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臭气熏天的卑鄙海盗

黑兹尔喜欢户外运动——然而如果是顺着没有栏杆的台阶爬上两百英尺高的悬崖,肩膀上还趴着一只脾气暴躁的黄鼠狼呢?这可就不一定了。特别是当她本可以骑上阿里翁,在几秒钟之内飞上山顶的时候。

伊阿宋跟在她身后,以防万一她跌倒的时候可以抓住她。黑兹尔对此格外感激,但这并不能减低失足坠落的恐怖。

她向右望去——一个错误的举动。她脚下一滑,一连串石头从山边滚落。盖尔吓得惊声尖叫起来。

“你没事吧?”伊阿宋问。

“没事,”黑兹尔的心在胸中怦怦直跳,“我很好。”

她无法回身去看,只能信任他不会任自己掉下去摔死。他会飞,从情理上来讲他是唯一的后援。不过,她更希望在自己背后的是弗兰克、尼克、小笛,或者雷奥,或者甚至是……哦,好吧,还是不要海治教练的好。不过,黑兹尔并不了解伊阿宋·格雷斯。

自从来到朱庇特营地,她就听到过关于他的故事。营员们带着崇敬的神情谈及这位朱庇特的儿子,他从第五军团的低级职位成长为执政官,带领大家在塔梅尔佩斯山战役中获胜,然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即便是现在,在过去两周的所有经历之后,伊阿宋更像是一个传说,而非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她很难对他热情相待,他冷若冰霜的蓝眼睛和小心翼翼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仿佛说的每一句话都经过字斟句酌。此外她怎么也忘不了,大家得知尼克在罗马曾经被俘之后,他曾打算将尼克除名。

伊阿宋认为尼克是为陷阱设下的诱饵。他这么想无可厚非。现在尼克安全了,黑兹尔也能理解为何伊阿宋的谨慎是有必要的。不过,她依然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个人。要是他们在悬崖顶上遇到麻烦,而伊阿宋认为救黑兹尔并不符合这次冒险的最佳利益该怎么办?

她抬起头。从这个位置无法看见强盗,不过她能感觉到他在等待。黑兹尔非常自信,她完全有信心召唤出宝石和金子,足以打动世上最贪婪的强盗。她不知道自己召唤的财宝是否仍会带来厄运。她还不清楚自己死过一次之后,加在自己身上的诅咒是否已经被化解。现在正是搞懂这个问题的好机会。任何伙同一只大海龟抢劫无辜半神的人都理应受到诅咒。

黄鼠狼盖尔从她肩上跳下来,跑到了前面。它回过头,急切地尖叫起来。

“我已经尽力了。”黑兹尔嘟囔道。

她无法摆脱一种感觉,那就是这只黄鼠狼渴望目睹她的失败。

“关于,呃,控制迷雾的事情,”伊阿宋说,“你成功了吗?”

“没有。”黑兹尔承认。

她不愿去细想自己的失败——无法将海鸥变成一条龙,海治教练的棒球棍也固执地拒绝化作一只热狗。她只是无法让自己相信这些事情皆有可能。

“你会成功的。”伊阿宋说。

他说话的口气让她感到惊讶。这并非一句脱口而出,仅仅为了表示友好的评价。他的口气显得深信不疑。她继续向上攀去,不过她猜想他正用那双咄咄逼人的蓝眼睛注视着她,下巴上带着自负。

“你如何能这么肯定呢?”她问。

“我就这么肯定。对于一个人能实现的——我指的当然是半神,我有一种直觉。如果不是相信你拥有这样的能量,赫卡忒就不会选中你。”

这句话也许本应让黑兹尔感觉好些,但它没有。

她对于人也有精准的直觉。每个人都说他是个天生的领袖。她对这一点深信不疑。现在他在这里,让她觉得自己是团队中一位重要的成员,说她无所不能。可是伊阿宋自己能做到什么呢?

她无法将心中的疑虑对任何人倾诉。弗兰克对这家伙心存敬畏,小笛当然也是彻头彻尾地佩服他。雷奥是他最好的朋友。就连尼克也完全无条件听从他的领导。

可是,黑兹尔无法忘记,在与巨人的战争中,伊阿宋曾是赫拉的先锋。奥林匹斯的女王把伊阿宋丢进混血营地,由此引发了当前一系列以阻止盖娅为目的的行动。为什么首先是伊阿宋?冥冥中有什么在告诉黑兹尔,他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伊阿宋会是最终的压轴戏。

世界必将迎来风暴或火焰。预言里这样说。相比黑兹尔对烈火的恐惧,她对风暴的害怕更甚,而伊阿宋能引起巨大的风暴。

抬眼望去,她看到悬崖边就在几码之外。

她爬上崖顶,气喘吁吁,浑身冒汗。一条倾斜而狭长的山谷向内陆伸展,中间点缀着散乱的橄榄树与石灰岩巨石,见不到一丝文明的痕迹。

刚才的攀登让黑兹尔的两腿有些发抖。盖尔似乎急切前去探寻,它尖叫放屁,蹿进附近的灌木丛中去了。远远的山下,阿尔戈二号在海湾里好似一艘玩具船。如果考虑到海上的风与水面反射出来的刺眼阳光,黑兹尔搞不懂怎么能有人从这样的高处如此精准地射出一支箭。海湾的入口处,巨大的海龟壳如一枚锃亮的硬币在闪耀。

伊阿宋也爬上了崖顶,依旧神态自若。

他开口说:“哪里——”

“这里!”一个声音说。

黑兹尔被吓了一跳。十英尺开外出现了一个男人。他肩上挎着一张弓,一只箭筒,双手各举着一把老式燧石手枪。他脚蹬高筒皮靴,身穿皮质马裤,一件海盗样式的衬衫。卷曲的黑发梳成好似孩童的发型,明亮的绿色眼睛里流露着友善,不过一张红色大手绢遮住了他面孔的下半部。

“欢迎!”强盗大声说,用枪对准他俩,“要钱还是要命?”

黑兹尔深信一秒钟前他还不在那儿。他就这样凭空出现,仿佛是从一道无形的幕布后面走出来的。

“你是什么人?”黑兹尔问。

强盗哈哈大笑:“当然是斯喀戎!”

“喀戎?”伊阿宋问,“就像那个半人马?”

强盗白了他一眼:“斯喀戎,我的朋友。波塞冬之子!非凡的强盗!无所不能的超级小子!不过那并不重要。我可没见到任何值钱的东西!”他大叫,仿佛这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我猜,这说明你们想死?”

“等等,”黑兹尔说,“我们有值钱的东西。不过要是我们把东西拿出来,我们怎么能确保你会放我们走?”

“噢,人们总那么问,”斯喀戎说,“我向斯提克斯冥河发誓,只要你们交出我想要的东西,我不会对你们开枪,还会把你们送回悬崖下。”

黑兹尔担心地看了伊阿宋一眼。无论有没有斯提克斯冥河做证,斯喀戎的言语都不能令她感到安心。

“要是我们跟你拼命呢?”伊阿宋问,“你在对付我们的同时无法扣住我们的船——”

砰!砰!

事情发生得太快,黑兹尔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伊阿宋脑袋边上,烟雾升腾而起。他左耳之上的头发中间出现一道槽,如同赛马的跑道。另一支燧石枪指向山下悬崖之外的地方,似乎斯喀戎的第二枪是对准阿尔戈二号开的。

迟来的震惊差一点噎住了黑兹尔:“你干了什么?”

“哦,别担心!”斯喀戎笑道,“如果你能看得够远——当然你做不到这一点——你就能看到大个子年轻人两只鞋子中间的甲板上有一个弹孔,就是带弓的那个。”

“弗兰克!”

斯喀戎耸耸肩:“随你怎么叫。这只是为了让你们瞧瞧,这恐怕本来可以带来更严重的后果。”

他转动燧石枪。撞针重新就位,黑兹尔感觉手枪如同有魔力一般刚刚重新装填好了子弹。

斯喀戎对伊阿宋晃动眉毛。“好啦!作为对你问题的回答——是的,我能在对付你们的同时看住你们的船。仙铜子弹,对半神来说是致命的。你们俩先死——砰,砰,然后我再慢慢收拾你们船上的朋友。有活的目标尖叫乱跳,这样的射击练习太有意思了!”

伊阿宋摸了摸头发上被子弹刚刚擦出来的沟。这一次,他不再那么自信了。

黑兹尔的脚下有些摇晃。弗兰克是他所知的最擅长弓箭的人,然而强盗斯喀戎却技艺超人。

“你是波塞冬的儿子?”她好不容易才说,“从你的射击水平来看,我还以为是阿波罗。”

他眼睛周围的微笑纹更深了。“啊,谢谢你!只不过熟能生巧。那只大海龟——都是由于我的出身,如果不是波塞冬之子,你是不可能驯化大海龟的!当然了,我也能用海浪掀翻你们的船,不过要这么做难度太大,比起埋伏射杀的乐趣来差远了。”

黑兹尔拼命清理着思绪,拖延时间,可是望着冒烟的燧石枪口,要做到这一点很难。“呃……你的大手帕是用来干什么的?”

“不让人认出我来!”斯喀戎说。

“可你已经介绍过自己了,”伊阿宋说,“你是斯喀戎。”

强盗的眼睛一瞪。“你怎么——哦,对了,我想我是说过。”他放低一支燧石枪,用另一只手挠了挠头,“都怪我太粗心了。对不起,恐怕我有点儿迟钝。死而复生,诸如此类。让我再来一次。”

他端起手枪。“站住,给钱!我是无名强盗,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

无名强盗。黑兹尔忽然想起了什么。“提修斯,他曾经杀了你。”

斯喀戎双肩一垂。“唉,你干吗提起他?我们本来进展顺利!”

伊阿宋皱皱眉:“黑兹尔,你知道这家伙的来历?”

她点点头,虽然细节有些模糊不清。“提修斯在去往雅典的路上遇到了他。斯喀戎杀死他的受害人,利用,呃……”

与海龟有关。黑兹尔怎么也想不起来。

“提修斯是个大骗子!”斯喀戎抱怨道,“我不想再谈论他。我已经死而复生了。盖娅答应过我,我可以留在海岸线上,随心所欲地抢劫所有半神,这正是我想做的!现在……我们说到哪儿了?”

“你正打算放我们走。”黑兹尔大胆地说。

“嗯……”斯喀戎说,“不,肯定不是这样。啊,对了!要钱还是要命。你们的财宝呢?没有财宝?那我只好——”

“等等,”黑兹尔说,“我们有值钱的东西,至少我能取来。”

斯喀戎用一支枪对准伊阿宋的脑袋。“那么好吧,亲爱的,动手吧,否则我下一枪除掉的就不只是你朋友的头发了!”

黑兹尔需要集中意念。她心急如焚,脚下的大地隆隆作响,立刻带来了大丰收——贵重金属纷纷蹦出地面,仿佛大地急着要将它们驱赶出来。

她被齐膝深的宝藏包围在其中——罗马金币,德拉克马银币,古老的黄金珠宝,闪亮的钻石、黄宝石与红宝石——多得足以装满几个除草袋。

斯喀戎开心地哈哈大笑:“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黑兹尔没有理会。她在想赫卡忒的十字路口出现的那些硬币。这里的宝藏更多,多个世纪以来占领过这片土地的每一个帝国隐藏的财富——希腊、罗马、拜占庭,还有诸多其他帝国。那些帝国已不复存在,只给强盗斯喀戎留下一片贫瘠的海岸线。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自己渺小无能。

“拿走这些财宝,”她说,“放我们走。”

斯喀戎笑道:“哦,可我说过了,我要你们所有值钱的东西。我知道你们那艘船上还有非常特别的东西……一尊象牙与黄金的雕像,差不多有四十英尺高?”

黑兹尔脖子上的汗水开始干了,她打了个冷战。

伊阿宋走上前,避开指在面前的手枪,他的眼睛如蓝宝石般坚毅。“雕像免谈。”

“你说得对,免谈!”斯喀戎说,“我必须得到它!”

“是盖娅告诉你的,”黑兹尔猜道,“她命令你将它夺走。”

斯喀戎耸耸肩。“也许吧。她告诉我说,我能把它据为己有,我很难拒绝这样的提议!我不想再死一次,我的朋友。我打算活得很久,做一个非常富有的人!”

“雕像对你来说毫无用处,”黑兹尔说,“如果盖娅毁灭了世界的话。”

斯喀戎的枪口摇晃了一下:“你说什么?”

“盖娅在利用你,”黑兹尔说,“如果你拿走那雕像,我们就无法打败她。她打算消灭地球表面上所有的凡人与半神,让她的巨人和怪兽接管一切。那时候你到哪里去花你的金子呢,斯喀戎?假设盖娅还留你活命的话。”

黑兹尔容他慢慢去理解。她相信作为一个强盗,斯喀戎对于被出卖这一点完全可以相信。

他沉默许久。

终于,他露出微笑,眼角的细纹又回来了。

“好吧!”他说,“我并不是个不可理喻的人,你们就留下那雕像好了。”

伊阿宋眨眨眼。“这么说我们可以走了?”

“还有一件事,”斯喀戎说,“我要求得到尊重。在让我的受害人离开之前,我要求他们给我洗脚。”

黑兹尔怀疑自己听错了。斯喀戎踢掉一只皮靴,接着是另一只。他的光脚是黑兹尔所见过的最恶心的东西……而她以前见过一些恶心到极点的东西。

两只脚肿胀着,皱巴巴的,和生面团一般发白,仿佛在福尔马林中浸泡了好几个世纪。每一只畸形的脚趾上探出一撮撮棕色的毛。参差不齐的指甲盖泛着黄绿色,如同乌龟壳。

紧接着,臭气扑鼻而来。黑兹尔不知道她父亲的地下宫殿是否有专门给僵尸的餐厅,如果真有,那味道一定跟斯喀戎的脚一样臭。

“好吧!”斯喀戎动了动恶心的脚趾,“谁洗左脚,谁洗右脚?”

伊阿宋的脸色变得与两只脚一样煞白。“你……你一定在开玩笑。”

“完全没有!”斯喀戎说,“给我洗完脚,我们就一笔勾销。我会送你们回到山崖下。我对斯提克斯冥河发誓。”

发誓对他来说未免太过轻松,这敲响了黑兹尔心中的警钟。脚。送你们回到山崖下。乌龟壳。

她终于想起了那个故事,刚才遗忘的部分一个个清晰起来。她想起了斯喀戎是如何杀死受害人的。

“能给我们一点儿时间吗?”黑兹尔问。

斯喀戎眯缝起眼睛:“干什么?”

“呃,这是个重要的决定,”她说,“左脚还是右脚,我们需要商量一下。”

她看得出来,面具之下的他在笑。

“当然,”他说,“我非常慷慨,你们可以有两分钟时间。”

黑兹尔爬出那堆宝藏,带伊阿宋走到尽可能远的地方——走下山崖大约五十英尺,她希望在这里不会被强盗听见。

“斯喀戎把他的受害人一脚踢下山崖。”她低声说。

伊阿宋皱起眉头:“什么?”

“趁你跪下来给他洗脚的时候,”黑兹尔说,“他就杀了你。等你失去平衡,被他的臭脚熏得头昏眼花,他就把你从悬崖边踢下去。你会直接掉进他的大海龟嘴里。”

伊阿宋过了几秒钟才回过味儿来。他向悬崖下望去,巨大的龟壳在水下闪光。

“这么说我们必须反抗。”伊阿宋说。

“斯喀戎动作太快了,”黑兹尔说,“他会杀了我们俩。”

“那我可以飞,等他把我踢下去,我会飘在半空,等他把你踢下去的时候,我再接住你。”

黑兹尔摇摇头。“如果他非常用力,而且动作够快,你头昏眼花,无法飞行。即便你还能飞,斯喀戎拥有神射手的眼神。他会看着你落下,若是你在空中盘旋,他也会从空中把你射杀。”

“那……”伊阿宋握紧了剑柄,“希望你有别的办法。”

几英尺外,黄鼠狼盖尔从灌木丛中钻了出来。它咬紧牙齿望着黑兹尔,仿佛在说:那么,你有吗?

黑兹尔告诉自己冷静,以免从地里带出更多的金子。她想起自己做过的一个关于父亲的梦。普路托的声音说:死者看到的是他们相信自己将会见到的一切,活着的人也是如此。这就是秘密。

她终于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比起对放屁的黄鼠狼的厌恶,比起对斯喀戎臭脚的痛恨,她更痛恨这个主意。

“不幸的是,我有,”黑兹尔说,“我们必须让斯喀戎胜出。”

“什么?”伊阿宋问。

黑兹尔把计划对他和盘托出。

“总算是好了!”斯喀戎大声喊,“两分钟早就过了!”

“对不起,”伊阿宋说,“这可是个重大决定……关于哪一只脚。”

黑兹尔努力排除杂念,透过斯喀戎的眼睛想象出一个个画面——他想要什么,他期待什么。

这正是利用迷雾的钥匙。她无法强迫别人以自己的方式看待世界,也无法让斯喀戎眼前的现实变得不真实,然而如果她能让他见到自己所希望看到的……噢,她是普路托的孩子。她与死者共处多年,倾听过他们对前世的渴望,他们的前世已经部分被遗忘,被思乡的情绪所扭曲。

死者看到的是他们相信自己将会见到的一切,活着的人也是如此。

普路托是冥界之神,财富之神。也许这两个地域的影像密切相连,比黑兹尔所意识到的更加紧密。渴望与贪婪之间并没有太大区别。

如果她能召唤黄金与钻石,为什么不能召唤另一种财富——人们所希望看到的世界的影像呢?

当然,她也许会出错,她和伊阿宋会成为海龟的美餐。

她将手伸进外衣口袋里,弗兰克的魔法木柴似乎比平日更沉重了。她肩负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生命,而且是全体船员的生命。

伊阿宋上前一步,张开双手表示投降。“让我先来,斯喀戎。我来洗你的左脚。”

“不错的选择!”斯喀戎扭动毛茸茸的、如死尸一般的脚趾,“我一定用那只脚踩到了什么东西,感觉靴子里有点黏黏的,不过我相信你能把它清理干净。”

伊阿宋的脸红到了耳朵根。从他脖子上的紧张来看,黑兹尔知道他恨不得放下伪装,拼死一搏——用他的黄金剑先发制人。不过黑兹尔清楚,要是真这么干,他注定会失败。

“斯喀戎,”她连忙说,“你有水吗?肥皂呢?我们该怎么洗——”

“就这样!”斯喀戎转动他左手的枪。突然,手枪变成了一只喷壶和一块抹布。他把两样东西扔给伊阿宋。

伊阿宋瞟了一眼标签。“你打算让我用玻璃清洗剂洗你的脚?”

“当然不是!”斯喀戎拧起了眉毛,“这上面写的是多种表面清洗剂。我的脚肯定算得上多种表面之一。再说了,它有抗菌功能,正是我需要的。相信我,水对这些东西不起作用。”

斯喀戎扭扭脚趾,悬崖上飘过更加浓郁的僵尸餐厅的气味。

伊阿宋直犯恶心:“噢,神啊,不……”

斯喀戎耸耸肩。“你随时可以选择我另一只手上的东西。”他举起右手的燧石枪。

“他会照做的。”黑兹尔说。

伊阿宋瞪了她一眼,不过黑兹尔在目光的对视中胜出了。

“好吧。”他嘟囔道。

“好极了!马上……”斯喀戎跳到最近的一块石灰石上,那块石头刚好有一张脚凳大小。他面对大海,放下脚,神气活现的模样宛如刚刚征服了一个新国家的探险者。“在你擦我的脚趾的时候,我要眺望地平线,这样会更享受。”

“是啊,”伊阿宋说,“我相信。”

伊阿宋跪倒在强盗面前。悬崖边的他任人宰割,只要斯喀戎一脚,他便会跌落山崖。

黑兹尔集中意念,想象自己是斯喀戎——强盗之王。她低头看着一个可怜的金发男孩,对自己不构成任何威胁——只不过是又一个被打败的半神,即将成为他的牺牲者。

在她心中,她看到了即将发生的场面。她从大地深处召唤迷雾,与她召唤金银与宝石一样。

伊阿宋喷了些清洁液,他眼泪汪汪。他开始用布擦洗斯喀戎的大脚趾,脑袋扭到一旁,拼命作呕。黑兹尔几乎看不下去了。她差一点错过伊阿宋被踢中的场面。

斯喀戎一脚猛踹在伊阿宋的胸膛上。伊阿宋向后倒下,从悬崖边滚落下去。他胳膊乱舞,尖叫着向下坠落。在他快要落入水面的时候,海龟猛地抬起头,一口将他吞进了肚子,然后又沉入水中去了。

阿尔戈二号上的警钟敲响了,黑兹尔的朋友奔到甲板上,操纵弩炮。黑兹尔听到小笛在船上哭喊。

这一切令人烦乱,黑兹尔差一点分了神。她强迫自己的心分开两路——一路集中在自己的任务上,另一路则扮演着斯喀戎需要看到的角色。

她愤怒地尖叫起来:“你都干了什么?”

“哦,亲爱的……”斯喀戎带着伤心的口气,可是黑兹尔感觉到了他隐藏在大手帕下面的笑意,“那只是个意外,我向你保证。”

“我的朋友会杀了你!”

“他们可以试试,”斯喀戎说,“不过与此同时,我想你还有时间给我洗另外一只脚!相信我,亲爱的。我的海龟现在吃饱了。它不想要你。你会很安全,除非你拒绝。”

他用手枪对准她的头。

她迟疑了片刻,让他看到自己的痛苦。她不能轻易答应,否则他不会相信黑兹尔已经被打垮。

“别踢我。”她半抽泣着说。

他目光一闪。这正是他期待的结果。她垮掉了,感觉到无助。斯喀戎,波塞冬的儿子再次赢得了胜利。

黑兹尔难以相信,这家伙会与波西·杰克逊有着共同的父亲。这时她想起来,波塞冬有着多变的性格,如同大海一样。也许他的孩子恰恰体现出这一点。波西是波塞冬善良天性的孩子——强大,但温和而乐于助人,是帮助船只加速安全抵达远方陆地的大海。斯喀戎则是波塞冬另一面的孩子——无情地拍打海岸线,令它支离破碎,或是卷走海岸边无辜的人们,让他们溺亡,抑或是击碎船只,无情地夺走全船人的生命。

她抓起伊阿宋掉在地上的喷壶。

“斯喀戎,”她怒道,“你的脚是你最不令人恶心的东西。”

他的绿眼睛里射出冷冷的目光:“洗就行了。”

她跪下来,尽量不去理会那臭气。她挪到一侧,让斯喀戎不得不调整站姿。她想象大海依然在她背后。她又转动了一下身体,在心中继续保持着那幅景象。

“继续干!”斯喀戎说。

黑兹尔忍住笑意。她已经设法让斯喀戎转了一百八十度,不过他眼中仍能看到水面,还有身后起伏的田野。

她开始洗脚。

黑兹尔从前干过不少肮脏的工作。她在朱庇特营地清理过独角兽的窝,也曾为军团填埋并挖过公共厕所。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对自己说。不过看到斯喀戎的脚趾,她还是忍不住作呕。

斯喀戎抬脚踢来的时候,她向后飞去,只是并没有飞太远。她一屁股落在几码之外的青草地上。

斯喀戎瞪着她:“可是……”

突然,世界变幻,幻觉消失了,斯喀戎彻底糊涂了。大海出现在他背后。他刚才只不过将黑兹尔从悬崖边踢开了。

他放下燧石枪:“怎么会——”

“站起身,把东西送来。”黑兹尔告诉他。

伊阿宋从空中飞来,刚好从她头顶上飞过,将强盗撞下了悬崖。

斯喀戎一路尖叫,疯狂地到处射击,但都射了个空。黑兹尔站起身,跑到悬崖边,刚好看见海龟探出头,在空中一口将斯喀戎咬住。

伊阿宋笑了。“黑兹尔,这太棒了。真的……黑兹尔?嘿,黑兹尔?”

黑兹尔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跪倒在地。

她听到远处的朋友们在船上欢呼。伊阿宋立在她身旁,不过他的行动全变成了慢动作,他的轮廓模模糊糊,说话也变成了一片杂音。

白霜在她身边的岩石与草地上蔓延开来。她刚才召唤的财宝沉回到大地之中。四周迷雾翻滚。

我做了什么?她惊恐地想,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不,黑兹尔,”她身后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你干得不错。”

她大气也不敢出。那声音她只听过一次,然而在她心中已重放过千百遍。

她回过身,抬头望向自己的父亲。

他身着罗马服装——平头样式的黑发,苍白而棱角分明的面孔刮得干干净净。外衣与长袍用黑色羊毛织成,绣有金线,面料上不停变换着被折磨的灵魂的一张张面孔。他的长袍边缘带有深红色条纹,代表议员或是执政官。条纹如同一道鲜血的河流泛起道道波纹。普路托的无名指上戴了一颗巨大的猫眼石,仿佛一大块经过打磨处理的冷冻过的迷雾。

他的结婚戒指,黑兹尔心想。不过,普路托从未与黑兹尔的母亲结婚。神不会与凡人结婚。那戒指代表了他与珀耳塞福涅的婚姻。

这个念头让黑兹尔感到愤怒至极,她摇摇头,摆脱眩晕的感觉,站起身来。

“你想要什么?”她问。

她希望自己的口气能给他带来伤害——让他因为自己给黑兹尔带来的所有痛苦而受到惩罚。可是,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我的女儿,”他说,“你让我感到高兴,你成长了。”

没有一样是你的功劳,她想说。她不愿从他的赞许中得到任何快乐,可是她的眼睛却感到有些刺痛。

“我还以为你们这些主神失去了能力,”她好不容易说,“你们希腊与罗马的化身相互争斗。”

“的确如此,”普路托说,“不过,你如此强烈地召唤我,让我出现在你面前……即便只是暂时。”

“我并没有召唤你。”

虽然脱口而出,但她清楚这并不是真的。生平第一次,她欣然接受了自己作为普路托孩子的血统。她尽力去理解父亲的能量,并将它们发挥到了极致。

“当你抵达我在伊庇鲁斯的宫殿时,”普路托说,“你必须有备而来。亡灵不会欢迎你,而女巫帕西法厄——”

“帕西?”黑兹尔问。接着她意识到,这一定是那个女人的名字。

“她不会像斯喀戎那样容易被愚弄,”普路托的目光如同火山石般闪耀,“你通过了第一次考验。帕西法厄打算重建她的领地,这将置所有半神于危险之中,除非你在哈迪斯之屋阻止她……”

他的身形开始闪烁。有一刻他是个大胡子,身穿希腊长袍,头上戴了一顶金色月桂花冠。在他脚边,一只只白骨的手从地下探出。

神咬紧牙齿,眉头紧蹙。

他的罗马外形稳定下来。白骨的手融回了大地之中。

“我们没多少时间了。”他看来像个大病初愈的人,“要知道,死亡之门是亡灵庇护所的最底层。你必须让帕西法厄见到她想见的东西。你是对的,这正是所有魔法背后的秘密。可是,当你身处她的迷宫之中,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你在说什么?什么迷宫?”

“你会明白的,”他保证,“还有,黑兹尔·列维斯科……你不会相信我,不过我为你的能量感到骄傲。有时候……有时候我能关心我孩子的唯一办法便是远离他们。”

黑兹尔忍住了想骂人的冲动。普路托不过是另一个不负责任、寻找牵强借口的神祇父亲。可是,当那几个字在她心中重放时,她的心依然怦怦直跳:我为你的能量感到骄傲。

“找你的朋友们去吧”,普路托说,“他们该担心了。前往伊庇鲁斯的旅程依然危险重重。”

“等等。”黑兹尔说。

普路托抬起一道眉毛。

“我见到塔纳托斯的时候,”她说,“你知道……死亡之神……他告诉我说,我并不在你要捕捉的无赖幽魂清单上。他说,也许那才是你保持距离的原因。如果承认了我,你就必须将我带回到冥界。”

普路托停顿了一会儿。“你想问什么?”

“你就在这里。为什么不把我带到冥界去呢?让我回归死亡?”

普路托的身形开始淡去。他微微一笑,黑兹尔看不出他是哀伤还是高兴。“也许那并不是我希望看到的,黑兹尔。也许我从未来过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