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莉安猛地抽回手,强大的惯性让她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她鼻子里依旧充斥着烟雾的气息,脸颊似乎仍能感觉到灼热的疼痛。
莱拉坐在对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你是个瘾君子,你刚刚毒瘾发作了吧?”
自作聪明。
米莉安咽了口唾沫,“我该走了。”
“滚,滚出去,吸毒的人渣。”
她将双臂紧紧抱在胸前,穿针引线般迅速从一排排小隔间中走过。门口那位女士和她说再见,但声音听起来十分遥远,且伴随着含混的回音。米莉安五内翻腾,飞似的逃出办公室,来到大厅。嘿,洗手间,她像落水的人看到了船。
她一头冲进洗手间,用膝盖顶开一个小隔间的门,干呕了足足十分钟。
每一次干呕她都努力稳住自己,努力清除脑海中关于爆炸的记忆。巨响,震动,冲击波,继之而来的暴风骤雨般的碎片,灼热的空气,无情吞噬一切的火焰。
然而将这一扇门关上之后,另一扇更可怕的门又随即打开:韦德·齐在电话中令人胆寒的惨叫,饥饿的舌头和分开的喙上残留着死人的味道,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妈妈,风暴中疯狂上涨的河水,瘟疫的面具,落下的斧头,锯断踝骨的电锯,深深插进卡车司机眼睛里的刀……
有人敲小隔间的门。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嘿,呃,你没事吧?”
她站起身,擦了擦嘴角和下巴上的污秽,打开门,看到一个纤瘦的男子——他几乎骨瘦如柴,但仍尽力用剪裁得体的律师服和斯泰森牛仔帽装出很强壮的样子。他双眼圆睁,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是男洗手间。”
头脑深处,一只饥肠辘辘的猴子在尖叫,它拉下了所有的操纵杆,按下了所有的按钮,向她发出不可违抗的指令。她向前一个趔趄,抓住了男人的手——
三十年后,他赤身裸体站在一个陶瓷浴缸里。此时他已经年老体衰,双膝外翻,整个人像只被刮净了毛的、战战兢兢的狗。因为哆嗦得厉害,他的身体竟有点影影绰绰的感觉。他的老二蔫了吧唧地耷拉在两腿之间,像两颗小纽扣一样的乳头倒是精神抖擞。他浑身湿淋淋的,水沿着瘦骨嶙峋的躯体向下流淌,冲过打着灰色的结的茂盛体毛。他隔空喊着:“你要不要过来扶我出去?达伦?达伦!你在吗?呸!”说完,他一条腿迈出了浴缸,只听“扑哧”一声,他的右腿迈得太靠左了,身体失去平衡重重摔倒,脑袋一侧撞在坚硬的水龙头上,脖子折断的声音犹如雷鸣霹雳般震耳欲聋。
——即便在此刻,米莉安都能从他颤抖的手上感觉到帕金森症的前兆。帕金森症,一种残酷的疾病,它通常不会直接致人死亡,但却会调皮地把人带入各种圈套,而后要你的命。
可米莉安帮不了他,头脑中的猴子依旧在嚎叫。它龇牙咧嘴,为死亡呐喊尖叫,渴望了解死亡,成为死亡。米莉安侧身从他身旁走过,推开洗手间的门,走向电梯。
她的手指在楼层按钮上方盘旋。
最后她选择了三楼。被屠戮者的选择,电梯按钮的选择。
三楼,法院各办公室。雪白的墙壁,褐色的地毯,沙漠之花的拙劣画作。此刻,下巴成了她的向导,就好似收割者的镰刀像鱼钩一样钩住了她的脸,拖着她向前走去。她无意走这一趟,但双脚似乎不听使唤,而且她浑身上下感到前所未有的活力——明亮、多彩、可怕,就像一个吮吸圣诞彩灯坏掉的插座结果触电身亡的女人。
有个身穿淡紫色休闲西裤的女人走过来,她边走边低头看着手机。米莉安不失时机地伸了下胳膊肘,将手机从女人手中撞落在地。几乎同时,米莉安弯腰去帮她捡手机,好让对方的耳朵蹭到自己的脸——
这个女人又是低着头,不过这一次她却是埋头看一沓厚厚的文件,离婚案,财产分割之类的,这时,她突然听到楼下传来几声沉闷的枪响,她抬头看了看迎面蹒跚走来的一位老法官,他那几乎装得下一艘船的肚腩把黑色的法官袍高高顶起。法官问:“怎么回事?”她正要开口,楼上忽然传来三声巨响,“Duang,Duang,Duang!”接着是威力巨大的爆炸——这一次,声音来自后面,一时间地动山摇,砖块、管道、浓烟霎时将她整个吞没——
“对不起,我今天笨手笨脚的。”女人道歉说。
“不不不,”米莉安急忙说,“都是我不好,对不起。”她匆匆逃走,差点摔了一跤。向前走,女人已被她抛到九霄云外。前面有扇门,磨砂玻璃门。遗嘱登记,孤儿法院书记员——她完全不知道孤儿法院是什么来历,难道给孤儿们开个法院?可法律本来就是荒诞的,所以,管他呢。
办公室内,她看到白色书写板旁站着一位上了年纪的拉丁裔女子,正用黑色的水笔在板上硕大的日程表中写下开庭日期。
米莉安懒得伪装了,她已经把全部的小心都丢进了木材粉碎机。她上前一把抓住了女人的手——
女人神色匆忙,沿着走廊直奔那扇写着“遗嘱登记,孤儿法院书记员”字样的玻璃门。她听到了枪声,感觉到了楼上爆炸引起的地板震动——飞扬的尘土,闪烁的电灯,破裂的天花板;爆炸,门从门框里飞了出来,浓烟中夹杂着四处乱飞的玻璃碴。一个文件橱柜轰然倒向她,她那把可怜的老骨头——
“嘿!干什么呢?”女人被米莉安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米莉安假装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认错人了。”
她看到一个长脸男人,舌头抿着下嘴唇,像只准备抓苍蝇的蛤蟆。他无所事事地站在咖啡机旁,米莉安疾走过去,调皮地拍拍他的脸——
他就站在离爆炸点最近的角落,正无聊地捯饬一盆塑料花。威力巨大的爆炸如同一头怪兽从洞穴中一跃而出,浓烟和火焰像列火车直接撞向他的身体,可怜的家伙当场粉身碎骨。
男子没吭声。米莉安咕哝了一声“对不起”。
她需要接触更多的人,越多越好。
她告诉自己这样做的理由,因为她要搞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可脑海深处的低语声不停地问她:真是这样吗?你是为了查明真相,还是因为你喜欢享受灵视的快感,你这个变态的小婊子?
米莉安在厄运和死亡之间不停地奔跑穿梭,就像一只该死的乌鸦,从这具尸体上衔一块肉,又从那具尸体上挑根骨头——她是挑剔的蛆虫,是浮躁的丛林狼。她伸出手来,触碰着一个又一个身体:律师、法官、书记员、秘书。死亡的场景交替上演,同样的地点——这里,所有人都被即将发生在这栋楼上的爆炸夺去生命。米莉安可以真切体会到人被撕碎的感觉,有些甚至被瞬间蒸发,更多的人死于混凝土块和玻璃碎片,还有一些人死于冲击波和余波。
此时,整个办公室就像羊群里蹿进来一只狼,人们躁动不安,窃窃私语,指指点点。那个在办公室里跑来跑去的女人是谁?她见人不是撞就是摸,不是摸就是抓,总之像个疯子。米莉安听到有人小声说快报警。她想笑:你们这群白痴知道什么?我不是你们该害怕的人,相反,我正想方设法找出是谁害死了你们,你们所有人——
这时她忽然想到一件事:枪声。枪声从何而来?她还没有搞清楚。
于是她再次来到电梯前。看见有个警察从一部电梯里走出来时,她迅速溜进了另一部。那人是个塌鼻子,制服松松垮垮,一看就是个粗人。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了米莉安,喊道:“嘿!”可惜电梯门叮了一声,之后便合上了。她迅速按了楼下的按钮。
重新回到法院一楼。
她径直走向出口。
要是真有人知情,那也应该是保安。
朝那个名叫雨果的老年白人保安走去时,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唇齿间顿觉凉丝丝的。她心里一再提醒自己:正常一点,不要表现得像头野兽,像个怪胎,或者像个一闻到停尸房的臭味儿就发癫的瘾君子。开口说话时,她尽量控制,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太过厉害。
“我只想感谢您恪尽职守的工作。”她微笑着伸出手去,满脸雀斑的老保安也礼貌地伸出手来和她握了握——
三名男子全副武装,迷彩服、面罩、防弹背心一应俱全,手持带伪装物的黑色步枪。他们一边射击,一边快速冲进大厅。一枚点223口径的子弹从一个白人女性的发际线上一掠而过,她刚去买了四杯星巴克咖啡。一名身穿流苏牛仔夹克的黑人男子大叫一声,刚要逃走,一颗子弹击中他的喉部,并从脊椎处穿了出去,失去支撑的脑袋顿时无力地垂下去。雨果见状本能地俯下身子,他的心脏狂跳起来,仿佛胸腔里跑进了一头受惊的野牛。他伸手到腰上拿枪,可一名枪手转过身,举枪瞄向了他。“乓!”火热的弹头以每秒钟1100英尺的速度打断了他心脏跳动的节奏。老保安倒了下去,靠金属探测仪勉强支撑着身体。一名枪手旋风般穿过探测仪,恰巧在这一瞬间,老保安看到了枪手裸露在外的胳膊,他的整个前臂龙飞凤舞地文着一个名字——珍妮丝;而在他凸起的二头肌上还有另一处文身,覆盖整片被他那蚯蚓一样的血管撑得崎岖不平的皮肤:一道闪电击中一棵枯树,树根处文着四个字——末日风暴。文身下面有一块不规则的椭圆形疤痕,像是雪茄烫出来的,也可能是枪伤。这时枪手把步枪对准了老保安的头,并扣动了扳机,“乓!”整个头盖骨被掀飞出去——
米莉安惊叫一声,连忙退开。
叮。大厅另一头的电梯发出清脆的提示音。
一个警察高声喊叫。
面前的老保安不明就里,也没听清警察喊的什么,他只对米莉安微微一笑,说:“为什么?谢谢你,小姐。”
米莉安不敢迟疑,头也不回地逃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