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德的衬衫已经因汗湿而贴到皮肤上,但他仍然穿着外衣,以抵御从凯瑞安吹来的强风。太阳要再过一个小时才会升到天顶,但他已经觉得自己仿佛整个上午都在全力奔跑,又被棒子狠狠打了一顿。在虚空的包覆中,他只能从遥远的地方感觉到疲惫,手臂、肩膀和后背的疼痛,还有环绕肋侧旧伤的阵阵抽痛。有至上力在体内,他能察觉到百步外的一片树叶,但他肉体的变化却仿佛是其他人身上的感觉。
他早已开始从口袋里的那件小胖男人雕像中导引至上力,但现在还是感到要想继续让编织影响到几里以外,体内的至上力已经难以为继了。腐臭污染的威胁让他无法再导引更多的至上力,至上力是那么甜美,无论其中是不是有污染。经过连续几个小时毫无休息的导引之后,他已经疲惫不堪,但他又必须更加努力地与阳极力作战,用更多的力量阻止它当场烧毁自己,烧毁自己的思想。同时,他还要支撑着自己与阳极力的联系,抑制自己进行更多导引的欲望,控制住已经导引进体内的至上力,这些事情几乎一件比一件更困难,而且它们彼此促进,形成一个可怕的向下螺旋。但还要再等几个小时,这场战役的胜败才会确定。
兰德从眼睛旁边抹了一把汗,抓紧粗糙的栏杆,他已经接近崩溃边缘,但他比艾雯和艾玲达要强大。那名艾伊尔女子也还站着,紧盯着凯瑞安城和城头的乌云,不时还会俯身透过望远镜观察一段时间。艾雯已经盘腿坐下,背靠在还没剥去树皮的栏杆上,闭上双眼,兰德觉得她们两个一定也早已体力透支。
还没等兰德想到自己能为她们做些什么(他对治疗几乎不了解),艾雯已经睁开眼睛。她站起身,和艾玲达低声说了些什么,迎面而来的强风吹走她们交谈的声音,兰德虽然被阳极力充满着,却没能听到她们说话的内容。然后,艾玲达坐到艾雯刚才所坐的位置上,头靠身后的栏杆。盘绕在城头的乌云继续释放着一道道闪电,不过现在那些闪电经常会出现一些分叉,不像原先那样总是聚集成一束了。
她们在轮流休息,如果也能有人跟兰德替换一下就好了,但兰德并不后悔命令亚斯莫丁留在他的帐篷里。他不会让亚斯莫丁有自由导引的机会,特别是现在,谁知道如果亚斯莫丁看见他现在这种虚弱的样子,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有些摇晃地用望远镜扫视一遍城市周围的山丘,现在那里的生生死死都已经能看得很清楚了。在他的视野中,到处都是在互相厮杀的艾伊尔人,千人的战团,五千人的战团,敌我双方已经搅在了一起,让他无法再做任何事。但他找不到那支由骑兵和长矛兵组成的队伍了。
兰德曾经看见过他们三次,其中有一次,他们与两倍于他们的艾伊尔人发生激战,他相信他们现在还在战场上的某个地方。麦朗瑞在最后关头选择服从他的机会很渺茫,兰德之所以会选择那个人做指挥官,只是因为他在维蓝芒举止失当时展现了一点良知,知道该困窘。但这是个错误的选择,毕竟,兰德没什么时间做抉择,而摆脱掉维蓝芒又是必须的,现在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也许他应该让一名凯瑞安人负责指挥这支队伍,但他不知道自己的命令能否强迫提尔人跟从一名凯瑞安人。
灰色城墙那边的骚动吸引了他的注意,高大的箍铁城门仍然敞开着,艾伊尔人在那里与骑兵和长矛兵凶猛地厮杀,几乎已经冲进了城门。阻止他们前进的只有将城门洞塞死的人墙。城外半里处,没有骑手的马匹和穿戴铠甲的尸体说明了城里人在刚才向外突围时到达的限度。箭雨和头颅大小的石块不停地从城头落下,还有不知从城上什么地方射下来的、可以射穿两三个人的大箭,但艾伊尔人仍然在不停地迈过地上的尸体,一步步向城内逼近。远处又有两支艾伊尔队伍在向城门快速靠近,他们和城门口的艾伊尔加在一起,人数可以达到三千。兰德毫不怀疑,他们全都是库莱丁的人。
兰德感觉到自己正在狠狠地咬着牙。如果沙度进入凯瑞安,他就没办法将他们赶到北方去,而只能逐街逐巷地将他们挖出来,由此而造成的死伤将远远超过现在已经失去的生命,而凯瑞安城本身也会像埃安罗得和泰恩一样变成一片废墟。凯瑞安人和沙度艾伊尔在城门外混成了一团,如同堆在一只碗里的红黑蚂蚁,但他必须做些什么。
兰德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导引。他身旁的两个女人已经改变环境,带来了风暴乌云,他不需要看清她们的编织……速度快得仿佛是一个人连续不停地击掌。
兰德猛地从望远镜前把头移开,眨着眼睛,消去视野中强光过后留下的暗影,然后再次借助望远镜看了过去。沙度艾伊尔人如同被割倒的大麦躺满一地,而许多穿盔甲的人和马匹也在城门周围的地上抽搐着,其中一些人再也不会动了。但没有受伤的人正在将伤者向城门里拖去,城门也开始关闭。
有多少人回不去了?这其中我杀死的又有多少?但他知道,这没关系,他只能这样做。
现在,他模糊地感觉到自己的一双膝盖正在颤抖。如果他还想支撑过这一天剩下的时间,他必须将力量集中在需要使用的地方,集中在他可以造成——
乌云只是聚集在凯瑞安城头和南方的山丘上,闪电却从晴空中直落下来,一直劈到枪姬众的人群里,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
兰德的背后掠过一阵刺麻,他能感觉到这道闪电来自另一个地方,感觉到造成它的阳极力编织。原来亚斯莫丁连在后方营帐中也能反噬。
但现在没时间思考了,闪电如同击打鼓面的巨槌,一道接一道地砸向大地,一直穿过枪姬众的队列。最后一道闪电落在木塔底端,将原木炸成了人腿粗细的碎块。
当木塔开始缓缓倾斜的时候,兰德扑到艾雯和艾玲达身边,努力用两只手臂各抱起一个,然后挪到倾斜平台上倾的一边。她们全都睁大眼睛盯着他,仿佛想要说些什么,但兰德没时间和她们闲扯。倾斜的木塔已经在颓倒,压断许多树枝,兰德几乎要以为他们立刻就会摔碎脑袋了。
他用手抓住的木栏杆猛地折断,地面迎了上来,将他肺里的空气全部压了出去。随后就是两个女人撞在他身上。黑暗立刻占据了他的视野。
过了良久,他才恢复知觉,最先恢复的是听觉。
“……把我们像石块一样连根拔起,然后又把我们随手扔下。”这是艾玲达的声音,她的语音低沉,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兰德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脸上滑动。“你已经拿走了我们的过去、我们的现在,你必须还给我们一些什么,一些未来。我们需要你。”在他脸上移动的东西放缓了,变得更加轻柔。“我需要你,不是为了我自己,你会明白的。是为了伊兰。她和我之间的义务关系仍然存在,我会把你交给她。我会的。如果你死了,我会把你的尸体带给她!如果你死了——!”
兰德猛地睁开眼睛,片刻之间,他们只是彼此瞪视着,鼻子几乎碰在一起。艾玲达的脸颊上出现了一处紫色的瘀肿,头发散乱不堪,披巾也不见了。她急忙直起身,折起一块沾着血污的手巾,用相当大的力气擦拭着兰德的前额。
“我还不会死。”兰德对艾玲达说,不过他自己并不确定。虚空和阳极力自然都已经消失。只是想想又失去它们也让兰德不由得颤抖了一下。这次阳极力没有将他的思维彻底冲刷成空白,完全是他的好运。想到又要抓住真源,他不禁又呻吟了一声。没有了虚空的阻隔,他彻底地感觉到身上的每一丝疼痛,每一处瘀肿和伤口,如果不是疼得这么厉害,疲倦可以让他立刻就陷入沉眠。虽然他知道自己还不能睡觉,在很长时间内都不能。
将一只手伸进外衣里,他摸索着肋侧,然后偷偷地在衬衫上将指尖的鲜血擦净,才把手抽出来。像这样的跌落肯定会导致那个永不愈合的伤口重新裂开,那里的出血似乎不是很严重,但如果被枪姬众、艾雯,甚至是艾玲达看见,她们一定会把他拖到沐瑞那里去进行治疗。但他现在有太多事要做,没有时间接受治疗——治疗的冲击绝对会猛烈如太阳穴被打了一棍——而且肯定还有许多更严重的伤患需要沐瑞治疗。
咬紧牙关,压抑住另一声呻吟,他几乎没让艾玲达搀扶就站起身,然后立刻忘记了自己的伤痛。
苏琳坐在附近的地面上。艾雯一边为她包扎头上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一边用力地咒骂着自己不知道该如何用至上力治疗。这名白发枪姬众不是惟一的伤患,也远远不是受伤最重的,到处都有穿着凯丁瑟的女人在用毯子盖住尸体,照料只是烧伤的同伴。那些被闪电烧伤的,此刻真可轻描淡写地用“只是烧伤”来形容。但除了艾雯在不停地嘟囔之外,山丘上几乎可说是寂静无声,就连那些受伤的女子也只是在大大地喘着气。
那座原木高塔已经完全失去原来的形状,有许多枪姬众被它砸断了手脚,或者是被飞溅的碎片割裂肌肤。兰德看见一名正被盖上毯子的枪姬众有一头像极了伊兰的金红色秀发,脖子扭成一个极不自然的角度,一双眼睛空洞地凝视着。兰德认识她。她是琼玲,第一批跨过龙墙、寻找随黎明而来之人的艾伊尔之一。她也曾经为了兰德而前往提尔之岩,现在,她死了,同样是为了兰德。哦,你做得真不错,让枪姬众免受伤害,兰德苦苦地想着,实在是太不错了。
兰德仍然能感觉到那些闪电,或者说是那些编织的残迹,那几乎就像刚才他自己的闪电在他视野中留下的黑影。他能追寻那些编织,虽然它们正在消退。让他惊讶的是,那些编织来自西方,而不是营地。那就不是亚斯莫丁了。
“沙马奥。”他确信这一点。是沙马奥在章嘉隘口发起那次袭击,并且操纵着侵袭提尔的海盗和盗匪,这件事也是沙马奥干的。兰德的嘴唇扭曲着,发出低沉又苛厉的耳语,“沙马奥!”直到艾玲达拉住他的手臂,他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迈出了一步。
转眼间,艾雯也拉住他的另一只手臂。她们两个紧紧地抓着他,仿佛是想让他永远站在这里。“不要当一个彻底的羊毛脑袋。”艾雯被他回瞪的目光吓了一跳,却没有松开双手。她已经重新将那块棕色方巾在头上裹好,但显然只是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头发,并没有将凌乱的发绺抚平。她的衣服上也还沾满了尘土。“无论这是谁干的,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等这么久,一直等到你精疲力竭才下手?因为如果他没能杀死你,你就会追过去,而现在的你是非常容易对付的,你连自己站着都很困难了!”
艾玲达也没有放手的打算,她毫无畏惧地与兰德凶狠的目光对视着。“这里需要你,兰德·亚瑟,这里,卡亚肯,你的荣誉会要求你去杀死那个人,还是在这里照料这些被你带到这块土地上的人?”
一名年轻的男性艾伊尔穿过枪姬众的人群跑了过来,他将束发巾围在肩膀上,手中的短矛和盾随着他奔跑的步伐轻盈地摆动着。看到兰德被两名女子拉着手臂,他或许会感到奇怪,但并没有因此而流露出任何表情。他又稍有些惊讶地看了木塔的废墟以及周围死伤遍地的枪姬众一眼,仿佛在猜测到底敌人来自何处。然后他将短矛插在兰德面前的地上,说道:“我是西力恩,属于汤曼勒部族的索热莱氏族。”
“我看见你了,西力恩。”兰德以正式的口吻回答,但仍然被两名惟恐他逃走的女子紧紧拉住时,想要显得正式一些并不容易。
“汤曼勒的汉派我捎讯息给卡亚肯,东边的四个部族正在彼此靠拢,汉打算与戴雷克会合,他也已经向鄂瑞发出会合的讯息。”
兰德强行克制住自己的呼吸,同时希望身边的两名女子会以为他是因为这个讯息才扭曲了面孔。肋侧如同火烧般地剧痛了起来,他能感觉到鲜血正缓缓浸湿他的衬衫。现在他已经没办法采取什么行动将库莱丁逼向北方了,而且他也一直没看见沙度艾伊尔有崩溃的迹象。为什么米雅各马和另外三名首领要聚在一起?如果他们要攻击他,这样做只能给他警告。但如果他们真的打算攻击他,汉、戴雷克和鄂瑞的部队人数比那四个部族都要少。如果沙度还在前方坚持着,而那四个部族在这时冲破……在凯瑞安城的方向,他能看到那片乌云已经因为失去艾雯和艾玲达的控制而开始倾泻大雨,这对敌我双方都会造成打击。看现在这两名女子的情形,她们也许没办法继续控制那么遥远的雨云了。
“告诉汉,尽全力阻止他们靠近我们的背后。”
这名与兰德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挑起一侧眉弓,似乎惊讶兰德为何要下这样一个毫无意义的命令——汉肯定会这样做的,就算年轻如他也清楚这一点。又等了一会儿,确认兰德不会再说什么之后,他像来时一样飞速地跑下山。毫无疑问,他不希望错过任何能参与战斗的机会,东边大概已经开始发生冲突了。
“我需要有人帮我带杰丁来。”西力恩一离开,兰德立刻就说。如果没有坐骑,他就真的要让这些女人抬着他走过这段路了,现在他身后的两个女人露出一模一样的狐疑表情,那种皱眉的方式一定是每个女孩的母亲都会教给她们的。“我不是要去找沙马奥。”现在还不行,“但我必须到靠近凯瑞安的地方去。”他朝那座倒塌的木塔点点头。因为仍然被她们抓着手臂,所以这是他现在能做的最明显的动作。金·陶维尔也许还能从那堆废墟里抢救出几片透镜,但他今天已经没有可以观察战场的制高点了。
艾雯还在犹豫,艾玲达则只是顿了一下,就让一名年轻的枪姬众去找奉义徒。艾玲达的命令里还包括把薄雾也牵过来,这是兰德没想到的。艾雯这时才松开抓住兰德的手,一边还在未落下的尘土中低声嘟囔着。艾玲达却已经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到一把象牙梳和另一块披巾。虽然从同样的高处摔跌下来,两名女子的情况却要比兰德好许多。她们的脸上也还带着疲惫,但只要还能导引,她们就会有用处。
这个念头让兰德愣了一下,现在他对所有人都只是在考虑他们的利用价值吗?他应该保护她们的安全,就像在塔顶上那样。事实证明那座塔并不安全,他应该把事情做得更好一些。
他朝苏琳走去,白发枪姬众站起身,白色亚葛绷带完全裹住了她的头顶,只露出脑后白色的马尾。
“我要向凯瑞安城靠近,”他对苏琳说,“我要去那里才能看清战场上都发生了什么,以及我能做些什么。所有受伤的人都留在这里,并派兵力守卫他们。在这里严密布防,苏琳,我只需要几名枪姬众跟随我。如果我让这里的伤患再受到杀戮,那样我将得不到任何荣誉。”这应该可以让大部分枪姬众远离战斗。他本人同样要远离她们,虽然以他现在的情况看来,他和伤者们到底是谁会拖累谁还真难说。“我要你留在这里,并且——”
“我不是伤者。”苏琳僵硬地说。兰德犹豫了一下,然后缓缓点点头。
“好的,”兰德相信苏琳的伤实际上相当严重,但他也相信苏琳的坚韧。而且如果苏琳留下,他的护卫首领很可能就会换成某位类似安奈拉的枪姬众。被当成兄弟远不如被当成儿子糟糕,以他现在的心情,他可没办法忍受后者。“但我信任你会让所有受伤的人都留下来,苏琳,我必须不停地移动,所以我不能容忍任何人拖慢我的脚步,或是中途掉队。”
苏琳飞快地点点头,兰德相信她会让所有哪怕身上只有一道刮痕的人也留下来,当然,苏琳自己除外。这次他并没有因为利用了苏琳而感到愧疚。枪姬众选择了矛枪,也选择了要追随他,考虑到她们对他的态度,也许“追随”这个词并不确切,但这并不会改变他的心意。他不会,也不能命令一个女人去送死,实际上,他本来还以为苏琳会对他的命令表示某种反对。没有发生这种事,他觉得很高兴。我一定比我想象得更狡猾。
两名穿白袍的奉义徒牵着杰丁和薄雾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许多其他手里捧着绷带和药膏、肩扛一层层叠起的水袋的奉义徒。率领他们的是索瑞林等十几名智者,兰德觉得自己最多只能叫出其中一半智者的名字。
索瑞林显然是这群人的首领,一到山坡上就迅速下达了命令,智者和奉义徒们很快就分散到照料伤患的枪姬众之中。然后索瑞林看了兰德、艾雯和艾玲达一眼,咬住她的薄嘴唇,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很显然,她是在考虑是否应该立刻先将这三名伤者的伤口洗干净。艾雯急忙爬上薄雾的马背,然后才微笑着向那位年老的智者点了点头。如果艾伊尔人对于骑马了解得更多一些,索瑞林一定会注意到艾雯上马的动作显得非常僵硬,而艾玲达更是顺从地让艾雯将她拉上马鞍。两名女子都向索瑞林露出可爱的笑容。
兰德咬了咬牙,一跃便跨上杰丁的背。肌肉的疼痛立刻被他肋侧巨大的痛苦完全掩盖住了,仿佛那个伤口刚刚又被刺穿了一样。他足足用了一分钟的时间才重新吸进一口气,但他并没有让周围的人看出这一切。
艾雯让薄雾走到紧贴杰丁的地方,用几乎是耳语的声音对兰德说:“如果你没办法把腰挺得更直一些,兰德·亚瑟,那你最好暂时放弃全力奔驰的念头。”艾玲达的脸上只有艾伊尔人那种毫无情绪的神色,但眼睛却专注地看着兰德。
“我也注意到你骑马的样子了。”兰德低声说,“也许你应该留在这里帮助索瑞林,直到你感觉好一点。”这句话让艾雯闭上了嘴,虽然嘴角仍然忿忿地紧绷着。艾玲达又给了索瑞林一个微笑。而那位老智者还在看着他们。
兰德催动花斑马,一路小跑下了山坡,马跑的每一步都在抽动着他肋侧的伤口,让他只能紧咬着牙吸进空气,但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赶,用走路绝对来不及,而且索瑞林的目光让他觉得很紧张。
没等他在这片青草茂密的山坡走下五十步,薄雾就追到杰丁身边,随后是苏琳和一队枪姬众。一些枪姬众很快就跑到他们前面,跟上来的枪姬众比兰德希望的还要多,但这应该没关系,他要做的事不会让他卷进战士团里去。她们可以和他一起留在安全的地方。
即使有法器的帮助,抓住阳极力也是一件很费力的事,而它带来的压力和污染都比以往更强了,至少虚空挡住了部分肉体的伤痛。如果沙马奥要和他玩一玩……
兰德加快杰丁的步伐。无论沙马奥做了什么,他还有自己的任务要去完成。
雨水不停地沿着麦特的帽檐滚落,让他不得不隔一段时间就放下望远镜,擦去镜头上的水渍。这场倾盆大雨终于开始变小,但他头顶上稀疏的树枝根本没办法为他提供任何一点遮蔽。他的外衣早已湿透,果仁的耳朵也垂了下来,无论麦特怎么踢它,这匹马似乎打定主意不再迈出一步。
麦特不知道现在已经是什么时候,他怀疑应该是下午,距离黄昏还早,但黑色的雨云似乎并没有因降雨而有所稍减,太阳完全被它们遮住了。另一方面,他又觉得策马警告提尔人仿佛是三四天前的事情,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现在他正向南方望去,要在那个方向上找一条路,一条能让三千人走出去的路。他身边至少还有这么多人活了下来,这些人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们都相信他正在为他们寻觅下一次战斗的机会。但今天他们已经进行了三次战斗,对麦特来说已经太多了。他认为自己还是能单独平安脱身的,只要他善用自己的视力和智力。但有三千人正一步不离地跟着他,而且有一半是步行,根本走不快,所以他现在只能待在这座被光明遗弃的山丘顶端,而那些提尔人和凯瑞安人则挤在下面狭窄的山谷里。如果他就这么逃了……
麦特将望远镜重新压在眼睛上,用力瞪着南方那些树木稀疏的山丘。到处都是灌木丛,其中有一些面积相当大,但大部分还是平坦的土地和草地。他刚才一直在向东移动,尽量利用每一处能藏住一只老鼠的地形,将这支队伍带出那片没有树木的区域,找到适宜的隐蔽。他不知道天上掉下来的那些该死的闪电和火球会不会比地面上那些无缘无故的爆炸更可怕。不管他怎么努力,这场战争似乎就在他身边不断地发生变化,看来,他永远都脱离不了事件的中心。
我该死的好运气在哪儿?我现在正需要它!只有像他这种豌豆脑子的傻瓜才会留在这里。他让这些人活到现在,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让这些人继续活下去,掷出去的骰子迟早要变成暗帝之眼的花色。他们是火烧的士兵,我根本就不该管他们。
但他并没有停止观察那些林木和山丘,它们掩护了他,也同样掩护了库莱丁的艾伊尔,但他总还是能把他们找出来。并非所有的艾伊尔都正忙于激战,但每一支挡在他和南方之间的艾伊尔队伍都比他手下这支部队的规模要大。除非走到那些队伍旁边,否则他根本就不知道他们是哪一边的,而那些艾伊尔人似乎只要瞥一眼就能知道,这当然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在几里外,大约百多名身穿凯丁瑟的身影正排成八列向东方奔跑着。现在他们正奔向一座长了几株矮小羽叶木的山丘顶,还没等领头者抵达丘顶的另一侧,一道闪电落在他们中间,将人体和土块如同喷泉般抛起在半空。当霹雷的声音在麦特耳际震响时,果仁甚至没有哆嗦一下,这匹牲口已经习惯身边发生的各种奇怪事情了。
一些摔回到地面上的人站起了身,蹒跚地加入那些没遭受波及的同伴之中。他们迅速地检查了一下那些不再有动作的人,将其中十个左右扛上肩膀,然后就远离高地,沿着原路跑了回去,没有人再回头去看一眼那个被闪电炸出的大洞。麦特发现他们已经得到了教训,留在原地只能等着第二道闪电劈在头上,片刻之后,他们已经从麦特的视野消失,只剩下一堆死尸。
麦特将望远镜向东方转去,那个方向距离这里一两里的地方就能看到阳光。他应该能看到那座木塔,它比树冠要高上许多,但麦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找到它了,也许是因为他没看对地方。这没关系,那道闪电一定是兰德干的,就像其他那些怪事一样。如果我能距离这种事远一些……
他最后也总会回到原点,即使这次没有时轴拖他回来,但只要一被沐瑞发现,他又会难以脱身了。而且他还要考虑到梅琳达,他从没听说过有哪个女人会对想要不声不响逃离她的男人仍然笑脸相对。
他开始缓慢地转动望远镜,想要找到那座木塔。一片零星散落着羽叶木和白皮松的山坡突然着了大火,所有树木都像火炬般同时被点亮。
麦特缓缓放下手中的黄铜管,不用望远镜他也能清楚地看到这片大火,这片直冲天际的滚滚浓烟。他不用大脑也知道这是导引的结果,这太不寻常了。兰德终于发疯了?还是艾玲达终于受不了被迫待在他身边?绝对不能去招惹一个能导引的女人,这是一条麦特总是没办法好好遵循的守则,但他确实下了苦功。
少对别人刻薄了,麦特闷闷地想。他只不过是不想去考虑第三种可能。如果兰德疯了,艾玲达、艾雯或那些智者们也没有想要除掉他,那就是还有别人正在插手今天的事情,麦特至少还懂得如何算数。沙马奥。费尽心思想躲过一劫,到头来却什么也躲不过。血和该死的灰啊!我到底遇到了什么?
麦特背后传来一根树枝被踩断的声音。他没有拉动缰绳,反而下意识地用膝盖夹着果仁掉过头,同时猛地沿着马鞍鞍桥挥出手中的剑刃长矛。
艾斯丁几乎甩掉了他的头盔,现在他正大睁着眼睛,矛刃刚刚擦着他的头顶掠了过去,雨水让他的头发紧贴在脸上。站在艾斯丁身旁的拿勒辛咧开嘴笑着,一半是因为惊骇,一半是在嘲笑这名提尔同伴的狼狈相。身材壮实、脸型正方的拿勒辛是继麦朗瑞之后提尔骑兵的指挥官。像以往一样,塔曼尼和代瑞德站在拿勒辛背后一步远的地方,也像以往一样,这两名戴着钟形头盔的军官平板的脸上毫无表情。他们四个都把坐骑留在后面的树丛里。
麦特收回长矛。“有艾伊尔人正直接朝我们这里过来,麦特,”拿勒辛对麦特说,“光明烧了我的灵魂吧,他们足足有五千多人。”但这时他的脸上还是带着笑容,“我不认为他们知道我们正在这里等着他们。”
艾斯丁点了一下头:“他们一直沿着山谷走,应该是在躲避……”他瞥了空中的乌云一眼,哆嗦了一下,艾斯丁现在不是惟一害怕天空的人,另外三个人也抬头望向天空。“不管怎样,他们显然是要穿过代瑞德部队所在的地方。”艾斯丁在提到那些长矛兵的时候,声音里真切地流露出了敬意,虽然还是显得很勉强,毕竟,在被一些人连救过几次性命之后,不太可能会继续轻视他们。“他们可能要一直走到我们面前才会看见我们。”
“很好。”麦特喘息着说,“真是该死的好。”
他的语气中带着挖苦,但拿勒辛和艾斯丁当然没听出来,他们渴望着战斗。然而塔曼尼向麦特微扬起一点眉弓,轻轻摇了摇头,代瑞德满是伤疤的脸上则没有一丝表情。这两名凯瑞安人知道什么是战争。
第一场与沙度的遭遇战顶多只能算是一场赌博,一场麦特极不愿参与的赌博,最后还是靠着闪电帮忙,他们才击溃敌人。随后麦特又进行了两次迫不得已的战斗,每一次的战果都和那些提尔人所想象的不同。在前一场战斗里,他趁着沙度重新组队时撤出了战场,至少在他让所有人沿着那些曲折的山谷离开时,那队沙度艾伊尔没有追上来。他怀疑那队沙度艾伊尔又找到了别的敌人,也许是闪电或火球,也许是其他光明才知道的东西。他很清楚在最后一场战斗里他们是怎样保住脑袋的,那时长矛兵们几乎已经彻底被沙度艾伊尔踩在脚下,但另一支艾伊尔队伍从那支沙度部队的背后杀了进去。最后沙度部队决定向北撤退,而救了他们的那支艾伊尔部队(现在麦特也不知道他们是谁)转向了西方,把他们这些湿地人丢在原地。拿勒辛和艾斯丁认为那是一场完全的胜利,代瑞德和塔曼尼显然对此有更清晰的认知。
“还有多久?”麦特问。
回答他的是塔曼尼:“半个小时,如果光明护佑,也许还能更久一些。”两名提尔人露出怀疑的神情,他们似乎仍不明白艾伊尔人的速度会有多快。
麦特没有他们的那种幻想。他刚刚研究过周遭的地形,但他还是把周围又看了一遍,然后叹了口气。这座山丘的视野很好,方圆半里内能勉强提供掩蔽的树林只有此处,其他地方都是矮树和顶多齐腰高的荒草里点缀着寥寥几株羽叶木、白皮松和橡树。那些艾伊尔一定已经派斥候向这里来,现在即使是骑兵也来不及逃走了,长矛兵在空旷的地方还颇有用武之处。他知道该怎么办,又是一场无可逃避的战斗,虽然他根本就不喜欢。
他瞥了那四个人一眼,还没开口,代瑞德已经说道:“我的斥候告诉我,库莱丁本人也在这支队伍里,他们那个头子总是光着一双手臂,露出那些据说真龙大人也有的花纹。”
麦特哼了一声。库莱丁正向东移动,如果不是因为麦特正好挡在半路,那家伙会一直冲到兰德面前,这也许正中麦特的下怀。麦特意识到自己正在生闷气,而这不是因为库莱丁想要杀死兰德。那名沙度首领,或者是给自己加了其他什么名号的那个人,他对麦特的记忆大概只限于兰德的一名跟班。但就是因为库莱丁,麦特才被卷进这场血战,千辛万苦地想要活下来,同时还在担心什么时候兰德会与沙马奥一对一地干起来,杀光两三里范围内的所有活物。不必他们动手,我自己就要先刺穿你的肋骨。虽然比起干掉库莱丁的机会,他还比较有可能变成挂在厨房门外的一只鹅。如果不是因为库莱丁,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没有人把库莱丁杀掉实在是件很可惜的事情,麦特觉得那个人肯定有非常多丢掉性命的理由。艾伊尔人很少表现出愤怒,即使他们已经怒不可遏,表现出来的也只是冰冷和谨慎。但是,库莱丁似乎每天都要几次大发脾气,没头没脑的熊熊怒火来得像折断一根稻草一样容易。他能活到现在,一定是靠了暗帝的运气。
“拿勒辛,”麦特气恼地说,“带着你的提尔人从北边包抄过去,从背后攻击那些人。我们会吸引他们的注意力,那时你就像塌下来的谷仓一样全力冲杀过去。”那就是说,库莱丁也有暗帝的运气?血和该死的灰啊,真希望我的运气能回来。“塔曼尼,你从南边包抄,也进行同样的攻击。你们两个出发吧!我们没时间了。”
两名提尔人匆匆向麦特鞠了个躬就冲向他们的坐骑,同时戴上头盔,塔曼尼的鞠躬则更加正式:“光明保佑你的剑,麦特,或者,也许我应该说是你的矛。”然后他也走了。
当那三个人消失在山坡下的时候,代瑞德上下打量着麦特,从眼眉上抹去雨水:“那么这次你是要和长矛兵留在一起了,不要让对库莱丁的愤怒掩蔽了心智,战场上不是决斗的地方。”
麦特惊讶得差点张大了嘴巴。一场决斗?他?和库莱丁?代瑞德以为他是为了这个才留在步兵队里?他选择留在这里是因为只有长矛兵的背后才是安全的地方,这就是他全部的原因。“不用担心,我不会让自己变成脱缰野马。”他一直都认为代瑞德是这些人之中最有理智的。
这名凯瑞安人只是点了点头:“我以为你是可以控制自己的,我打赌,你以前见过长矛的推进,也面对过一两次冲锋。就算天上有了两个月亮,塔曼尼也不会说出什么颂扬的话,但我听他大声地说他愿意追随你到任何地方。等有时间的时候,我很想听听你的故事,安多人,但你很年轻——光明在上,我这么说不是要贬低你——年轻人都是有热血的。”
“这场雨会让任何体温冷却下来。”血和该死的灰啊!他们全都疯了吗?塔曼尼在颂扬他?麦特怀疑,如果他们发现他只是个赌徒,是一些死了上千年的人留给他的一些记忆残片让他做了所有这些事,那时他们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他们一定会立刻带着人从他身边跑开,并像对一头猪一样向他吐口水,尤其是那些贵族们。没有人喜欢被当成一个傻瓜,贵族们尤其不喜欢,也许是因为他们总能成功地让自己变成傻瓜。好吧,不管怎样,麦特决定在这件事被揭穿之前就逃走。该死的库莱丁,我倒是很想用这根长矛捅穿他的喉咙!他拉了一下果仁的缰绳,朝着和前三个人离开的相反方向的山坡走去,步兵们正在那里等着他。
代瑞德爬上他的坐骑,跟在麦特身后,一边听着麦特的计划,一边点着头。弓箭手被部署在谷地两侧的山坡上,他们要一直趴伏在草木中,直到战斗爆发的最后一刻。要有一个人留在山顶上,在艾伊尔人进入视野时发出讯号,那时长枪兵就要以最快的速度向后撤退。“只要我们能看到那些沙度艾伊尔,我们就要全速撤到山口的位置,然后布好阵形与他们作战。”
“他们会认为我们是在逃跑,同时他们也知道,我们逃不掉。所以我们才会转回头,像一头被猎犬逼到死角的熊,回头做垂死挣扎。见到我们的数量不到他们的一半,又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作战,他们会以为可以轻松消灭我们。只要我们吸引住他们的注意力,直到骑兵从后面……”这名凯瑞安人露出了笑容,“这是在用艾伊尔人自己的战术对付他们。”
“我们最好吸引住他们该死的注意力。”与麦特湿透的外表相比,他的嗓音干涩得可怕,“为了能做到这一点,也为了不让他们从我们的侧翼迂回而过,我想让你在停止撤退时高喊一声‘保护真龙大人’。”这一次,代瑞德直接笑出了声。
这应该能吸引那些沙度直接向他们杀过来,特别是如果率领他们的是库莱丁。如果库莱丁真的在那支队伍里,如果他真的以为兰德就在这些长矛兵中间,如果这些长矛兵能坚持到骑兵发起冲锋……许许多多的如果。麦特又听到骰子在他脑海中旋转,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一场赌博。他想知道还有多久会天黑,独自一个人应该能趁着黑夜逃脱。他希望那些骰子能滚出他的脑海,或者干脆直接落下,那样他就能看到他掷出的点数。在大雨中皱起双眉,他催赶着果仁走下山坡。
杰丁停在一座山丘顶上,这里有十几棵树形成的一个小树丛,肋侧的疼痛让兰德微微弓起了身。新月已经高高地升起,向大地洒下一片淡白色的光芒。即使阳极力让视力变得异常敏锐,百步外的景物在兰德眼中仍然只是一片模糊的影子。黑夜吞没了周围的山丘,而他只能偶尔感觉到苏琳等枪姬众围绕在他身边,他眼里像是被揉进了两把沙子,几乎已经睁不开眼了。他觉得只是因为肋侧剧烈的疼痛,他才没有昏睡过去。他并不常想到那处伤口。在虚空的阻隔之下,它显得非常遥远。
沙马奥今天袭击了他两次?三次?还是更多?他应该能记得一个人曾经试图杀死他多少次。不,沙马奥不是要杀死他,而是要折磨他。你还是那么嫉妒我吗,特尔·简宁?我什么时候轻视过你?什么时候少给过一分你应得的?
兰德微微摇晃着,用手拂了拂头发。这个念头有些奇怪,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奇怪。沙马奥……不,他能对付沙马奥,等到……如果……没关系,这可以等到以后。与今天的重点相比,沙马奥只是一只扰人心神的虫子。他也许已经离开了。
他依稀记得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再遭遇攻击了,自从……自从什么之后?他还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反击了沙马奥特别具有威胁的进攻,但他没办法把那些记忆拉回眼前来。不是烈火,绝不能使用那个,那会威胁到因缘的编织。即使是为了伊琳娜也不行吗?如果能再听到她的笑声,我宁愿用自己的灵魂作火绒,焚毁这个世界。
他的神思又飘走了,从眼前重要的事情上分心。
无论太阳已经落下了多久,战斗仍然没有停止,随着渐长的阴影遮去了金红色的霞光,人们不停地杀戮、死亡着。现在,游移的风仍然带来远处的呼吼和哀嚎。这是因为库莱丁,但在内心深处他知道,这全都是因为他自己。
片刻之间,他没办法想起自己的名字。
“兰德·亚瑟!”他大声喊道,然后又打了个哆嗦,虽然他的外衣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在这一瞬间,这个名字对他来说显得很陌生。“我是兰德·亚瑟,我要……我要记住。”
他从早晨开始就没吃过东西,但饥饿感早已被阳极力中的污染挤走了。虚空持续地颤抖着,他感觉自己像是用指尖勉强吊在真源上,这就像骑在一头喝了红麦芽汁的疯牛背上,或者是光着身子在漂满锯齿冰山的火焰河流中游泳。但若是不考虑到被至上力反噬的危险,阳极力却是他体内仅存的力量。阳极力充塞了他体内的每一道缝隙,一点点侵蚀着他的思想,但也在准备着为他所用。
用力甩了一下头,他开始导引,某种导引。天空中出现了一个喷吐着火舌的光球,强烈的光线将地面上的阴影一扫而空。
周围的丘陵从黑暗中凸起,树木变成强光中的一道道黑线。一阵微弱的声音被风吹进了他的耳朵,也许是欢呼声,或者是歌唱声,或者只是他的幻想。它是那么微弱,风停的时候,它也就消失了。
突然间,兰德感觉到了周围的枪姬众,包括苏琳在内,有几百人正在望着他,但其中有许多人眯起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兰德才想到,她们这是在适应突然由暗变亮的环境。他皱起眉头搜寻着,艾雯和艾玲达已经不在他身边了。又过了更长一段时间,他才想起要松开导引的编织,让夜幕重新落下,现在他的眼前是一片更加深沉的黑暗。
“她们在哪里?”他模糊地感觉到自己不得不说出她们的名字时心中泛起的恼怒,同时又模糊地感觉到自己并没有理由生气。
“她们在黄昏时去找两仪师沐瑞和智者们了,卡亚肯。”苏琳一边回答,一边靠近杰丁。她白色的短发闪烁着月光,不,苏琳的头已经完全被绷带包上了,他怎么能把这件事都忘记了?“她们已经离开两个多小时了,她们知道血肉不是石头,即使是最强壮的腿也只能跑到这种程度而已。”
兰德皱起眉头,腿?她们一直都是骑着薄雾的。这个女人完全是在胡说。“我必须找到她们。”
“她们与两仪师沐瑞和那些智者们在一起,卡亚肯。”苏琳缓缓地说。兰德认为这名枪姬众也皱起了眉头,但他很难确定这一点。
“不是她们,”兰德喃喃地说道,“必须找到我的人众,他们还在那里,苏琳。”为什么这匹马不动一下?“你能听到他们吗?就在那里,在这片黑夜中,他们还在战斗。我需要帮助他们。”当然,他必须用脚跟去踢这匹马的肋骨,但当他这样做的时候,杰丁只是动了动身子。苏琳正抓着它的马缰,他不记得这名枪姬众是什么时候抓住马缰的。
“智者们现在一定要和你谈谈,兰德·亚瑟。”苏琳的语气变了,但他只觉得非常疲倦。
“不能等一等吗?”他一定是错过了智者派来的信使,“我必须找到他们,苏琳。”
安奈拉似乎突然从马的另一侧冒了出来:“你已经找到你的人众了,兰德·亚瑟。”
“智者们正在等着你。”苏琳补充道。她和安奈拉没等他应允,就牵着杰丁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不知为什么,枪姬众都簇拥在他周围,一同走下了山坡。她们不时会向他望过来,一张张脸上洒满了月光,她们的肩膀几乎就顶在那匹马的身侧。
“无论她们想做什么,”他喃喃地说,“最好快一点。”这些枪姬众并不需要一直牵着这匹马,但兰德已经虚弱得想不清这种事了。他转头向背后望去,同时因肋侧的痛苦而哼了一声。那座山丘已经被夜色给吞没。“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我需要找到……”库莱丁,沙马奥,那些为他而战,为他而死的人们。“我需要找到他们。”他是如此疲惫,但他还不能睡觉。
挂在杆子上的油灯表明智者营地所在的位置,一堆堆营火上挂着许多煮水罐,水一开,就会有穿白袍的奉义徒换上新的水罐。到处都是正在忙碌的奉义徒和智者,他们照料着遍布营地各处的伤者。沐瑞在那些无法站立的伤患中缓慢移动着,只是偶尔会将双手放在一名艾伊尔身上,让他在至上力的治疗中剧烈地颤栗。每次她站起身时都会摇晃几下,岚一直站在她身后,做好了在她倒下时扶住她的准备。苏琳跟亚得凌和安奈拉说了几句话,兰德没听清楚她们在说什么。两名年轻的枪姬众立刻跑向两仪师。
虽然伤患众多,但并不是所有智者都在照顾伤者。在营地旁一座没有围幕的大帐篷里,大约二十名智者正环坐在一起,听着一名站在中间的智者发言。等发言的人坐下之后,另一位智者站起身取代了她的位置。大帐篷外面跪着一些准备奉酒的奉义徒,但那些智者除了她们正在讨论的事情之外,似乎对任何东西都没兴趣。兰德认为现在说话的那位智者是艾密斯。
令他惊讶的是,亚斯莫丁也在帮忙照顾伤者,他穿着装饰白色蕾丝的黑色天鹅绒外衣,肩上却背着两只水袋,样子看上去相当怪异。这时他刚刚喂一名被绷带裹住上半身的男子喝过水,正直起身来。看见兰德,他犹豫了一下。
片刻之后,亚斯莫丁将水袋交给一名奉义徒,穿过枪姬众之间的缝隙向兰德走了过来。枪姬众们并没有注意他,全都专注地看着正在和沐瑞说话的亚得凌和安奈拉,偶尔会看兰德一眼。亚斯莫丁停在紧紧围住杰丁的法达瑞斯麦人墙外,脸色显得相当生硬。枪姬众缓慢地向两侧分开,只露出一道缝隙,让亚斯莫丁可以走到兰德的马镫旁。
“我相信你一定会安全的,我相信。”从亚斯莫丁的嗓音里,兰德并没有听出这种信心,看见兰德连嘴都没有张一下,亚斯莫丁不安地耸了耸肩,“沐瑞坚持让我背水,真是个强硬的女人,就连真龙大人的走唱人也……”他的声音低了下去,飞快地舔了一下嘴唇,他又说道:“出了什么事?”
“沙马奥。”兰德的语气并不像是在回答,他只是将飘过虚空的念头说出来,“我记得他第一个被称为毁灭希望者,那时他出卖了汉文之门,将暗影带入罗恩米多与赛特勒的中心。那一天,希望似乎是真的被毁灭了,库蓝·古汉也在哭泣。出了什么事?”亚斯莫丁的脸变得像苏琳的头发一样苍白,他只是无言地摇了摇头。兰德盯着那个大帐篷,他不认识现在说话的那位智者。“她们是在等我吗?那我就应该去找她们了。”
“她们还不会欢迎你,”岚出现在亚斯莫丁身边,让亚斯莫丁吓了一跳,“她们现在不欢迎任何男人。”兰德完全没发觉护法的到来,他只是转过了头。即使是这样一个动作也让他花费不少力气,那仿佛根本就是别人的头。“她们正在与来自米雅各马、柯代拉、锡安德和达茵的智者们会谈。”
“这些部族要投向我这一边。”兰德面无表情地说,但是这些部族过久的等待已经增添了今天的鲜血,故事中的战争完全不是这个样子的。
“看来是这样,但那四名首领在智者们做好安排之前不会和你见面。”岚冷冷地说,“来吧!沐瑞可以告诉你更多的事情。”
兰德摇摇头:“已经做过的事,我以后再去了解细节,如果汉不必再防御那四个部族袭击我们的背后,那么我现在就需要他。苏琳,派出跑者,汉——”
“已经结束了,兰德,”护法坚决地说道,“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现在凯瑞安城以南只剩下为数不多的沙度艾伊尔。我们捉了几千名战俘,剩下的大多数沙度正在渡过柘林河。如果我们知道你在哪里,一个小时之前就应该有人把这些讯息告诉你,你一直在移动。过来,让沐瑞告诉你这些事。”
“结束了?我们已经赢了?”
“你已经赢了,彻底赢了。”
兰德盯着那些裹在绷带里的人和那些等待着被裹上绷带的人,他们几乎都没有任何动作。沐瑞还在他们之中行走着,不时疲倦地停下来进行治疗。当然,只有一小部分伤者能回到这里,不是所有伤者都能撑到此刻。他们很快又会从这里离开,如果他们还能做到的话。只有一场失败的战争才会比一场胜利的战争更令人哀伤,他依稀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在很久以前。也许是他曾经读到过这样的话。
不,他还要为太多的活人负责,没时间去担心死掉的人。但我会从他们之中认出多少张面孔,就像琼玲的?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伊琳娜,即使直到全世界烧成灰烬的时候!
他皱起眉,抬手捂住了头,来自不同地方的想法彼此交织在一起。他是如此疲惫,甚至没有力气去进行思考,但他不能任由所有思想都从他的指缝间滑走。他松开真源和虚空,阳极力在消失前的反震几乎吞没了他,让身体陷入一阵无法控制的颤栗。他没时间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随着至上力的消失,萎靡和痛苦立刻压倒了他。
他从马鞍上栽倒时,意识到许多面孔都转向了他,嘴唇开合着。他被捧住,没有继续跌落下去。
“沐瑞!”岚的喊声在他的耳里泛起一阵阵回声,“他正在严重失血!”
苏琳将他的头抱进臂弯。“坚持住,兰德·亚瑟,”她急迫地说,“坚持住。”
亚斯莫丁没有说话,但脸上布满了阴云,兰德感觉到一股阳极力的细流从那个男人体内渗进他的身体,黑暗随后便遮蔽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