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西想念鲍勃。
他已经习惯了有巨人陪伴在身边,用银色的头发和骇人的战斗扫帚替他们点亮前方的道路。
现在,替他们领路的只有一个瘦骨嶙峋、自视很高的僵尸老妇。
他们吃力地穿过尘土遍布的平原,雾气变得如此厚重,波西不时涌起想伸出手去,把它拍散的冲动。他能跟上悲惨女神埃克里斯的唯一原因,是她所到之处,都会冒出有毒的植物。
如果他们依然在塔塔勒斯的身体里,波西觉得他们一定是在他的脚底——一片粗糙不平,长满老茧的土地,这里只生长着世间最令人作呕的植物。
他们终于走到了大脚趾的尽头——至少在波西看来是这样。雾气散去,他们发现自己来到从一片漆黑的虚无之地探出的一个半岛上。
“我们到了。”埃克里斯回过身,恶毒地瞟了他们一眼。她脸颊上的血滴落在衣服上,病态的眼睛潮湿而肿胀,但却透露着兴奋。悲惨也能表现出兴奋吗?
“呃……好极了,”波西说,“这究竟是哪里?”
“死亡的最边缘,”埃克里斯说,“这里是暗夜与塔塔勒斯之下的虚无相接的地方。”
安娜贝丝慢慢挪向前,从悬崖边向下望去。“我以为塔塔勒斯之下什么也没有。”
“哦,当然有了……”悲惨女神埃克里斯干咳几声,“就连塔塔勒斯也得从某个地方升起。这是最原始黑暗的边缘,也就是我的母亲。下面是混沌,也就是我父亲的地域。在这里,你们比任何凡人都更接近虚无。你们能感觉得到吗?”
波西明白她的意思。虚无在将他拉扯,从他的肺中吸取空气,从他的血液中夺去氧气。他看看安娜贝丝,她的嘴唇透着青紫。
“我们不能留在这里。”他说。
“当然不能!”埃克里斯说,“难道你没感觉到死亡迷雾的存在吗?就在此刻,你们正在它中间穿行。瞧!”
白烟在波西脚边聚集,涌上他的腿,他发现并非白烟将他包围,而是所有白烟都源于他自己。他的全身在消融。他举起手,发现它们模糊不清。他甚至看不清自己有几根手指。希望仍然还是十根。
他扭头看看安娜贝丝,强忍住一声尖叫。“你——呃——”
他说不出话来。她仿佛死人一般。
她肤色泛黄,眼窝黑暗而深陷,原本美丽的头发变成一束束蛛丝般的枯发。她仿佛已经被困在一个冰冷黑暗的墓穴中数十年,渐渐萎缩成一具枯槁的躯骸。她对波西回望过来,身形不时在迷雾中若隐若现。
波西的血液在血管中奔涌。
几年来,他一直担心安娜贝丝会死去。作为一个半神,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大多数半神都活不了多久。你明白,下一个遭遇的怪兽很可能将是你看到的最后一个。可是,看见安娜贝丝这般模样太过让人痛苦。他宁愿站在火之河中,或是被诅咒女神攻击,或是被巨人踩在脚下。
“噢,神啊,”安娜贝丝在抽泣,“波西,你的模样……”
波西低头查看自己的胳膊。他只看见一团团白色雾气,不过他怀疑在安娜贝丝眼中,他也如同一具僵尸。他试着向前走了几步,感到有些困难。他的身体无足轻重,仿佛他是由氦气和棉花糖组成的。
“我的样子比刚才好多了,”他说,“我不能轻松移动,不过我没事。”
埃克里斯发出咯咯的叫声。“噢,你绝非没事。”
波西皱起眉:“可我们现在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动了?我们能前往死亡之门?”
“好吧,也许能,”女神说,“如果你们俩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可惜你们活不到。”
悲惨女神埃克里斯摊开枯枝一般的手指。更多的植物在深坑的边缘茂盛生长——毒堇、颠茄、夹竹桃向波西脚边蔓延而来,如同一张致命的地毯。“要知道,死亡迷雾不仅是一种伪装,它还是一种状态。除非有死亡跟随——真正的死亡,我无法给你们带来这样的能力。”
“这是个陷阱。”安娜贝丝说。
女神咯咯笑道:“难道你们认为我不会背叛你们吗?”
“是的。”安娜贝丝和波西异口同声地说。
“哦,那么这还算不上陷阱!更是一种必然。悲惨是不可逃避的,痛苦是——”
“好了,好了,”波西皱着眉头说,“让我们开战吧。”
他掏出激流剑,但剑锋却变成了烟雾。他向埃克里斯砍去,剑如一阵轻风,从她身上透了过去。
女神残缺的嘴咧开一笑。“我忘记说了吗?你现在只是一团雾——死亡前的影子。也许有时间你可以学学如何控制你的新外形,可惜你没有那么多时间了。既然你无法碰到我,恐怕与悲惨女神的任何抗争将会是一边倒的结局。”
她的手指甲变成了爪子,下巴脱开,黄牙变长成为尖牙。
埃克里斯向波西扑来,转瞬之间他闪过一个念头:哦,嘿,我只是一阵烟。她无法碰到我,对吗?
他想象奥林匹斯山的命运三女神在嘲笑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哈哈哈,这个菜鸟!
女神的爪子从他胸前扫过,他感到一阵刺痛,犹如碰上了滚烫的开水。
波西连连后退,但他还没有习惯作为一阵烟的感觉。他的两腿移动得太慢,胳膊如同餐巾纸。绝望中,他把背包向她掷去,以为它在脱手之后也许会变得坚实起来,但结果并非如此。它轻轻落在了地上。
埃克里斯咆哮一声,蹲下准备跃起。要不是安娜贝丝冲上前,对准女神的耳朵尖叫一声“嘿”,波西的脸差一点被咬掉。
悲惨女神埃克里斯向后一缩,朝安娜贝丝的叫声扭过头去。
她对安娜贝丝发起一阵猛攻,不过安娜贝丝的身手比波西灵活。也许她并不感到这般虚无缥缈,也许是因为她接受过更多的战斗训练。自从七岁开始,她就来到了混血营地。她参加过波西从未接触过的课程,比如部分幻化成烟雾之后如何作战之类。
安娜贝丝向女神的两腿间直扑过去,翻过一个筋斗,迅速站起身。埃克里斯回身反扑过来,但又被安娜贝丝躲开了——她仿佛一位斗牛士。
波西惊呆了,他失去了宝贵的几秒钟时间。他望着僵尸一般的安娜贝丝,身体笼罩在迷雾中,但身手却一如既往敏捷与自信。他明白了她为何要这样做:为了争取时间。也就是说,波西需要出手相助。
他的脑子在拼命转动,试图想出打败悲惨女神的对策。可他无法碰触到任何东西,又如何去战斗呢?
埃克里斯第三次攻上来时,安娜贝丝没有了刚才的幸运。她原打算闪到一旁,但却被女神抓住了手腕,使劲一扯,她仰面摔倒在地。
没等女神扑上去,波西冲上前大喊大叫,挥舞手中的剑。他依然感觉如纸巾般轻飘,但愤怒加快了他移动的速度。
“嘿,开心!”他大叫。
埃克里斯转过身,松开了安娜贝丝的臂膀。“开心?”她责问道。
“没错!”她对准他脑袋横扫过来,他一猫腰,“你开心极了!”
“啊!”她又扑了上来,但却失去了平衡。波西向旁边迈出一步,向后退开了,将女神从安娜贝丝身前渐渐引开。
“愉快!”他喊,“喜悦!”
女神咆哮着连连后退。她跌跌撞撞地追赶着波西,似乎每一句赞美都如同迎面撒向她的沙子。
“我要慢慢杀死你!”她咆哮道,眼睛和鼻子淌着黏液,脸颊往下滴血,“我要把你碎尸万段,供奉给黑夜之神!”
安娜贝丝挣扎着站起身。她在背包里摸索,无疑是在寻找能用得上的东西。
波西希望给她更多的时间。她有头脑,所以最好让自己成为被攻击的对象,让她想出机智的办法。
“惹人怜爱!”波西大叫,“毛茸茸,温暖,让人拥抱!”
悲惨女神埃克里斯发出咆哮,窒息的声音,仿佛一只突然发病的猫。
“慢慢去死!”她尖叫,“死于一千种毒药之下!”
她身边,有毒的植物在生长,如同胀气的气球般破裂。绿色与白色的浆液流淌出来,汇聚成小池塘,沿着地面向波西流淌过来。带有甜甜味道的烟让他的脑袋摇摇晃晃。
“波西!”安娜贝丝的声音听起来那么遥远,“哦,嘿,美好小姐!快乐!微笑!看这儿!”
悲惨女神此刻一心想抓住波西。他想继续后退,但不幸的是,有毒的浆液从四面八方向他淌来,地面热气腾腾,空气仿佛在燃烧。波西发现自己被困在一片不过盾牌大小的泥土小岛中间。几码开外,他的背包冒着烟,溶化成了一摊黏液。波西已无路可逃。
他单膝跪倒。他想告诉安娜贝丝快跑,但却说不出话来。他的喉咙干得如同枯叶一般。
他希望塔塔勒斯里有水——一个漂亮的池塘,好让他跳进去,治愈自己,或是一条他能够控制的河流。他可以坐下来,喝一瓶依云矿泉水。
“你会成为永恒的黑暗的食物,”埃克里斯说,“你会死在黑暗之神怀中!”
他隐约听到安娜贝丝在叫喊,随意向女神扔去一块块德拉空肉干。白绿色的毒药继续流淌着,植物上滴淌下涓涓细流,他身边有毒的湖水变得越来越宽。
湖水,他心想,溪流,水。
也许只是他的脑子被有毒的烟雾烧坏了,他发出一声嘶哑的笑声。毒药是液体。如果它能像水一般流动,便一定含有水。
他回想起某个科学讲座里讲到的,关于人类的身体大部分是水的内容。他回想起在罗马,从伊阿宋的肺中抽出水……要是他能控制它们,为何就不能控制别的液体呢?
这是个疯狂的想法。波塞冬是海神,而不是任何地方的任何液体之神。
此外,塔塔勒斯有它自己的规则。火可以饮用。大地是黑暗之神的身体。空气里充满了酸,半神会被变成冒烟的僵尸。
干吗不试试看呢?反正他已经没剩下什么了。
他注视着毒药的洪流从四面八方渐渐蚕食过来。他专注其中,他体内的什么东西破裂了——仿佛一个水晶球在他肚子里摔得粉碎。
一股暖意在他体内涌动。毒药的潮水停住了。
烟雾从他身上渐渐散去——向女神飘回去。毒药的湖水如微波与溪流向她涌去。
悲惨女神埃克里斯尖叫:“这是怎么回事?”
“毒药,”波西说,“这是你的专长,对吗?”
他站在原地,怒火在他腹中越来越炙热。毒药的潮水向女神流动,烟雾让她连声咳嗽,她的眼泪流得更厉害了。
哦,很好,波西心想,更多的水。
波西想象她的鼻子和喉咙中充满了她自己的眼泪。
埃克里斯连连作呕。“我——”滚滚的毒药涌到她脚边,如同水滴落在烧红的铁板上,发出哧哧的声响。她在哀鸣声中向后退去。
“波西!”安娜贝丝喊他。
她已经退到了悬崖边,虽然毒药并非冲她而去。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过了一会儿波西才意识到,她害怕的正是他。
“停下……”她哀求道,声音嘶哑了。
他不想停下。他想憋死女神。他希望看到她淹死在自己的毒药中,希望看到悲惨女神能承受什么样的悲惨。
“波西,求你……”安娜贝丝的面孔依然苍白,如同僵尸,但她的双眼与往常没什么两样。目光中的痛苦让波西的怒火平熄下去。
他转身面对女神,意念毒药渐渐退去,在悬崖边留出一条退路。
“滚!”他怒吼道。
对于一个瘦骨嶙峋的幽魂来说,必要时埃克里斯可以跑得很快。她沿着小路连滚带爬地逃走了,先是仰面摔倒在地,紧接着站起身,在哀鸣中快步朝黑暗中奔去。
待她一走,毒药的池塘便蒸发了。植物枯萎,变为尘土,被风吹得烟消云散。
安娜贝丝吃力地向他走过来。她如同一具被烟雾环绕的僵尸,但当她抓住波西的胳膊时,她感觉自己格外坚实。
“波西,请不要再……”她呜咽起来,“一些东西是不该被控制的。求你。”
他的全身在能量的作用下感到有些刺痛,不过怒火在渐渐平息。他体内摔碎的玻璃开始顺着边缘变得平滑起来。
“是的,”他说,“是的。”
“我们必须从悬崖边离开,”安娜贝丝说,“要是悲惨女神把我们带到这里来当作祭品……”
波西在思索。他正慢慢习惯在死亡迷雾的包围下移动。他感到自己变得坚实了,更像他自己。不过他的心中依然感到仿佛塞满了棉花。
“她说过要把我们喂给黑夜,”他回忆说,“那是在说什么?”
气温在下降。他们前方的深渊好像在吐气。
波西拉起安娜贝丝,从悬崖边退开,一个鬼怪在虚无中出现——一个巨大而模糊的身影,他第一次明白了黑暗的含义。
“我猜,”黑暗用一个女性的声音说,那声音好似棺材的内衬一般柔软,“她指的是黑夜之神,词首字母大写。我是独一无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