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
坠落的时候,安娜贝丝想到了古希腊诗人赫西奥德,他推测从地面落入塔塔勒斯地狱需要用九天时间。她只希望赫西奥德错了。她不知道波西和自己坠落了多久——几小时?几天?仿佛没有尽头。自从落入深渊,他们就紧紧抓住彼此的手。此刻波西把她拉近,紧紧拥抱在一起,两人在一片漆黑中继续坠落。
风在安娜贝丝耳边呼啸。空气越发炙热而潮湿,仿佛他们跌入的是一条巨龙的咽喉。她最近折断过的脚踝在悸动,但她无法判断上面是否还缠着蛛丝。
那可恶的怪兽阿拉克涅,虽然被困在了自己编织的网中,被一辆汽车撞过,然后跌入了塔塔勒斯地狱,但这位蜘蛛女怪还是成功实施了报复,用丝缠住了安娜贝丝的腿,把她拖下深渊,连同波西一道。
安娜贝丝无法想象阿拉克涅还活着,在他们身下暗处的某个地方。着陆的时候,她不愿意再见到那怪物。从好处去想,假设下面还有底的话,安娜贝丝和波西也许会被摔得粉身碎骨,所以大蜘蛛倒不值得他们去担心了。
她用胳膊抱住波西,忍住想哭的感觉。她从未指望自己的生活会有多么轻松。大多数半神年纪轻轻就死在了可怕的怪兽手中,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希腊人发明了悲剧。因为他们知道,最伟大的英雄从来就得不到善终。
不过,这不公平。她经历了那么多苦难,才找回雅典娜帕台农雕像,然而就在她刚刚成功,事情开始好转,她与波西重逢之时,他们却又坠入死亡的深渊。即便是神也无法设计出如此多舛的命运。
不过,盖娅与其他的神不同。大地母亲更苍老,更恶毒,更残忍。安娜贝丝可以想象得出她此刻的笑声。
安娜贝丝将嘴唇贴在波西耳边:“我爱你。”
她不知道他是否能听见——不过若是他们死了,她希望这是她最后的遗言。
她拼命思考解救他们的办法。她是雅典娜的女儿。她已经在罗马地下的隧道中证明过自己,凭借自己的机智克服了一个个挑战。不过,她此刻却想不出一个能让他们掉转方向,甚至是放慢速度的办法。
他们俩都没有飞行的能力——伊阿宋能控制风,弗兰克能变成带翅膀的动物,但如果波西和安娜贝丝以终极速度跌入坑底……呃,她的科学知识足以让她清楚什么是“终极”。
她甚至认真考虑过是否把两人的衣服做成降落伞——她已近乎绝望。正在这时,他们的四周变了。黑暗中出现了淡淡的灰红色。她发现自己抱紧波西的同时看见了他的头发。耳边的风声变成咆哮。空气炙热难当,散发出好似臭鸡蛋的味道。
突然,他们一直在坠落的通道豁然开朗,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洞穴。大约身下半英里的地方,安娜贝丝看到了底。转瞬之间,她不知所措,无法思考。这个洞穴足以装下整个曼哈顿岛——她甚至无法望及它的边缘。红色的云如同蒸发的血液一样挂在半空中。这里的景致——至少在她眼中看来——是岩石密布的黑色平原,点缀着参差不齐的山脉与燃烧的深渊。在安娜贝丝的左边,大地被切割成一道接一道的悬崖,如同巨大无比的台阶,通向深渊深处。
熏天的硫黄气息让人很难集中精神,她留神着身下的地面,看到一条闪光的带状黑色液体——一条河流。
“波西!”她在他耳边大喊,“水!”她拼命向他做手势。昏暗的红光之下,波西的脸很难看清楚。他显得震惊与恐惧,不过他点点头,似乎是明白了。
波西能够控制水。假设黑色液体的确是水的话,他也许能缓和一些下坠的冲击。当然,安娜贝丝听到过关于阴间河流的可怕传说。它们会夺去你的记忆,或是将你的身体和灵魂化作灰烬。不过,她决定不去想这些。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河流向他们猛冲过来。在最后一秒,波西拼命地大叫一声。水流溅起一阵巨浪,将他们吞没。
冲击并没能要了她的命,但寒冷却差一点做到。
冰冷的河水震出了她胸腔中的空气。她的四肢变得僵硬,她松开了波西,开始慢慢下沉。奇怪的呜咽声充斥在她耳边——数不清的肝肠寸断的哭喊,仿佛河水是用蒸馏出的哀鸣所构成。那些声音比寒冷更可怕,将她拖入深处,令她失去知觉。
挣扎有什么用呢?它们对她说,反正你已经死了。你永远无法离开这地方。
她可以任由自己沉入水底淹死,让河流带走她的躯体。那样会更容易。她只需要闭上眼睛……
波西抓住她的手,摇晃着她,让她回到了现实。在昏暗的水中她什么都看不清,不过她突然不再想死。两人一起向上猛蹬,冲出了水面。
安娜贝丝气喘吁吁,空气的存在令她心存感激,早已顾不得其中所包含的硫黄刺鼻的味道。水流围绕着他们旋转,她发现原来是波西在制造旋涡,将二人托起。
虽然四周无法辨认,但她知道这是一条河,是河流就会有岸边。
“陆地,”她呛着水说,“朝一边去。”
波西筋疲力尽。通常,水能让他振作起来,但显然这里的水不行。控制水流一定在耗费他的每一分力气。旋涡开始散去。安娜贝丝用一只胳膊搂在他腰间,挣扎着走过激流。河水在与她抗争:成千上万的哀鸣在她耳边低语,侵入她的头脑。
生命就是绝望,它们说,一切都毫无意义,然后你会死去。
“毫无意义。”波西喃喃道,寒冷让他的牙齿咯咯作响,他不再向前游,开始向下沉去。
“波西!”她尖叫道,“河水在干扰你的心智。这是克塞特斯河——悲伤之河。[1]
这里只有十足的痛苦!”
“痛苦。”他说。
“坚持住!”
她使劲踢着水挣扎,拼命让两人浮在水面上。对于盖娅来说,这又将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安娜贝丝试图不让她的男朋友,海神波塞冬之子淹死并因此丢掉了性命。
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的,你这个丑老太婆,安娜贝丝心想。
她把波西抱得更紧,吻了他一下。“给我讲讲新罗马,”她要求道,“你对我们俩有什么打算?”
“新罗马……我们俩……”
“是啊,海藻脑袋,你说过我们的将来可以在那里度过!快跟我说说!”
安娜贝丝从未想过要离开混血营地,那里是她所知道的唯一一个真正的家。可就在几天前,在阿尔戈二号上,波西跟她提起过,他想象他们俩将来在罗马半神中生活。在他们新罗马的家里,兵团的老兵们可以安心地定居,上大学,结婚,甚至生子。
“建筑,”波西喃喃道,他眼中的迷茫渐渐消散,“我觉得你会喜欢那些房子,还有公园。有一条街道上,有各种酷酷的喷泉。”
安娜贝丝在与激流的抗争中渐渐占据了上风。虽然她的手脚都感觉像是一袋袋湿透了的沙子,不过幸好波西开始帮她。她已经看见了不远处河岸的暗影。
“大学,”她气喘吁吁地说,“我们能一起上大学吗?”
“是……是的。”他表示赞同,声音中更增添了一分信心。
“你想要学什么,波西?”
“不知道。”他承认。
“海洋科学,”她建议,“海洋学?”
“冲浪?”他问。
她笑了,笑声在水面上放射出一道冲击波。哀号声减弱成了背景噪声。安娜贝丝不知道从前是否有人在塔塔勒斯笑过——源自快乐的纯净而简单的笑。对此她表示怀疑。
她拼尽最后一点气力抵达岸边。她的两脚终于踩上了布满河沙的河底。她和波西把自己拖上岸,瑟瑟发抖,气喘吁吁,两人瘫倒在黑色的沙滩上。
安娜贝丝好想蜷在波西身边,安然入睡。她好想闭上双眼,企盼这一切不过是个噩梦,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阿尔戈二号上,平安地与朋友们待在一起(呃……与任何半神一样平安)。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们的确在塔塔勒斯。在他们脚边,悲伤之河在咆哮声中流淌,那是一道不幸的洪流。充斥着硫黄的空气刺激着安娜贝丝的肺部,刺痛着她的皮肤。她看看自己的双臂,它们已经发炎,冒起了疹子。她用力坐起身,发出痛苦的喘息。
岸上并不是沙子。他们坐在一片参差不齐的黑色玻璃碎片上,有一些已经嵌入了安娜贝丝的手掌。
空气的味道酸酸的,水中充满悲哀,地面覆盖着碎玻璃。这里的一切都意在伤害与杀戮。安娜贝丝沉重地吸了一口气,不知道是不是被悲伤之河中的那些声音言中,也许在这里为生存而挣扎毫无意义。他们用不了多久便会死去。
她身旁的波西咳嗽了几声。“这地方的味道就像我的前继父。”
安娜贝丝勉强笑了笑。她从未见过斯梅里·加布,不过她已听说过许多次。她爱波西,因为他还在设法鼓舞她的士气。
要是单单她自己坠入塔塔勒斯,安娜贝丝心想,她已厄运难逃。在罗马地下找到雅典娜帕台农神像,在经历过了那么多之后,眼前的这一切已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她会蜷起身子,大哭不止,直到变成另一个孤魂野鬼,融入悲伤之河中。
不过此刻她并非独自一人,她有波西在身边,这意味着她不会轻言放弃。
她强迫自己搞清目前的状况。她的一只脚还裹在临时用木板和泡泡包装纸拼凑成的夹板之中,外面还缠绕着蜘蛛网。她试着动了动,脚并不疼。一定是在罗马地下的隧道里服下的神食治好了她的骨折。
她的背包没有了——遗失在坠落的过程中,或者是在河里被冲走的。她恨自己弄丢了代达洛斯的笔记本电脑,那里面保存有超棒的程序和数据,不过此刻她有更麻烦的问题要面对。她的仙铜匕首不见了踪影——从七岁开始她就带在身边的武器。
现实几乎令她崩溃,不过她不能让自己纠缠其中。这些都可以留到以后再去伤心,现在他们还剩下什么?
没有食物,没有水……几乎没有任何补给。
没错,这是个不错的开始。
安娜贝丝看看波西。他的样子糟糕到了极点。黑色头发贴在前额,T恤衫被撕成了碎片,手指因为在坠落之前死死抓住山边而伤痕累累。最令人担心的是,他浑身发抖,双唇青紫。
“我们不能停下,否则我们会体温过低,”安娜贝丝说,“你能站起来吗?”
他点点头。两个人挣扎着站起身。
安娜贝丝用胳膊扶住他的腰,事实上她根本不知道究竟是谁在支撑着谁。她环顾四周。头顶上,她望不见他们跌落下来的通道。她甚至看不见洞顶——头顶上只有血红的云团飘浮在晦暗的灰色天空中,就像是在望向一片西红柿汤与水泥的混合物。
黑色玻璃的河岸向内陆延伸有大约四十码远,然后便从悬崖边陡然消失。从此刻站立的地方,安娜贝丝看不见悬崖下有些什么。只能看到悬崖的边缘闪烁着红光,仿佛被大火点燃。
一道久远的记忆涌上了心头——关于塔塔勒斯与大火。她还没来得及细想,波西猛吸了一口气。
“瞧。”他向下游一指。
一百码开外,一辆熟悉的意大利产汽车迎头撞进了沙堆里,像极了那辆撞上阿拉克涅,并将她撞进深渊的菲亚特。
安娜贝丝希望自己错了,不过又有多少意大利产的运动汽车会出现在塔塔勒斯呢?她想远远地避开它,不过她知道她必须查探清楚。她抓起波西的一只手,两个人摇摇晃晃地向汽车残骸走去。车子一只轮胎掉了下来,漂在悲伤之河的一个转弯处的旋涡里。菲亚特的车窗已经碎了,耀目的玻璃如同白霜一般散落在黑色的河岸上。变形的引擎盖边躺着一个巨大的蚕茧闪亮的残余部分——那是安娜贝丝骗阿拉克涅织出的陷阱。毫无疑问,它空了。沙中的一道道痕迹指向下游的方向……似乎曾经有个长了很多条腿,身躯沉重的东西从这里向黑暗中匆匆逃走了。
“她还活着。”安娜贝丝吓坏了,这一切的不公令她感到愤怒,她不得不强忍住想吐的感觉。
“这里是塔塔勒斯地狱,”波西说,“怪兽的主场。在这底下,说不定它们无法被杀死。”
他尴尬地望了一眼安娜贝丝,似乎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对鼓舞团队士气并无益处。“或者她受了重伤,爬开去等死了。”
“我们暂且这么认为吧。”安娜贝丝勉强表示赞同。
波西依然在颤抖。虽然空气炙热而潮湿,安娜贝丝也没有丝毫感觉暖和一点。她手上被玻璃划开的伤口还在流血,这对她来说非比寻常。通常她都愈合得很快。她感到呼吸越来越吃力了。
“这地方真要命,”她说,“我是说,它真会杀了我们,除非……”
塔塔勒斯地狱。火焰。久远的记忆在心中渐渐清晰起来。她向陆地中央的悬崖望去,悬崖下的火光照亮着它。
这绝对是个疯狂的想法,但也许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除非什么?”波西催促她往下说,“你已经有了不错的想法,对吗?”
“是有个想法,”安娜贝丝低声说,“但我不知道什么叫不错。我们需要找到火之河[2]。”
[1] 希腊神话中冥界有五大河。克塞特斯河是悲伤之河,生前没有被埋葬的人死后被判在河里长年游荡,不能进入轮回的灵魂会发出叹息与悲伤的声音。
[2] 冥界五大河之一。因为生出火焰而且永不熄灭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