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妮薇努力地和拥挤的人群搏斗着,不时为了胡乱挤撞的男人和拉着小孩的女人而嘟囔几句——小孩经常把女人往两个不同的方向拉扯。那个独眼男人几乎没有去看任何东西,只是在狮子和大蛇旁停了一下,最后,他走到马猪那里。他肯定之前见过它们,因为马猪表演的位置就在观众入口附近。每次思雷狄特像现在这样用后腿站起来的时候,成年思雷狄特有着獠牙的巨大头颅都能被帆布围墙外面的人看见,这无疑会吸引更多的观众进来观看。
观众入口的正上方是一道横幅,上面用红线绣出斗大的“瓦蓝·卢卡”字样,两侧还用金线绣着华丽的花纹。入口前是一条用两根粗绳子围出来的信道,观众们必须从这个信道中排队走进入口,两名管马的站在入口两旁,负责收取入门费用。观众们要将钱币放进两个吹制的透明厚玻璃大罐里,这样看门人就能看到钱币,却不会碰到它们。两只罐子都已经有了裂痕,但瓦蓝一直都舍不得花钱买个好的。罐子装满钱以后,看门人会把里面的钱币倒进一个包铁箱子顶的洞里,箱子被铁链锁住,每次放钱之前都必须由派塔把它安放好。另外有两名管马的(他们都有魁梧的肩膀、被打歪的鼻梁,还有打手所特有的凹陷指节)拿着棍棒站在附近,一方面是维持入场秩序,另外也要盯着负责收钱的看门人。奈妮薇觉得瓦蓝从来都不信任别人,特别是在金钱方面,硬币贴到他的手上,就像苹果皮紧紧地贴在苹果上一样,奈妮薇从没遇过如此吝啬的人。
经过不断地努力,奈妮薇终于靠近那个留着灰白色顶髻的男人。他毫不困难地就走到观看思雷狄特的最前排,当然,他的伤疤和彩绘眼罩肯定起了不小的作用,更何况还背了那么大的一把剑。他在观看那些灰色巨兽时,微微咧了咧嘴,奈妮薇认为这种表情在这张石脸上所代表的意思是惊讶。
“乌诺?”她觉得应该就是这个名字。
男人转头紧盯着她,等奈妮薇裹好围巾,他才抬起眼睛,将目光移到奈妮薇脸上,但他的黑眼睛里并没有显露出认出老朋友的神情,而那只画上去的红色怒目只是让奈妮薇增加了一点不安。
赛兰丁舞动着手中的棒子,嘴里发出一些难以理解的模糊喊声,雌兽桑妮将前脚放在还在直立着的莫尔背上,接着幼兽奈玲又把前脚放在桑妮背上。
“我在法达拉见过你,”奈妮薇说,“托门首我们也见过,那是在法美镇之后,那时你和……”奈妮薇不知道身处摩肩接踵的观众之间,她该如何措辞,关于转生真龙的谣言已经传遍阿玛迪西亚,其中有一些甚至包含着正确的名字,“……兰德在一起。”
乌诺真正的眼睛立刻眯成一道缝,奈妮薇则竭力不去看他另一只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点点头:“我记得这张脸,我绝不会忘掉漂亮得这么火烧的一张脸,但头发不是该死的这个颜色。奈妮?”
“奈妮薇。”奈妮薇生气地说道。
他摇了摇头,上下打量着奈妮薇,没等奈妮薇说话,他已经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出观众入口。
当然,管马的认识奈妮薇,那两名塌鼻子的护卫立刻举起棒子向他们走过来。奈妮薇急忙挥手示意他们离开,然后用力把自己被抓住的胳膊扯了三次,那男人才松手放开她,他的手指简直就跟铁铸的一样。手拿棍棒的两名护卫犹豫着,看到乌诺松开了奈妮薇,就回到原来的岗位上。很显然,他们清楚瓦蓝·卢卡会认为守门比较重要。
“你以为你在做什么?”奈妮薇问道,但乌诺只是示意她跟上来。他一路上毫不停歇,人群完全不能阻挡他,如果稍稍慢下脚步,也只是为了回头确定奈妮薇是否跟上。他的两条腿微微有些向外的弧度,走路的姿势显示出他更习惯于骑在马背上。奈妮薇暗自咒骂着,却只能拉起裙子,跟着他向那座城镇走去。
在不远的地方,有另外两个马戏团竖起的褐色帆布墙,后面还有更多的马戏团零散分布在拥挤、简陋的临时村庄之间,但距离城墙都不算很近。显然,这里的长官(这是这个地方的称呼,奈妮薇认为被他们称为“长官”的那个女人应该就是这里的市长,虽然她从没听说过有女市长的存在)禁止马戏团进入距离城市半里以内的地方,为的是避免逃脱的动物危害城市。
距离他们最近的一个马戏团入口上方用华丽的绿线和金线绣着“麦林·格姆”的字样,在入口横幅上方,能清晰地看见两个女人挂在从一座高架垂下来的绳子上。在瓦蓝建好表演场地之前,那两个女人并不在那里,看来马猪的展示已经产生了影响。绳子上的两个女人摆出各种奇怪的姿势,甚至能用手撑住绳子,让自己的身体处在完全与地面水平的位置上。这些姿势让奈妮薇想到了魔格丁对她做的事,让她不由得产生一阵厌恶感。焦急地等在麦林·格姆横幅下的人群几乎和瓦蓝那里的一样多。其他表演场地从外面都看不到任何演出,门外的人群也要少得多。
乌诺一直拒绝回答她的问题,也没说过一个字,顶多只是凶狠地向她皱皱眉。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他们挤出人群,走到一条宽阔的硬土路上。“我火烧的要做的,”他用粗重的声音说道,“就是带着你找一个我们能火烧的说话的地方,否则那些火烧的家伙如果发现你火烧的认识转生真龙,他们一定会该死的拼命想吻一下你火烧的裙边,那样的话你就会被撕成火烧的碎片了。”现在距离他们三十步范围内已经没有任何人,但他仍然在仔细地扫视着周围。“血和该死的灰啊,女人!你知不知道那些火烧的山羊头们都怎么想?他们之中有一半人认为造物主在每天晚上该死的晚餐时都会和他谈话,而另一半人认为他就是该死的造物主!”
“如果你能改变一下说话的方式,我会很感激的,乌诺先生。如果你能走慢一些,我会更加感激,我们不是在竞走。你要去哪里?为什么我还要跟你走?”
乌诺转过头看着她,嘲讽地笑了:“哦,我确实记得你,那个有一张火……利口的女人。拉冈认为你用舌头可以在十步以外剥掉一头该……公牛的皮,查英那和南古认为应该是五十步距离才对。”至少他放慢了步伐。
奈妮薇索性停下脚步:“去哪里?为什么?”
“去城里。”乌诺没有停下,只是挥着手示意奈妮薇跟上去,“我不知道你在这里火……做什么,但我记得你一直是和那个蓝衣女人在一起的。”
狠狠地咬了咬牙,奈妮薇拉起裙子,又跟了上去,只有这样才能听见他在说什么。而乌诺只是继续说着,仿佛奈妮薇一直都在他身边:“这不是你该……该来的地方,我想,我能弄到足够的该……嘿……足够的钱送你去提尔,有谣传说真龙大人就在那里。”他再次警戒地环视了一周,“除非你是想去那个岛。”他所说的岛指的一定是塔瓦隆。“现在也有关于那里该……古怪的谣言,和平啊,那里一定有古怪!”乌诺来自一个已经有三千年没有过和平的地方,“和平”这个词对夏纳人来说,既是护符,也是脏话。“人们说原来的玉座已经被废黜,有可能已经被处死了,有人说那里发生了战争,她们烧毁了整……”乌诺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面孔扭曲成可怕的形状,“……整座城市。”
奈妮薇诧异地打量着这个男人。她有将近一年没见过乌诺了,也从来不曾和他说过几句话,然而他……为什么男人总以为每个女人都需要有男人照顾?没有女人帮忙,男人甚至连衬衫都系不好!“谢谢你,我们现在做得很好,或者你知道有前往下游的船?”
“我们?那个蓝衣女人也和你在一起?还是那个褐衣的?”他说的一定是沐瑞和维林,直到现在,他还是非常小心。
“不,你还记得伊兰吗?”乌诺生硬地点了点头。奈妮薇心中突然萌生出一点恶作剧的冲动,似乎没有任何事情能让这个男人感到困扰,而且他显然已经把自己视为她的保护神了。“刚才你见过她,你说她看上去就像个……”奈妮薇竭力模仿着乌诺的那种粗横语调,“该死的女王。”
乌诺踉跄了一下,让奈妮薇很得意。他用凶猛的目光扫视着四周,甚至让两名骑马经过的白袍众也从远处绕了过去(当然,那两名白袍众都装作根本没看见乌诺),“她?”他难以置信地咆哮着,“但她该死的头发黑得像乌鸦……”他瞥了奈妮薇一眼,然后又迈开步子向前走去,半是自言自语地说:“那个该死的女人是个女王的女儿,一个该死的女王!而她却在这里该死的让别人看她的两条腿。”奈妮薇赞同地点着头,直到乌诺又说道:“你们该死的南方人就是该死的奇怪!根本火烧的不讲任何体面!”乌诺实在是没什么立场说这种话,夏纳人也许穿得很正经,但奈妮薇仍然脸红地记得夏纳男人和女人们会在一起洗澡,似乎他们认为这和一起吃饭没什么差别。
“你母亲从没教过你该如何用体面的方式说话吗,男人?”乌诺的真眼睛向她皱起眉头,变得和他画的那只眼睛一样凶狠,然后,他摇晃了一下肩膀。在法达拉,他和其他所有人都把奈妮薇看成一位贵族。当然,将一名穿成这样、头发又被染成绝对是非自然颜色的女子看成一位女贵族确实是很困难的。奈妮薇把围巾勒得更紧了一些,然后将双臂交叠在胸前,固定住围巾。在这种干热的天气里,裹上这样一条羊毛围巾非常不舒服。现在奈妮薇根本感觉不到有多么干燥,她从没听说过有人会因为出汗而死掉,但她觉得自己也许会成为第一个例子。“你在这里干什么,乌诺?”
乌诺在回答之前又向周围看了一圈。其实这完全没必要,这条路上的行人非常稀少,只是偶尔能看见一辆牛车、一两个穿着乡下衣服的人,有时还会有一两个骑马的人经过。而根本没有人愿意靠近乌诺,他完全像是那种会一时兴起就割断别人喉咙的男人。“那个蓝衣女人给了我们一个在杰罕那的名字,她说我们要等在那里,直到她传来指示,但我们在杰罕那找到那个女人时,她已经死掉,被埋了。那是个老女人,睡着的时候死掉的,她的亲戚全都没听过那个蓝衣女人的名字。那时,马希玛开始和人群谈话,然后……嗯,继续在那里等待我们永远也收不到的命令已经没意义了。我们留在马希玛身边是因为他可以给我们足以维持生活的钱,不过,只有巴图和奈安加会听他胡说。”他又急又怒地摇了摇头,灰色的发髻也随之来回摆动。
奈妮薇忽然意识到乌诺的这段话里没有一个脏字,而他说话的样子似乎是要把自己的舌头也吞下去。“也许你可以偶尔说说粗话?”她叹了口气,“也许每隔一句说一次?”那个男人向她露出无比感激的微笑,气得奈妮薇恨不得给他一巴掌。“既然你们全都赚不到钱,那马希玛是怎么弄到钱的?”她还记得马希玛——一个阴郁而尖酸的人,从来没喜欢过任何人、任何事。
“为什么?他是该死的先知,他们全都跑来听他布道,你想见见他吗?”乌诺好像正在心里计算句子。奈妮薇呼了一口大气,这个男人还真是听话。“他也许能给你找一条火烧的船,如果你想要的话。在海丹,先知无论想要什么,通常都能得到。是的,他最后总是火烧的能得到,无论是用什么办法。那个人是名好士兵,但有谁能想到他会变成这样?”他皱起眉盯着所有那些粗陋的村庄和那里的人们,甚至还有那些马戏团和前方的城市。
奈妮薇犹豫了一下。那个可怕的先知,无数暴动与骚乱的肇因,难道会是马希玛?但他确实原先就在鼓吹转生真龙的到来。他们现在已经快到城门了,不过距离她站在柏姬泰面前让她朝自己射箭还有一段时间。因为那个女人坚称自己为玛爱隆,瓦蓝对此非常失望。如果马希玛能找到一艘前往下游的船……也许就是今天。另一方面,在北方确实有暴动,如果谣言将它们的规模扩大了十倍,那在北方的城镇里就只是死了几百人,只有几百人。
“不要提醒他你和那个该死的岛有任何关系,”乌诺继续说着,同时又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现在奈妮薇意识到,乌诺很可能不知道自己与塔瓦隆真正的关系,毕竟,普通的女人也经常会去塔瓦隆寻求帮助或答案。乌诺知道她与塔瓦隆有牵连,仅此而已。“他对于来自那里的女人并不比白袍众有更多好感,只要你管好你那张该死的嘴,他就不会计较你以前的事情。对于与真龙大人来自同一个村庄的人,马希玛也许会为你火烧的建一艘船。”
城门处的人潮开始变得稠密,人们不停地从两座灰色碉塔中间进进出出,有徒步的,也有骑马的。行人的衣服从破衣烂衫到绣花的丝绸衣裙,可谓是应有尽有。厚重的大门上系着铁条,在十二名长枪兵的守卫下敞开着,这些士兵全都穿着鳞甲短上衣,带着有扁平檐的圆形钢盔。实际上,这些卫兵已经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们身边的六名白袍众身上。真正在检查进出行人的反而是这些穿着雪白罩袍和光亮铠甲的人。
“白袍众有没有造成很多麻烦?”奈妮薇低声问。
乌诺鼓起嘴唇,仿佛是想吐口痰,但瞥了奈妮薇一眼,他没有把痰吐出来。“他们在哪里该死的不惹麻烦?这里的一个马戏团里曾经有个变戏法的女人,她的手法非常巧,就在四天前,一群该死的鸽子粪羊脑袋的暴徒砸烂了那场演出。”瓦蓝·卢卡从没提到过这个!“和平啊!他们想要的只有那个女人,他们说她是……”乌诺瞪了周围行色匆匆的人群一眼,压低了声音,“他们说她是两仪师,是暗黑之友。我听说,他们用绳子勒断她的该死的脖子,后来他们确实把她的尸体挂出来了。马希玛把那些暴动的头目全都砍了头,但这场该死的暴动是白袍众策动的。”他冒着怒火的黑眼睛几乎和那只画出来的红眼睛一模一样。“如果你该死的要我说,这里有太多火烧的绞刑和砍头了,该死的马希玛像那些该死的白袍众一样坏,他们都要在每一块火烧的石头下面找出暗黑之友来。”
“每隔一句说一次。”奈妮薇低声说。乌诺的脸还真的红了。
“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他粗声说着,想要停下脚步,“不能带你到这里来。这里一半像市集,一半像暴动,每走三步就有一个小偷,天一黑女人在户外就不安全。”最后这句话似乎比前面的更令他羞耻。在夏纳,女人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是安全的(当然,有魔达奥和兽魔人的时候除外),任何男人都会誓死捍卫女性的安全。“这里不安全,我要送你回去,等我找到办法,我会去找你的。”乌诺最后的两句话让奈妮薇打定了主意,她没有让乌诺抓住自己的胳膊,快步向城门走去。“过来,乌诺,不要耽搁了,否则我就丢下你。”乌诺追上她,嘴里抱怨着女人的顽固。一等奈妮薇发觉他在说什么,而且他显然认为自言自语不包含在奈妮薇的脏话规定范围内,她就对他的话听而不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