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死神之子变成了一株玉米

他们差一点没能进屋。

主人刚刚插上门闩,奶牛怪兽便怒吼着撞上了门,大门不停地战栗起来。

“哦,它们进不来,”身穿牛仔衣裤的男子安慰道,“你们现在安全了!”

“安全?”弗兰克反问,“黑兹尔现在生命垂危!”

主人皱皱眉,仿佛责怪弗兰克破坏了他的好心情。“是的,是的,把她带过来。”

弗兰克背着黑兹尔,两人跟随男子向屋内走去。尼克想要帮忙,但弗兰克并不需要。黑兹尔的身体轻飘飘的,而弗兰克体内的肾上腺素在翻涌。他能感觉到黑兹尔在发抖,所以至少她还活着,可是,她浑身冰冷,嘴唇透着绿色——这是否只是因为弗兰克视线模糊的缘故呢?

刚才怪兽喷出的气体依然令他的眼睛感到刺痛,胸中仿佛吸入了一棵着火的卷心菜。他不清楚为什么气体给他带来的伤害比黑兹尔轻微。兴许是她吸入了更多。如果能够救她,他宁愿与她交换。

玛尔斯和阿瑞斯的声音在他头脑中吵吵嚷嚷,催促他杀了尼克,杀了穿牛仔衣的男人,杀了任何他能找到的人。弗兰克强压下那些声音。

房子的前屋像是个温室。荧光灯下,墙边排列着一张张摆放着花盆的桌子。空气中弥漫着肥料溶液的味道。也许威尼斯人都在室内种花——因为这里到处是水,而不是土壤吗?弗兰克不知道,他也没时间去考虑这些问题。

后屋看起来像是车库、大学宿舍和电脑实验室的组合。左面的墙边闪烁着一排服务器和笔记本电脑,屏幕保护画面是被耕作的土地与拖拉机。右面的墙边摆放着一张单人床,一张凌乱的书桌,以及一只敞开的衣柜,里面塞满了牛仔衣物和一摞农具,比如干草杈、钉耙。

后墙是一扇巨大的车库门。停在门边的是一辆红色与金色的两轮马车,敞篷车厢,单根车轴,有点像弗兰克在朱庇特营地赛车用的那种。驾驶位的两侧探出巨大的羽毛翅膀。左边车轮的轮辋上盘着一条星点蟒,正发出很响的鼾声。

弗兰克不知道蟒蛇也会打呼噜。他希望自己昨夜变成蟒蛇的时候不是这副样子。

“把你朋友放这儿。”穿牛仔衣的男人说。

弗兰克把黑兹尔在床上轻轻放下,摘下她的剑,让她舒服一些。她像个稻草人似的毫无生气,面色明显带着绿色。

“那些像奶牛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弗兰克问,“它们把她怎么了?”

“卡托布勒普。”主人说,“在英语里面,它的意思是下视者,这是因为——”

“它们总是朝下看,”尼克一拍脑门,“没错,我想起来从前读到过它们。”

弗兰克瞪了他一眼。“现在你记起来了?”

尼克深深低下头,如同卡托布勒普一般。“我,呃……年轻的时候玩过一种卡片游戏,叫作神秘魔法。卡托布勒普是其中的一种怪兽卡片。”

弗兰克眨眨眼。“我也玩过神秘魔法,但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卡片。”

“那是在非洲极限版的扩展卡片上。”

“哦。”

主人清清嗓子:“你们都说完了啊,和人们常说的那样,你们可以闭嘴了吗?”

“是啊,对不起,”尼克嘟囔道,“反正卡托布勒普的呼吸和眼光都有毒,我以为它们只生活在非洲。”

牛仔衣男人耸耸肩。“那是它们的家乡。几百年前,它们被不小心带到了威尼斯。你们听过圣马可吗?”

弗兰克垂头丧气得想要尖叫。他完全搞不懂这些东西之间有何关联,可是如果主人能治好黑兹尔,弗兰克认为还是别惹他生气的好。“圣徒?他们可不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

牛仔衣男人咯咯笑了。“不是,不过圣马可是这座城市的守护神。他死在埃及,哦,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威尼斯人强大的时候……嗯,在中世纪,圣徒的遗迹曾是观光胜地。直到威尼斯人盗走了圣马可的遗体,将它带回到圣马可大教堂。”

“那……太恶心了。”弗兰克说。

“没错,”男人微笑着表示同意,“问题在于,做了这样的事情不可能不招致后果。威尼斯人无意间将一些别的东西偷运出了埃及——卡托布勒普。它们随那艘船来到这里,从那时起便如同老鼠似的繁衍开来。它们喜爱生长在这里的魔法毒根——从运河中生长起来的气味难闻的沼泽植物。这些食物更能增加它们的呼吸的毒性!通常怪兽们不去招惹凡人,不过对于半神……特别是当半神妨碍它们的时候——”

“明白了,”弗兰克打断了他的话,“你能治好她吗?”

男人耸耸肩:“有可能。”

“有可能?”弗兰克不得不拼命控制住自己,不把面前的男人掐死。

他把一只手放在黑兹尔鼻子底下。他感觉不到她的呼吸。“尼克,请告诉我她在做死亡沉睡,就像你在青铜罐子里做的一样。”

尼克做了个鬼脸。“我不知道黑兹尔能否那样做。她爸爸是罗马的普路托,而不是希腊的哈迪斯,所以——”

“哈迪斯!”主人大叫一声,后退几步,用憎恶的目光瞪住尼克,“原来我闻到的是这个。冥界的孩子?要是早知道,我才不会让你进屋呢!”

弗兰克站起身。“黑兹尔是个好人。你保证要帮她的!”

“我没有保证。”

尼克抽出了剑。“她是我姐姐,”他怒吼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不过如果你能治好她,你必须这么做,否则就到斯提克斯冥河去帮我——”

“哦,哇啦,哇啦,哇啦!”男人摆摆手。突然,尼克·德·安吉洛刚才站立的地方,出现了一盆大约五英尺高的植物,下垂的绿叶、一簇簇细丝,还有六只成熟的玉米棒子。

“好了,”男人怒道,手指对玉米来回晃动,“哈迪斯的孩子别对我发号施令!你们该少说多听。至少你现在长耳朵了。”

弗兰克跌坐在床边。“你干了什么……为什么……?”

男人眉毛一扬。弗兰克发出几声尖叫,听起来并不那么理直气壮。他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黑兹尔身上,早忘了雷奥说过他们要找的人。“你是个神。”他回忆道。

“特里普托勒摩斯,”男人鞠了个躬,“朋友们叫我特里普,所以你们别这么叫我。如果你也是冥王的孩子——”

“战神!”弗兰克连忙说,“我是战神的孩子!”

特里普哼了一声。“哦……好不了多少。不过你的命运也许该比玉米好一点。高粱怎么样?高粱不错。”

“等等!”弗兰克恳求,“我们到这里来是出于友好的使命。我们带来一件礼物。”他把手慢慢伸进背包,掏出那本皮装书,“这东西是你的?”

“我的历书!”特里普脸上绽放出笑容,一把夺了过去。他用手指翻动着书页,踮起脚蹦蹦跳跳。“噢,这太好了!你在哪里找到的?”

“呃,博洛尼亚,那地方——”弗兰克想起来他不能提起矮人,“有可怕的怪兽。我们冒了生命危险,不过我们知道这东西对你很重要。所以你也许,你知道,能把尼克变回来,再治好黑兹尔?”

“哦?”特里普从书上抬起头来。他一直在自言自语地开心背诵着什么——关于郁金香种植的时间表。弗兰克希望鹰身女妖艾拉[1]也在这里。她一定能与这家伙相处融洽。

“哦,治好他们?”特里普不以为然地叫道,“当然了,我为这本书表示感激。我肯定能放你走,玛尔斯的儿子,不过我跟哈迪斯有宿怨。毕竟,我的神力要归因于得墨忒耳!”

弗兰克绞尽脑汁,然而脑海中的尖叫声让他无法思考,而且卡托布勒普的毒气仍然让他感到头晕。

“呃,得墨忒耳,”他说,“农作物女神。她……她不喜欢冥王哈迪斯是因为……”突然他回忆起在朱庇特营地听过的一个老故事,“她女儿普罗塞尔皮娜[2]——”

“珀耳塞福涅,”特里普纠正他,“我喜欢希腊名字,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杀死他!玛尔斯尖叫。

我喜欢这家伙!阿瑞斯吵嚷道,不过无论如何杀死他!

弗兰克决定不去理会。他可不愿被变成一株高粱。“好吧,哈迪斯绑架了珀耳塞福涅[3]。”

“正是!”特里普说。

“所以……珀耳塞福涅是你的朋友?”

特里普哼了一声。“那时候我还只是一个凡人王子。珀耳塞福涅才不会注意到我。不过当她的母亲得墨忒耳掘地三尺寻找她的时候,没有多少人愿意帮她。赫卡忒在夜里用火炬为她照亮,而我……嗯,得墨忒耳来到希腊我的地盘上的时候,我给她提供了容身之地。我安慰她,给她食物,提供帮助。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她是女神,不过我的善行得到了回报。后来,得墨忒耳奖赏了我,让我成为农夫之神!”

“哇哦,”弗兰克说,“耕作,恭喜你。”

“我知道!很不错,对吗?反正得墨忒耳与哈迪斯从来就彼此仇视,所以你知道,很自然我必须与我的守护女神站在一边。哈迪斯的孩子——算了吧!事实上,他们中的一个——那个叫作林克斯的塞西亚国王,我想教给他的臣民耕作的时候,他杀了我右手的一条巨蟒!”

“你……右手的一条巨蟒?”

特里普走到带翅的战车边,跳上了车。他拉动一根控制杆,翅膀开始扇动起来。左面车轮上的星点蟒睁开眼睛,开始扭动身体,如同弹簧似的缠绕在车轴之上。战车开始转动,但右边的车轮纹丝不动,所以特里普托勒摩斯只在原地转圈,马车拍打着翅膀,上蹿下跳,如同出了故障的旋转木马。

“看到了吗?”他一边转一边说,“很糟糕!自从我失去了右手的巨蟒,我就无法再传播耕种的音信——至少无法亲自去传播。现在,我只能依赖网上授课。”

“什么?”话刚一出口,弗兰克便感到后悔了。

特里普跳下依然在旋转的战车。蟒蛇慢慢停了下来,打起了鼾。特里普跳到一排电脑旁,拍动键盘,唤醒屏幕,上面出现一个栗色与金色的网站,画面上一个身穿长袍,头戴约翰·迪尔帽子的快乐农夫站在麦田里,手里拿了一把青铜大镰刀。

“特里普托勒摩斯耕作大学!”他骄傲地说,“只需六周,你就能在充满激情与生气的未来职业——耕作专业上获得你的学士学位!”

弗兰克感到脸颊上淌下一粒汗珠。他不在乎这个疯狂的神或是那由蛇来驱动的战车,也不在乎网上学位课程,可是黑兹尔脸色比刚才更绿了,尼克变成了一株玉米,而他却孤立无援。

“瞧,”他说,“我们带来了你的历书。我的朋友们真的很好,他们与你见过的别的哈迪斯的孩子不同,要是有办法——”

“哦,”特里普打了个响指,“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呃……你知道?”

“当然!如果我治好了你的朋友黑兹尔,把另一个,尼古拉斯——”

“尼克。”

“如果我把他变回去……”

弗兰克顿了一下。“那么?”

“那么作为交换,你跟我留下来从事耕作!一个玛尔斯的孩子作为我的学徒,再完美不过!你将是无可替代的代言人。我们能铸剑为犁,获得快乐与幸福!”

“事实上……”弗兰克拼命思考着对策。阿瑞斯和玛尔斯在他脑中尖叫:剑!枪!大炮弹!

弗兰克觉得要是他拒绝特里普的提议,这家伙一定会被惹恼,自己也会变成一株高粱、小麦或是其他的经济作物。

如果只有这办法才能救黑兹尔,那么显然,他会同意特里普的要求,做一个农夫。不过这不可能是唯一的办法。弗兰克不愿相信,他被命运女神选中,加入这次探险,不过是为了让他能够参加网上课程,学习郁金香栽培技术。

弗兰克的目光游移到了损坏的战车上。“我有个更好的提议,”他脱口而出,“我能把那东西修好。”

特里普的笑容消失了。“修好……我的战车?”

弗兰克恨不得踢自己一脚。他在想什么?他又不是雷奥。他甚至搞不懂一副愚蠢的绳结[4]。他几乎连电视遥控器的电池都不知道怎么换。他不可能修好一辆魔法战车!

然而冥冥之中有什么在告诉他,这是他唯一的机会。那辆战车是特里普想要的唯一东西。

“我会想办法修好战车,”他说,“作为回报,你治好尼克和黑兹尔。让我们和平相处。还有,为我们提供尽可能的帮助,帮我们打败盖娅的军队。”

特里普哈哈大笑:“是什么让你觉得我能帮你做那样的事情?”

“赫卡忒告诉过我们,”弗兰克说,“是她让我们到这里来的。她……她把黑兹尔视作她的最爱之一。”

特里普面容失色:“赫卡忒?”

弗兰克希望自己没有言过其实。他不希望赫卡忒也对他恼火有加。不过要是特里普托勒摩斯与赫卡忒都是得墨忒耳的朋友,说不定这能说服特里普出手相助。

“女神指引我们到博洛尼亚寻找你的历书,”弗兰克说,“她希望我们把它交还给你,因为……嗯,她一定清楚,你掌握的某些知识能够帮助我们穿越伊庇鲁斯的哈迪斯之屋。”

特里普缓缓地点点头。“是啊,我懂了。我知道为什么赫卡忒会让你们来找我。很好,玛尔斯的儿子。想办法修好我的战车,要是你成功了,我就会满足你的要求。相反——”

“我知道,”弗兰克嘟囔,“我的朋友们会死。”

“没错,”特里普开心地说,“而你会成为一株可爱的高粱!”

弗兰克跌跌撞撞地走出黑房子。门在他身后关上了,他靠在墙边,心中充满了负罪感。幸运的是,卡托布勒普已经散去了,要不他也许会坐在原地,任由它们将自己踩扁。他罪有应得。他把黑兹尔留在了里面,任她在死亡边缘挣扎,毫无防备,听任一个疯狂的农夫神摆布。

杀死农夫!阿瑞斯在他脑中尖叫。

回到军团去,与希腊人战斗!玛尔斯说,我们还在这里干什么?

杀死农夫!阿瑞斯回喊。

“闭嘴!”弗兰克大声喊,“你们俩!”

两个手提购物袋的老妇人从他身边慢吞吞地走过。她们奇怪地看着弗兰克,嘴里用意大利语嘟囔了几句什么,继续向前走了。

弗兰克难过地望着黑兹尔的骑兵剑,它静静地躺在他脚边的背包旁。他可以跑回阿尔戈二号,找来雷奥,说不定雷奥能修好战车。

可是,弗兰克清楚这不是雷奥的问题。这是弗兰克的使命。他必须证明自己。此外,战车并非真的坏掉,机械并无故障,只是弄丢了一条蛇。

弗兰克可以把自己变作一条蟒蛇。那天早上醒来时,他是一条巨蟒,也许这正是来自神的启示。他并不愿用自己的余生来为一个农夫的战车转动车轮,然而如果这意味着能够救回黑兹尔……

不,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蛇,弗兰克心想,玛尔斯。

他的父亲与蛇有什么关联吗?玛尔斯的圣物是野猪,不是蛇。可是,弗兰克肯定从前曾听到过一次……

他只想到一个人能够开口倾诉。他对战神敞开心扉。

我需要一条蛇,他对他们说,怎么办?

哈哈!阿瑞斯尖叫,对了,蛇!

就像恶毒的卡德摩斯,玛尔斯说,因为他杀了我们的龙,所以我们对他施以惩罚!

两位神开始争吵,弗兰克觉得自己的脑子都快裂成两半了。

“好啦!别吵了!”

声音平息下去。

“卡德摩斯,”弗兰克喃喃道,“卡德摩斯……”

他回忆起了那个故事。半神卡德摩斯杀死了一条龙,而那条龙碰巧是阿瑞斯的孩子。阿瑞斯的儿子当中怎么会有一条龙,弗兰克并不想知道,不过作为龙子之死的惩罚,阿瑞斯将卡德摩斯变成了一条蛇。

“这么说你能把你的敌人变成蛇,”弗兰克说,“这正是我需要的。我需要找到一个敌人,然后我要你把他变成一条蛇。”

你以为我会为你干这个?阿瑞斯怒吼,你还没有证明自己值得我这样去做!

只有最伟大的英雄才能要求这样的恩惠,玛尔斯说,如同罗穆卢斯这样的英雄!

太罗马化了!阿瑞斯嚷道,狄俄墨得斯!

绝不!玛尔斯反驳,那个胆小鬼败在海格力斯手下!

那就贺雷修斯。玛尔斯建议。

阿瑞斯沉默了。弗兰克感到他们之间勉强达成了一致。

“贺雷修斯,”弗兰克说,“好吧,如果那就是条件,我会证明自己能与贺雷修斯比肩。嗯……他做过什么?”

一幅幅画面涌入弗兰克的脑海。他看到一位孤独的战士伫立在一座石桥上,面对一支在台伯河远处集结的军团。

弗兰克回忆起了那个传说。罗马将军贺雷修斯单枪匹马挡住了浩浩荡荡的入侵者,在桥上牺牲了自己,阻止异族越过台伯河。他为罗马人赢得时间完成防御,从而拯救了共和国。

威尼斯已经被占领,玛尔斯说,罗马很快就会如此。扫清这一切!

灭掉他们所有人!阿瑞斯说,让他们死在剑下!

弗兰克将两个声音送回到心底深处。他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惊奇地发现它们不再颤抖。

好多天以来的第一次,他的思绪变得清晰起来。他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什么。他并不清楚如何去完成,这样去做很可能会牺牲,但他必须尝试。黑兹尔的性命掌握在他手中。

他把黑兹尔的剑挂在腰带上,将背包变成弓和箭筒,向刚才与奶牛怪兽遭遇的广场奔去。

计划包括三个阶段:危险,非常危险,极度危险。

弗兰克在老石井边停下脚步。四周没有卡托布勒普的踪影。他抽出黑兹尔的剑,撬起几块鹅卵石,挖出一大团尖尖的根须。卷须舒展开,朝弗兰克脚边爬来,释放出带着恶臭的绿色烟雾。

远处,一头卡托布勒普有如雾角般的呻吟充斥在空中。它的同类从四面八方加入进来。弗兰克不知道这些怪兽如何知晓他在夺取它们最喜爱的食物——也许只是借助灵敏的嗅觉。

现在他的行动必须快。他砍下一束长长的藤蔓,将它插进皮带环中间,不去理会双手灼烧发痒的感觉。很快,他有了一条闪亮、恶臭的毒草套索。好极了。

几头卡托布勒普迈着笨重的步子走进了广场,发出愤怒的呼吼。鬃毛下的绿色眼睛在闪光。它们的长鼻子喷出一团团气体,如同长了皮毛的蒸汽机。

弗兰克搭上一支箭。他心中闪过一丝负罪的痛楚。面前并不是他所见过最坏的怪兽。它们不过是吃草的生物,又恰巧有毒罢了。

黑兹尔正是因为它们才奄奄一息,他提醒自己。

他让箭飞了出去。最前面的一头卡托布勒普倒下了,化作了尘土。他又搭上一支箭,然而其他怪兽已与他近在咫尺。还有更多的从另一个方向冲进了广场。

弗兰克化作一头雄狮。他轻蔑地咆哮一声,向拱门一跃而起,径直飞过另一群怪兽头顶。两群卡托布勒普撞在了一起,但很快便恢复镇定,朝他追赶过来。

弗兰克不清楚自己变形之后那些根茎是否还有味道。通常,他的衣服和物品都会融进他动物的外形之中,然而很明显,他依然散发出美味有毒晚餐的味道。每一次他从一头卡托布勒普身边跑过,怪兽便会怒吼一声,加入“杀死弗兰克”的队伍之中。

他转上一条较大的街道,在一群群游客中穿梭。至于凡人们眼中看到了什么,他一无所知——一只被一群恶狗追赶的小猫?人们在用大约十二种语言咒骂弗兰克。冰激凌蛋筒四处乱飞。一个女人打翻了一摞狂欢节面具,还有一个家伙跌进了运河。

弗兰克回过头去,发现至少有二十多头怪兽紧跟在身后。可是,他需要更多,他需要威尼斯所有的怪兽,而且他必须激怒追赶他的怪兽。

他在人群中发现一个空当,变回了人形。他掏出黑兹尔的罗马短剑——这绝算不上是他喜欢的武器。他个头够大,也够强壮,所以沉重的骑兵剑对他来说并不是个问题。事实上,他反倒有些喜欢它的长度。他一挥金色的利刃,将为首的卡托布勒普砍翻在地,其他的几头撞作了一团。

他躲避着它们的眼神,不过他能感觉到它们灼热的目光。他知道,要是这些怪兽对他一齐吐气,毒气加在一起足以将他溶化成一摊水。怪兽们纷纷涌上前来,撞在了一起。

弗兰克大声喊:“你们想要我的毒根吗?那就拿去吧!”

他化作一只海豚,纵身跃进了运河。他希望卡托布勒普不会游泳。至少它们显得迟疑了,他无法责怪它们,因为运河恶心极了——臭气熏天,带着咸咸的味道,好似汤一般温暖——弗兰克在水中穿梭,躲开贡多拉与快艇,偶尔停下来发出海豚的喳喳声,激怒在人行道上追赶他的怪兽。弗兰克游到最近的贡多拉码头,又变回人形,刺倒几个卡托布勒普,以激怒它们,然后继续向前奔跑。

一切进展顺利。

过了一阵,弗兰克有些发晕。他吸引来更多怪兽,驱散更多的旅游者,带领已经颇为壮观的卡托布勒普队伍在老城曲折的街道间穿梭。每当他需要快速脱身时,他便变成一只海豚跳进运河,或是化作一只苍鹰飞上天空,但他绝不会将追随者们甩下太远。

每当他感到怪兽们也许失去了兴趣时,他就停在某个屋顶,掏出弓箭,除掉兽群中间的几个卡托布勒普。他晃动毒藤蔓的套索,对怪兽们的口臭大加取笑,令它们狂怒不已。紧接着,他继续飞奔。

他几次跑回到原先的地方,迷失了方向。一次,他转过街角,刚好撞上怪兽队伍的尾巴。他本已该筋疲力尽,然而不知何故,他保持着继续奔跑的力量——这很不错,因为最艰难的部分还没有到来。

他发现两座桥,但它们看来都有些不对劲。其中一座被架高,盖了个严严实实,他不可能让怪兽们从下面穿过去。而另一座桥上则挤满了游客。即便怪兽对凡人们置之不理,可任何人吸入了它们释放出的毒气都不会是件好事。怪兽队伍越发壮大,便会有愈多的凡人被推到一旁,撞进水中,或是被踩踏在地。

终于,弗兰克发现了一件能帮上忙的东西。前方的一个大广场对面,一座木桥横跨过最宽的运河之一。木桥本身是木制的格子状桥拱,如同一架老式的过山车,大约有五十米长。

弗兰克以鹰的外形飞翔在空中,远处已见不到更多的怪兽,似乎威尼斯所有的卡托布勒普都已经加入到怪兽的队伍中,在他身后的街道上横冲直撞,一路上吓得游客尖叫奔逃。也许他们以为自己撞上了一群慌不择路的流浪狗。

桥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好极了。

弗兰克仿佛一块石头般急坠而下,变回了人形。他跑上桥中央——这里是天然的咽喉要道——将他的毒根诱饵向身后一扔。

当卡托布勒普大队伍的前锋到达桥边时,弗兰克掏出了黑兹尔的金色罗马短剑。

“来吧!”他大喊一声,“你们想尝尝弗兰克·张的厉害吗?来吧!”

他意识到自己并非只是在对怪兽呼喊。他同样在释放几周以来心中积聚的恐惧、愤怒与怨恨。玛尔斯和阿瑞斯在与他一同怒吼。

怪兽们扑了上来。弗兰克的视线变成了红色。

后来,他记不清当时的细节了。他只记得在怪兽群中厮杀,直到黄色的尘土淹没到他的脚踝。每当他处于劣势,一团团气体开始让他无法呼吸时,他便开始变形——变成大象、龙、狮子,而每一次变形都清除掉他胸中的毒气,赋予了他新鲜的能量。他变形越来越流畅,甚至能以人形用剑发动攻击,而攻击完成后又化作了雄狮,用爪子横扫过卡托布勒普的鼻子。

怪兽用它们的蹄子狂踢过来,呼出有毒的气体,用有毒的目光直视弗兰克。他本会死去,本会被践踏在地,然而他却一直屹立不倒,毫发无损,释放出一道道猛烈的风暴。

对此他并不感到开心,但他下手没有丝毫迟疑。他刺倒一头怪兽,紧接着又劈掉另一头的脑袋。他化作一条龙,将一头卡托布勒普咬成两段,紧跟着变成一头大象,一脚将三头怪兽踩在脚下。他的视线依然带着微红,他发现自己的眼睛并没有欺骗自己。他真的在放光——被一团玫瑰色的光环所环绕。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只是不停厮杀,直到剩下最后一头怪兽。

弗兰克持剑与它正面相对。他气喘吁吁,浑身是汗,身上沾满了怪兽尸体化作的尘土,可他并没有受伤。

卡托布勒普咆哮一声。它一定不是最聪明的一头怪兽。尽管数百个同类已经倒下,它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

“玛尔斯!”弗兰克大喊,“我已经证明了自己,现在我需要一条蛇!”

弗兰克怀疑从前会有人嚷嚷过同样这些话。这样的要求听来那么怪异。他头顶上并没有传来回应的声音。这一次,他脑中的声音沉默了。

卡托布勒普失去了耐心。它向弗兰克扑了上来,让他别无选择。他向空中一劈。刀刃碰触到怪兽的一刹那,卡托布勒普在一道血红的光芒中消失了。当弗兰克的视线重新清晰起来时,一条斑驳的棕色缅甸蟒盘在他的脚边。

“好样的。”一个熟悉的声音说。

站在几英尺外的,正是他的父亲玛尔斯。他头戴红色贝雷帽,橄榄色迷彩服上绣有意大利特种部队的徽章,一支突击步枪挎在肩头。他的面孔坚毅而棱角分明,头上戴了一副深色墨镜。

“父亲。”弗兰克好不容易叫出声。

他无法相信自己刚刚做的一切。恐惧这才开始在心中渐渐涌来。他想哭,可是他觉得在玛尔斯面前这一定不是个好主意。

“感到害怕是很自然的事,”战神的声音出乎意料的热情,充满了骄傲,“所有伟大的战士都会感到害怕,只有愚蠢的人和疯子才不会。你面对了自己的恐惧,我的儿子。你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与贺雷修斯一样。这是你的桥,而你守住了它。”

“我——”弗兰克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我只需要一条蛇。”

玛尔斯的嘴角浮现出一丝隐隐的微笑。“没错,你现在已经有了。你的勇气让我的希腊和罗马外形合二为一,虽然只是一时。去吧,去救你的朋友们,不过听我说,弗兰克,你最严峻的考验还没有到来。当你在伊庇鲁斯面对盖娅的军队时,你的领导力——”

战神突然弯下腰去,紧紧抱住脑袋。他的身形闪烁起来,迷彩服变成了一件长袍,然后是自行车骑手的外套和牛仔裤。他的步枪变成了一把剑,然后是一支火箭筒。

“痛苦!”玛尔斯吼道,“快走!马上!”

弗兰克没有提问。顾不得疲惫,他化作一只大鹰,用巨大的爪子抓起蟒蛇,向空中升起。

他回头看去,桥中央升腾起一团小小的蘑菇云,一道火圈向外扩散开来,两个声音——玛尔斯与阿瑞斯在尖叫:“不——!”

弗兰克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没时间去考虑这个问题。他飞过城市上空——此时已经完全不见了怪兽的踪影——向特里普的房子飞去。

“你找到了一条蛇!”农夫之神惊呼。

弗兰克没有理他。他大步走进卡萨内拉,手里拖着蟒蛇的尾巴,把它扔在床边,仿佛那是一个圣诞老人怪异的礼物袋。

他跪倒在黑兹尔身边。

她还活着——面色发绿,身体颤抖,几乎没有了呼吸,但却还活着。至于尼克,他依然是一株玉米。

“治好他们,”弗兰克说,“马上。”

特里普叉起胳膊。“我怎么知道这条蛇是否管用呢?”

弗兰克咬紧了牙齿。自从桥上的爆炸发生后,他脑中战神的声音消失了,但他仍然感到掺杂的愤怒在他体内翻涌。他的身体也感到了异样。难道特里普变矮了吗?

“这条蛇是玛尔斯的礼物,”弗兰克怒吼,“它肯定管用!”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缅甸蟒滑到马车边,将身体缠在了右车轮上。另一条蟒蛇苏醒过来,两条蛇相互探查了一番,鼻子碰触在一起,然后一齐转动起车轮。马车缓缓向前移动,车上的翅膀开始扇动。

“瞧见了?”弗兰克说,“马上治好我的朋友们!”

特里普敲了敲下巴。“好吧,谢谢你的蛇,不过我不确定是否喜欢你的口气,半神。也许我该把你变成——”

弗兰克比他更快。他扑向特里普,把他撞进墙中,手指紧紧锁住了这位神的咽喉。

“当心你的话,”弗兰克警告他,口气中带着致命的冷静,“否则我的剑劈中的就不是犁头,而是你的脑袋。”

特里普连连喘气。“你知道……我认为我会治好你的朋友。”

“对斯提克斯冥河发誓。”

“我对斯提克斯冥河发誓。”

弗兰克松开了他。特里普摸了摸喉咙,仿佛是在确证它还在那儿。他紧张地对弗兰克笑笑,小心地绕过弗兰克身边,快步走到前屋。“只要……只要搜集些草药!”

弗兰克注视着神捡起一些叶子和树根,在研钵中捣碎。他团成一个药片大小的黏糊糊的绿球,跑到黑兹尔身旁,把小球放进黑兹尔的舌头底下。

立刻,她哆嗦着坐起身,开始咳嗽,还睁开了眼睛。她皮肤上的绿色消失了。

她四下张望,一脸茫然,直到看见弗兰克。“怎么——”

弗兰克一把抱住她。“你会没事的,”他激动地说,“一切都会好的。”

“可是——”黑兹尔握住他的肩膀,吃惊地注视着他,“弗兰克,你怎么了?”

“我?”他站起身,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我不……”

他低下头,明白了她的意思。原来并非特里普变矮,而是自己长高了。他的肚皮缩了进去,胸膛变得更加宽厚。

弗兰克也经历过快速生长的时期。有一次醒来时,他比睡前长高了两厘米。不过此刻更是疯狂,仿佛在他变回人形之后龙和狮子留在了他的体内。

“呃……我不……也许我能变回去。”

黑兹尔开心地笑了。“为什么?你看起来帅极了!”

“我……真的吗?”

“我是说,你以前就很帅!不过你现在显得更成熟,更高大,如此与众不同——”

特里普夸张地叹了一口气。“是的,很显然是玛尔斯给你的恩赐,祝贺你。好啦好啦,现在,如果我们已经完事了……”

弗兰克对他怒目而视:“事情还没完呢。治好尼克。”

农夫之神眼皮一翻。他伸手对玉米一指,轰!尼克·德·安吉洛出现在一片炸开的玉米须之中。

尼克吃惊地东张西望。“我……我做了一个最怪异的关于爆米花的梦,”他冲弗兰克皱皱眉,“怎么你变高了?”

“一切都很好,”弗兰克安慰他,“特里普正要告诉我们如何在哈迪斯之屋求生。对吗,特里普?”

农夫之神抬头望向天花板,仿佛在说:得墨忒耳,干吗是我?

“好吧,”特里普说,“你们到达伊庇鲁斯之后,会得到一个酒杯。喝下去。”

“谁给的酒杯?”尼克问。

“这无关紧要,”特里普打断他,“只需要知道,里面装满了致命的毒药就行了。”

黑兹尔打了个冷战。“那你是说我们不该喝下去?”

“不!”特里普说,“你们必须喝下去,否则你们将无法通过神庙。毒药将你们与死亡的世界相连,让你们进入更低的层面。生存的秘密在于,”他眼睛一闪,“大麦。”

弗兰克盯着他:“大麦?”

“从前屋带走一些我特制的大麦。把它们做成小蛋糕。进入哈迪斯之屋前吃下去,大麦会吸收掉毒药最毒的部分,所以它只会影响到你们,但却无法杀死你们。”

“就这样?”尼克追问,“赫卡忒让我们穿越半个意大利,就是为了让你告诉我们吃大麦?”

“祝你们好运!”特里普跑过屋子,跳上马车,“还有,弗兰克·张,我宽恕你!你很有勇气。如果你改变主意,我的机会随时为你敞开大门。我很乐意看见你获得耕作学位!”

“是啊,”弗兰克嘟囔,“谢谢了。”

神拉动马车上的一个把手。蛇轮转动起来。战车的翅膀在拍动。房间后面,车库门打开了。

“噢,又开始活动了!”特里普欢呼,“那么多愚昧的土地需要我的教诲。我会教给它们耕耘、灌溉、施肥的盛事!”战车渐渐升起,飞出了屋子。特里普对天空喊道:“飞吧,我的蛇!飞吧!”

“这家伙,”黑兹尔说,“太古怪了。”

“施肥的盛事。”尼克从肩膀上掸掉几根玉米须,“我们可以走了吗?”

黑兹尔扶住弗兰克的肩膀。“你没事吧,真的?你换回了我们的生命。特里普都让你做了什么?”

弗兰克拼命让自己保持镇定。他怪自己感到如此懦弱。他能面对一群怪兽,然而黑兹尔刚刚对他表示出善意的时候,他却好想放声大哭。“那些奶牛怪兽……让你中毒的卡托布勒普……我不得不杀了它们。”

“很勇敢,”尼克说,“那一群一定只剩下了六七头。”

“不,”弗兰克清清嗓子,“所有的怪兽,我杀死了城市里所有的怪兽。”

尼克和黑兹尔望着他,惊得一个字说不出来。弗兰克担心他们会怀疑自己,或是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在那座桥上杀死了有多少怪兽——两百?还是三百?

可是,从他们的眼神当中,他看到了信任。他们是冥界的孩子。也许他们能感受到死亡,感受到他艰难完成的杀戮。

黑兹尔在他面颊上轻轻一吻。现在她必须踮起脚才能做到。她的眼神中透着莫名的哀伤,仿佛她明白,弗兰克已经变了——某些比身体上的快速生长更重要的东西。弗兰克也明白这一点。他不再是从前的他,他只是不知道这是否是一件好事。

“好吧,”尼克打破了紧张的空气,“谁知道大麦长什么样子?”


[1] 艾拉是《海神之子》中的角色,过目不忘,喜欢背诵出自己读过的书。

[2] 普罗塞尔皮娜,是珀耳塞福涅的罗马名字。

[3] 冥王哈迪斯绑架了珀耳塞福涅,使之成为冥后。

[4] 见《雅典娜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