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内华达州一家妓院的外面。这个地方叫岩鸽牧场,或简称RDR。它的车道一直通到高速公路,两旁各竖了一排立柱栏杆。从此地往北大约十分钟就能到里诺。
米莉安坐在外面悠然抽着烟,背对妓院。她不知道这样的场所里面会是怎样的情景,她一度甚至异想天开地给妓院虚构了一些古老西部的氛围。血红色的会客厅,窗户上嵌着货车轮子,老鸨浓妆艳抹,头戴用白孔雀羽毛做成的帽子。处处可见网眼丝袜和自动钢琴,橡木地板上充斥着威士忌的味道。然而这里,看上去却像办公楼。方方正正,颜色深沉,像高尔夫球鞋一样朴实无华。
她的目标是一个名叫丹·霍登的赌徒,外号丹丹。他每周五晚上都来这里,赌场得意时,庆祝自己赢了钱;赌场失意时,就扑在某个热情小姐的温柔乡里痛哭流涕。他是米莉安寻找玛丽·史迪奇这条路上的又一个关键人物。忍耐,不能错失任何一个机会,更不能半途而废。她的目标始终如一:找到玛丽,做回普通人。
又是周五,天色已近黄昏,她走进妓院,四处打听他的消息。老鸨是个邋里邋遢,身穿灰色T恤,戴着一副有着硕大粉色镜框猫眼眼镜的女人。而这里的妓女则形形色色:金发、黑发、紫色头发、厚嘴唇、大屁股、小屁股、假得像威浮球一样的大咪咪、奶头像生奶油上的樱桃一样迷你的小咪咪、光滑的大腿、芝士蛋糕一样的屁股、妊娠纹、弹孔疤痕、黝黑的、苍白的、化妆的、素颜的……
而这些女人唯一相同的可能就是身上那股子风骚劲儿。每个人都含春带笑,搔首弄姿,伶牙俐齿,非一般人能够招架。就好像她们全都知道该如何说话,如何走路。米莉安和一个长得跟摩天楼一样高的女人聊了几句,她金色的头发一直垂到屁股下面。这个女人自称叫达妮卡·德雷姆斯,她说:“在你眼里我们是妓女,可实际上,我们认为自己是推销员。我们每个人都能把沙子卖给蜥蜴。这里面的窍门儿不是这个——”她晃了晃自己身上那对儿除了有点不对称之外堪称完美的奶子,“因为这个只是入行的本钱,能不能挣钱关键得靠这个。”说着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还有嘴巴。
“脑子好使还要会说才能挣到票子。”这时她像个评审员一样打量了一番米莉安:从上到下,而后又回到上面。“你姿色不错,像年轻版的莫利·林沃德,只是气质上有点像瘾君子,而不是白富美。你身上小阿飞的痕迹太重了,就像是某股热风把你刮到这儿来的。不过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有些男人喜欢你这种类型的。男人们的口味总是千差万别的嘛。你有兴趣吗?有些姑娘会在这里先做一个星期试试看。”
米莉安笑着说:“我倒乐意,不过就怕我会忍不住踢爆某个乡巴佬的蛋蛋,或者像掰胡萝卜似的弄断谁的老二,那对你们的生意可不好。”
“有些男人就吃那一套啊。”达妮卡略带顽皮地说。这时米莉安才告诉她自己正在找一个人,是经常光顾这里的嫖客。达妮卡说在里面到处乱转可不太合适,而丹丹又是个颇为大方的嫖客,尽管他也是个浑蛋,所以她劝米莉安最好到外面等。这无异于下了逐客令,尤其在米莉安明确表示自己不打算接客之后。她说得有道理,既然不愿做鸡,还待在鸡窝里干什么呢?万一被哪个想换换口味的老色鬼看上,免不了一通尴尬。
所以,米莉安就来到了外面。她无所事事,只有坐着抽烟。
太阳西沉。
该死的太阳。
呸!
她为什么总到这些地方来呢?我需要找个地方,黑暗潮湿的地方。西雅图、温哥华,某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新英格兰的阴森小岛。总之是常年见不到太阳的地方。
远处驶来一辆车,银色的轿车。余晖下,车身闪闪发光。该死的白昼之星。
米莉安脸上的肌肉微微抖动了一下,站起身来。这一定就是丹丹了。
轿车驶入铺满砾石的车道。
一个男人钻出车子。
不是丹丹。
“我操!”米莉安惊呼道,“你他妈还活着。”
汤米·格罗斯基探员站在车旁,戴着一副雷朋旅行者太阳镜。“我收到你的信息了。”他说。
“威尔顿·史迪奇。”
他走近几步,绕过车头,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米莉安看不到他的眼睛,但能猜出他肯定提防着她,就像小孩子在动物园里既想看老虎又害怕老虎会突然跳出来把自己吃掉一样。格罗斯基比谁都了解她。
“我可清楚你是什么鸟。”他说。
“还是你懂我,”她把烟头弹出去,“你怎么找到我的?”
“有什么事是政府做不到的吗?我们眼线多着呢。一旦发现你在科罗拉多的落脚点,顺藤摸瓜就容易得多了。”
“摸瓜,有意思。”
他咧嘴一笑,“俄似不似很可耐?像泰迪熊一样。”
“嗯嗯,相当可耐。那,摸瓜的到底是你啊,还是政府啊?你来是要再抓我一回吗?”
他掸了掸胸前和领带上的面包屑,“不,只是我个人。”
“你干吗跟踪我?”
“因为你太迷人了呗。”
“嘿,谢谢。我也爱你,大个子。”她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挖苦对方,就像拼命拧一块吸了水的海绵。
“我可是说正经的,你有异于常人的天赋。很多人都想知道自己会怎么死,米莉安。因为这种事不到最后一秒我们谁都无法确定。卡车上飞出来的砖头,谁知道什么时候会砸到自己头上呢?”
她不屑地哼了一声,耸耸肩说:“嗯,是啊。我知道,而且这并不是什么好事。知道别人是怎么死的呢?死得穷,死得惨,死得毫无尊严。总之离不开屎尿、口水、呕吐和鲜血之类恶心的东西——死,并不是头往枕头上一放等着天使把你带上天堂那么简单,它总会涉及各种体液和疾病;死,是比不能撒尿拉屎更痛苦的事;死是酒驾出车祸后活活烧死在车里;或者孤独的老太太死在自家的厨房里,而她疼爱的宠物吉娃娃,一顿吃不上饭就啃掉了她的脚指头。所以说,这是一个人们不应该追求答案的问题,是一个任何人都不应该打开的盒子。可对我而言,这个盒子总是打开着的。”我想合上它,懂吗?那不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吗?要不然,看到倒刺,人总是想揪的嘛。
“我只是说,你可以利用这种天赋做些有意义的事情。你想象一下,只要拉一拉每个FBI探员的手,告诉他们会不会因公殉职。或者碰一碰我们的保护对象,看看他们是否会遭遇不测?你摸一摸今天才出生的孩子,知道他能活一百岁,天啊,你就是先知啊。你能看到我们的未来。”
“悬浮滑板,”她说,“马上就要实现了,等着吧。”
“我想让你加入,和我们一起做大事,成为英雄。”
她舔舔嘴唇,“抱歉了,格罗斯基,我帮不了你。实际上我正在朝相反的方向努力。我想当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只关心生死,其他一概不管。我要摆脱这种天赋。现在我就像个坏了的水龙头,但也许我能修好呢。”
“那太可惜了。”
“也许对你来说是可惜了,可于我却未必。”
“我大可以强迫你、威胁你,把你抓回去。”
邪恶的笑容将她的脸一分为二,“那你试试啊,上一次什么结果还记得吗?汤米,你是个聪明人,不会那么干的。”
“没错,”他点头叹气,“我是个聪明人,所以眼下恐怕只能这么着了。”
“眼下唯有如此。”
“你要是什么时候想通了,或者有什么要求,尽管打电话给我。”
“嗯哼。”
当格罗斯基转身走回车子时,米莉安又叫住了他,“嘿,你和那个啪啪后来怎么样了?”
“让他溜掉了。”
“哦,真悲摧。不过至少你没事。”
“我逮到了他的同党,戈尔迪和杰杰。戈尔迪被打死了,杰杰被捕,他坦白了一些关于啪啪和其他当地犯罪分子的信息。啪啪现在转入了地下活动。迈阿密的那家夜总会,飞碟客,仍然是他的地盘。FBI现在还没办法捣毁它,也许有朝一日会吧。”
“那祝你们好运啦。”
“那已经不是我的事了。我目前正在休假。”
“哦,那真遗憾。”
“我过得很自在啊,”他点了点头,转身拉开车门,“回头见,米莉安。”
她竖了竖中指。
他笑了笑。
格罗斯基的车子开走了,米莉安继续等待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