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到达悬崖边的时候,安娜贝丝确定自己已经在死刑执行令上签下了名字。
悬崖向下有八十英尺高,在底部延伸开来的是大峡谷的恐怖版本:一条火之河在凹凸不平的黑曜石上切割出一条深深的印记,放光的红色水流在悬崖表面上投下恐怖的影子。
即便是在峡谷之巅,热量也丝毫不减。悲伤之河透骨的凉意依然没有消散,但安娜贝丝的脸颊已经感到了粗糙与灼烧。每一次呼吸都倍感费力,仿佛胸膛里塞满了泡沫花生。她手上的伤口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流血不止。安娜贝丝受伤的脚原本已基本恢复,此时却重新开始恶化。她之前已经取掉了临时夹板,现在她感到有些后悔。每走一步都令她疼得眉头紧蹙。
假设他们能够走下悬崖,来到火之河岸边——对此她深表怀疑——她的计划也绝对太疯狂了。
“呃……”波西查看着山崖,他指了指从山边斜插到山底的一条小裂缝,“我们可以试试那边的山脊,说不定能顺着它爬下去。”
他没有说这样的尝试很疯狂,而是尽量给人以希望。安娜贝丝对此深怀感激,不过她也担心自己正把波西带向万劫不复之地。
当然了,如果两人待在这里不动,他们也会死。暴露在塔塔勒斯地狱空气之中的胳膊已经开始起泡,四周的环境有如核爆区域一般危险重重。
波西走在前面。山脊窄得几乎无法立足。光滑如镜的岩石上,他们的双手拼命抓住任何一处细小的裂缝。每一次只要受伤的脚稍稍用力,安娜贝丝便疼得想要尖叫。她撕下了T恤衫的袖子,用它裹住流血不止的手掌,但她的手指依然在打滑,整个人虚弱无力。
身下几步远的地方,波西伸手去够另一个可以抓手之处,他咕哝了一句:“那么……火之河叫什么名字?”
“佛勒革同河,”她说,“你应该专心往下爬。”
“佛勒革同?”他顺着山脊向下爬,两人已经爬下了山崖的大约三分之一——从这样的高处跌落下去依然会粉身碎骨,“听起来好像我那个痛。”
“别逗我笑了。”她说。
“只是想让气氛轻松一点。”
“谢谢了,”她咕哝道,受伤的一只脚差一点踩空,“我摔死的时候一定面带微笑。”
两人继续前行,一步紧跟着一步。安娜贝丝的眼睛被汗水刺痛着,胳膊不住地发抖。令她吃惊的是,他们终于爬到了山崖的底部。
一踏上地面,她立刻控制不住地摇晃了一下。波西一把抓住她。他皮肤的热度令她感到担心。他脸上已经冒出了红色的疱疹,让他看起来好像得了天花。
她的视线也模糊不清,嗓子几乎要起泡,胃里收缩得比拳头还要紧。
我们必须赶快,她心想。
“快到河边去,”她告诉波西,努力掩饰着声音里的慌乱,“我们一定能做到。”
两人摇摇晃晃地走过光滑的山脊,绕过巨石,避开只要脚下一滑便能将他们刺穿的石笋。他们破烂的衣服因为河里散发的热量而蒸汽腾腾,但两人没有止步,最后终于成功跪倒在火之河岸边。
“我们必须喝下去。”安娜贝丝说。
波西晃动了一下,半闭上了眼睛。足足数了三下他才开口:“呃……你是说要把火喝下去吗?”
“火之河从哈迪斯的领地流进塔塔勒斯。”安娜贝丝几乎已说不出话来,她的嗓子因为热量和发酸的空气而干涩发紧,“河流用来惩罚邪恶,不过……某些传说中也把它称作‘治愈之河’。”
“某些传说?”
安娜贝丝咽了一口唾沫,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火之河能让邪恶者保持全身,令他们经受惩戒之地的折磨。我想……它也许就相当于冥界的神食与神饮。”
火苗从河里喷涌开来,卷到了他的脸旁,波西皱了皱眉。“可这是火,我们怎么——”
“就像这样。”安娜贝丝说着将双手探进了河水。
愚蠢吗?的确,然而她深信他们俩别无选择。如果再等下去,他们就会晕死过去,所以还是尝试点愚蠢的办法并期望它成功的好。
刚刚接触的瞬间,火焰并不让人感觉到疼。它凉凉的,也许这意味着它太过炙热,超乎安娜贝丝的神经所能承受的限度。趁自己还没改变主意,她将燃烧的液体捧在手心,举到嘴边。
她原以为它会像是汽油的味道,而实际却比那糟糕得多。有一次在旧金山的一家餐馆里,她稀里糊涂地尝了一道印度菜里的鬼椒。刚刚咬上一点点,她就感觉整个呼吸系统仿佛都要炸裂开来。饮下火之河的河水便如同吞下一杯鬼椒思慕雪。仅仅一瞬间,她的鼻孔里就充满了液体火焰,嘴里如同被炸透了一般,满眼的泪水,脸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迸发开来。她倒下了,大口喘气,恶心得想吐,全身都在剧烈晃动。
“安娜贝丝!”波西抓住她的胳膊,她差一点就滚进了河里。
阵痛过去,她发出刺耳的呼吸声,吃力地坐起身。她感到极度虚弱和恶心,然而下一口呼吸却轻松了些许,胳膊上的水疱也开始消散。
“成功了。”她嘶哑着声音说,“波西,你也必须喝。”
“我……”他两眼一翻,倒在她身上。
她不顾一切地捧起更多的火,顾不得疼痛,将液体一点点滴入波西口中。但他毫无反应。
她又试了一次,将一捧液体倒进了他嗓子里。这一次,他剧烈咳嗽起来,浑身颤抖。安娜贝丝将他抱在怀里,魔力之火渗入了他的身体。他的热度渐渐降低,疱疹也在消散。他挣扎着坐起身,在嘴唇上拍打。
“呃,”他说,“辣,还很恶心。”
安娜贝丝虚弱地笑了笑。她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同时感觉头晕眼花。“是啊,总结得很好。”
“你救了我们俩。”
“只是暂时,”她说,“问题在于,我们依然被困在塔塔勒斯。”
波西眨眨眼,四下张望,仿佛刚刚意识到两人身处何地。“神圣的赫拉,我从没想过……哦,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也许塔塔勒斯是个虚无的空间,一个无底的深渊,可这竟是个实实在在的地方。”
安娜贝丝想起了他们在坠落的过程中所看到的景致——一连串的平台,一直向下探入黑暗之中。
“我们还没有见到它的全部,”她提醒道,“也许这只是深渊开始的极小一部分,如同房子门前的台阶。”
“门前的擦鞋垫。”波西咕哝道。
两人一齐抬头望向翻滚在阴沉的雾霭中的血红色云团。即便他们愿意这样去做,两人也已没有力气再爬回到悬崖上去了。此时他们只剩下两个选择:沿河而下或者溯河而上,顺着火之河河边。
“我们需要找到出去的办法,”波西说,“死亡之门。”
安娜贝丝打了个寒战。她想起了二人坠入塔塔勒斯地狱之前波西说过的那句话。他让尼克·德·安吉洛承诺,带领阿尔戈二号前往伊庇鲁斯,到达死亡之门位于凡人世界的一面。
我们会在那里和你们会合。波西当时这样说道。
这个念头似乎比饮下火焰更加疯狂。他们如何穿过塔塔勒斯,找到死亡之门呢?在这毒气肆虐之地,他们不过艰难前行短短几百码的距离就已几乎丧命。
“我们必须这么做,”波西说,“不仅仅是为了我们自己,还为了我们爱的每一个人。死亡之门必须从两面关闭,否则怪兽就能往来无阻。盖娅的力量将会肆虐整个世界。”
安娜贝丝知道他说得没错。可是……当她试图想象出一个有可能成功的计划之时,其中相关的一切可能几乎将她压垮。他们还没有找到死亡之门的办法,他们不知道这样做需要多长时间,他们甚至不清楚在塔塔勒斯时间流逝的速度是否与在凡人世界等同。尼克提到过,盖娅最强大的一支怪兽军团守卫在塔塔勒斯地狱一侧的大门外。安娜贝丝与波西不可能展开一场正面进攻。
她决定对此只字不提。两个人都知道,这样做的胜算几乎为零。此外,在悲伤之河中游过之后,安娜贝丝这辈子都不再想听到那些哀号与呻吟声。她暗暗发誓,从今后决不再抱怨。
“呃,”她深吸了一口气,庆幸自己的肺至少不再疼痛,“如果我们贴近河流,就会有办法疗伤。要是我们顺流而下——”
事情发生得太快,如果安娜贝丝独自一人,她一定已经死了。
波西的目光紧锁住她身后的什么东西。安娜贝丝一扭头,只来得及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正向她扑来——一头两腿细长带刺,两眼凶光毕露,发出咆哮的怪兽。
她本有时间反应的——是阿拉克涅。然而她被吓呆了,甜得令人作呕的气息让她的知觉陷入了停顿。
接着,她听到一声熟悉的咔嗒声,那是波西的圆珠笔化为剑的声音。他的剑锋从她头顶上掠过,带起一道闪亮的青铜光弧。紧接着,山谷中响起一阵可怕的嚎叫。
安娜贝丝呆呆地站在原地,目瞪口呆,黄色的尘土——阿拉克涅的残骸有如树上的花粉,在她身边如雨点般落下。
“你没事吧?”波西的目光在悬崖上与巨石间来回搜索,留意着更多的怪兽,但什么也没有出现。蜘蛛的金色粉尘散落在黑曜石上。
安娜贝丝讶异地注视着自己的男朋友。激流剑的仙铜剑锋在塔塔勒斯的黑暗中越发熠熠生辉。它划过炙热厚重的空气,如同一条被激怒的蛇,发出挑战的咝咝声。
“她……她差一点要了我的命。”安娜贝丝语无伦次。
波西在岩石上的粉尘堆里踢了一脚,神情显得冷酷而愤怒。“鉴于她给你带来的痛苦,我让她死得太轻松了。她死有余辜。”
对于这一点,安娜贝丝再赞同不过,不过波西言语中的强硬令她感到有些不安。她从未见过有人会为她表现得如此愤怒,如此睚眦必报。阿拉克涅的速死似乎更让她感到高兴。“你动作怎么会这么快?”
波西耸耸肩。“我们必须相互照应,对吗?好啦,你刚才说……顺流而下?”
安娜贝丝点点头,依然有些心神不宁。黄色的尘土在岩石密布的河岸上四散开来,升腾而起。至少他们现在了解了一点,怪兽在塔塔勒斯中也是可以被杀死的……虽然她并不知道阿拉克涅究竟能死多久。安娜贝丝一点也不想在这地方逗留,去搞清楚这一点。
“是啊,顺流而下,”她说,“如果河水是从冥界的上层流下来的,它就会流入塔塔勒斯更深的地方……”
“所以它会流向更危险的地域,”波西接过她的话,“而那里也许就是死亡之门的所在地。我们真走运。”
两人刚走出几百码远,安娜贝丝便听到了什么声音。
安娜贝丝艰难地向前迈着步子,神志有些恍惚,心中在拼命构思一个计划。她是雅典娜的女儿,所以计划是她的专长,然而在饥肠辘辘、嗓子冒烟的状态下,她很难运筹帷幄。火之河燃烧的河水也许疗好了她的伤,并给她以力量,但无法解决她的饥渴。安娜贝丝心中暗想,也许河水本来就不是为了让人好受而存在的。它的目的只是让你能继续向前,以便让你经历更多难以忍受的苦难。
疲惫开始让她抬不起头来。这时候她听到了女人的声音,似乎是在争吵——这让她立刻警醒起来。
她低声道:“波西,快隐蔽!”
她把波西拽到最近的一块石头后面,身子紧贴在河边,鞋子差一点就碰到了河水中的火焰。另一面,在河水与悬崖之间狭窄的小路上,几个声音在怒吼,随着他们从上游走近而变得越来越清晰。
安娜贝丝拼命让自己稳住呼吸。争吵声依稀是人类的声音,不过那不说明任何问题。她觉得塔塔勒斯里的任何东西都是他们的敌人。她不知为何怪兽仍然没能发现他们。怪兽能嗅到半神的味道——尤其是像波西这般强大的,波塞冬的儿子。安娜贝丝怀疑藏在石头后面是否能有作用,如果怪兽能够嗅到他们的气味的话。
不过,怪兽还在靠近,他们的语调并没有丝毫改变。杂乱的脚步声——争吵,踱步,争吵,踱步,并没有变得更快。
“很快?”其中一个粗糙的声音如同是在火之河里漱口。
“噢,我的神啊!”另一个声音说。这声音听来年轻许多,也更像是人类,仿佛在购物中心里一个被朋友们惹恼了的凡人女孩。不知为何,她的声音在安娜贝丝耳中听来有些熟悉。“你们这些家伙真讨厌!我都说了,离这里大概有三天时间。”
波西紧紧握住安娜贝丝的手腕。他惊恐地望着她,似乎也听出了那个购物中心女孩的声音。
咆哮声、争吵声此起彼伏。怪兽——安娜贝丝猜测有五六个——在石头的另一面停下了一会儿,但依然没有迹象表明它们发现了半神的气味。安娜贝丝不知道是否半神的气味在塔塔勒斯有所变化,或是说其他的气味太过浓厚,盖过了半神的味道。
“我不知道,”第三个声音说,跟第一个声音一样粗哑而苍老,“也许你连路都不认识,年轻人。”
“噢,闭上你的臭嘴,塞尔福,”购物中心女孩说,“你上次逃到凡人世界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两年前才刚去过,当然认识路!再说了,我清楚我们在上面会遇到些什么,你对此毫无概念!”
“大地母亲没给你这个权力!”第四个声音尖叫着。
更多的咝咝声、扭打声、沮丧的呻吟声传来——仿佛有一大群野猫在激战。最后那个叫作塞尔福的大喊一声:“够了!”
争吵的声音渐渐平息下去。
“我们暂且听从你的领导,”塞尔福说,“不过要是你带领不好我们,或者我们发现你说的盖娅的召唤是在撒谎——”
“我没有撒谎!”购物中心女孩呵斥道,“相信我,我有充足的理由参加这场战争。我需要吞噬一些敌人,而你们可以尽情享用英雄的鲜血。只要留下一个给我就行——那个叫作波西·杰克逊的。”
安娜贝丝拼命忍住想大叫的冲动。她忘却了心中的恐惧,恨不得从巨石后面跳出去,用匕首将这些怪兽劈成灰烬……只是她早就丢失了匕首。
“相信我,”购物中心女孩说,“盖娅已经召唤了我们,这一切将会充满乐趣。在这场战争结束之前,凡人和半神都会因为我的名字心惊胆战——那就是凯莉!”
安娜贝丝差一点叫出了声。她看了看波西。即便是在火之河红色光芒的映射之下,他依然面色发白。
艾婆萨[1],她用嘴型说道,吸血鬼。
波西神色严峻地点点头。
她记得凯莉。两年前,在波西的新生介绍会上,他和他的朋友芮秋·戴尔就曾被化装成啦啦队长的艾婆萨攻击过,凯莉便是其中之一。后来,同一拨艾婆萨还在代达洛斯的工作室袭击过他们。安娜贝丝从背后捅了她一刀,将她送进了——这里,塔塔勒斯。
怪兽们拖着脚步走远了,声音渐渐远去。安娜贝丝爬到巨石边,壮起胆子向外瞧去。果然,前方有五个女人踩着不相称的腿在蹒跚而行——左腿是机械青铜,右腿是毛发茂盛的恶魔蹄子。她们的头发由火焰组成,皮肤如白骨般惨白,大多身穿着褴褛的古希腊服饰,只有带头走在前面的凯莉穿了一件烧破的女式衬衫,带褶的短裙——那是她的啦啦队长制服。
安娜贝丝咬紧了牙关。过去的几年中她曾面对过数不清的凶恶怪兽,但她对艾婆萨有着刻骨仇恨。
除去丑陋的爪子与毒牙,她们还拥有操纵迷雾的超强能力。她们能变形,会念咒,可以欺骗凡人放松警惕。男人更易受到她们的诱惑。艾婆萨最喜爱的手段是让一个男人爱上她,然后吸掉他的血。这是一种致命的约会。
凯莉曾差一点杀死了波西。之后她又利用了安娜贝丝的老朋友卢克,迫使他以泰坦之王克洛诺斯之名犯下了阴险至极的罪行。
安娜贝丝真希望匕首还在身上。
波西站起身。“她们朝死亡之门去了,”他低声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安娜贝丝不愿去想,不过可悲的是,这支残忍恐怖的女人小分队是他们二人在塔塔勒斯地狱所遇到的最接近好运的东西了。
“是啊,”她说,“我们得跟上她们。”
[1] 在《波西·杰克逊与迷宫之战》中出现的魔兽,是魔法女神赫卡忒的仆从。也有说法称她们是吸血鬼的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