪装计划进展顺利,所以很自然,波西期待着最后一分钟的重大失败。
距离死亡之门还剩下五十英尺远,他和安娜贝丝惊呆了。
“噢,神啊,”安娜贝丝嘟囔道,“一模一样。”
波西明白她的意思。冥铁的框架之下,魔法门户是电梯门的外形——两扇银色与黑色的面板上蚀刻出艺术装饰图案。除了颜色相反,它与帝国大厦的电梯一模一样——那里是奥林匹斯山的入口。
看到它,波西忽然有些想家,感到呼吸有些急促。他不仅仅是怀念奥林匹斯山,还怀念他留在身后的一切:纽约市,混血营地,他的母亲和继父。他的眼睛感到刺痛。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死亡之门似乎是对他的人身侮辱,设计出来只是为了提醒他自己无法拥有的一切。
他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渐渐注意到了其他细节:从门的底座上延伸出来的冰霜、四周环绕的紫色光芒,还有牢牢锁住它的铁链。
黑色铁丝从门框的两侧垂下,如同吊桥上的吊索。它们被固定在两个钩子上,钩子嵌入有如血肉的地面之中。两个泰坦,克利俄斯和许珀里翁把守在钩子的固定之处。
波西正看着,整个门框颤抖起来。天空中闪过黑色的闪电。锁链在摇晃,泰坦把双脚踩在钩子上,稳住它们。门滑开了,露出电梯镀金的内壁。
波西收紧身体,准备冲上前去,可是鲍勃的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等等。”他提醒。
许珀里翁对周围的怪兽群大声叫喊:“A-22分队!赶快,你们这些懒鬼!”
十二个独眼巨人向前涌来,挥舞着红色的小票,兴奋地大喊大叫。他们本应该没法挤进这些只适合人类身材的电梯门,可是当独眼巨人靠近时,他们的身体扭曲变小,死亡之门将他们吸入了其中。
泰坦克利俄斯用大拇指戳了一下电梯右边的向上按钮。门关闭了。
门框又哆嗦了一下,黑色闪电淡去了。
“你们必须清楚它是怎么工作的,”鲍勃低声说,他在对手掌上的小猫说话,也许是为了避免引起其他怪兽的怀疑,“每次开门的时候,死亡之门会变化到一个新的地点。塔纳托斯建造它的时候是这样考虑的,所以只有他才能找到它。不过现在门被锁死了,无法改变位置。”
“那我们能割开铁链。”安娜贝丝低声说。
波西望着许珀里翁燃烧的身体。上一次他与这个巨人厮杀的时候,他使出了浑身的每一丝力气。即便如此,波西还差一点丢了命。而现在这里站着两个泰坦,还有几千个怪兽作为他们的后援。
“我们的伪装,”他说,“如果我们做出冒险的举动,比如去切断锁链,它会消失吗?”
“我不知道。”鲍勃对小猫说。
“喵。”小鲍勃说。
“鲍勃,你必须引开他们,”安娜贝丝说,“波西和我偷偷绕到两个泰坦身后,从他们身后切断锁链。”
“是啊,想法不错,”鲍勃说,“不过有一个问题。一旦你们进入电梯门,必须有人在外面按下按钮并一直按住它。”
波西拼命咽了一口唾沫。“呃……按住按钮?”
鲍勃点点头,挠了挠小猫的下巴。“必须有人把向上按钮按住十二分钟,否则旅程就无法完成。”
波西打量着死亡之门。有一点可以肯定,克利俄斯的大拇指还按在向上的按钮上。十二分钟……他们必须设法把泰坦从门边引开,然后鲍勃、波西或者安娜贝丝必须按下按钮长达十二分钟——在塔塔勒斯的心脏,怪兽军团的中间,而另外两个人趁机返回凡人世界。这不可能。
“为什么是十二分钟?”波西问。
“我不知道,”鲍勃说,“就好像为什么有十二个奥林匹斯神,或者十二个泰坦?”
“说得对。”波西嘴里有种苦涩的感觉。
“你说旅程无法完成是怎么回事?”安娜贝丝问,“乘客会有什么后果?”
鲍勃没有作声。从他痛苦的神情来判断,波西决定还是不要被困进连接塔塔勒斯与凡人世界的电梯中。
“如果我们真的按下按钮十二分钟,”波西说,“同时切断了锁链——”
“门就会重新设定,”鲍勃说,“应该如此。它会从塔塔勒斯消失,在一个别的什么地方出现,而盖娅就无法再利用它……”
“塔纳托斯可以重新将它唤回,”安娜贝丝说,“亡灵恢复正常,怪兽则失去了通往凡人世界的捷径。”
波西出了一口气。“易如反掌,除了……嗯,一切。”
小鲍勃咕噜了一声。
“我来按下按钮。”鲍勃自告奋勇地说。
波西胸中翻滚着复杂的感觉——悲痛、哀伤、感激、负疚,厚重得凝固成了情感的水泥。“鲍勃,我们不能要求你那样去做。你同样希望穿过死亡之门,你希望重见天空、星辰,还有——”
“我希望如此,”鲍勃说,“不过总得有人按下按钮,而一旦锁链被切断……我的同胞就会拼死阻拦你们。他们绝不希望死亡之门消失。”
波西望着无边无际的怪兽。即便他可以让鲍勃做出这样的牺牲,一个泰坦又如何能以一敌百,坚持十二分钟,而同时还要把手指放在按钮之上呢?
水泥在波西的胃里落下了。他一直在怀疑这一切该如何收场。他必须留下来,在鲍勃抵挡住敌人同时,由他来按住电梯按钮,确保安娜贝丝安全离开。
无论如何,他必须说服她一个人离开。只要她安全了,死亡之门消失之后,他能够死得其所。
“波西……”安娜贝丝注视着他,言语中带着怀疑的锋芒。
她太精明了。要是他迎向她的目光,她便会猜透他的想法。
“先做重要的事情,”他说,“让我们去切断那些锁链。”
“伊阿佩托斯!”许珀里翁大声喊,“噢,噢,我还以为你藏在某个地方的一只清洁水桶下面呢。”
鲍勃缓步走向前,皱着眉头:“我可没有藏起来。”
波西朝电梯门右侧爬去。安娜贝丝则偷偷溜到左边。泰坦还没有注意到他们,不过波西力求万无一失。他的激流剑依然保持钢笔的外形。他把身子蹲得低低的,尽可能不发出一点声响。地位较低的怪兽通常对泰坦敬而远之,所以在门边有足够的行动空间。尽管如此,波西也时刻警惕着身后咆哮的怪兽。
安娜贝丝选择了许珀里翁守卫的一侧,因为从理论上讲,许珀里翁更有可能感觉到波西的存在,毕竟波西是在凡人世界里杀死他的最后一个人。这倒正合波西的意。在塔塔勒斯待了这么久,正眼去看许珀里翁燃烧的金色盔甲都会让他两眼发花。
波西一侧的门边,克利俄斯阴沉着脸,沉默不语,他的羊角头盔遮住了脸,一只脚牢牢踩在锁链的固定处,大拇指紧紧按住电梯按钮。
鲍勃面对他的兄弟们,把长矛插在地上,尽量装出凶狠的模样。小猫小鲍勃还趴在他的肩头。“许珀里翁,克利俄斯,我记得你们俩。”
“真的吗,伊阿佩托斯?”金色泰坦与克利俄斯相视一笑,分享着他的笑话,“哦,很高兴知道这一点!我听说波西把你变成了一个被洗过脑的洗碗帮厨。他给你取了一个什么样的新名字来着……贝蒂?”
“鲍勃。”鲍勃怒道。
“哦,现在是该你出现的时候了,鲍勃。克利俄斯和我已经被困在这里好几个月——”
“是好几个星期。”克利俄斯纠正他,他的声音在头盔下发出低沉的隆隆声。
“管他呢!”许珀里翁说,“看守大门的工作无聊透顶,我们遵照盖娅的命令输送怪兽。克利俄斯,下一组是什么?”
“双红组。”克利俄斯说。
许珀里翁叹了一口气。他肩膀上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炙热了。“双红。为什么从A-22就到了双红组?这系统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瞪了鲍勃一眼,“这不是我——光线之神、东方泰坦、黎明之主的工作!在巨人开赴战场,抢夺所有荣誉的时候,为什么我却必须等待在黑暗之中?现在,克利俄斯,我总算明白了——”
“我总是分到最差的工作。”克利俄斯嘟囔一句,手指仍然放在按钮上。
“可是我呢?”许珀里翁说,“荒谬!伊阿佩托斯,这本来应该是你的工作。过来,替我顶一阵。”
鲍勃望着电梯门,但他的目光游离了——遗失在了过去。“我们四个制伏了父亲,乌拉诺斯,”他回忆道,“科俄斯,我,还有你们俩。克洛诺斯承诺让我们掌管大地的四个角落,作为我们协同谋杀的回报。”
“的确,”许珀里翁说,“而我很高兴这样去做!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亲自挥下镰刀!可是你,鲍勃……你对杀戮总抱着矛盾的态度,不是吗?软弱的西方泰坦,与日落一样软弱!为什么我们的父母会叫你刺穿者,我永远也搞不懂。你更像是哭泣者。”
波西向固定锁链的钩子摸去。他打开钢笔,激流剑恢复了原本的长度。克利俄斯没有任何反应,他的注意力完全放在鲍勃身上。鲍勃用矛尖对准了许珀里翁的胸膛。
“我依然能够刺穿,”鲍勃的声音低沉而平静,“你过分自负,许珀里翁。你明亮而炽烈,但还是败在波西手下。我听说你变成了中央公园里一棵漂亮的大树。”
许珀里翁气得眼睛都快冒烟了。“当心你的话,兄弟。”
“至少清洁工的工作是诚实的,”鲍勃说,“我在别人走后负责清扫干净,我让宫殿比我刚到的时候更加整洁。可是你……你从不在乎自己留下的烂摊子。你盲目听命于克洛诺斯,现在又唯盖娅是从。”
“她是我们的妈妈!”许珀里翁大吼。
“在对奥林匹斯山的战争中,她没有为我们醒来,”鲍勃提醒他,“她更宠爱她的小儿子,那些巨人。”
克利俄斯哼了一声。“的确是那样,深渊的孩子。”
“你们俩都给我住嘴!”许珀里翁的声音里透着恐惧,“你们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在听。”
电梯叮的一声响,把三个泰坦吓了一跳。
已经十二分钟了吗?波西已经忘了时间。克利俄斯从按钮上放下手指,大声喊:“双红组!双红组哪儿去了?”
一群怪兽吵吵嚷嚷,互相推搡着,但没有一个走上前来。
克利俄斯叹息一声。“我早就告诉他们拿好自己的票了。双红!你们的排队失效了!”
安娜贝丝到达了预定位置,许珀里翁的身后。她举起德拉空骨剑,对准了锁链的固定处。在泰坦盔甲熊熊燃烧的火光映射下,死亡迷雾伪装下的她看来如同一个燃烧的幽魂。
她举起三根手指,准备倒数。他们必须在下一组怪兽踏入电梯之前切断锁链,但同时又必须确保泰坦不会注意到他们。
许珀里翁低声骂了一句。“真是好极了,这会完全搞乱我们的时间表。”他对鲍勃冷笑一声,“做出你的选择吧,兄弟。与我们为敌还是站在我们一边?我可没时间听你长篇大论。”
鲍勃望了安娜贝丝和波西一眼。波西以为他会动手,可是他抬起矛尖。“很好,我来看守一会儿,你们俩谁愿意先休息?”
“当然是我了。”许珀里翁说。
“我才是!”克利俄斯喝道,“按了那么久,我大拇指都快掉了。”
“我站得比你久,”许珀里翁抱怨,“你们俩守住大门,我去凡人世界,还得去报复几个希腊英雄!”
“噢,不!”克利俄斯抱怨道,“在奥蒂尔斯峰杀死我的那个罗马男孩正在赶往伊庇鲁斯的路上。上次算他走运,现在该轮到我了。”
“呸!”许珀里翁拔出剑来,“我先宰了你,羊头!”
克利俄斯举起自己的武器。“你试试看,我可不想在这臭窟窿里再待下去了!”
安娜贝丝迎向波西的目光。她的口型默数道:一,二——
还没等他砍断锁链,一个尖厉的哀鸣声直冲进他的耳鼓,仿佛疾驰而来的火箭。波西刚来得及想:啊——哦,一阵爆炸便震动了山间。一道热浪将波西向后推去。黑色的弹片把克利俄斯和许珀里翁撕开了,他们被切成了碎片,如同木材切割机里的木头。
臭窟窿。一个空洞的声音在平原上回响,震撼着温暖、有血有肉的大地。
鲍勃挣扎着站起身。爆炸没有伤到他分毫。他的长矛在面前一扫,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小猫钻进了他的外套之中。
安娜贝丝落在了距死亡之门二十英尺外的地方。看到她站起身,波西这才放下心来。他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已经变回了自己的模样。死亡迷雾消失了。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他的伪装也没有了。
泰坦,那个声音轻蔑地说,低劣的东西。残缺不全,柔弱不堪。
死亡之门前面,空气发暗凝固,随之出现了一个庞然大物,身上散发着十足的邪恶,波西恨不得爬到一旁躲起来。
他强迫自己的目光追随着神的外形,从他黑色的铁靴开始——每一只都有棺材那么大。他的两腿上绑着护胫甲,一身厚实的紫色肌肉,与大地一模一样。他的盔甲短裙用成千上万发黑扭曲的骨头制成,如同锁链般编织在一起,一条用怪兽胳膊织成的腰带系在腰间。
战士胸甲的表面上,无数阴暗的面孔时隐时现——巨人、独眼巨人、戈尔工、德拉空——全都紧贴在盔甲上,拼命想挣脱束缚。
战士的胳膊裸露在外——肌肉隆起,发出紫色的光,双手如同吊车的铲斗般巨大。
最难看的是他的脑袋:岩石与金属扭结在一起做成的头盔,没有特定形状——只是交错的尖钉与一块块冒泡的岩浆。他的整张脸有如一个旋涡——自外向内旋转的黑暗。波西眼睁睁地看着许珀里翁和克利俄斯最后剩下的精髓粒子被吸进了战士的嘴里。
波西好不容易找回了声音:“塔塔勒斯。”
战士发出山崩地裂般的声音,犹如咆哮,又犹如笑声,波西无法确定。
这个外形只不过是我能量的小小展示,神说,不过它已经足够对付你们了。我不会轻易出手,渺小的半神。对付你这样的小东西有失我的身份。
“呃……”波西的两腿差一点瘫软在地,“不……你知道……不要找麻烦。”
你的坚韧令人惊叹,塔塔勒斯说,你已经走得太远。我不能再袖手旁观,任你向前。
塔塔勒斯摊开双臂。山谷之中,无数的怪兽在呜咽咆哮,武器碰撞在一起,发出胜利的低吼。死亡之门在锁链的捆绑下瑟瑟发抖。
你应该感到荣幸,小半神,深渊之神说,就连奥林匹斯神也从未值得我如此关注。你就要死在塔塔勒斯的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