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遵循传统

如果坎卢姆可以算一座丘陵之城,那么查辛就是一座山城。尽管山头被削平了,但城中最高的三座山,高度仍然接近一里。山中遍布着琉璃瓦顶的房屋和大宅,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艾戴沙宫坐落在最高的山峰上,它红绿相间的瓦顶最为耀眼。腾跃红马旗飘扬在宫中最大的拱顶上。三道高耸的围墙和一条枯水的护城河围起了城市。宽达百步的护城河上架着二十多座桥。每座桥的桥头都耸立着一座桥头堡。

过往的交通十分拥挤,而妖境的威胁相对遥远,因此胸前有红马徽记、披盔戴甲的城门守卫的检查没有坎卢姆那么仔细。但是在来来往往的车马和人流之间穿行,通过日出桥仍不是一件易事。进入第一道城墙之后,岚没有浪费任何时间,他拉住缰绳,让路给满载货物、移动缓慢的商队马车。虽然艾黛还在这里等着他,但这座城市仍然是他最渴望见到的地方。按照律法的字面意思,他们还没真正地进入查辛——更高的第二道城墙尚在一百步开外,最高的第三道城墙则更加遥远——但他想和这个阿莉丝做个了断。光明啊,她是如何在这么早的时节找到跳蚤的?而且还有黑蝇!要再过上一个月,这种虫子才开始出现。他浑身都是搔痒的印子。不过至少她没能得到满足。他十分确信这一点。

“我们承诺护送你到查辛,说到做到。”他对那个女人说道,“只要避开城里比较乱的地方,你就会比被十个保镖簇拥着还安全。你该去办你自己的事情了,我们也有事要办。留着你的钱吧。”当她伸手去取钱包时,他冷淡地补充道。他终于失去控制,发了脾气。然而这是因为她一次又一次的冒犯。

瑞恩立即开始讲起冒犯两仪师的后果,并微笑着向她道歉。他坐在马鞍上向她深深鞠躬,发间的铃铛像警钟一样响个不停。布卡马悻悻地嘟哝着,人的举止怎么能像牲口一样,并为岚辩解。阿莉丝则盯着岚看,脸上全无表情,仿佛她真如她所宣称的一样是一名两仪师。若此言非真,则会招来大麻烦,但如果是真的……那么他就更不想和她有瓜葛了。

岚调转马头,冲上宽阔的街道,路上的行人和骑手纷纷避开。如果在别的时候,这么做可能会挑起决斗,海多力和马吉尔人的名声至多能吓退平民。不过岚骑得飞快,无暇去留意挑衅的叫嚷。他绕开轿子、商人的大轮马车还有挑着扁担的脚夫,全速冲过街道。与先前乡野的静谧相比,铁箍车轮轧过地砖的隆隆声和小贩商户的叫卖声显得甚为聒噪。街头艺人吹出的笛声也甚为刺耳。小贩的推车散发出的烤坚果和肉饼的气味,掺杂着十几间旅馆和上百户人家的厨房里飘出的饭菜味,混合成一种恶心的浓厚气味,与大道上清新的空气形成了鲜明对比。

当他爬到艾戴沙宫所在的半山腰时,布卡马和瑞恩追上了他,他们牵着驮马跟在两侧。如果艾黛在查辛,那么她应该在这里。两人明智地管住了嘴。布卡马至少还知道岚将要面对的是什么。进入妖境可比活着离开容易多了。随便哪个蠢货都能够骑马进入妖境。他选择来这里是不是也挺蠢的?

他们越爬越高,并随之放慢速度。高处的街道上少有路人,这里没有瓦顶房屋,取而代之的是豪宅以及富商和放贷人的住所。这些建筑的墙面上贴满了鲜艳的瓷砖。街头艺人也消失不见,只有急匆匆地跑着去办事的穿着制服的侍者。车门上印有家徽、外表光鲜的四轮马车取代了商人的大篷车和轿子。这些笼头上饰有羽毛的马有四到六匹,它们拉着的车会占用很大一块路面。大部分马车前面都有好几名骑手开路,后面还有两个守卫殿后。这些守卫个个披盔戴甲,全副武装,随时准备对付靠得太近的路人。具体来说,就是要对付他们这三个粗陋的男人。瑞恩的黄色外套看上去不像在坎卢姆时那么漂亮了,而岚能拿出手的外套染有血渍,他只能改穿第二件。那件衣服磨损得厉害,和它相比,布卡马的衣着都能称得上光鲜。血渍又让他想到了另一些事情。他还欠着阿莉丝一份治疗的恩情债,还有她给他带来的折磨。虽然按照荣誉,他只能回报前一项。不,他必须赶快忘掉这个古怪的小个子女人,她可真是阴魂不散。现在他必须集中精力对付艾黛,他此生中最严峻的考验。

艾戴沙宫占满了整个平坦的山头,它是一栋耀眼的巨型建筑,每一面都闪耀着红绿相间的图案,有着众多拱顶和露台,方圆大小五十份地,可以算是一座小型城市。贴着红砖的拱门之下,漆着红马徽记巨大青铜宫门大敞着,直通会客庭。但当岚一行人靠近时,十几个守卫站出来挡住了路。他们的胸甲之外的罩袍上绣着红马图案,手里的戟上挂着红绿相间的饰带。他们的装备也是五颜六色,头盔和裤腿是红的,光亮的高帮靴子是绿的。不过,值守此处的卫兵定然是经历过战争的老兵,他们透过钢盔上的面罩严厉地盯着这三个陌生人。

岚翻身下马,浅鞠一躬,以手依次触碰前额、胸口和剑柄。“我是亚岚·人龙。”他说道。就这一句。

听到这个名字,守卫们的态度有所缓和,但他们没有立即让开道。一个卫兵跑开了,不一会儿,又跟着一个灰白头发,挟着一顶红缨头盔的军官回来了。杰拉德·史曼是一个老资格的军人,曾和岚一同在南方打过仗,他的长脸上露了微笑。

“欢迎您,亚岚·人龙。”他说道,然后深鞠一躬,远比他先前和岚的会面要恭敬得多。“台沙马吉尔!”哦,没错,即使艾黛现在不在,她之前肯定也来过这里。

岚牵着马,跟着杰拉德穿过红色拱门,进入铺着石头的会客厅。他感觉自己该全副武装才是。庭院上方饰有浮雕的石质阳台看上去正好可以供弓手藏身。这当然是个荒唐的想法,这些开放式的阳台就如同石质的蕾丝裙一般,根本不能给弓手提供任何防护。它们并非用于防御,而是用来在正式场合下迎接新到的来宾。还没有敌军攻破过第二道城墙。而且如果兽魔人真的打到了城中如此核心的位置,那么守军就已经输定了。然而,艾黛仍有可能在此地,他总觉得自己正在战场上。

身穿红绿制服、肩上绣着红马的侍者跑来牵走了他们的马匹,更多的仆人过来搬走了驮马背着的柳条筐,并领他们前往符合岚地位的房间。令他担忧的是,宫里的沙塔严亲自带他们回房。她是个腰杆挺直的严肃女人,身穿制服,灰白的头发编成一个粗辫子垂在颈后。挂在她腰间的镀银钥匙环表明罗密拉女士掌管宫中所有的佣人。但沙塔严本人可不仅仅是个佣人,通常只有一国之君才能得到沙塔严的亲自迎接。他已经被他人的期许所湮没了,这样的期许是可以淹死人的。

他先去看了布卡马和瑞恩的房间,并向罗密拉夫人表示谢意。他并未怀疑他们会受到怠慢,但一个人首先应当关心他的属下。瑞恩一脸悻悻的表情,但他应该没有期待过比石砌营房中的一个小房间更好的住所,布卡马也一样。他很清楚这里会有什么样的安排。至少瑞恩还能独居一间,还是床下有火炕的掌旗官房间。普通士兵十人睡一间房,而且如果岚没记错的话,在冬天他们要把一半时间都花在争论谁该睡在火炉旁边的铺位上。

布卡马高兴地安顿了下来,他满脸的怒容几乎消失了。一边抽着烟斗,一边和他的一些老战友们聊天。瑞恩似乎很快就恢复了兴致,当岚跟着沙塔严离开时,他正在向士兵们询问侍女中间有没有美女,还有,在哪里可以把衣服洗干净弄平整。除了女人,他最关注的就是自己的仪表,尤其是在女人面前,无论对方是老还是幼。也许他之前的不快是因为想到自己在沙塔严和侍女们面前一副风尘仆仆的衣装吧。

虽然有沙塔严亲自来迎接,但岚并没有被安排到来访君主的房间里,这让他大松了一口气。他的三间套房非常宽敞,蓝色的墙壁上挂着丝织挂毯,高高的天花板边沿有着山脉形状的宽顶角线,屋内结实的家具上有简单的镏金装饰。卧室外有一个小小的阳台俯瞰花园,屋里的羽垫睡床宽到足以容纳四五个人。这都和他的身份地位相符,他在感谢罗密拉女士时稍微可能夸张了点,她眯起了淡褐色的眼睛,微笑了起来。

“将来的事情谁也不知道,大人。”她说道,“但我们都知道您的地位。”她在离开之前还微行一礼。她会行礼可是非同寻常。不管嘴上怎么说,对于将来的事情她有着自己的看法。

他刚入住房间,就来了两个方脸的女佣,名字分别是安雅和艾丝妮。她们开始把他少得可怜的行李往衣柜里搬。岚还有一个名叫布伦的瘦削年轻人为他跑腿,他紧盯着岚的头盔和胸甲看,虽然按说在这里他早就该对这些东西习以为常了。

“女王陛下目前在宫里吗?”岚礼貌地询问道。

“不在,大人。”安雅答道,她冲着他沾有血渍的外套皱起了眉,又叹了口气,然后把它放到一边。她的头发已经灰白,岚觉得她可能是艾丝妮的母亲。她并非因为见到血而叹气,她应该对血渍习以为常了,而是因为这件外套难以清洗。运气好的话,外套送还给他时可能已经洗净并修补好了。当然,这也是她们应该做到的。“爱瑟奈尔女王正在巡访王国的内地。”

“那么布瑞斯亲王呢?”他能猜到答案——爱瑟奈尔和王夫布瑞斯只有在战争期间才会同时离开首都——但这是应尽的礼数。

布伦一听说王夫可能不在宫里,便惊得张大了嘴,但一个小听差想必不会知道所有的宫廷惯例。但安雅肯定熟悉这些惯例,否则她便不会被派来服侍岚。“哦,没错,大人。”她说。她举起一件黑乎乎的衬衫,摇了摇头,然后把它放到一边。但没和外套放在一起。看来这衬衫要被丢掉了。他的大部分衣物都会令她大摇其头,甚至包括她放进衣柜的那些。这些衣服大都已经穿得很旧了。

“最近有重要的访客吗?”这个问题一直令他心痒难耐,如同跳蚤和黑蝇的叮咬一般。

安雅和艾丝妮对视了一下。“只有一位访客比较重要,大人。”安雅回答道。她叠好一条衬衫,把它放到衣柜里,故意让他等着,“艾黛·阿芮夫人。”两个女子相视而笑,看上去更相像了。显然一开始她们就知道他想问什么,但她们也不该像这样傻笑。

当布伦给岚的靴子做保养的时候,岚没有等人给他送来浴缸,直接用脸盆里的水把全身擦了个遍,然后自己涂上了艾丝妮给他送来的药膏。他让两个女人给他穿上了衣服。虽然她们只是仆人,但也没必要冒犯她们。他换上一件看上去比较新的白色丝质衬衫,一条崭新的黑色丝质紧身裤,加上一件袖口绣有刺丛与金色血蔷薇的黑色优质丝外套。血蔷薇代表失却与回忆,非常合适。他的靴子被擦得闪闪发亮,没想到布伦的手艺还挺不错。他已经准备齐全了。兵刃在手,他便无所畏惧,但艾黛的武器并非钢铁。对于马上要面对的这场战斗,他可没有多少经验。

岚给了安雅和艾丝妮每人一枚银币,给了布伦一块银角子,他派那男孩去马厩看看马夫有没有按他的吩咐照顾猫舞者,派两位女佣到走廊里守着门口。然后他就坐下来等着。他必须在公共场合会见艾黛,周围的人越多越好。如果在私下里会面,卡内拉一定会占尽优势。

他意识到自己在想阿莉丝到哪里去了,以及,她究竟想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便试图把她赶出脑海。即使不在他身边,这女人依旧阴魂不散。雕花小桌上的一只大银壶里有茶,肯定还加了浆果和薄荷。桌上还有一壶酒,但他没有碰它。他并不口渴,而且他需要一副清醒的头脑来对付艾黛。等待的时候,他唤起“唯一”,驱散情感,与空无相伴。最好不要带着情绪上战场。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没过多久安雅又进来了,她小心地关上身后的门。“大人,艾黛夫人邀请您去她的房间。”她的语调异常平淡,而且像两仪师一样面无表情。

“跟她的信使说我还没有完全修养好。”岚说。安雅向他行了礼,她似乎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

按照待客之道,他可以一直休息到完全恢复,但炉台上的钟还没走过半小时,安雅就又进来了,她手里拿着一封信,蓝色封蜡上印有一只蹲伏的雌狮,看上去正欲一跃而起。这是艾黛的个人纹章,和她本人很相配。他不情愿地拆开信,信的内容非常简洁:来找我,亲爱的,现在就来找我。

末尾没有签名,但就算封蜡上没有盖章,他也知道这是谁写的。对他来说,艾黛华丽的笔迹就和他自己朴素的字迹一样熟悉。这封信完全是她的风格,她在发号施令。艾黛天生就是一位君主,她自己也清楚这点。

他把信丢到炉火里。这次安雅没有流露出不满。光明啊,这女人可是派来服侍他的,要是让艾黛知道了,她就又多了一位同盟。她很可能已经知道了。她总是有办法探听到一切可资利用的信息。

艾黛没再派人来找他,但当钟声连续敲响三次的时候,罗密拉夫人来了。

“大人,”她郑重其事地说,“您是否已经休息好,可以和王夫会面了?”终于来了。

由她亲自带路是一种殊荣,不过在这座宫殿里,外人不管去哪里都需要有人带路。他曾三次来过这里,但偶尔还是会迷路。他的剑留在房门旁边的搁板上。在这里它可没什么用,而且若是让人以为他需要防身,还会冒犯到布瑞斯亲王。他确实需要防身,但不能靠钢铁。

他本以为先会有一次私下会面,但罗密拉夫人却带他来到一个正式的大厅,高悬大厅中央的穹顶涂成了天蓝色,由饰有凹槽的白色细柱制成。大厅里挤满了人,当他们注意到他的到来时,便立即安静下来。穿着软底鞋和制服的侍者在人群中穿行,向这些穿着绣有家徽丝衣的坎多领主和夫人们供应香料酒。这里还有其他人,岚看到有一些穿着长袍的男人带着海多力,他知道这些人已经有十多年没带过它了。还有头发齐肩或者留短发的女人,她们额前涂着吉塞恩——一个小点。这些决心要发掘马吉尔记忆的男男女女向他鞠躬,行大屈膝礼。他们看着沙塔严带他去和布瑞斯会面,就像猎鹰盯着一只野鼠,只待一声令下便会起飞。也许他就不该来这个地方。不过为时已晚,他只能继续前进,无论等在前面的是什么。

布瑞斯亲王是一个矮胖结实、不修边幅的中年男子,看上去更适合盔甲而非他现在穿着的镶金绿色丝衣,不过其实他对二者都不陌生。布瑞斯是爱瑟奈尔的负剑人,军队的统帅,也是她的王夫,而且他并不是通过和女王的婚姻才得到这个位置的。布瑞斯是有名的将才。他按住岚的肩膀,不让他鞠躬。

“两次在妖境救过我命的人可不该这么客气,岚。”他大笑道。

“你也救过我两次。”岚答道,“我们彼此都有恩情。”

“说得没错,说得没错。不过你这一来,狄瑞克也沾了你的运气。他今天早上从阳台上摔下来,离地面足足有五十尺,结果一根骨头都没有摔断。”他说的是他的次子,一个八岁的漂亮男孩,他有黑色的眼睛,衣着和他父亲差不多。男孩走上前,他脑袋的一侧有一大块瘀青,僵硬的步伐表明他身上还有伤。他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除了大笑咧嘴以外仪态无可挑剔。“他本来应该去上课,”布瑞斯承认,“但他非常想见你,要是不让他来,他会把字母都忘光,或者在练剑时把自己割伤。”男孩皱起眉,争辩说他绝对不会伤到自己。

岚以同等郑重的礼节向男孩回了礼,但男孩已经把仪态全都抛到脑后了。

“他们都说你在南方、夏纳边境和艾伊尔人作战,大人。”他说,“是真的吗?他们真的有十尺高?他们在杀戮之前真的会蒙上脸吗?他们会吃同胞的尸体吗?白塔真的和山一样高吗?”

“给他留点回答的时间,狄瑞克。”布瑞斯说道,他的斥责被他自己的大笑打断了。男孩羞红了脸,不过还是为他父亲挤出了一个甜甜的微笑。布瑞斯伸手拨了拨男孩的头发。

“想想你自己八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布瑞斯。”岚说,“让这孩子高兴高兴吧。”他自己八岁的时候已经开始领悟“唯一”,学习他将会在妖境里面对的险恶,以及如何赤手空拳地杀敌。在狄瑞克开始直面死亡之前,还是让他享有一个快乐的童年吧。

一得到许可,狄瑞克便又抛出一大串问题,不过这次他会停下来等着岚回答。若有机会的话,这男孩会把他对艾伊尔人所知的一切都刨根问尽,还有塔瓦隆和法麦丁这样的南方大城市的奇景。看样子,他不会相信查辛的规模和这两座城市差不多。最后他的父亲制止了他。

“过一会岚大人会让你问个够的。”布瑞斯告诉男孩,“但是现在他必须要见另一个人,找图瓦夫人念书去吧。”

当布瑞斯带领他穿过铺着红白色地砖的大厅时,岚觉得厅内所有的人都期待地屏住了呼吸。

艾黛就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哦,她是老了十年,鬓角有一点白色发丝,眼角也添了几道皱纹,但那对黑色的大眼睛仍然令他着迷。她的吉塞恩仍然是代表丧偶的白色,直垂到腰的秀发依然如黑色波浪一般。她穿着一身按多曼风格剪裁的红色丝裙,贴身而且轻薄。她很美,但就算是她在这里也做不了什么。他平静地鞠了一躬。

有那么一会儿,她只是冷冷地盯着他看,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要是你先来找我的话事情会……好办得多。”她低语道,似乎不在乎会不会被布瑞斯听到。然后发生的事情令他震惊不已,她优雅地跪了下来,握住了他的双手。“光明为证,”她以洪亮的嗓音宣称,“我,艾黛·提·杰玛伦·阿芮,向亚岚·人龙,七塔之主,众湖之王,真正的马吉尔之剑,宣誓效忠,愿他能消灭暗影!”连布瑞斯都愣住了。当她亲吻岚的手指时,观众们一时鸦雀无声,然后欢呼声便响彻整座大厅。人们吼着“金鹤”!甚至还有“坎多和马吉尔并肩奋战”!

岚回过神来,抽出了自己的手,扶她站起来。“夫人。”他以轻柔但坚决的语气说道,“马吉尔已经没有国王了。大领主们没有铸造权杖。”

她按住他的嘴唇,她的手很温暖。“仅剩的五位大领主有三位都在这间屋子里,岚。我们是不是应该问问他们准备如何铸造权杖?该办到的事情一定能办到的。”

然后,她退回人群中。人们簇拥在岚身边,想要祝贺他。如果他允许的话,他们都会在这里向他宣誓效忠。

布瑞斯救了他,他拉着岚来到一条长长的石子路上,这条路通往二百尺以下几个房间,没人跟过来。只有一扇门通往这边,他们头顶上也没有窗户,宫里的声音也不会打扰他们。

“如果我知道她的打算,”布瑞斯说道,他们背着手在崎岖的路上走着,“我肯定不会欢迎她到这里。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通知她,对她的款待已经结束了。你别拿那种眼神看我。马吉尔的习俗我知道得够多,我不会冒犯到她的。她可是把你给制住了,我知道你自己是绝不会走这条路的。”布瑞斯知道得比他以为的要少。无论言辞如何婉转,驱逐宾客绝对是最严重的冒犯。

“即使山脉被岁月磨平,”岚引述道。现在他不知道还能不能避免带领别人进入妖境。他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想继续坚持这个信条。马吉尔仍然存活于这些男人和女人们的心里,马吉尔应当被铭记。但代价几何?

“你打算怎么办?”很简单的一个问题,但却很难回答。

“我不知道。”岚答道。艾黛只是小胜一局,但他仍为她轻而易举的领先而震惊。这个把他的灵魂系在发间的女人,真是个可怕的对手。

接下来,他们轻声谈了谈打猎和盗匪,还讨论了过去一年中妖境里的躁动,布瑞斯后悔把他的军队从对抗艾伊尔人的战争中撤了出来,但他没有别的选择。一个关于能够导引的男人的流言四处流传——在每个版本里他都在不同的地方;布瑞斯认为这不过是风言风语,岚表示同意——他们还谈起了到处都能见到的两仪师们,没人知道原因。

爱瑟瑞尔曾写信告诉布瑞斯,在一个她寻访过的村庄里,两名两仪师抓住了一个谎称自己是两仪师的女人。这个女人可以导引,但这一点用也没有。两个真正的两仪师让她游街,把她鞭打得哇哇乱叫,逼她向每个村民承认她的罪过。然后其中一名两仪师将她带到白塔好让她接受真正的惩罚,没人知道具体惩罚是什么。岚发觉自己希望阿莉丝没有在自己的身份上说谎,虽然他不知道这关心从何而来。

他也希望在接下来的半天里能够避开艾黛。但当他被带回房间时——这次由仆人带领着——她却在里面,怡然自得地坐在起居室里的一只镏金椅子里等着。他的仆人们都不见了。看来安雅确实是艾黛的人。

“恐怕你没有那么漂亮了,亲爱的。”当岚进屋时,艾黛说道,“我想等你年纪更大一些,可能还会变丑。不过我一直更喜欢你的眼睛,而不是脸。”她的笑容充满了诱惑,“还有你的手。”

他站住了,手里还攥着门把手。“夫人,还不到两个小时之前你宣誓——”她打断了他。

“我会服从吾王的命令。但俗话说得好,在卡内拉面前,国王也不再至高无上。”她得意地笑了起来,很享受对他的支配力。“我把你的‘多瑞’带来了,把它拿给我。”

他不情愿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发现门后一张小桌上有一个漆过的扁平木盒。他感觉盒盖在手里异常沉重。盒子里有一卷由毛发编织成的长绳。他能记起他们初夜之后清晨的每一个细节,当时她把他带到法莫兰王宫的仕女区,让女士和侍女们看着她剪下他的披肩长发。她甚至给旁观的女人们讲了发辫的含义,她们都感到很有趣。当他坐在艾黛脚边给她编织多瑞的时候,她们一直在开着玩笑。艾黛会遵循传统,但她有她自己的行事风格。发辫摸上去非常柔软,看来她每天都会搓洗它。

他缓步穿过房间,在她面前跪下,双手捧起多瑞。“这是我所欠你的一切象征,艾黛,直到永远。”就算他的语气全然不似当初那个清晨般热切,她应该也能理解吧。

她没有接过发辫,而是打量着他,就像一只盯着小鹿的母狮。“我知道你还不至于忘记我们的传统,”她终于说到,“过来。”

她站了起来,抓起他的手腕,把他拉到通往阳台的门边。十步高的阳台下方有一处花园。两个仆人正在用水桶给几株植物浇水,一个年轻女子正在一条石板路上散步,她的蓝色裙服如同早春之际,树下盛开的花朵一般鲜艳。

“我的女儿,伊赛儿。”说这句话的时候,骄傲和母爱让艾黛的语气变得温暖起来,“你还记得她么?她现在十七岁了,还没有找到她的卡内拉。”年轻男子等着卡内拉来找他们,年轻女子则是做出选择的一方。“不过我想她也快到结婚的年龄了。”

他模糊地记起了一个喜欢指使佣人做这做那的小孩,她是她母亲的心肝宝贝,但当时他眼里只有艾黛。光明啊,现在他的心里仍然只有她,被她身上的香水味所心醉神迷,那是她的气味。“我敢肯定她一定和她母亲一样美丽。”他礼貌地答道。他捏着手里的多瑞。只要他还攥着它,她就会占有全面的优势,但只有她能从他手里把它拿走。“艾黛,我们得谈谈。”她没有理会。

“你也该结婚了,亲爱的。既然你的女性亲属都已经故去,该由我来给你安排婚事。”她亲切地冲着楼下的女孩微笑,那是满怀母爱的微笑。

她的暗示让他倒抽了一口凉气。一时间他都不敢相信。

“伊赛儿?”他厉声问道,“你的女儿?”就算她一向我行我素,这也太过分了。“我不会被逼着干出如此不知羞耻的事情。艾黛,你不能逼我,这个也不能。”他冲她摇着多瑞,但她只是微笑地看着它。

“当然没人会逼你的,亲爱的。你是一个成年男人,不是男孩,但你会遵循传统的。”她陷入了沉思,用一根手指划过在他手里晃动着的发辫。“或许我们确实得谈一谈。”

然而她却把他拉到床边,至少在这里他能够挽回一些余地,无论她有没有从他手中接过多瑞,他都是一个男人,不是猎物,无论她有多么像一只母狮。但当她要他扔下发辫帮她宽衣解带的时候,他一点也没有惊讶。艾黛永远不会放弃任何优势。直到他成婚的那天,她才会把发辫交给他的未婚妻。他不知道该如何摆脱和伊赛儿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