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最后的呼吸伴随着誓言

开始的几天是最糟糕的。

睡在一张帆布做成的床上,雷奥在星空下入眠。虽然这是夏季的海滩,但夜里依然很冷,于是他用卡里普索餐桌的碎木升起一堆火,这让他开心了一些。

白天,他环绕小岛走了走,没有发现任何有趣的东西——除非你喜欢四面八方全都是海滩和无边无际的大海。他尝试通过海边溅起的浪花上出现的彩虹发送一条彩虹信息,但却没有成功。他没有德拉克马金币作为供品,而彩虹女神显然对坚果和螺栓不感兴趣。

他甚至连梦都没有,这对他来说极不寻常——对任何一位半神来说都是如此,所以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在发生什么。他的朋友们是否摆脱了凯奥蒽?大家是否在找他,又是否继续驶往伊庇鲁斯,完成了这次冒险?

他甚至不确定自己该有什么样的希望。

他在阿尔戈二号上做的梦到这时候终于能讲通了——邪恶女巫告诉他,要么从悬崖跳进云层,要么落入一条黑暗的隧道,那里有鬼魅的声音在低语。那条隧道一定代表了哈迪斯之屋,而雷奥再也无法见到它了。他坠下悬崖——从天空中落到这愚蠢的小岛上。可是在梦中,雷奥被给予了选择的权利,而在现实中,他没有。凯奥蒽只是把他拉下船,将他随手扔进了这里。十足的不公平。

被困在这里最坏的是什么?他没有了时间的概念。一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想不起自己到奥杰吉厄岛后究竟是第三个还是第四个晚上。

卡里普索帮不上什么忙。雷奥在花园里找过她,可她只是摇头:“这地方很难判定时间。”

好极了。在雷奥看来,真实的世界里可能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与盖娅的战争,无论结果如何,都已经结束。也可能他来到奥杰吉厄岛不过五分钟。朋友们在阿尔戈二号上仅仅一顿早饭的时间,他的一生也许就在这里度过。

无论如何,他必须离开这座小岛。

卡里普索似乎也对他表示同情。她派隐形的仆人将一碗碗炖肉、一杯杯苹果酒送到花园边上。她甚至还送来几套新衣服——简洁、没有染色的棉质裤子和衬衣,一定是她在织机上缝制的。衣服很合体,雷奥搞不懂她如何知道自己的尺寸。也许她只是采用了瘦小男性的通用尺寸。

无论如何,他很高兴得到这些新衣服,因为他的旧衣服已经烧焦发臭。通常,雷奥着火的时候会想办法保护自己的衣服不被烧坏,不过这需要集中精神。在营地里,他时常在热熔炉上摆弄一些金属物件,有时候若是一时疏忽,一低头他会发现自己的衣服被烧掉了,只剩下魔法工具腰带和一条冒烟的内裤。这让人着实难为情。

除了送来礼物之外,卡里普索显然不想见到他。有一次,他刚把脑袋探进洞口,卡里普索吓坏了,大叫一声把一个罐子朝他脑袋扔了过来。

是啊,这绝对算得上以雷奥为友。

最后,他在小路附近搭起一个更为坚固的营地,这里是海滩与小山相接的地方。这样子,他既可以方便地取到食物,而卡里普索又不必见到他,不足以进入罐子的射程。

他用树枝和帆布给自己搭起一座屋子。他挖了一个用来点燃篝火的坑,甚至还想法用漂流木和枯雪松枝给自己做了一条长凳,一张工作台。他花了好多时间去修复、清理阿基米德球体,修理好它的电路。他给自己做了一只罗盘,但无论他如何尝试,指针都会近乎疯狂地乱转。雷奥猜测,这地方GPS也会毫无用处。这座岛本身就被设计在地图之外,无法离开。

他想起自己在博洛尼亚拿到的旧青铜星盘——矮人告诉他,那是奥德修斯制作的。他暗自怀疑,奥德修斯在制作星盘的时候也许会想到这座岛,不过不幸的是,雷奥把它留在了船上,放在奇异桌布福德上面了。此外,矮人还说,星盘无法运转,关于什么失去的水晶……

他走在海滩上,思索着凯奥蒽为何会把他送到这里——假设他迫降在这里并非偶然的话。干吗不直接杀了他呢?也许凯奥蒽希望他永远被囚禁,也许她知道,神祇们没有能力注意到奥杰吉厄这样一座小岛,以至于小岛失去了魔力。也许正因如此,卡里普索还被困在此地,而魔法筏子又没有为雷奥出现。

又或许,这地方的魔力一切正常。神送来强壮勇敢的男人,并在卡里普索爱上他们之后让他们马上离开,以此惩罚她。也许这才是问题所在。卡里普索永远不会爱上雷奥,而是希望他离开,所以他们被困进了一个恶性循环之中。如果凯奥蒽真是这么安排……哇哦,真算得上处心积虑。

接下来的一天早上,他的一些发现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

雷奥正爬上小山,顺着两棵高大雪松中间的一条小溪走着。他喜欢这地方——这是奥杰吉厄岛上唯一一处看不见大海的地方,所以他可以假装自己没有被困在一座小岛上。在树荫下,他差点以为自己回到了混血营地,穿过树林向九号仓库走去。

他跃过小溪,他的脚没有落在松软的土地上,却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叮当。

金属。

雷奥兴奋地挖开覆盖在外面的泥土,露出下面闪光的青铜。

“哦,天哪。”他像个疯子似的咯咯笑了,连忙挖出土里的碎片。

他不清楚为什么这些东西会在这里。赫菲斯托斯总是从他的神圣工坊里扔出些破碎的零件,大地上到处散落着金属碎片,可是其中一部分恰巧落到奥杰吉厄岛上的概率究竟有多大呢?

雷奥找到一把金属线,几只弯曲的齿轮,一个也许仍能运转的活塞,还有几片捶打过的仙铜——最小的有如饮水杯大小,最大的有如一面盾牌。

东西不多——与九号仓库无法相比,甚至无法与阿尔戈二号上的储备相比,但总比沙子和岩石好多了。

他抬头望向透过雪松的枝叶照进来的星星点点的阳光。“爸爸?如果是你把这些东西送来给我——谢谢。如果不是……嗯,那也谢谢了。”

他收集好发现的宝物,把它们拖回自己的营地。

接下来的几天过得快多了,还增加了不少的噪声。

首先,雷奥用泥砖给自己砌了一个熔炉,每一块泥砖都是用他可以燃烧的双手烧出来的。他找到一大块石头,把它当作砧座,又从工具腰带上掏出些钉子,熔化成一个圆盘,作为捶打的表面。

在这一切完成之后,他开始浇铸仙铜碎片。每一天,他的锤子在青铜上敲响,直到敲断了他的石头砧子,或是弄弯钳子,或是用尽了柴火。

每天晚上,他都累得直不起腰,浑身沾满了汗水和烟尘,不过他感觉好极了。至少他还在工作,在努力解决问题。

卡里普索第一次前来查看,是抱怨他发出的噪声。

“又是烟又是火的,”她说,“整天在金属上敲打。你把鸟儿都吓走了!”

“噢,不,不要小鸟!”雷奥嘟囔道。

“你打算做什么?”

他抬起头,锤子差一点砸到自己的大拇指。他盯住金属和火焰看了好长时间,竟然忘记了卡里普索是如此美丽动人。恼人的美丽。她站在那儿,发丝中透着金色的阳光,白色裙子在腿边舞动,胳膊下夹着一篮子葡萄和新鲜烘焙的面包。

雷奥尽量不去理会饥肠辘辘的肚皮。

“我希望离开这小岛,”他说,“这也正是你所希望的,对吗?”

卡里普索皱皱眉,把篮子放在他的铺盖卷旁边。“你两天都没吃东西了,休息一下,吃点儿东西。”

“两天了?”雷奥丝毫没有察觉,这的确让他感到吃惊,因为他喜欢食物。更令他惊讶的是,卡里普索竟注意到了这一点。

“谢谢,”他咕哝道,“我会,呃,敲打的时候尽量少发点声音。”

“哈。”她不为所动。

打那之后,她再也没有抱怨过噪声或是烟尘。

她第二次到访的时候,雷奥正好在完成第一件作品的最后部分。他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直到她在身后开了口。

“我给你带来了——”

雷奥吓了一跳,金属丝掉在了地上。“天哪,女孩!别这样偷偷溜到我背后!”

她今天一身红装——雷奥最喜爱的颜色,但那丝毫不相干。一身红衣的她美极了,这也毫不相干。

“我才没有偷偷呢,”她说,“我给你带来了这些。”

她给他看叠在胳膊上的衣服:一条新牛仔裤,一件白色T恤衫,一件军装……等等,这都是他的衣服。可是那不可能。他原先的军装在几个月前就烧掉了,他迫降在奥杰吉厄岛的时候并没有穿在身上。可是,卡里普索拿着的衣服跟他第一天到混血营地时穿的一模一样——只是更大些,按照他现在的个头加大了尺寸。

“怎么会?”他问。

卡里普索把衣服放在他脚边,退后几步,仿佛他是一头危险的野兽。“要知道,我的确拥有一些魔力。你不停烧坏我给你做的衣服,所以我觉得应该给你织一些不那么易燃的外衣。”

“它们不会着火吗?”他拿起牛仔裤,它摸起来跟普通的牛仔布没什么两样。

“它们是完全防火的,”卡里普索说,“还会永远保持整洁,并且能够根据你的身高不停长大,要是你今后不再那么瘦巴巴的话。”

“谢谢。”他本想挖苦几句,但却从心底里感到佩服。雷奥能制作很多东西,然而阻燃又能自洁的服装绝不是其中之一。“所以……你完全复制了我最喜爱的衣服。你是不是,比方谷歌了我还是怎么?”

她皱皱眉:“我不懂得那个词。”

“你来看我,”他说,“是不是对我有点儿兴趣?”

她皱起了鼻头。“我感兴趣的是不用每隔一天就给你做套新衣服。我感兴趣的是你不那么臭,还穿着冒烟的破布在我的小岛上闲逛。”

“哦,是啊,”雷奥笑了,“你真是变得对我热情了。”

她的脸更红了。“你是我见过的最讨厌的人了!我只不过想还你一个人情,你修好了我的喷泉。”

“你说那个?”雷奥哈哈大笑。问题竟然如此简单,他几乎都忘了这件事。其中一座半羊人青铜雕像偏向一旁,没有了水压,所以它开始发出烦人的滴答声,不时上下晃动,把水喷到了池子外。他掏出几件工具,差不多两分钟就搞定了所有问题。“那没什么,我不喜欢出故障的东西。”

“还有洞口的帘子呢?”

“杆子不平而已。”

“还有我的园艺工具呢?”

“瞧,我只不过磨快了剪刀。用钝的剪刀去剪葡萄藤是很危险的。还有你枝剪上的铰链需要上油,此外——”

“哦,是啊,”卡里普索惟妙惟肖地模仿着他的腔调,“你真是变得对我热情了。”

这下子,雷奥无言以对了。卡里普索目光闪动。他知道她在取笑他,但不知怎么并没让他感觉到恶意。

她指指他的工作台:“你在做什么?”

“哦。”他看了看青铜镜,他刚刚把它与阿基米德球体接上线。在抛光的表面上,他自己的倒影让他吃了一惊。他的头发长得很长,也更卷曲了。他的脸更瘦削,更轮廓分明,也许是因为他几乎没吃什么东西的缘故。不笑的时候,他的眼睛深邃而有些狂野,有点像人猿泰山——如果人猿泰山有超小的拉美人版本的话,难怪卡里普索会对自己敬而远之。

“嗯,这是一件观测仪器,”他说,“我们在罗马阿基米德的工作坊里发现了它。要是我能让它运转起来,也许我就能了解我朋友们的情况。”

卡里普索摇摇头说:“这不可能,这座小岛是隐匿起来的,被强大的魔力与世界隔离。这地方甚至连时间的流逝都不一样。”

“那么,你一定有某种与外界的联系方式,要不你怎么知道我过去穿的军装呢?”

她拨弄着头发,仿佛这个问题让她感到不安。“看到过去是个简单的魔法,而看到现在或是将来,那就完全不同了。”

“是啊,好吧,”雷奥说,“你看着,阳光女孩。我刚刚接上了最后两条电线,并且——”

青铜圆盘冒出了火花。烟雾从圆球上升腾而起。一道火光沿着雷奥的袖子卷了上来。他脱下衣服,扔在地上,使劲踩了几脚。

看得出来,卡里普索在强忍住笑意,她身体在颤抖。

“什么都别说。”雷奥提醒她。

她凝视着他裸露的胸膛,汗水淋漓,精瘦骨感,带着一条条从前制作武器发生意外时留下的旧伤疤。

“没什么好评论的,”她说,“如果你想让那东西运转起来,也许你该试试音乐咒语。”

“是啊,”他说,“每当引擎出故障的时候,我就围着它跳一曲踢踏舞,每次都管用。”

她深吸一口气,唱了起来。

她的声音如同一阵清凉的微风扑面而来——仿佛得克萨斯夏日的热浪终于消退,迎来的第一阵冷风,让你开始觉得,事情就会好起来了。雷奥听不懂歌词,曲调哀伤,甜蜜中带着苦涩,仿佛在叙述一个她永远回不去的家。

毫无疑问,她的歌声具有魔力,但又与美狄亚诱人致幻的声音不同,也与小笛的魅惑语不同。音乐并不期望获得什么,只是让他回想起从前最美好的记忆——在妈妈的工坊里一起制作器具;在营地里与朋友们在阳光下小坐。这让他感觉有些想家。

卡里普索的歌声停止了。雷奥发现自己像个白痴似的在盯着她看。

“成功了吗?”她问。

“呃……”他强迫自己将目光放回到青铜镜之上,“什么也没有。等等……”

屏幕开始放光。在它上方的空气中,闪动出立体的画面。

雷奥辨认出了混血营地的伙伴们。

没有声音,阿瑞斯木屋的克拉丽斯·拉吕正在对营员们喊话,让他们排成队列。雷奥九号木屋的兄弟们紧张忙碌,给每个人穿戴盔甲,分发武器。

就连人马喀戎也身着戎装。他在台阶上跑上跑下,羽毛装饰的头盔闪闪发亮,肩头还戴上了护胫甲。他一贯友善的微笑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坚毅。

远处,希腊战船漂在长岛湾内,准备奔赴战斗。山边,弩炮正在填装。半羊人在田野里巡逻,脚蹬飞马的骑手在头顶盘旋,警戒着从空中发动的进攻。

“你的朋友?”卡里普索问。

雷奥点点头。他的脸感到麻木。“他们在准备开战。”

“跟谁开战?”

“瞧。”雷奥说。

画面变换。罗马半神的方阵正行进在月光下的葡萄园。远方一个被照亮的牌子上写着:哥德史密斯酒庄。

忽然,罗马方阵陷入了混乱。半神们四下散去。盾牌摔落在地,标枪乱飞,仿佛整个军团遭遇了火蚁的袭击。

在月光下狂奔的,是两个矮小、浑身长毛的身影,他们身穿胡乱搭配的服饰,艳俗的帽子。他们似乎无处不在——猛击罗马人的脑袋,偷走他们的武器,切断他们的腰带,让他们的裤子跌落到脚踝。

雷奥忍不住笑了。“这两个可爱的小捣蛋鬼!他们实现了诺言。”

卡里普索弯下腰,看着两个柯克普人。“他们是你的表亲?”

“哈哈哈,不是,”雷奥说,“我在博洛尼亚遇到的两个矮人。我派他们去拖住罗马人,他们照办了。”

“可这样能拖住多久呢?”卡里普索问。

问得好。场景又变了。雷奥看见了屋大维——那个一无是处、满头金发、色厉内荏的占卜师。他站在一座加油站的停车场里,四周围满了黑色SUV和罗马半神。他举起一根外面包裹着帆布的长杆。他解开帆布,顶上露出一只闪亮的金鹰。

“噢,这可不大妙。”雷奥说。

“罗马军队的标杆。”卡里普索说。

“没错,波西说它能释放闪电。”

刚一提到“波西”这个名字,雷奥就后悔了。他看看卡里普索,从她的眼中,他能看到她内心里的挣扎,在拼命理清自己的情感,如同纺机上整齐成行的一条条丝线。最让雷奥吃惊的是,他内心感到一阵愤怒的冲动,并不是烦恼或妒忌,波西对这个女孩的伤害让他感到愤怒。

他的视线重新回到立体图像上。这时他看到一个形单影只的骑手——蕾娜,朱庇特营地的执政官——跨在一匹浅棕色飞马背上飞越风暴。蕾娜的黑色头发在风中飘起,紫色的披风随风摆动,露出闪闪发亮的盔甲。她胳膊和脸上的伤口在流血。飞马的眼神里透着疯狂,长途奔袭让它嘴吐白沫,可是蕾娜的目光坚定地望向前方的风暴之中。

正看着,一头狮鹫从云端急落而下。它的爪子从飞马肋骨上扫过,差一点将蕾娜掀翻。她拔剑将怪兽砍倒。几秒钟过后,几个樊迪出现了——黑色的风之精灵,仿佛小型旋风一般在旋转,夹杂着闪电。蕾娜向它们追去,发出轻蔑的吼声。

紧接着,青铜镜暗了下去。

“不!”雷奥大叫,“不,现在别停。让我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使劲在镜子上敲打,“卡里普索,你能再唱一次吗?”

她气冲冲地瞪着他。“我猜那是你女朋友吧?你的佩内洛普?你的伊丽莎白?你的安娜贝丝?”

“什么?”雷奥搞不懂这女孩了。她的话说了一半,让人摸不着头脑。“那是蕾娜,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我需要了解更多的情况!我需要——”

需要。一个声音在他脚下的大地中轰响。雷奥摇晃了几下,突然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张蹦床之上。

“需要”是一个被过度使用的词语。沙地里旋转着冒出一个人的身影——雷奥最不喜欢的女神,泥土女神,陶罐泥土公主,也就是大地女神盖娅本人。

雷奥将一把钳子对她扔了过去。可惜她并没有实体,钳子从她身上穿了过去。她两眼紧闭,却并没有睡着。她布满尘土的邪恶面孔上带着微笑,仿佛正专注地欣赏自己喜爱的乐曲。她沙子做成的长袍在变幻折叠,让雷奥想起他们在大西洋上斗过的那只虾怪身上起伏的鳍。在他眼中,盖娅比虾怪更丑陋。

你想要活着,盖娅说,你想要回到你朋友身边,可这并不是你需要的,我可怜的孩子。这不会有什么区别,无论怎样,你的朋友们都会死去。

雷奥两腿发抖。他痛恨自己这副样子,可是每当这个巫婆出现的时候,他就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八岁,被困在他母亲的修理店的大厅里。他妈妈被锁进燃烧的仓库,被炙热与烟尘夺去生命,而他却听到大地女神发出恶毒的声音。

“我最不需要的,”他怒道,“就是你的谎言,你这肮脏的面孔。你告诉我说,我的曾祖父死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错了!你告诉我无法拯救罗马的朋友们,又错了!你告诉过我许多事情。”

盖娅发出沙沙的轻笑声,如同山崩开始时沙土慢慢朝山下流淌。

我试图帮助你做出更明智的选择。你本可以救你自己,然而你的每一步都在公然藐视我。你建造自己的船,参加愚蠢的探险,现在你被无助地困在此地,凡人的世界正在走向灭亡。

雷奥的手上燃起了火焰。他恨不得把盖娅沙子做的面孔熔化成玻璃。这时,他感到卡里普索的手扶住了他的肩头。

“盖娅,”她的声音严厉而坚定,“你在这里不受欢迎。”

雷奥希望自己的声音能与卡里普索一样自信。这时他想起,这个恼人的十五岁女孩事实上是一位泰坦所生的不朽的女儿。

啊,卡里普索,盖娅抬起胳膊,仿佛是要拥抱她,尽管神对你做过承诺,我看到你还在这儿,你觉得为何会这样,我可爱的孙女?奥林匹斯神难道不是恶贯满盈,除了这个没长开的傻瓜之外没有留下任何人来陪伴你?还是说他们只是忘了你,因为你不值得他们为你花费时间呢?

卡里普索望穿盖娅旋在风中的脸,一直望向地平线。

是啊,大地女神同情地喃喃道,奥林匹斯神言而无信。他们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你为什么还抱有希望?在他伟大的战争中,你支持了你父亲阿特拉斯。你清楚神祇必须被消灭。为什么现在你却迟疑了?我给你一个宙斯永远不会给你的机会。

“过去的三千年你都到哪儿去了?”卡里普索问,“如果你如此关心我的命运,为何到现在才来看我?”

盖娅翻过手掌。大地的苏醒是缓慢的。战争会在应该的时间到来,但别以为奥杰吉厄岛能够躲过战争。当我重塑世界的时候,这座监狱也将被摧毁。

“奥杰吉厄岛被摧毁?”卡里普索摇摇头,仿佛无法想象这几个字连在一起的含义。

当那一切发生的时候,你不必待在这里,盖娅承诺,现在就对我效忠,杀了这男孩。将他的鲜血洒在这土地上,帮助我醒来。我会给你自由,满足你所有的愿望。自由、对神祇的报复,甚至还可以得到奖赏。你还要波西·杰克逊吗?我可以为你宽恕他,让他从塔塔勒斯升起。任凭你惩罚他还是去爱他,全都交给你去决定。只要杀掉这个不请自来的男孩就行了。表示你的忠诚。

几个不同的情节在雷奥脑海中一一浮现——没有一个结局是好的。他相信卡里普索会就地掐死他,或是命令她隐形的风之仆人把他剁成肉酱。

为什么不呢?盖娅在给她最后的交易——杀了一个烦人的男孩,免费得到一位英俊少年!

卡里普索向盖娅伸出三根手指,雷奥在混血营地见过,那是古希腊少年抵抗邪恶的手势。“这不仅仅是我的牢狱,祖母,它是我的家,而你才是那个不请自来的人。”

风将盖娅的身形吹散了,沙粒在蓝天下散落。

雷奥咽了一口唾沫。“呃,别误会,你竟然没有杀死我,难道你疯了吗?”

卡里普索眼中燃烧着怒火,可这一次雷奥感到,怒气并不是针对他的。“你的朋友一定需要你,否则盖娅不会想让你死。”

“我——呃,是的,我想也是。”

“那我们还有事情要做,”她说,“我们必须帮你回到船上去。”

雷奥以为自己从前算得上忙碌,而当卡里普索专注于某件事的时候,她变成了一台机器。

在一天之内,她就准备好足够一周旅行所需的补给品——食品、瓶装水、从她花园里采集来的草药。她织好一面足够小帆船使用的船帆,还编好所有索具所需要的绳索。

她做完了那么多事情,到第二天,她来问雷奥,他是否还需要别的帮助。

他在渐渐成形的电路板上抬起头。“在我看来,你是急切想要摆脱我。”

“那是对你的奖励。”她说。她一身工装:牛仔裤、皱巴巴的白色T恤衫。当他问及她衣橱的变化时,她说她在给雷奥做过衣服之后,发现这类衣服很实用。

身穿牛仔裤的她不再像是女神。她的T恤衫上沾着青草和污渍,仿佛她刚从盖娅的旋风中穿过。她赤着脚。焦糖色的头发扎在脑后,令她的杏仁眼显得更大,也更惊艳。她的双手因为劳作而磨出了老茧和水疱。

望着她,雷奥感到胸中涌起一阵无法名状的牵挂。

“怎么样?”她催促道。

“什么……怎么样?”

她对线路板点点头。“我能帮忙吗?这东西是怎么回事?”

“哦,呃,我很好。我想是的。如果我能把这东西连接到船上,我应该能够驶回凡人世界。”

“现在你只差一艘船。”

他努力领会着她的表情。他不知道她是因为他依然在这里而愤怒,还是因为自己无法离开而不满。他查看了她准备的所有补给品——足够两个人应付好几天。

“盖娅说的话……”他犹豫了一下,“关于你离开这小岛的事,你想试试吗?”

她皱皱眉:“你什么意思?”

“哦……我不是想说有你同行多么有趣,你总是不停地跟我抱怨,对我瞪眼,不过我觉得我可以忍受,如果你想试一试的话。”

她的神情稍稍缓和了一些。

“真高尚,”她说,“可是不了,雷奥。如果我尝试跟你一起,你微乎其微的逃跑机会就变成了零。神祇在这座小岛上施加了古老的魔法,将我困在这里。一个英雄可以离去,而我不行。最重要的是让你摆脱这里,去阻止盖娅。这样做并不是因为我关心你的命运,”她又连忙加上一句,“世界的命运危在旦夕。”

“你干吗还在乎那个呢?”他问,“我是说,你已经远离世界那么长时间。”

她皱起了眉头,仿佛他问出这样一个敏感的问题让她感到惊讶。“我想是因为我不喜欢让人指使我应该做什么——盖娅或者任何人。有时候我恨死了神,过去的三千年里我渐渐明白,他们比泰坦更好,绝对比巨人好。至少神祇会保持联系。赫尔墨斯对我一直很友好,而你的父亲,赫菲斯托斯也经常来看我。他是个好神。”

雷奥不明白,她若即若离的口气究竟是怎么了。她听起来更像是在思考他的价值,而不是他父亲。

她伸手让他闭嘴。他自己都没注意,自己刚才嘴都合不拢了。

“现在,”卡里普索说,“我能帮你点儿什么?”

“哦。”他低头注视着自己的工作,他抬起头,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自打卡里普索给他送来新衣服之后就一直萦绕在心中的念头,“你还记得那块防火布料吗?你能不能给我用同样的布料做一个小包?”

他描述着需要的尺寸。卡里普索不耐烦地摆摆手。“只需要几分钟就够了,你的冒险能用得上吗?”

“是的,它也许还能挽救一条生命。还有,呃,你能不能从你洞里削下一小块水晶?我不需要太多。”

她皱皱眉:“你这个要求很古怪。”

“就听我的吧。”

“好吧,包在我身上。今晚等我梳洗完以后,我就用织机给你做防火包。可是我现在能做什么,趁我手还脏着?”

她举起磨出老茧的脏手指。雷奥想不出还有什么比一个愿意弄脏手的女孩更性感的了。不过当然了,那只是一个泛泛的想法,并不针对卡里普索。这显而易见。

“那么,”他说,“你可以缠一些铜丝卷,不过那需要专业——”

她挤到他身旁,坐在长凳上开始工作,她的双手缠绕铜线的速度比他还快。“跟纺织一样,”她说,“没什么难的。”

“哈,”雷奥说,“嗯,要是你离开这里,需要一份工作,那就跟我说。你还不算太笨手笨脚。”

她得意地笑了笑:“一份工作,啊?在你的工坊制作东西?”

“不,我们可以开一间自己的商店,”这句话连雷奥自己都感到惊讶,开一间修理店一直是他的梦想,不过他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起过,“雷奥与卡里普索修理厂:汽车及机械怪兽修理。”

“新鲜水果和蔬菜。”卡里普索提议。

“苹果酒和炖肉,”雷奥接着说,“我们甚至还可以提供娱乐。你唱歌,我可以,嗯,时不时燃点儿火。”

卡里普索哈哈大笑——清脆而欢乐的笑声,让雷奥的心怦怦直跳。

“瞧,”他说,“我很可笑。”

她拼命忍住笑。“你才不可笑呢。马上回去工作,否则就没有苹果酒和炖肉了。”

“遵命,女士。”他说。他们肩并着肩,在一言不发的工作中,度过了整个下午。

两个晚上过后,导航控制板完成了。

雷奥和卡里普索坐在海滩上,雷奥撞坏餐桌的地方附近,两人在一起野餐。满月给浪花洒上了银色。篝火向天空中飘起橘红色的火花。卡里普索穿了一件新的白衬衣,还有她的牛仔裤,显然她已经决定这样生活下去。

在身后的沙堆上,补给品已经仔细包装好,准备出发。

“我们只需要一艘船就够了。”卡里普索说。

雷奥点点头。他尽量不去多想“我们”这个词。卡里普索已经明确表示过,她不会走。

“明天我可以开始把树木劈成木板,”雷奥说,“只消几天,木头就够做一艘小船的船体了。”

“你以前造过船,”卡里普索回忆说,“你的阿尔戈二号。”

雷奥点点头。他回想起建造阿尔戈二号的几个月时间。不知怎的,造一艘船离开奥杰吉厄岛更令人生畏。

“那还有多久你可以起航?”卡里普索声音很轻,她躲避着他的目光。

“呃,不知道,一个星期吧?”不知怎的,这句话让雷奥少了些焦虑。刚到这儿来的时候,他恨不得马上离开。可现在,他却很高兴能多待几天,奇怪。

卡里普索用手指摸了摸组装完成的线路板。“这东西花了这么长时间才完成。”

“完美不是一蹴而就的。”

她嘴角透出一丝微笑。“是啊,不过它能行吗?”

“从这里出去,没问题,”雷奥说,“不过要回来的话,我还需要范斯塔和——”

“什么?”

雷奥眨巴一下眼睛。“范斯塔,我的机械龙。等我想出办法重新组装它,我就——”

“你跟我说过范斯塔了,”卡里普索说,“不过你说‘回来’是什么意思?”

雷奥紧张地笑了。“呃……回到这儿来,对,我是说过。”

“你肯定不会。”

“我决不会把你留在这里!你给了我这么多帮助,我当然会回来,等我重新装好了范斯塔,它能够控制改进的导航系统,那是个星盘,我,呃……”他把话咽了回去,觉得还是别提它是用卡里普索从前的火焰制作的,“我在博洛尼亚找到的。反正,借助你给我的水晶,我觉得——”

“你不可以回来。”卡里普索坚持。

雷奥的心一沉。“因为我不受欢迎吗?”

“因为你不能,这不可能,没有人能两次找到奥杰吉厄岛,这是规矩。”

雷奥眼睛一翻。“是啊,好吧,你也许注意到了,我这人并不那么善于循规蹈矩。我会跟我的龙一起回来,我们会吓你一跳,带你去想去的任何地方。这才公平。”

“公平……”卡里普索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了。

火光下,她的目光显得如此悲伤,让雷奥无法忍受。她认为他是在撒谎,只是为了让她感觉好受些吗?他已把这件事当作理所当然,他必须回到这里,将她从小岛上解救出去。他怎么可能不这样去做呢?

“你不认为没了卡里普索,我就能开一个雷奥与卡里普索修理厂吧?”他问,“我做不了苹果酒和炖肉,而且我显然不会唱歌。”

她凝视着沙地。

“那好吧,”雷奥说,“明天我开始砍树,再过几天……”

他向水面上望去。波浪中有什么在一起一伏。雷奥难以置信地望见一只巨大的木头筏子漂在浪花之上,滑到沙滩上停下了。

雷奥惊呆了,可是卡里普索迅速跳起身。

“赶快!”她冲过沙滩,抓起补给袋,将它们带到筏子跟前,“我不清楚它能停留多久!”

“可是……”雷奥站起身。他感到两条腿仿佛化作了石头。他刚让自己相信,还有一周时间在奥杰吉厄岛停留,可现在他却连吃完晚餐的时间都没有了。“那就是魔法筏子?”

“对!”卡里普索大声喊,“它也许能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不过我们无法肯定。这座小岛的魔力显然不够稳定,你必须装好你的导航装置才能航行。”

她抓起控制板,向筏子跑去,雷奥也只好跟了上去。他帮她把控制板固定在筏子上,将电线连接到船后的小舵上。筏子已经装好了桅杆,所以雷奥和卡里普索将他们的船帆拖上筏子,拉动船索。

两人肩并着肩,以完美的默契一道工作。即便在赫菲斯托斯的营员中间,雷奥也没有发现任何人能与这位不死之身的花园女孩的领悟力相比。很快,船帆就位,所有的补给也装上了船。雷奥按动阿基米德球体上的按钮,念诵了一句向父亲赫菲斯托斯的祈祷,仙铜控制板发出轰鸣声,转动起来。

索具拉紧了,帆开始转动,筏子滑下沙滩,扑进浪花。

“走吧。”卡里普索说。

雷奥转过身。此刻她如此靠近,让他不忍离去。她的身体散发出肉桂与烟熏香料的味道,他觉得自己再也闻不到那般美妙的味道了。

“筏子终于到了。”他说。

卡里普索哼了一声。她的眼睛说不定红了,但在月光下什么都看不出来。“你刚刚才注意到?”

“可是,如果它只会为你喜欢的人出现——”

“别得寸进尺,雷奥·瓦尔迪兹,”她说,“我到现在还恨你呢。”

“好吧。”

“你不会再回到这里,”她说,“所以别许下空洞的承诺。”

“那满满的承诺怎么样?”他说,“因为我一定——”

她捧起他的脸,给他一吻。这足以让他闭嘴了。

尽管从前开过玩笑,也与人打情骂俏过,但雷奥还从未吻过一个女孩。嗯,当然有过小笛的亲吻,但那有如妹妹一般,不能算数。这是真实的、热切的吻。要是雷奥脑子里装有齿轮和电线,一定早就短了路。

卡里普索将他推开:“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好吧。”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高了八度。

“离开这儿。”

“好吧。”

她转过身,拼命擦着眼睛,大步走上海滩。微风轻拂起她的头发。

雷奥想大声喊她,然而船帆借助十足的风势,带筏子驶离了海岸。他吃力地调整着导航控制板,待他回过头去,奥杰吉厄岛已经变成了远方的一道黑黑的线条,他们的篝火如同一颗小小的橘红色的心在跳动。

他的嘴唇还在为刚才的吻而悸动。

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告诉自己,我不能与一个永生的女孩相爱。她也绝对不可能爱上我。不可能。

他的筏子掠过水面,将他带向凡人世界,他终于明白了预言中的一句话——最后的呼吸伴随着一句誓言。

他明白了,誓言可能会有多么危险,但雷奥不在乎。

“我会为你回来,卡里普索,”他对夜风说,“我对斯提克斯冥河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