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来临时,艾戴沙宫沉浸在哀痛之中,白帜飘舞在每一处塔尖上,仆人的手臂上都系着长长的白布,连坚强的汉子也在走廊里哭泣。星辰夜落,火从天降。人们总有办法把目睹的景象想象成心目中的样子。一个普通士兵的失踪,甚至一位两仪师的失踪,都被弥漫在宫中的刻骨铭心的哀痛所掩盖。
将茉瑞安的私人物品销毁之后——沐瑞没有在其中找到有关黑宗的任何线索——沐瑞在回房的路上碰到了艾黛·阿芮,便侧身给她让路。艾黛快步穿过走廊,穿着白色长袍,剪短的头发乱糟糟的。传言说她打算避世隐居。沐瑞觉得她已经远离尘世了。这位女子呆滞的双眼憔悴又衰老。沐瑞觉得它们和她女儿的双眼有相似之处,充满了自知将死的绝望。
她回到房间,史汪从起居室的椅子上跳了起来。沐瑞觉得仿佛有一周都没见到她了。“你看起来就好像在网子里摸到条食人鱼一样。”她吼道,“好吧,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为认识的人哀悼我也会觉得难过。无论如何,等你收拾好我们就可以走了。拉西恩是在一个农场出生的,离龙山将近两里远。至少直到今天早晨茉瑞安还没找过他。我不认为她打算谋害那孩子,无论她是不是黑宗。”
这个孩子也不是要找的。不知怎么的,沐瑞觉得自己早就知道答案。“茉瑞安再也不能谋害任何人了,史汪。快用你的脑筋给我解一个谜。”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开始从茉瑞安的死讲起,史汪连连惊呼,不断要求她讲得再细一些,但她还是迅速把经过讲完。她觉得自己仿佛又经历了一遍这场惨剧。当她讲到事情的起因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她最想杀的人是狄瑞克;她第一个杀的人是他。她也想杀岚。”
“这太疯狂了。”史汪吼道,“一个八岁小孩和那条铁石心肠的剑鱼能有什么共同点?”
“运气。一次本该致命的坠落没能让他丧命。而人人都说岚是世上最幸运的人,否则他许多年前就会命丧妖境。这就是共同点,虽然我也觉得这很不可思议。也许你说过的那个铁匠也是其中之一。就我所知,还有坎卢姆的约瑟夫·那吉玛。他也是个幸运的人。为我解开这个谜吧。我觉得这就是关键所在,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史汪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踢着裙子,挠着下巴,嘟哝着“走运的男人”、“突然发迹的铁匠”还有好多沐瑞听不清楚的话。突然她僵住了:“她从来没接近过拉西恩,沐瑞。黑宗知道真龙已经转生,但是,她们不知道他降生的时间!也许塔摩拉设法保住了秘密,又或许她们审得太狠了,在逼出答案之前就把她害死了。肯定是这样的!”她的激动突然变为恐惧。“光明啊!她们准备杀死所有可能有导引潜力的男人或者男孩!哦,烧了我吧,她们要杀掉几千人,沐瑞,几万人。”
真相是如此的可怕。可以导引的男人很少能察觉到他们在做什么,至少在一开始做不到。起初,他们只是觉得自己的运气突然变好了。好运连连而至,就和那个铁匠一样,转眼之间便飞黄腾达。史汪说得没错,黑宗就要大开杀戒了。
“但她们不知道真龙还是个婴儿。”沐瑞说。她必须坚强至此。“婴儿不会显示出任何导引迹象。我们拥有的时间比原想的要充裕。不过也不能太大意。任何两仪师都有可能是黑宗,我觉得凯苏安就是一个。她们知道还有其他搜寻者。如果一个塔摩拉的搜寻者找到了男孩,然后又被她们追踪到,或者,如果他们决定审问其中一位,而不是一有机会就下杀手……”史汪盯着她看。“我们还有任务。”沐瑞告诉她。
“我知道。”史汪慢慢地说,“我只是没有想过……好吧,拉网剖鱼,有活要干。”她可不像以往那样有干劲了。“在中午之前,我们就能启程前往艾拉非。”
“你要回白塔。”沐瑞说。她们一起搜寻并不比单干更有效率。而如果史汪不能和沐瑞一起搜寻的话,还有什么工作能比塞塔莉娅·德拉密的助手更好呢?她将能看到所有来自蓝宗眼线的报告。当沐瑞寻找那个男孩的时候,史汪可以闻知天下事,她知道要找什么,可以发掘出任何关于黑宗或者真龙的蛛丝马迹。当理由摆在眼前的时候,史汪还是明白事理的,虽然这次多花了些时间,而且在答应之后,她仍表现得有些不情愿。
“为不辞而别这件事,塞塔莉娅能把我扔到锅里煮了。”她抱怨道,“烧了我吧!她会把我像块破布似的挂在墙外,不被她用鞭子抽我就算走运了!沐瑞,那些政治能让我在大冬天出一身冷汗!我讨厌这些!”但她已经开始在衣柜里乱翻,收拾回塔瓦隆的路上能带的东西。“我想你已经警告过那个岚了吧。我看他是活该,被收拾一顿对他有好处。我听说一小时前他就骑马走了,往妖境去了,如果他没有在那里丢掉命……你要去哪里?”
“我跟他还没有结束,”沐瑞回头说道。自从遇到他的第一天起,她就做出了一个决定。既然他不是暗黑之友,她就能下定决心了。
她赶到飞矢的马厩,像扔铜板一样扔出一把银币,让马夫飞速备好了马鞍和笼头。她爬上马背,也不管裙子都卷到膝盖上方。她一踢马腹,一路狂奔出了宫,向北城门赶去,令路人慌忙避开,一个赶着空马车的车夫没有及时让开道,她干脆一跃而过,甩下身后一片喧闹的叫嚷和挥舞的拳头。
走上城外北边的路,她便放慢了速度,挨个询问迎面而来的车队有没有看到一个骑着牡马的马吉尔人。当第一次得到肯定的答复时,她顿时觉得松了口气。过了护城河,岚已经走了一个小时……就算追到妖境也要追上他!
“马吉尔人?”这位披着深蓝色斗篷的瘦小商人看上去很吃惊。“嗯,我的护卫们说刚才有个马吉尔人路过。危险的家伙,这些马吉尔人哪。”他从车座上扭过身子,指了指道旁百步开外一处翠绿的山丘。很容易就能看到丘顶上有两匹马,其中一匹是驮马。清风卷起袅袅细烟。
她下马时,岚连头都没抬一下。他跪在一小堆灰烬前,用一根长枝拨着灰。真奇怪,空气里弥漫着烧焦头发的味道。“我本希望自己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他说。
“还没完。”她说,“你要烧掉你的未来吗?如果你死在妖境,我想很多人都会悲痛不已。”
“我在烧掉我的过去。”他站起身,“烧掉记忆。一个国家的记忆,金鹤永远不会再度飞翔了。”他用脚拨过土埋住灰烬,犹豫了一下,然后弯下腰,用手捧起潮湿的土壤,几乎是郑重其事地将之撒下。“没人会哀悼我的死亡,会为我的死亡而哀痛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再说,人皆有一死。”
“只有傻瓜才会主动去寻找死亡。我想要让你做我的护法,岚·人龙。”
他直直地盯着她,然后摇了摇头。“我早该知道会有这档事,我还有一场仗要打,两仪师,我没有兴趣帮你去编织白塔的网。找别人去吧。”
“我要和你打同一场战争,对抗暗影的战争。茉瑞安是黑宗。”她把所有事情都和他讲了,从吉塔拉在玉座和两个见习生面前做出的预言,到她和史汪发掘出的一切,再到塔摩拉搜寻者的死,所有的一切。若对其他人,这些事她绝不会讲。但是护法和两仪师之间几乎没有秘密。若对其他人,她也许会讲得委婉一些,但她不认为暗处的敌人能够吓倒他,即使敌人是两仪师。“你说你烧掉了过去,那就把灰烬留给过去吧。这是同一场战争,岚,这是最重要的一场战役,而且这一次你能够打赢。”
他朝北方凝望许久,凝望着妖境。沐瑞不知道如果他拒绝的话,她该怎么办。她告诉他太多事情了,只有受过约缚的护法才应该知道这么多。
突然他转过身,宝剑出鞘在手,有那么一瞬她以为他要攻击她。但他却跪了下来,双手捧起剑刃。“以吾母之名,你命我拔剑,我便拔剑;你命我收剑,我便收剑。以吾母之名,无论你命我去何方,我永远从命。”他吻过剑刃,抬起头,期待地望着她。虽然跪着,他却比身居高位的国王更加威严。她得教他谦逊,这是为他着想,也是为了那一汪池水。
“还没有完。”她把手按在他额前。
这道魂之力的编织是两仪师所知的最复杂的一道。它在他身边缠绕收紧,然后消失了。突然间她能够感觉到他的存在,这就是两仪师与护法之间的感应。他的情感藏在她脑后的某处,全然是坚韧的决心,就和他的剑一样锋利。她感觉到了隐隐作痛的旧伤,他早就适应并且忽略了。她能够抽取他的精力,无论隔着多远都能找到他。他们之间建立了约缚。
他平稳地站起来,收剑入鞘,仔细端详着她。“没在场的人把那场战斗叫做闪耀之墙战役。”他突然说道,“在场的人都把它叫做赤雪。两字足矣,他们知道那一场战役。在第一天的早上,我带领着五百名士兵,其中有坎多人、沙戴亚人、多曼人。在第三天的晚上,已经有一半的人伤亡。如果我做出了不同的决定,有些死去的人也许能活下来,有些活着的人也许会代他们死去。在战争中,你为死者祈祷之后,就要继续前进,因为前方还有另一场仗要打。为死者祈祷吧,两仪师沐瑞,然后继续前进吧。”
沐瑞怔住了,她差点张大了嘴。她忘了约缚是双向的。他能了解她的感情,而且显然对她感情的理解更加深入。过了一会儿,她点了点头,虽然她不知道要祈祷多久才能够理清思绪。
他接过飞矢的缰绳,问道:“我们先去哪里?”
“先回查辛。”她道,“然后去艾拉非,然后……”容易寻找的婴儿已经所剩无几了。“整个世界,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必须赢得这场战役,否则世界就要消亡了。”
他们骑着马并排走下山丘转向南方。在他们身后,天色转暗,乌云隆隆作响,妖境里又将掀起一场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