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眨呀眨呀眨。
米莉安忽然恢复了意识。脑子里乱糟糟的,没有一件事说得通。她的世界在摇摆颠簸,这一点她的脊椎和脖颈感受最真切。眼前黑乎乎的,全身都在疼。周围有许多黑色的轮廓,左边,右边,对面,人类的轮廓。但他们聚集在那里就像——
就像一群开会的秃鹫。
她依旧头脑昏沉,疲惫的感觉格外强烈,整个人就像被撕烂的衣袖毫无生气。她想:不对,那是一群猫头鹰,不是秃鹫;但它们看上去更像一群人——一群有着身份和地位的人,一群等着投票的法官或政客。
他们似乎已经做出了决定。
也许决定性的那一票就在她手中。
“你们是什么人?”她对着黑暗问。
“我去,她醒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附近的一个影子慢慢拉长,眼前出现了一点光。她看到五个人影,而且他们好像在一辆车上——军车的可能性很大。她左右两侧各有一人,对面三人,四男一女,全都身穿沙漠迷彩。开灯的是一个长着小胡子的男人,胡子硬得像鞋刷毛,黑得像煤灰。他首先开口说:“小姐?”
“操!操!什么情况?”她慌得深吸了一口气。她忽然感觉自己被困住了,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怎么回事?”
有人递过来一瓶水。她用两个膝盖夹着,用手扶稳,然后迫不及待地大喝了一口。水很凉,但咽下去的同时也有种火烧火燎的感觉。
“我们无意中发现了你。”男子说。
那个女人朝前探了探身子,她的眼睛又小又黑,像两块黑石头;鼻子又长又平,像斧头的刃。向前靠的时候,她腰带上的装备——手电,刀,和红牛罐差不多大的手雷——叮当直响,“是卡特尔干的吗,女士?女士,你是毒骡吗?你身上有没有带毒品?藏在哪儿?嗯?说话呀,也许我们能交个朋友呢。”
“妈的,当然不是。”米莉安咳嗽着说,“不,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鞋刷胡对那女人说:“沉住气,内兹。我看她不像。”
那个被叫成内兹的女人耸了耸肩,身体往后靠去,双臂一抱,盯着米莉安。
坐在米莉安旁边的一名男子,胡子瘦得像支铅笔,看起来像拉丁裔,他把一个黑色的小手电递给了鞋刷胡。
“谢谢,唐尼。”鞋刷胡说。他打开手电,从米莉安的眼睛前晃了一遍——就在这时,汽车忽然向右来了个急转弯,米莉安差点歪倒在唐尼的腿上。鞋刷胡关掉手电说:“女士,我是肯·凯斯考利,这是德纳·内兹、唐尼·比盖、吉姆·洛佩斯和奥克塔维奥·基诺。”吉姆头发蓬乱,娃娃脸,笑得跟花儿一样;他的脸可真红,说他在外面被太阳晒了一天可能都是轻的,他简直就是太阳本身。坐在她另一侧的是奥克塔维奥,这小伙子帅得一塌糊涂,根本不像凡人,倒像是几千年前风和水孕育的产物,“还有一个人你暂时见不到,那就是哈尔·柯蒂斯,他在开车。现在你知道我们的名字了,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她当然记得。
这倒让她有点意外。
“我叫米莉安。”她说。
鞋刷胡继续说道:“你好,米莉安,有姓吗?”
当然有,可她不愿说。于是鞋刷胡继续下去:“我们是ICE的追踪小组,ICE就是移民和海关执法局,知道吗?我们在托赫诺保护区边缘发现了你。你的身体状况很糟糕,所以我们要带你到医院看看,然后我们再聊聊——”
“如果我们能活过这场大暴雨。”吉姆·洛佩斯依旧笑着说。
鞋刷胡点点头,继续对米莉安说:“这一带天气不佳。风暴正好从这里过,说不定会有洪水,所以我们也在尽快撤离。”
“不,”米莉安说,“我没……我不能。我没受伤。”
可她的的确确受了伤,这她很清楚。疼痛的感觉依然遍及全身,只不过现在有一点点不同了,不再像之前那样生龙活虎,现在痛感更强,面积更大,但却并不活跃。好像疼痛变成了一个羞羞答答的鬼东西,藏在石头和尘土底下。她本能地将手伸进脏兮兮的衬衣,抚摸胸口上的枪伤——
她发现伤口处有些干燥毛糙的东西,是干草,从皮肤里穿进穿出,伤口就那样被缝了起来——
雷声滚滚,闪电划破夜空。她坐在沙漠里喘息不定。一只乌鸦跳到了她的肚子上,另一只跳到了肩膀上。乌鸦用喙掀开她的衬衣,钻了进去。向前爬时,那只鸟用爪子抓着她的肚皮,她想把它拉出来,可这时乌鸦的喙猛地啄进了她的伤口,她疼得大叫起来。乌鸦似乎在伤口中寻找着什么,脑袋一会儿前伸,一会儿打旋。她觉得有空气从身体里嘶嘶冒出,血在不停地向上涌,不大一会儿,乌鸦钻了出来。疼痛像天上的雷和电让人无法忽视。乌鸦扭过头,嘴里叼着一个闪闪发亮的东西。那是一颗沾满血的子弹头。它脑袋轻轻一晃,子弹吧嗒一声落到了地上。另一只乌鸦嘴里衔着一撮干草,头一只乌鸦上前啄了几口,两只鸟同时钻进衣服,在伤口前又是一通鼓捣,最后它们用喙做针,把伤口缝合了起来——
这一段果真发生过吗?
或者那仅仅是她的想象?
可缝合伤口的干草……
“我没事,”她说,“用不着去医院。”
叫内兹的女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我说女士,你绝对需要到医院看看。你那样子看着就像刚生下来似的。瞧瞧你浑身的血。你被强奸了吗?你可以告诉我们。是卡特尔的人干的吗?你被丛林狼袭击了,还是土匪、走私犯或者沙漠里那些脑子不正常的浑蛋?到底是谁?”
唐尼轻轻碰了碰内兹的膝盖,“嘿,你让她静一会儿。况且我们又不是警察——咱们只管把她带出去就是了。”
“我遇到了……邪教,”米莉安说,“也不算邪教,是一群人,一个民兵组织。”
奥克塔维奥傻傻一笑,手舞足蹈地说:“小姐,那种组织在这一带到处都是。美国是个自由的国度,可亚利桑那,他妈的简直是果蝠的世界。”
“他们……我可以带你们去找他们。他们……他们在北边?那里路不好走,只能开越野车。我想想——”车子一沉,哐当一声巨响,大概又碾过了一个坑。雨点像锤子一样砸在车顶,“好像叫坟墓峡谷路。”
“我知道那儿。”内兹说。
“我们不会去的,”鞋刷胡说,“这场风暴威力惊人。你需要治疗,而我们也需要尽快离开这片沙漠。”
这个念头刚一闪现她便脱口而出:“你们是暗影之狼。”
“没错。”鞋刷胡说。
“你看!”奥克塔维奥用胳膊肘碰碰内兹说,“我早说过人们知道咱们,看来我们很出名嘛。”
唐尼说:“没人知道咱们是谁。这个国家的人跟断电的灯泡一样瞎。他们甚至不知道去哪儿投票,吃的食物里有什么,或自己有哪些权利——”
急刹车。每个人都控制不住地向前倾倒。车头一沉,紧接着,砰,金属撞击,随后便是一阵嘎嘎吱吱的声音。
那之后,一切便归于宁静。
“搞什么!”内兹说。
驾驶舱与后排之间的小隔板哗啦一声拉开,一双棕色的眼睛出现在窗口里,有人(想必是哈尔·柯蒂斯了)随即说道:“前方有大水。车前轮掉沟里了,看来需要推车。”
“撒尿啦!”奥克塔维奥骂道。
“要湿身咯。”洛佩斯笑着说。
“你们两个谁敢再开下流玩笑,”内兹说,“我就拿刀割掉他的蛋蛋。”
鞋刷胡起身打开车后门,冲他们挥了挥手,其他人于是纷纷戴上宽边软帽跳出车外。
雨点打在米莉安的脸上。闪电像灰色天空的脉搏,雨声则犹如永不停歇的咆哮。鞋刷胡是最后一个下车的,他伸手止住米莉安,说道:“你留在这儿。很快就好。等车一推出来我们就换条路,总之会把你送到安全地点。”
他跳下去,随后关上了车门。
米莉安坐在车里。
车子挂上倒挡,在众人合推的力量下艰难后退。引擎轰鸣,轮胎空转。但它们的声音几乎彻底湮没在风暴中。
她不想去医院。
乌鸦为她缝合的时候,秃鹫们就站在周围。天空降下第一滴雨时,一只鹰落在附近的一棵仙人掌上。一只小百舌鸟飞来飞去。一只知更鸟在嘲笑她。她就像迪士尼电影里的公主——只不过她没有一群侍女为她更衣,而有一群鸟为她处理伤口。它们等待着。
等待什么?
一个黑色的影子掠过灰色的太阳。
她抬起头,看到前面坐着一个人。
路易斯。冒牌路易斯。入侵者。
然而此时此刻,这情景却意外地令人欣慰。
“有钱难买后悔药。”他说着伸出舌头。一只蝎子在他的舌尖上跳舞。他把它一咬两截,任由蝎子蠕动的残躯在牙齿间挣扎。她想起了蝎子的味道,她想起了所有东西的味道:蜥蜴、老鼠、蝴蝶,甚至阿什利·盖恩斯被塘鹅撕碎的骨头和肌腱,“这是你欠下的债。我们还有活儿要干。”
“我知道。”她说。
米莉安小心翼翼地打开车门,尽量不发出一点动静,随后她跳出去,钻进了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