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一个新名字

伊兰在床上坐了很长时间,看着熟睡的柏姬泰。她确实很像是在熟睡,她曾经翻了个身,嘴里绝望地喃喃着:“等我,加达。等我,我会来的,加达。等……”说话声又恢复成平缓的呼吸。她的状况有没有改善?她的脸色看上去就像是得了绝症,比刚才好些了,但仍然没有一丝血色。

似乎过了一个小时,奈妮薇回来了,双脚满是泥土,脸颊上又闪动着新的泪珠。“我不能只顾着自己。”她说着,将斗篷挂回墙上,“你睡吧!我会照看她的,我必须照看她。”

伊兰缓缓站起身,抚弄着自己的裙子,也许看顾一下柏姬泰能帮奈妮薇理顺心情。“我也还不想睡。”她早已精疲力竭了,却没有一丝睡意,“我想,我也该出去走一走。”奈妮薇只是点点头,坐到伊兰刚才的位置。她将沾满土的脚挂在床沿上,一双眼睛呆呆地望着柏姬泰。

让伊兰惊讶的是,汤姆和泽凌也没睡,他们在马车旁生了一小堆营火,盘腿坐在火边,抽着长烟斗。汤姆已经将衬衫下摆塞进裤腰里,泽凌也穿上他的外衣,但伊兰并没有在他翻起的外衣袖子下面看见衬衫。伊兰向周围扫视了一圈,才加入两人之中。营地里一片寂静,除了这堆营火和她们马车里的灯光之外,看不到任何亮光。

伊兰坐下的时候,两个男人都没有说话。又过了一会儿,泽凌看看汤姆,汤姆点了点头,捕贼人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把它递到伊兰面前。“我在她躺着的地方发现了这个,好像是从她手里掉出来的。”

伊兰缓缓地接过那支银箭,似乎就连箭尾的羽毛都是银质的。

“与众不同,”汤姆咬着烟杆,若无其事地说,“再加上那根辫子……每个故事里都提到过那根辫子,只不过有时名字会不一样。”

“我不在乎什么故事,”泽凌插口说道,语气像汤姆的一样平静,但话说回来,要让他们两人惊慌也不容易。“是她吗?就算不是她,也已经很让人头大了。一个那样的女人光着身子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但……你们到底遇到什么事,你和奈……奈娜?”他内心其实很困惑,平时泽凌不会让舌头犯下这种错误。汤姆只是不疾不徐地抽着烟,等待着。

伊兰在手中转动那支箭,装作在仔细研究它。“她是一位朋友。”最后她说道。直到——除非——柏姬泰允许伊兰透露她的身份,否则伊兰还是会遵守承诺。“她不是两仪师,但她一直在帮助我们。”他们看着她,等着她再多说一些。“为什么你们不把这支箭拿给奈妮薇?”

两个男人对望了一眼——男人们似乎只要彼此看上一眼就等于长谈了一次,至少他们在女人面前都是这样的——表情仿佛是在说,他们知道她隐瞒着秘密,而且他们几乎可以肯定那秘密是什么。但伊兰已经许下承诺。

“她看上去很沮丧。”泽凌一边说,一边吸着烟斗。汤姆从牙齿间把烟斗拿下来,吹了吹白胡子。

“沮丧?那个女人只穿着衬衣就走了出来,看上去像是丢了脑子。我问她要不要帮忙,她倒是没有揪下我的脑袋,反而走过来趴在我肩头嚎啕大哭!”汤姆拉了拉自己的亚麻衬衫,嘟囔几句都被弄湿了之类的话。“然后她开始为向我说过的每一句蛮横的话道歉,那几乎就等于她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她说她应该被鞭子抽,或者她的意思是已经被抽过了,那时她已经完全语无伦次,她说她是个懦夫,一个顽固的傻瓜。我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但那时她好像完全不是以前那个奈妮薇了。”

“我认识一个曾经出过这种事的女人,”泽凌望着营火说道,“她晚上醒来的时候,发现有个贼溜进她的卧室,她刺穿了那个贼的心脏,点起灯之后,她才发现那原来是她的丈夫。她丈夫的船提前回了港。那之后的半个月里,她一直都像奈妮薇刚才那样四处乱走。”他咬了一下嘴唇,“然后她就上吊了。”

“我不喜欢让你背上这样的重担,孩子,”汤姆柔声说道,“但如果有人能帮她,你就是我们之中惟一的人选。我知道该如何让一个男人脱离他的苦恼——狠狠地踢他一脚,或者带他去喝酒,然后给他找个漂——”他大声咳了两下,然后用指节拨了拨胡子。汤姆视她有如亲女儿的坏处之一就是,汤姆有时似乎把她当成十来岁的小孩子。“不管怎样,最大的问题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泽凌也许愿意把她抱在膝盖上哄一哄,但我怀疑她是不是会为此而感谢泽凌。”

“我宁可去抱一条牙鱼。”捕贼人嘟囔着,但口气比之前柔和许多,他像汤姆一样关心奈妮薇,虽然他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我会尽力而为。”伊兰一边保证着,手里还转动着那支箭。他们都是好人,她不喜欢对他们撒谎,或是隐瞒他们什么,但如果有必要的话也没办法。奈妮薇宣称,女人必须指挥男人,这是为了男人好,但凡事总有限度。伊兰觉得,让男人为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去冒险是不对的。

于是她开始将自己所知道的尽量告诉他们。她说了关于特·雅兰·瑞奥德的事,弃光魔使已经获得自由,还有关于她们与魔格丁的战斗,当然,她没有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在特·雅兰·瑞奥德中发生的一些事情让她回想起来都感到害羞,她承诺过要对柏姬泰的身份保密,而且她肯定不需要详细告诉他们魔格丁对奈妮薇都做了些什么。这让她在解释今晚发生的事情时感到有些困难,但她还是努力把它说清楚。她将自己认为他们应该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让他们第一次明白自己正和什么样的敌人作战。

不仅仅是黑宗(他们在知道这个的时候就已经瞪大了眼睛),还有弃光魔使,而有一名弃光魔使很可能正在猎杀她和奈妮薇。她也说得很清楚,她们两个同样会猎杀魔格丁,任何留在她们身边的人都有可能成为猎杀和被猎杀的牺牲品。

“现在你们知道了,”最后伊兰说道,“去还是留,由你们自己选择。”然后她就闭上了嘴,并且很小心地让自己不去看汤姆。她非常非常希望汤姆能留下来,但她不愿意让汤姆觉得她在恳求他,即使只是一个眼神也不行。

“如果你想成为像你母亲那样的好女王,那么我要教你的东西,你才学了一半还不到。”汤姆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蛮横一些,却忍不住伸手抚过女孩颊边的一绺黑发,“你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摆脱我的,孩子,我要让你成为达斯戴马的大师,哪怕要因此把你的耳朵念聋。我还没教过你用刀子呢!我试着教过你母亲,但她总是说如果有必要,她可以叫一个男人来为她用刀子。那真是愚蠢。”

伊兰探过身去,亲了老人满是皱纹的脸一下。汤姆眨眨眼,顿时扬起两道浓密的眉毛,然后他微笑着将烟斗塞回嘴里。

“你也可以亲亲我,”泽凌冷冷地说,“如果我不能把你安然无恙地——像兰德·亚瑟上次遇见你时一样——健康地交还给他,他会拿我的肠子去做鱼饵的。”

伊兰抬起下巴:“我不要你为了兰德·亚瑟留下来,泽凌。”交还给他?竟敢说这种话!“如果你要留下来,只能是因为你自己想留下来,我不要你——还有你,汤姆!”捕贼人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在窃笑,“我不要你们因为听了谁的吩咐才跟着我们。”汤姆惊讶的神情让她感到很满意。她转过头去看着泽凌:“知道我们要对付什么样的敌人后,你或者跟着我——当然还有奈妮薇,或者你可以收拾好行李,骑着偷懒鬼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我把它送给你了。”

泽凌将上半身挺得像一根柱子,他黝黑的脸变得更黑了。“我一辈子都不曾在危险时抛弃过一个女人。”他挥舞着手中的烟斗,仿佛那是一件武器。“即使你赶我走,我也会紧跟着你们,就像飞鱼紧追着船尾。”

这并不完全是伊兰想要的,但也够了。“既然如此,很好!”她站起身,手里拿着那支银箭,挺直身躯,做出那种稍显冷淡的仪态。她觉得他们总算是明白了谁是领导者。“快天亮了。”兰德真的敢要泽凌把她“交还给他”?汤姆暂时也得陪那个男人一起受罪了,既然刚才他敢那样笑,这就是他活该的。“你们立刻熄灭营火去睡觉,现在,不要找借口,汤姆,如果不睡一下,明天你会撑不住的。”

他们顺从地用靴子将泥土踢到火堆上。当伊兰踏上马车的台阶时,她隐约听见汤姆说:“有时听起来就像她母亲。”

“那我很高兴没遇到过那个女人。”泽凌嘟囔着答道,“扔硬币看谁守第一岗?”汤姆应该是在表示赞成。

伊兰差点立刻就要走回去,但她发现自己竟然在微笑。男人!她这次想起这两个字时不带丝毫恶意,她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她走进马车。

奈妮薇坐在床沿,双手撑住自己的头,眼睛看着柏姬泰,眼皮却总是止不住要滑下来。她的脚上依旧全都是泥土。伊兰将柏姬泰的箭放进橱柜中的几袋干豆子后面。值得庆幸的是,奈妮薇甚至没有瞥她一眼,伊兰不想让奈妮薇现在就看见这支银箭。现在她该为自己的同伴做些什么?

“奈妮薇,你应该把脚洗一下,躺下去睡了。”

奈妮薇朝伊兰望了一眼,满是睡意地眨了眨眼。“脚?什么?我要照看她。”

看来只能一步一步来。“你的脚,奈妮薇,它们很脏了,把它们洗干净。”

奈妮薇皱起眉,低头望向自己肮脏的双脚,然后点了点头。她将白色大水罐里的水倒进水盆里,把脚洗干净,同时把水溅出一大半。将双脚擦干后,她还是坐回原来的位置上。“我必须看着,万一……万一……她曾经喊叫过一次,她在叫加达。”

伊兰将她压在床上:“你需要睡眠,奈妮薇,你不能总是让眼睛睁着。”

“我能,”奈妮薇昏昏沉沉地嘟囔着,竭力想要顶住伊兰压过来的双手,“我一定要看着她,伊兰,我一定要。”

和奈妮薇相比,外面那两个男人真是理智又恭顺,即使伊兰想要安慰奈妮薇,她也没办法带着奈妮薇去喝酒,再给她找一个——一个漂亮的少年——伊兰相信应该这么说没错。那么剩下的就是狠踢一脚了,因为同情和一般性的常识显然成效不彰。“我受够你这种幼稚的自怨自艾了,奈妮薇,”她坚定地说,“你立刻去睡觉,等到了早晨,你绝不能再说什么你是可怜的、不幸的之类的话。如果你不能表现得像以前那么爽朗,我就去找赛兰丁,让她再给你两个黑眼圈,你甚至还没谢过我治好你的眼睛。现在,睡觉吧!”

奈妮薇愤怒地瞪大了眼睛(至少她现在不是那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了),但伊兰用手指合上了她的眼皮,那对眼睛很轻易地就闭上了。尽管奈妮薇还在低声反对着,但沉重、平缓的呼吸声很快就开始在马车中响起。

伊兰弯腰拍拍奈妮薇的双肩后才直起身,她希望这会是个香甜的睡眠,岚能够出现在奈妮薇的梦中。不过,现在无论怎样的睡眠对奈妮薇来说都要比醒着好。压抑住一个哈欠,伊兰弯腰去看柏姬泰,她说不出这个女人的脸色和呼吸是不是好一些了。现在她已经没办法再做什么,只能抱着希望等待了。

灯光似乎对两个入睡的女人没有任何影响,所以伊兰让它们继续亮着,自己则坐到两张床中间的地板上。这些灯光应该可以帮助她保持清醒,虽然,说真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保持清醒。她已经像奈妮薇一样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事情。她有些迷糊地靠在车厢壁上,下巴一点点向胸口沉了下去。

这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梦,只是有些奇怪。兰德跪在她面前,她将一只手放在他的头顶,将他约缚为她的护法——她的护法之一。他和柏姬泰都是她的护法,现在她只能选择绿宗了。那里还有其他的女子,每次去看她们,她们的面容都会不同——奈妮薇、明、沐瑞、艾玲达、贝丽兰、爱麦瑟拉、莉亚熏,还有许多她不认识的面孔。无论她们是谁,她都知道自己必须与她们分享他。因为在这个梦里,她确信这是明曾经见到过的幻象,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其中有一些脸,她想把它们抓成碎片。但如果这是因缘注定的,那她就只能接受。然而,她与他之间有一样东西,是其他人绝对无法拥有的——护法和两仪师之间的约缚。

“这是什么地方?”贝丽兰问道。她那鸦黑色的头发是那么漂亮,让伊兰恨不得扑上去咬一口。那个女人穿着瓦蓝想让奈妮薇穿上的那件低胸红裙装,她总是穿得非常暴露。“醒醒,这不是特·雅兰·瑞奥德。”

伊兰猛地惊醒过来,发现柏姬泰正从床上探下身子,一只手无力地抓着她的手臂。柏姬泰的脸仍然异常苍白,上面覆盖着一层汗水的潮气,仿佛生热病的人刚刚在被子里闷出一身汗,但那双蓝眼睛依然锐利如箭,现在正专注地望着伊兰的脸。

“这里不是特·雅兰·瑞奥德。”这不是一个问题,但伊兰还是点了点头。柏姬泰躺回床上,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我还记得每一件事,”她悄声说道,“我直接就到了这里,还记得一切,一切都改变了。加达也在这里,在世界上某个角落,还是个婴儿,或者是个年轻的男孩。但即使我找到他,他会怎么看一个年纪大到可以当他母亲的女人?”她恼怒地揉了揉眼睛,嘟囔着:“我没有哭,我从不会哭,我记得这一点,光明助我,我从不会哭的。”

伊兰起身跪到柏姬泰床边。“你会找到他的,柏姬泰。”她刻意压低自己的声音。奈妮薇还在熟睡——轻微的、有些令人焦躁的鼾声正规律地从她那里传来——在重新面对这一切之前,她需要休息。“无论如何,你会的,而他也会爱你。我知道他会的。”

“你以为这很重要?我能接受他不爱我。”柏姬泰闪着光的眼睛让伊兰知道她在说谎。“他会需要我的,伊兰,而我却不在他身边。他总是有太多的勇气,这对他没什么好处,我总是为他准备好谨慎和警戒。更糟的是,他会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为了寻找我,却不明白他在寻找什么,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感觉不完整。我们总是在一起的,伊兰,一个整体的两半。”泪水终于涌出来,流下她的脸颊。“魔格丁说她会让我永远哭泣,她……”突然间,她的面孔扭曲了,低沉、沙哑的啜泣声从她喉咙里硬挤出来。

伊兰将这名高个儿女子搂在怀里,低声说着安慰的话,虽然她知道这么做没什么用。如果兰德被从她身边夺走,她会有什么感觉?这个念头几乎让她和柏姬泰靠在一起,一同失声痛哭。

伊兰不知道柏姬泰哭了多久,但最后柏姬泰推开她,退回到床里,一边还用手指抹去脸上的泪水。“除了小时候,我从没这样过,从没有。”她转头望向仍然睡在另一张床上的奈妮薇。“魔格丁把她伤得很严重吗?自从图雷格抓住麦力士之后,我就不曾见过有人被捆成那样。”看到伊兰困惑的神情,她又说道:“那是另一个纪元的事了,她伤得严重吗?”

“还好,她的伤主要在精神上,你牺牲自己让她有机会逃脱,但那之后……”伊兰没办法继续说下去,那些伤痕太多、太新鲜了。“她很自责,她觉得那时……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的错,因为她要求你的帮助。”

“如果她没有要求,魔格丁现在就会教她该怎样乞求了,她像加达一样不小心。”柏姬泰干涩的嗓音和她潮湿的脸颊搭配在一起,显得非常奇怪。“她不是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拖来的,如果她要为这一切负责,那她就是在为我的行为负责了。”柏姬泰的声音里流露出恼怒,“我是自由的人,我会做出我自己的选择,她没有为我做出决定。”

“我必须说,你接受这一切比……我做得更好。”伊兰没办法说出“比奈妮薇更好”,虽然这是实情。当然,她说出来的也没有错。

“我总是说,如果你必须上绞架,就和群众开个玩笑,打赏刽子手一个子儿,在踏板落下时让嘴角带一点微笑。”柏姬泰的微笑显得很残酷。“魔格丁放开了踏板,但我的脖子还没断,在算完账之前,也许我会让她大吃一惊的。”微笑渐渐变成皱眉的表情,柏姬泰仔细端详着伊兰:“我能……感觉到你,我想即使我闭上眼睛,也能在一里外指出你的位置。”

伊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我将你约缚成了一名护法。”她紧接着说,“你当时就要死了,治疗也没有任何效果,而且……”柏姬泰盯着伊兰,她已经不再皱眉了,目光却锐利得让人惊慌。“没有别的选择,柏姬泰,不那么做你就会死的。”

“一名护法。”柏姬泰缓缓地说,“我似乎曾经听过一个女护法的故事,但那是在我很久以前的一段人生里。那时的事情,我已经记不清了。”

该是吸另一口气的时候了,这一次,伊兰不得不强迫自己把话说出来:“还有些事你应该知道,你早晚都会发现的。我也决定了,不会再把事情向有权知道它的人隐瞒,除非我必须隐瞒。”又吸了一口气,她说道:“我不是两仪师,我只是一名见习生。”

很长一段时间里,留着金色发辫的女子紧盯着伊兰,然后,她缓缓地摇摇头:“一名见习生!在兽魔人战争时,我知道有一名见习生约缚了一个人。巴拉舍勒要在第二天接受成为正式两仪师的试炼,而且她肯定能得到披肩,但她害怕另一个要在同一天接受测试的女人会约缚她。在兽魔人战争中,白塔一直都尽可能迅速地让女人成为两仪师,这很有必要。”

“出了什么事?”伊兰无法阻止自己的询问。巴拉舍勒?这个名字听起来很熟悉。

将手指搭在胸前的毯子边上,柏姬泰在枕头上将头转向一边,脸上浮现出带着讽刺意味的同情。“不用说,这件事被发现之后,她没有被允许参加那次试炼,即使有必要,这样的违规也是不可饶恕的。她被迫将那个可怜家伙的约缚转给了别人,为了让她学会耐心,她被赶进厨房,与女仆和劳工一同工作。我听说她在那里足足待了三年。当她真正得到披肩的时候,玉座亲自为她选定了护法,那是个满脸皱纹、像石头一样顽固的男人,他的名字叫安瑟兰。几年后,我遇见那两个人,看不出他们之间谁是发号施令的人,我觉得巴拉舍勒自己也没有搞清楚。”

“不快乐的故事。”伊兰嘟囔着。待了三年的……等等,巴拉舍勒和安瑟兰?这不可能是故事中的那一对,故事里完全没提到过巴拉舍勒是两仪师。她读过这个故事的两个版本,还听汤姆讲过另外一个,所有的版本都说,巴拉舍勒在经过漫长而艰辛的努力之后终于赢得安瑟兰的爱情。看来两千年时间真的会彻底改变一个故事。

“确实是不快乐。”柏姬泰表示同意。她忽然睁大了眼睛,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配上苍白的面颊,让柏姬泰显得天真又可怜。“我想,既然你想让我隐瞒你那可怕的秘密,你应该不会像某些两仪师驱使护法那样严厉地驱使我吧?那样的话,也许我为了逃离你,就不得不提出我的申诉了。”

伊兰的下巴本能地抬了起来:“这听起来很像是个威胁,我不会接受威胁的,无论是你还是其他任何人,如果你以为——”

躺在床上的女子带着歉意握住伊兰的手臂,她的力量显然比刚才强多了。“请别在意,我只不过是开玩笑罢了。加达总是说,我的幽默感就像是一块扔到索伽环里的石子。”提到加达的名字时,一片阴影掠过柏姬泰的脸庞,但随即又退去了。“你救了我一命,伊兰,我会守住你的秘密,并以护法的身份为你服务。如果你愿意,我还会是你的朋友。”

“我会感到很骄傲的,如果有你这样的朋友——”索伽环?这个可以等到下次再问。柏姬泰应该能逐渐恢复,但她需要休息,而不是回答问题。“和你这样的护法。”看来她真的要选择绿宗了,抛开其他所有因素不谈,这是她现在能约缚兰德的惟一办法,那个梦仍然清晰地印在她的脑海中。无论如何,她一定要说服兰德接受自己。“也许你能试着……缓和一下你的幽默感?”

“我会努力的。”柏姬泰的口气仿佛是在说她会努力去扛起一座山,“但如果我是你的护法,即使只是秘密的护法,我也要尽到护法的责任。现在你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你应该去睡一下。”伊兰的眉弓和下巴一同抬了起来,但柏姬泰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在众多职责之中,护法的一个重要立场就是劝阻他的——她的——两仪师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还有就是要在两仪师认为自己可以走进末日深渊时给予谨慎的忠告,还要时刻保护两仪师的生命安全,好让她去完成必要的任务。我要为你尽到这些责任,只要我在身边,就不用害怕你的背后会被偷袭,伊兰。”

伊兰觉得自己确实需要睡觉,但柏姬泰更需要。伊兰调暗了灯光,让柏姬泰躺好睡下,但柏姬泰一直等到看着伊兰将一个枕头和几条毯子铺在两张床之间的地板上,才肯安心入睡。在这之前,她还为谁应该睡在地板上而和伊兰争论了一会儿,但她仍然非常虚弱,所以伊兰毫不费力地就让她留在了床上。嗯,并没有费太大力气,至少奈妮薇轻微的鼾声一直都没停下来。

无论伊兰是怎么对柏姬泰说的,她自己并没有立刻睡下。她必须帮柏姬泰准备一些衣服才能让她走出马车,而柏姬泰比她和奈妮薇都要高。坐在两张床之间,伊兰开始拆开她暗灰色丝绸骑装的缝边,很快就要天亮了,剩余的时间只够她赶快把骑装的下摆放长一些,而她将缝边拆开不到一半,睡意就彻底俘虏了她。

她又做了那个约缚兰德的梦,不止一次。有时兰德主动跪在她面前,有时她不得不像约缚柏姬泰那样去约缚他,为此她甚至要偷偷溜进他的卧室。柏姬泰现在变成另外那些女人中的一员,伊兰对此并不太介意。对她、明、艾雯、艾玲达,或者是对奈妮薇,她都不会介意。虽然看见奈妮薇的时候,她没办法去想象岚会有什么反应,而对其他人……她命令穿着护法变色斗篷的柏姬泰将贝丽兰和爱莉达拉进厨房,要让她们在那里工作三年,而突然间,那两个女人开始不停地打她。她惊醒过来,发现奈妮薇正踩过她的身体,走到对面的床边去检查柏姬泰。黎明前灰白色的天光正从小窗户里透进来。

柏姬泰醒来后就宣称自己已经完全恢复了,只是觉得非常饿。伊兰不知道奈妮薇是否已经结束了自责,她看上去已经恢复正常,也没有再提起昨晚的事。但当伊兰一边洗着手脸,一边向柏姬泰解释她们正在一个马戏团里,以及还要在这里逗留一段时间的原因时,奈妮薇急急忙忙地把一些红梨和黄苹果削去皮核,又切了许多干酪片,然后把它们放到托盘里,连同一杯掺了水、蜂蜜和香料的葡萄酒一并端到柏姬泰面前。如果不是柏姬泰阻止了她,她甚至会把这些食物一口口喂给柏姬泰。吃完饭之后,奈妮薇又亲自用白母鸡胡椒给柏姬泰洗头发,直到她的头发变得像伊兰的一样黑,当然,伊兰一直都是自己洗头的。然后她把自己最好的长袜和衬衫全都给了柏姬泰。看见伊兰的一双软鞋让柏姬泰觉得更合脚的时候,她明显流露出失望的表情。柏姬泰的头发被擦干并重新结好辫子之后,她就坚持要帮柏姬泰穿上那套灰丝骑装——骑装的臀部和胸部还需要放宽,但这得等以后有时间再做了。奈妮薇甚至还想为这套骑装缝边,直到伊兰怀疑的眼神终于让她放下针线,她才去盥洗架前做清晨的洗漱。但在她擦脸的时候,她还嘀咕着只要她愿意,她就能把缝纫做得和伊兰一样好。

当她们最终走出马车时,太阳的金边已经越过东方森林的树梢。在早晨这一段短暂的时间里,气温变得非常舒适宜人。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等到中午,空气就会干热得让人难以忍受了。

汤姆和泽凌正在把马匹系到马车上,整个营地都忙碌着准备出发,偷懒鬼已经备好了鞍。伊兰计划要抢在那两个男人之前大声说今天她要骑马,不过,即使被他们先占了,她也不很在意。今天下午,她将第一次在真正的观众面前走高索,瓦蓝为她准备的服装让她有点紧张,但她至少不用像奈妮薇那样对自己的服装发出一声声哀嚎。

瓦蓝迈着大步,快速地走过营地,他让红斗篷在背后飘扬起来,耍出各种花样,同时不停地高声喊出一些没有实际用处的命令:“蕾特勒,把那些该死的熊叫醒!等我们进入萨马拉的时候,我要让它们站起来大声吼叫。克莱琳,这次你要小心你的狗,如果它们之中再有一条冲出来追猫的话……巴瑞特,你和你的兄弟们要在我的马车前翻筋斗,一定要记住,就在马车前面。你们应该有一些堂皇的动作,而不是只比谁的后空翻更快!赛兰丁,一定要管住那些马猪,我想让人们因为它们而感到吃惊,而不是惊慌地四处逃窜!”

他停在她们的马车旁,生气地瞪着奈妮薇和伊兰,同时还瞥了柏姬泰一眼。“奈娜小姐,摩瑞琳女士,你们能赏光加入我们实在是太好了,我以为你们打算一直睡到中午呢!”他向柏姬泰点点头:“你们在和从河那边过来的朋友聊天?我们可没时间招待来访者,我要立刻出发,赶在中午时开始演出。”

一开始,奈妮薇似乎还对马戏团主抱着忍耐的态度,但等瓦蓝说完第二句话的时候,她已经在用同样恼怒的目光回瞪着瓦蓝。无论她在柏姬泰面前表现得多么蠢笨,显然她对于别人的脾气并没有受到什么干扰。“我们做好准备的速度可以像其他人一样快,这你是知道的,瓦蓝·卢卡,而且,差一、两个小时又有什么差别。河那边有很多人,即使他们之中一百个只有一个来看你的演出,你的观众也比你梦里想的还要多了。如果我们打算准备一顿从容的早餐,你也只能转着手指等我们,如果你丢下我们,你就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了。”

这是奈妮薇对许诺的那一百枚金币最直接的一次提醒,但这次瓦蓝却丝毫没理会奈妮薇的威胁。“足够的观众?足够的观众!观众是要被吸引来的,女人。卿·亚齐马到这里已经三天了,他有一个能耍剑和斧的人,还有九个杂技演员。九个!其中有一些我从没听说过的女人,里头有两个女人能在空中的绳子上做出各种让查瓦那兄弟也瞪大眼睛的动作,你绝对想象不到观众有多少。西里阿·赛朗有一伙人,他们会把脸画成宫廷小丑的模样,互相泼水,又用猪膀胱互相打对方的头,人们只要付一个银角子就能看他们!”他忽然盯着柏姬泰,眯起了眼睛,“你愿意画一下脸吗?西里阿的小丑里没有女人,那些管马的里面会有人愿意扮小丑的。这没什么害处,只要用吹得鼓鼓的猪膀胱打打头,我会付给你……”他开始思考起来——瓦蓝和奈妮薇一样不喜欢把钱币分给别人,而柏姬泰在他沉默的一瞬间说话了:

“我不是小丑,也不会做小丑,我是一名弓箭手。”

“一名弓箭手。”他喃喃地重复着,目光落在垂在柏姬泰左肩上的复杂又光滑的黑辫上。“我想,你会管自己叫柏姬泰。你是什么人?那些狩猎瓦力尔号角的白痴之一?即使那东西真的存在,你又怎么可能比别人更有机会找到它?当狩猎者们立下誓言的时候,我正在伊利安,那时塔玛兹大广场上聚集了几千人。如果你是在寻求荣耀,那再没有比在无数的掌声与欢呼前——”

“我是一名弓箭手,漂亮的男人,”柏姬泰坚定地打断他的话,“给我一张弓,我会比你或者你能找到的任何人射得更好。你找个人和我比一比,我们赌金币,买一赔百。”伊兰觉得奈妮薇一定会惊呼起来——如果柏姬泰输了,这笔赌注只能由她们来出,而不管柏姬泰如何说自己已经彻底复原,伊兰也不认为她真正恢复了实力。但出乎伊兰预料的是,奈妮薇所做的只是用力闭紧眼睛,又长又深地吸了一口气。

“女人!”瓦蓝生气地吼了一声。不用看就知道,汤姆和泽凌肯定和瓦蓝有同感。“你倒是很配得上摩瑞琳女士和奈娜,不管她们的真名是什么。”他向周围奔忙的人群和马匹挥动了一下斗篷。“也许你那双明亮的眼睛没注意到,柏姬泰,但我马上就要开始演出,我的对手们已经在像小偷一样榨取萨马拉的钱币了。”

柏姬泰唇角微扬,浅浅一笑:“你害怕了,漂亮的男人?你那边用一个银角子做赌注就行。”

看瓦蓝现在的脸色,伊兰觉得他可能马上就要中风了。马戏团主的脖子突然粗了好多,仿佛要把领子也撑破。“我会找我的弓来,”瓦蓝咬着牙说,“你可以靠扮小丑或清理笼子来偿还那一百枚金币!”

“你确定自己没问题吗?”当瓦蓝一边嘀咕着一边迈步离开时,伊兰问柏姬泰。她还能听见瓦蓝不停地重复说着“女人”!奈妮薇只是看着长辫女子,仿佛她希望大地会突然张开嘴吞掉她——是吞掉奈妮薇自己,而不是柏姬泰。不知为什么,一大群管马的正聚在汤姆和泽凌身边。

“他有一双好看的腿,”柏姬泰说,“但我从来都不喜欢高个儿男人,再加上一副漂亮脸蛋,他们总是让人难以接受。”

派塔已经加入那群看热闹的男人之中,他比他们之中的任何人都要宽一倍,他说了些什么,然后和汤姆握了握手。查瓦那兄弟也挤了进去。还有蕾特勒,她急切地和汤姆说着什么,不时会用阴沉的目光瞪奈妮薇她们三个一眼。瓦蓝很快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没有上弦的弓和一囊箭。看情形,这两样东西都很久没人碰过了。那些马车、马匹和兽笼,甚至连被锁链系住的马猪都没人管了,所有人全都聚到汤姆和捕贼人身边。随后,他们又跟着瓦蓝走到营地外面。

“我们就进行一场公平的竞赛,”瓦蓝说着,在一株高橡树与他齐胸的地方刻了一个白色的十字痕。然后,他带着一种洋洋自得的神情向后退去,大摇大摆地走过五十步的距离。“我射第一箭,到时候你就知道你要面对一个什么样的对手了。”

柏姬泰从瓦蓝手里拿过那张弓,在瓦蓝的瞪视下又向远处走了五十步。她看着那张弓,摇了摇头,然后她用穿着软鞋的脚踏住它,飞快地给它挂上了弦。这时,瓦蓝、伊兰和奈妮薇才走到她身边。柏姬泰从瓦蓝的箭囊中抽出一支箭,检查了一下,然后把它像垃圾一样扔到一边。瓦蓝皱着眉张开了嘴,但柏姬泰这时已经扔掉了第二支箭,第三支箭也随之落在满是叶片的地面上,第四支箭插在身边的泥土中。二十支箭里,她只选出四支。

“她可以的。”伊兰低声说着,尽量让自己显得充满信心,奈妮薇黯然地点点头。如果要再付一百枚金币,那她们很快就要卖掉爱麦瑟拉送给她们的珠宝了。那些授权信实际上毫无用处,伊兰已经向奈妮薇解释过了,使用它们就等于向爱莉达指明她们的位置。如果我能及时说一句,我本来可以阻止这件事的,身为我的护法,她一定要按我说的做,不是吗?不过从伊兰了解的事实来看,顺从并不属于约缚的一部分。那些被她偷窥的两仪师有没有让被约缚的男人再立下誓言?伊兰仔细回想了一下,她相信至少有一位两仪师这样做了。

柏姬泰扣上一支箭,抬起弓,似乎没停下瞄准就松开了弓弦。伊兰哆嗦了一下,但钢制的箭锋死死地钉在白色十字的中心点上。还没等箭杆的颤抖停下来,另一支箭已经贴在它旁边戳进了树干。柏姬泰停了一下,为的是等那两支箭的颤抖停下来。当第三支箭将第一支箭的箭杆劈为两半的时候,旁观的人群中传来一阵惊呼,但在第四支箭劈开第二支箭后,人群中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了。一次可能是巧合,但两次……

瓦蓝的眼睛仿佛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他大张着嘴,看看那棵树,又看看柏姬泰。柏姬泰把弓递给他,他却只是虚弱地摇了摇头。

突然间,他将箭囊甩到一旁,张开双臂高兴地喊道:“不用飞刀了!用箭!从一百步以外!”

当瓦蓝开始解释他的新构想时,奈妮薇软倒在伊兰身上,不过并没有说出任何反对的话。汤姆和泽凌开始从人们手中收钱,大多数人都笑着或是叹着气将钱币放在他们手里,但泽凌不得不在蕾特勒想要溜走时抓住她的手臂愤怒地说了几句,才让她从荷包里把钱掏出来。伊兰觉得应该和他们严肃地谈谈这件事,不过这可以等到以后再说。“奈娜,你不必答应这件事的。”而奈妮薇只是盯着柏姬泰,眼睛里充满了憔悴。

“我们的赌注?”柏姬泰对着手舞足蹈的瓦蓝说,马戏团主立刻变得愁眉苦脸。他慢慢地在荷包里摸索了一下,然后扔给柏姬泰一枚硬币,伊兰看见那枚硬币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金色的光芒。柏姬泰看了它一眼,然后把它扔回给瓦蓝。“你的赌注是一个银角子。”

瓦蓝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随后又立刻大笑着将那枚金币塞回柏姬泰手里。“你完全值这个价,还有什么话好说?嘿,就连海丹女王也会亲自来看你的表演。柏姬泰和她的箭。我们会把那些箭涂成银色,还有那张弓!”

伊兰拼命地向柏姬泰使眼色,如果按这个男人的想法去做,她们很快就会引来魔格丁注意。

但柏姬泰却在手里掂了掂那枚金币,笑嘻嘻地说:“涂上漆的话会毁掉一张已经破损的弓。”她最后说道,“还有,叫我玛爱隆吧,我曾经用过这个名字。”靠在弓上,她露出更灿烂的微笑:“我也能有一件那种红裙装吗?”

伊兰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奈妮薇看上去则像是马上就要吐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