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人类做梦之地

“这些白袍众实在是一群口风很紧的家伙,殿下。”莱茜尔的脸上带着得意的微笑,“但他们毕竟还是男人,而且我相信,他们还是很长时间没见过女人的男人。这样的男人总是会丢掉他们并不算多的智慧。”

菲儿走在拴马栏旁边。天色已经很黑了,她的手里提着油灯。佩林睡了,最近这几天,他都睡得很早。菲儿知道他要到狼梦里去。白袍众不情愿地同意延迟审判,但菲儿还是觉得,佩林应该准备一下在审判上的发言,他却只是咕哝着说知道要说些什么了。菲儿了解他。他已经告诉摩格丝两年前发生的一切,以他一贯的作风,平铺直叙,不加任何修饰。

莱茜尔和赛兰蒂走在菲儿两边,其他刹菲儿跟随在后面,小心警戒着是否有人靠近到能听见她们交谈的距离之内。

“我相信,白袍众知道我们去他们那里是为了刺探情报。”赛兰蒂说道。这个身材矮小、肤色白皙的女子一手按着剑柄,一直以来,她都在刻苦地练习剑术,她的身姿已经不像以前那样笨拙了。

“不,我不觉得他们能猜到。”莱茜尔提出异议。她仍然穿着简单的褐色外衫和深褐色短裙,赛兰蒂在回来之后就换回了马裤佩剑的装束。那次邪恶的泡沫降临时,她的手臂被自己的剑划开了一个口子,而莱茜尔似乎更喜欢这条短裙。

“他们并没有提供任何有用的情报。”赛兰蒂说。

“是的,”莱茜尔答道,“但我认为这只是他们保守秘密的习惯还在约束着他们。我们的理由很充分,探望麦玎和其他人是非常自然的事情,而且我的确已经从他们的嘴里套出一些东西。”

菲儿挑起一侧眉弓,但她们这时正经过一名正在刷洗马匹的马夫,所以莱茜尔暂时闭上了嘴。

“那些白袍众都很尊敬加拉德。”马夫离远后,莱茜尔立刻说道,“但有一些人在埋怨加拉德的某些主张。”

“什么主张?”菲儿问。

“他想要和两仪师联盟,与她们一同加入最后战争。”莱茜尔答道。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不可能喜欢这个主意。”赛兰蒂说,“他们是白袍众!”

“是的,”菲儿说,“但这也意味着加拉德要比他的部下更有理智。这是一个有用的情报,莱茜尔。”

那名年轻女子立刻扬起了头,用谦逊的姿势拨了一下自己的短发,将系在头发上的红色缎带拨到脑后。自从经历过沙度俘虏的生活后,她系在头发上的红缎带又多了一倍。

在她们前方,一个细瘦的身影从两匹马之间走了出来。那个人留着塔拉朋风格的浓密胡须,虽然年纪还很轻,他却已经有了那种过尽千帆的气质。丹尼·鲁文,在谭姆神秘离开后,他便担负起管理两河人的工作。愿光明保佑谭姆平安无事,无论他去了哪里。

“丹尼,”菲儿说,“竟然会在这里遇到你,真是太巧了。”

“太巧?”丹尼挠了挠头皮。他一只手像握住手杖般拄着自己的长弓,同时还在不停地瞥着那张弓。现在,许多人都有了这种习惯。“是您要我来这里的。”

“但这依旧是个巧合。”菲儿说,“如果别人问起,你必须这样回答,尤其是对我的丈夫。”

“我不喜欢向佩林大人隐瞒任何事。”丹尼一边说,一边走到菲儿身边。

“难道你更喜欢让他被一群发疯的白袍众砍掉脑袋吗?”

“不,我当然不会让那帮人得逞。”

“那么,你按照我说的去做了吗?”

丹尼点点头。“我告诉格莱迪和尼尔德了,佩林大人已经命令他们跟随在他身边。不过我特别叮嘱了他们。格莱迪说,他会准备好风之力编织,情况一旦有变,他就会抓住佩林大人,离开那里,而尼尔德会掩护他们撤退。我也向两河人下了命令,埋伏在树林中的一队弓箭手到时会让敌人阵形大乱。”

菲儿也点点头。这次邪恶泡沫的侵袭没有伤及两名殉道使,这点非常幸运,当时他们身上各带着一把匕首。菲儿得到报告,当他们看见自己的武器飘浮起来,只是满不在乎地挥挥手,那两把刀子就掉落在地上。当信使带着菲儿发现的泥土压制法跑到殉道使所在的营地时,发现那里的混乱程度要轻很多。格莱迪和尼尔德正大步走过营地,被他们看到的武器都纷纷跌落在地。

延迟审判的部分原因是有许多伤员需要治疗,而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佩林希望有时间让营地里的铁匠们为失去武器的士兵打造出新武器,以防备这场审判变成一场战争。菲儿现在愈来愈确信这点了。

“佩林大人不会喜欢在战斗发生时被拉走。”丹尼说,“他肯定不会喜欢的。”

“那顶帐篷会变成一个死亡陷阱。”菲儿说,“如果佩林想要指挥这次战斗,没有人会反对,但他首先应该待在一个安全的位置上,而你的任务就是把他先救出来。”

丹尼叹了口气,但还是在点头。“是的,殿下。”

佩林正在学习不要害怕犊牛。

一步接一步,他学会了保持平衡。需要作为狼的时候,他就是狼;需要成为人的时候,他就是人。他任由自己被狩猎所吸引,但永远在心中牢记着菲儿——他的家。他走在这把剑刃的边缘,但每一步都让他更有信心。

今天,他在猎捕飞跳。它实在是一个狡诈老练的猎物。但犊牛学得很快,而且拥有人类的意识所带来的优势。他能模拟别的生物、别人的想法,但它却不能。

这就是诺姆刚开始的情形吗?这种理解又会将他引向何方?这是一个秘密,一个犊牛必须自己去寻找的秘密。

他不能失败,他必须学会。但不知为什么,他在狼梦中愈有信心,他在真实世界中对自己也就更加地适应从容。

犊牛冲过一片陌生的森林。不,这是一片繁茂的丛林,到处都是悬垂的藤蔓和叶片宽大的蕨类植物,但犊牛要求这个世界在它面前敞开。藤蔓被拉起,灌木向两侧弯曲,蕨类退到大树后面。一切都在躲避他,就好像在狂奔的战马前被母亲拉到路旁的孩子。

他依稀看到飞跳在前方跳跃,但突然又消失了。犊牛没有停下脚步,他冲过飞跳消失的地方,捕捉到它的气味。然后,犊牛便出现在一片开阔的原野上。这里没有乔木,只散布着一些陌生的矮树丛。它的猎物在远方化成一道影子,犊牛紧随其后,每一跳都让他前进数百步。

才过了几秒钟,他们来到一片巨大的岩石台地前。他的猎物直接沿山崖跑了上去。犊牛依然紧追在后,丝毫不理会什么是“应当的”。地面已经落在他身后很远的地方,他的鼻子指向天空中沸腾的黑色云海。他跳过崖壁上的沟壑,钻进山岩间的缝隙,一直跑到台地上面。

飞跳发动了攻击。犊牛已经做好准备,他打了个滚,四足落地。他的猎物却跳过他的头顶,飞出崖壁的边缘,然后又凭空消失,站回山崖边上。

犊牛变成了佩林,手握着一柄软木槌。他在狼梦中能方便地选择武器。用这种槌击中飞跳,是不会伤害到它的。

佩林抡动大槌,带出一阵风声。但飞跳的速度和他一样快,已经在眨眼间躲过他的攻击。它翻身跳到佩林的背上,獠牙闪动着光芒。佩林咆哮一声,移动了他的位置,让自己站到比刚才更高几尺的地方。飞跳的攻击落空了,佩林再次抡起大槌。

飞跳突然被一重浓雾所笼罩。佩林的大槌穿过雾团,打在地上,又弹了起来。佩林咒骂一声,转动着身子。在浓雾里,他什么都看不见,也捕捉不到飞跳的气味。

一个影子在雾中移动。佩林猛扑上前,但那只是一个幻影。佩林转过身,发现周围到处都是这种影子。狼、人和许多他并不认得的生物,不住地在他身边盘旋。

让世界服从于你,犊牛。飞跳对他说。

佩林集中起精神,想像干燥的空气、尘土的气息。在这样的一个地方,这才是空气应该要有的样子。

不,这不是空气该有的样子,这就是空气!他的意识、他的意志、他的感觉狠狠地撞击着另外某种东西,将那东西彻底突破。

迷雾消失了,在热浪中蒸发殆尽。飞跳就坐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很好,狼做出评价,你学会了。它向北方瞥了一眼,似乎正因为什么事而忧虑。然后,它又消失了。

佩林捕捉到它的气息,跟随它来到杰罕那大道。飞跳在那座紫色穹隆外面急速奔驰。他们现在经常会来这里,查看穹隆是否消失。至今,穹隆一直都稳定地维持在这里。

它真的是被用来捕捉狼的吗?如果是,为什么杀戮者不把陷阱设在龙山?那里正聚集着许多狼群。

也许这个穹隆有别的用处。佩林看到穹隆周围几处他已经熟悉的岩石,然后,他跟随飞跳到一座低矮的岩台前。那匹狼从岩台上跳起,消失在半空中,佩林紧随其后。

他在跳起时嗅到飞跳的目的地,便在跳跃中移动到那里。在他身下两尺处,是一片闪光的蓝色水面。他愣了一下,掉进水中。

他拼命游着泳,丢掉手中的大槌。飞跳站在水面上,露出属于狼的不悦表情。

这样不好,狼说道,你还需要学习。

佩林拍打着水面。

海上起了风暴,但飞跳依旧稳稳地坐在翻滚的波浪上。它又一次瞥向北方,这次它没有消失,而是回头看着佩林。水让你感到困惑,犊牛。

“我只是吃了一惊。”佩林说着,奋力地游着。

为什么?

“因为我没想到!”

为什么要想到?飞跳问。当你追猎的时候,你可能会到任何地方。

“我知道。”佩林吐出一口水。他紧咬着牙,想像自己像飞跳一样站在水面上。谢天谢地,他离开海水,站了起来。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海水不断地在他脚下波动。

你这样是不可能击败杀戮者的,飞跳说。

“那我就继续学习。”佩林说。

没有时间了。

“我会学得更快。”

你可以吗?

“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你可以选择不与他作战。

佩林摇摇头。“我们会从猎物面前逃开吗?如果我们这么做,他们就会来猎杀我们。我必须与他战斗,为此,我需要做好准备。”

有一个办法,狼的气息中充满了忧虑。

“只要是必须做的,我就去做。”

跟我来,飞跳消失了,然后佩林捕捉到一股出乎预料的气味:垃圾和泥土、燃烧的木头和煤、人群。

佩林移动过去,发现自己站在凯姆林一幢建筑物顶端。他曾经来过这座城市,在这里逗留过很短一段时间。见到美丽的凯姆林内城,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古老的圆顶和尖塔矗立在山丘顶端,如同壮丽的松树立在戴有王冠的山岳之上。他的位置距离古城墙很近,城墙外就是逶迤广阔的新城。

飞跳坐在他旁边,俯瞰着美丽的城市。据说这座城市很大一部分都是由巨森灵建成的;佩林完全相信这点,只有巨森灵才能构建出如此精致恢宏的建筑。据说塔瓦隆比这里更加壮丽,佩林很难相信这种说法。

“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佩林问。

人类在这里做梦,飞跳答道。

在真实世界里,确实如此。而在这里,整座城市空空如也。虽然头顶有风暴在翻滚,不过这里还是有足以被称之为“白天”的光亮。佩林觉得这里应该有行人拥挤在街道上:女人在市场中进进出出,贵族骑在马上,马车运载着大桶的啤酒和装在麻袋里的谷物,孩子们跑跳欢笑,小偷在市场上寻找下手的机会,工人们更换铺路的石板,小贩叫卖着托盘中的肉饼。

但这里只有一些零碎的痕迹:阴影、一块掉落在路上的手绢、时而开启时而关闭的屋门、巷子里一只插在泥地中的马蹄铁。仿佛所有人都在一夕之间消失了,被从走唱人的黑暗故事里跳出来的隐妖抓走了。

一名女子出现在下方的街道上,她穿着美丽的绿色和金色长裙,双眼盯着街道,目光迷离,然后,她又消失了。人们偶尔会出现在狼梦中,佩林相信那一定是在他们睡觉时发生的事,是他们自己的梦境的一部分。

这个地方,飞跳说,不仅仅是属于狼的,它属于全部生灵。

“全部生灵?”佩林一边问,一边坐到屋顶上。

全部灵魂都知道这个地方,飞跳说,它们在碰触到这里的时候,就会进入这里。

“当他们做梦的时候?”

是的,飞跳在他身边趴下。人类的恐惧之梦非常强大。有时候,那些可怕的梦也会到这里来,变成极为巨大的狼,就像这些房子一样大,想要咬它的狼都会被打到一旁。那匹狼的身上散发着恐怖和死亡的气味,就好像……一个梦魇。

佩林缓缓点着头。

许多狼都陷在这些恐惧之梦的痛苦中。在人类生活的地方,恐惧之梦出现得更多,但这种梦会脱离创造它的人,独立存在。

飞跳看着佩林,在恐惧之梦中猎杀会让你的力量更强。但你也许会死。这非常危险。

“我没时间继续躲在安全的地方了。”佩林说,“我们干吧。”

飞跳没再问他是否真的下定了决心。它跳到路面上,佩林跟在它身后,轻盈地落地。飞跳开始向前跃起。佩林也跑了起来。

“我们该怎样找到那些梦?”佩林问。

寻找害怕的气味,飞跳对他说,恐惧。

佩林闭上眼睛,深深地吸着气。就像那些时关时开的屋门一样,佩林有时也会嗅到某种气味,在片刻之后又消失了:发霉的过冬马铃薯、经过的马匹留下的粪便、烤馅饼的香气。

当他睁开眼睛时,却没有看见这些东西。它们并不真的存在这里,不过很可能在这里出现过。

那边,飞跳说着,又消失了。佩林紧随其后。当他再次来到那匹狼的身边时,他们站在一条狭窄的巷道外面,巷道里只有一片不自然的黑暗。

进去,飞跳说,你的第一次练习不能持续太久。我会去找你。记住,它其实是不存在的,记住它是虚假的。

佩林心中带着忧虑和决心,走进巷子,巷子两边的墙壁都是黑色的,仿佛被刷了一层黑漆。只是……即使是黑漆也不可能有这么黑暗的感觉。他的脚下是草丛吗?头顶上的天空已经不再沸腾,佩林觉得自己能看见星光。一轮苍白的月亮出现在天空中,周围被云层包围。那月亮太大了,冷冽的月光仿佛像冰一样。

他已经不在那座城市里了。他转过身,满心警戒。他发现自己在一片森林里,到处都是粗大的树干。他并不认识这些是什么树。它们的枝杈上没有树叶,树皮略带灰色,被上方洒落下来的虚幻光芒照亮,看起来更像是一丛丛森森白骨。

他要回到城市里去!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他转动着,努力想要看清四周。

有什么东西在夜色中一闪。他立刻转向那里,高喊道:“谁在那里!”

一个女人从黑暗中冲出来,疯狂地奔跑着。她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色长袍,大约比衬裙稍大一些,一头黑色长发披散在她背后。看到佩林,她停住脚步,立刻又一转身,仿佛要朝另一个方向逃跑。

佩林拦住她,抓住她的手,把她拉了回来。她挣扎着,双脚踢起一块块黑色泥土。她的呼吸剧烈且沉重,从她身上散发出一股狂乱的气味。

“我要知道该怎么出去!”佩林说,“我们必须回到城里去。”

她看着他的眼睛,嘶声说道:“它来了。”她的手终于从佩林的手心里滑脱出来。随后,她转身就逃,消失在黑夜之中。黑暗如同裹尸布般将她吞没。佩林朝那个女人逃走的方向迈出一步,伸出手,却听到身后有某种声音。

他缓缓转过身,发现一个巨大的影子。月光落在那个影子上面,仿佛就被吞噬了进去。那个影子仿佛还在吸取他的呼吸,甚至他的意志和生命力。

那个怪物扬起身,变得更高,比周围的大树还要高。它的手臂就像木桶那般粗大,面孔和身躯都隐没在暗影里。它张开深红色的眼睛,如同两块燃烧着生命力的赤煤。

我要和它战斗!佩林想着,铁锤出现在他手中。他向前迈步,但很快又重新评估了一下眼前的状况。光明啊!那东西太大了,他没办法与它作战,至少不能在这个地方。他需要掩护。

他转过身,跑过充满敌意的森林。怪物紧追在他身后。他能听到那头怪物撞断树干的声音,它的脚步声让大地也随之震颤。佩林又看到那个女人,她就在前面,身上的白色长袍挂在一根树枝上,减缓了她的速度。她拉下长袍,继续狂奔。

怪物却愈追愈近。它会抓住他,吞噬他,毁掉他!佩林对那个女人喊叫着,朝她伸出手。她回头瞥了一眼,一下子被绊倒了。

佩林骂了一句,跑到她身边,把她扶起来。那怪物离他们更近了!

现在,只能与它一战。佩林手心里全是汗水,心跳的速度就好像百灵鸟在啄树干。他转过身,握紧铁锤,面对着身后恐怖的怪物,让自己挡在怪物和那名女子中间。

怪物直起身子,变得更加巨大,那双红眼中跳动着火焰。光明啊!他能与这种怪物作战吗?他至少需要某种优势。“那是什么东西?”他大声问身后的女人。“为什么它要追我们?”

“那就是他,”女人嘶声说道,“转生真龙。”

佩林的身子定住了。转生真龙。但……那不是兰德吗?这只是一个噩梦,

他提醒自己。这根本不是真的。我不能让自己被困在这里!

地面开始颤抖,仿佛发出了阵阵呻吟。他能感觉到怪物眼睛的灼热。身后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那个女人又逃走了,丢下他一个人。

佩林站定身子,双腿颤抖着,心中的每一点直觉都在哭喊着要他逃走。但他不能这样逃走,他也不能与怪物作战。他不能将这一切视为事实。

一匹狼在嚎叫,然后跳到这片空地上。飞跳似乎在将黑暗推开。怪物向佩林俯下身,挥动一只巨大的手掌,仿佛要将他砸碎。

这是一条小巷。

在凯姆林城中。

这不是真实的。

这不是。

他周围的黑暗消退了,黑影般的巨怪在空气中变形,仿佛一片被扯走的布。月亮消失了。他的脚下出现一小块土地,肮脏、泥泞的巷子里的一片地面。

随后,那整个梦都骤然消失了。佩林重新站在巷子里,飞跳就在他旁边。那片森林和被视为转生真龙的恐怖怪物,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佩林缓缓喘着气,汗水从他的眉宇间滚落下来。他想要伸手去擦汗,却又改变主意,只是想着那些汗并不存在。

飞跳消失了,佩林跟随着它,发现自己又站到刚才那片屋顶上。他坐下来。仅是想到刚才面对的黑暗,他就禁不住打了个哆嗦。“那种感觉太真实了。”他说道,“我的心里知道那只是噩梦,但我还是禁不住想要战斗,或者逃走。但无论我怎么做,它都会变得更加强大,对不对?因为我已经接受它是真实的?”

是的,你绝不能相信你所见到的一切。

佩林点点头。“那里有一个女人。她只是梦的一部分?同样不是真实的?”

是的。

“也许她就是那个做梦的人。”佩林说,“她创造出最初的噩梦,被困在其中,也被困在这个梦的世界里。”

做梦的人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飞跳说。佩林知道,它已经不想再对这件事多说什么了。你很强大,犊牛,你做得很好。它的身上散发出骄傲的气息。

“她说那怪物是转生真龙时,我被提醒了,想到那不是真的。是那句话帮助了我。”

你做得很好,愚蠢的小狼。飞跳重复着,也许你真的能学会。

“我必须继续练习才有可能学会。我们需要再做一次。你能再找一个噩梦吗?”

好的,飞跳说,在你们族类聚居的地方,总会有一些噩梦。一直都是如此。

狼再次向北方转过头。佩林原本以为让狼感到困扰的是这些噩梦。现在看,却不是这样。

“那里有什么?”佩林问,“你一直在看什么?”

它来了,飞跳说。

“什么?”

最后的狩猎。已经开始了。或者即将开始。

佩林皱起眉,站了起来。“你是说……现在?”

最终的决断将会被做出来。快了。

“什么决断?”飞跳传来的景象让他感到困惑,他并不能完全解读它们。光明与黑暗,空无和火焰,冰冷以及恐怖,恐怖的灼热。混合着狼的嚎叫、呼唤、奉献力量。

来吧,飞跳站起身,看着东北方。

然后,它消失了。佩林跟随它移动位置,出现在龙山的山麓中,一块巨石旁。

“光明啊。”佩林低声说道,带着敬畏的心情仰头望去。酝酿数个月之久的风暴凝聚在一起,形成一块统治天空的巨大黑云,吞没了龙山的山峰。它缓缓地旋转着,形成巨型黑色涡流,释放出无数道闪电,与上方的云层连在一起。在狼梦中其他的地方,风暴云层虽然险恶,却还遥远。而在这里,风暴云仿佛正在压迫整个世界。

这是……某种东西的焦点,佩林能够感觉到那种东西。狼梦是真实世界的一种映射,只是有时这种映射也会显得怪异,出乎意料。

飞跳站在那块岩石上。佩林能感觉到龙山的山坡上聚满了狼,数量比他最近感觉到的还要庞大。

它们在等待,飞跳说,最后的狩猎来了。

佩林将意识伸展出去,发现还有狼群在赶来。无论多么遥远的狼群,目的地都是龙山。佩林抬起头看着那诡异的险峰。这是真龙路斯·瑟林的坟墓,是他疯狂的纪念碑,同时见证了他的失败与成功,他的傲慢狂悖和自我牺牲。

“所有这些狼,”佩林问,“都是为了最后的狩猎而来的?”

是的,如果它到来的话。

佩林转回头看着飞跳。“你说过,它会来的。你刚才还在说,‘最后的狩猎来了’。”

还必须要做出选择,犊牛,一条路通向最后的狩猎。

“另一条路呢?”佩林问。

飞跳没有立刻回答。它转向龙山,另一条路并不通向最后的狩猎。

“那么,它又通向哪里?”

通向“无”。

佩林张嘴还想再问,但飞跳传来的影像击中了他的神经。这匹狼所说的“无”意味着一个空旷的巢穴,全部的小狼都死在陷阱里。夜空没有星辰,月亮再无光芒。陈旧的血腥气味,干结、腐坏,渐渐剥离。

佩林闭住嘴。黑色的雷暴云继续旋转着。他嗅到风中的气味,那是破碎的树干和泥土,被洪水淹没的田野,被闪电点燃的大火。就像最近他嗅到的很多气味一样,这些气味与他周围的世界截然相反。一个感觉告诉他,他正处在一场浩劫的中心,他其他所有的知觉都赞同这种想法。

“为什么我们还不做出选择?”

要做出选择的不是我们,犊牛。

佩林觉得自己仿佛受到天空中那团黑云的吸引,虽然并不情愿,他还是踏上了那片山坡。飞跳跑在他身边。上面很危险,犊牛。

“我知道。”佩林说道。但他没办法停下脚步,恰恰相反,他加快了速度,而且每一步都更快一些。飞跳一直跟随着他。他们穿过树林、岩石、一个个狼群。佩林和飞跳一直向上,直到树木渐渐稀疏,地面上出现了霜雪和冰块。

终于,他们到达了那片黑云。它看起来像一片黑雾,在旋转中激起一股股暗流。佩林在黑云边缘犹豫了一下,然后就迈步走了进去。这就像是走进一片噩梦,风突然变得无比暴虐,空气中充斥着能量,树叶、泥土和沙砾随狂风迎面扑来。佩林不得不举起手,遮住自己的面孔。

不,他想道。

一个平静的小气泡在他四周膨胀开来。狂风依旧在他面前数寸的地方吼叫。他必须集中精神,才能维持住这个气泡,让自己不再被风暴吞噬。这不是一个噩梦,更不是一个梦。它更加宏大,更加真实。这一次,佩林制造出的气泡才是反常的。

他努力向前迈步,在积雪上踏出一串脚印。飞跳迎着风大步前行,同样通过想像减轻了强风的压迫。在这方面,它比佩林更强。佩林只能勉强维持住面前的气泡,他很害怕如果没有了这层气泡,他就会被风暴吹上半空。他看见许多粗大的枝干从身边飞过,甚至还有一整棵树木。

飞跳放慢了速度,最后坐在雪里。它朝峰顶仰望,我不能留在这里,这不是我的地方。

“我明白。”佩林说。

狼消失了,只有佩林继续向上攀登。他不能解释是什么在吸引他,但他知道,他需要见证这一幕,必须有人完成这个任务。他仿佛走了几个小时。他的精神只集中在两件事上:挡住强风和向前迈步。

风暴更加凶猛,他已经没办法挡住所有冲击而来的风流,只能勉强避开其中最狠烈的。他走过破裂的龙山顶峰形成的山脊,沿着山脊继续向上,且不时蹲下来,躲避激荡的气流。他两侧都是陡峭的崖壁。强风开始撕扯他的衣服,他只能紧闭双眼,才能避免沙尘雪粒撞击瞳仁。

但他还在向上攀登,挣扎着要攀上顶峰。它就在前面,在所有崩裂兀立的尖峰之上。他知道,在峰顶处的那一点弹丸之地,他会找到他的目标。狼梦中的这个可怕的漩涡是现实世界中某种极强大、极恐怖的景象的反映。在这个地方,某些东西比真实的世界更加真实。这场梦中的风暴代表着一件无比重要的事情正在发生。他很担心,这个世界将迎来一个可怕的后果。

佩林努力前行,抵抗着风雪的冲击,爬上岩壁。他手指上的皮肤沾在冰寒的石块上,被撕扯下来。但他在最近几个星期里经受了严格的训练。他跳过不可能逾越的深沟,爬上壁立陡峭的岩壁。

如同破裂獠牙般的尖峰,拱卫着龙山的极顶,佩林坚持不懈地向上攀登。必须有人看到这一幕,必须有人见证它的发生。

终于,佩林登上最后一座石峰,发现自己距离山巅只有十几尺了。现在,他能清楚看到龙山峰顶发生的一切。那个人就站在风暴涡流的正中央,眼望东方,一动不动。他的身影很模糊,几乎有些透明。这只是真实世界的倒影。佩林从没有见过人的倒影会投射到梦的世界里来。

当然,那是兰德。佩林知道那一定会是他。佩林用一只皮肉剥离的手握住山石,另一只手拉住斗篷——这是他在爬过最后几道山崖前为自己添加的斗篷。他眨了眨泛红的眼睛,向上凝望。他必须用大部分精力挡住迎面扑来的狂风,才能让自己不至于被风暴卷走。

突然间,强光闪动。他从开始攀登以来,第一次听到了雷声。弧形的闪电划过峰顶,照亮了兰德的脸,那是一张冷峻的、毫无表情的面孔,就像一块石头。那张脸上的曲线都到哪里去了?兰德什么时候有了如此刚硬的棱角?还有那双眼睛,它们仿佛是用大理石雕成的!

兰德穿着黑红两色的华丽外衣,腰间佩剑。风无法吹动兰德的一片衣角,仿佛他真的只是一尊岩石雕像,以最不自然的方式立在那里。唯一在动的只有他的深红色头发,在风中来回飘荡。

佩林抓住山岩,只为了能活下去。冷风咬啮着他的脸颊。他的手指和双脚已经麻木,几乎完全失去了感觉。他的胡子上挂满了霜雪。就在这时,黑暗开始围绕兰德旋转。这不是风暴的一部分,倒更像黑夜本身从兰德体内渗透而出,黑色的卷须在兰德的皮肤上长出来,如同细小的手臂,攀附、抓挠着他,又像是具有生命的邪恶本身。

“兰德!”佩林吼道,“打败它!兰德!”

他的声音消失在狂风中。他怀疑兰德根本听不到这声音。黑暗不断地渗出来,仿佛从兰德的毛孔中流出的焦油,形成包裹住转生真龙的沥青气体。没多久,佩林已经很难通过那重黑暗看到兰德了。它将他紧紧缠绕其中,将他与世界隔绝,将他吞噬。转生真龙不见了,存留下来的只有邪恶。

“兰德,不要……”佩林悄声说道。

就在这时,在那团黑暗里面,在怒号狂风的正中心,一点银光透射出来。如同最黑的午夜时亮起的一点烛光。那一点光向上伸展,直指辽远的天际,仿佛灯塔射出的一线光明,看起来是那么脆弱。

风暴怒吼、咆哮、尖叫着,要将它扑灭。那道光同时又击中岩石峰顶,轰开大块山岩,撕裂了地面。黑暗脉动着,起伏不定,将那道光愈裹愈紧。

但光依然在闪耀。

一片裂缝出现在那团邪恶的黑茧上,光明从它的内部亮起。然后是更多的裂缝,逐渐蔓延开来。那里面有着某种强大的力量,某种闪耀的、灿烂的存在。

茧壳爆开了,消散于无形,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如此明亮、如此不可思议的光柱,仿佛在灼烧佩林的眼睛。但佩林没有移开视线,也没有举手遮住那道光。兰德站在光中,张开嘴,仿佛正向头顶的天空呼喊。太阳般金色的光柱一直射向天空。风暴仿佛在战栗,整片天空发生一阵阵波动。

风暴消失了。

耀眼的光柱变成一道从空中洒落的阳光,照亮了龙山的主峰。佩林将手指从山岩上拉下,惊讶地凝视着站在阳光中的兰德。仿佛已经过了那么久,佩林终于又看见一束纯粹的阳光。

狼开始长啸。这是胜利与荣耀的呼吼。佩林抬起头,发出同样的啸声。他在这一刻变成了犊牛。他能感觉到照耀天空的阳光。那光抚过他的身子,温暖驱走了刺骨的恶寒。他几乎没注意到兰德的影像消失,只留下那一片阳光。

狼群出现在佩林周围,它们都在向这里移动,一边不停吠叫着,来回蹦跳,在阳光中喜悦地舞蹈,踢起一片片雪花。飞跳也在它们中间。它跃向空中,从佩林的头顶飞过。

最后最后的狩猎开始了,犊牛!飞跳叫喊着。我们活着,我们活着!

佩林朝兰德刚刚站立的地方转过身。如果那团黑暗吞噬了兰德……但它没有。他咧开嘴,露出灿烂的笑容。“最后的狩猎到来了!”他向狼群吼叫着,“让我们开始吧!”

群狼发出应和的啸声,响亮的声音正如同片刻之前还在肆虐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