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进入坎卢姆

时值新春,坎多的空气依旧清冷。岚回到了他愿为之献出生命的土地上。南方早已是春光明媚,而在这里,树木才刚发出新芽。阳光之下,一些积雪已经消融,些许野花点缀在褐色的枯草之间。但不同于南方,黯淡的阳光不能带来多少温暖。乌云滚滚,风暴欲临,凛冽的寒风轻易地穿透了他的外套。也许在南方的日子让他在不知不觉间变得脆弱了,真是不幸。他就快要回到家乡了,快了。

宽阔的道路经过千百年踩踏,已经和山丘上的石头一样硬,纤尘不起。出城的牛车川流不息,载着从坎卢姆的早市上归来的农民。商队的大货车则朝着高耸的灰石城墙进发,戴着头盔、穿着胸甲的护卫骑着马跟在周围。这群商人中有的胸前垂着坎多商会的项链,有的发间系着艾拉非式的铃铛。有些男子别着红宝石耳环,有些女子戴着珍珠项链,但大多数商人的穿戴都和他们的举止一样低调。喜欢炫富的商人很可能因此而在交易中吃亏。

与之相反的是,农民们在进城前会换上最好的衣服。他们大踏步走着,男人穿的肥马裤、女人宽松的裤子,还有他们那随风飞扬的斗篷上都绣着鲜艳的图饰。有些人头上系着彩带,有些围着毛皮细围巾,打扮得像要出席立春舞会或晚宴似的。然而他们以戒备的目光打量着陌生人,一边掂量着手中的矛或斧子,一边加快了脚步。坎多的局势并不安定,所有边境国都不太平。匪患好似烧不尽的野火,妖境里暗潮涌动。甚至有谣言说出现了一个会导引的男人,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老生常谈了。

岚牵着猫舞者向坎卢姆方向去,没有在意旁人对他们的戒备,也没有留意布卡马回敬他们的怒视和唠叨。布卡马虽然总是叫着要休假,但在南方待久了,他反而更加暴躁易怒。现在他又在抱怨马伤了蹄子,害得他不得不走路。

他们的外表确实引人注目:两位高个子男人,牵着各自的坐骑和一匹驮马,带着一对破柳条筐,朴素的外衣又脏又破,但马鞍和武器却保养得很好。他们一老一少,披肩的长发被一条皮绳编成、勒着前额的带子束住。海多力总会招引旁人的注意,尤其是在边境国。这里的人多少都知道一点它的含义。

“蠢货。”布卡马嘟哝道,“他们以为我们是强盗?他们真相信我们打算光天化日之下在大道上打劫?”他瞪着人群,用手按着挂在腰间的剑,让许多商队护卫向他投来警惕的目光。一个赶牛的矮胖农民刻意避开了他们。

岚没有回话。人们对仍戴着海多力的马吉尔人抱有成见。虽说他们并未被视同强盗,但和布卡马提起这点能让后者抱怨好几天。刚才他还在念叨着晚上要吃顿好饭,现在又开始嘀咕着一张舒服的睡床。布卡马从不期待太多,而且从不信任外人。

岚没去操心饭食和住宿,而是在估算他们走过的路程。他不停地向北方望去,同时时刻留意周围的人,尤其是总盯着他看的人。他留心听着马蹄声,挽具的叮当声,马鞍的咯吱声,还有马车收起车篷的声音。各种声音充斥他的耳朵。他留意周遭的一切,而妖境尚在北方,中间隔着延绵百里的山丘。然而他仍能感觉它的存在和那扭曲的污染。

这感觉只是他的想象,但绝非妄想。身在南方时,他就能感觉它的召唤。在凯瑞安、安多甚至提尔,接近五百里格的距离都不能将之隔绝。他离开边境国已经两年了,抛下了他自己的战争,转而投身另一场战争。每过一天,他的乡愁就强烈一分。他真不该听布卡马的话,留在南方任由自己变得软弱。和艾伊尔人作战尚能让他时刻保持紧张。妖境能轻易夺走大多数人的性命。那是一片被暗帝的气息所污染的腐朽土地,被暗影和死亡所占据。在那里,任何东西都有可能是致命的。一次虫咬,或是被毒荆棘刺伤,或是摸到有毒的叶子,都会使人丧命。若是闯入兽魔人和魔达奥的老窝,就更不用说了。抛两次硬币就能决定今后的去路。有四个国家和妖境接壤,但从艾瑞斯洋一直到世界之脊,整个妖境都是他的战场。快要到达妖境了,马上就要到家了。他已经离开太久了。

一条干涸的护城河环绕着坎卢姆的城墙,它有五十步宽,十步深。护城河上架着五座宽阔的石桥,每座桥的两端各有一座塔,它们和城墙上的瞭望塔一样高。兽魔人和魔达奥常从妖境南下侵袭坎多,比坎卢姆更往南的土地都遭受过它们的劫掠。红鹿旗飘扬在每一座塔上。马卡塞夫家族的族长瓦兰大人是个颇为自傲的人。即使在查辛,爱瑟奈尔女王也不会为自己挂上这么多面旗帜。

桥外侧瞭望塔的守卫戴着标志瓦兰大人的鹿角盔,胸前绘着红鹿。他们每放一辆马车过桥之前都要先仔细查看车篷里面,偶尔还会示意某人放下兜帽。他们无需做更多解释,边境诸国的律法均禁止在城镇和村落里遮住面孔,而且没人想被误当作混入城内的无眼者。守卫以严厉的目光目送岚和布卡马过桥。他们没有遮起脸,这样旁人也能看到他们戴着海多力。不过守卫没有认出他们。在边境国,两年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不知有多少人会在两年之内死去。岚发现布卡马一声都没吭,这可不是个好现象。“放松点,布卡马。”

“我不会惹事。”布卡马不耐烦地说道,但他放下了按着剑柄的手。

站在敞开的铁箍大门上方的守卫和桥上的守卫只穿了胸甲,但他们一样十分警惕。两个束着头发的马吉尔人更是重点关注对象。布卡马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难看。

“亚岚·人龙!光明助吾等,有人说你在光耀之墙被艾伊尔人杀了!”叫喊声来自一个年轻的守卫,他比其他人都要高,几乎和岚比肩。他只比岚年轻一两岁,但他们之间却仿佛有着十余年的代沟。也许他们根本算不上同一辈人。这名守卫深鞠一躬,左手按在膝盖上。“台沙马吉尔!”马吉尔的真正传人,“我时刻准备着,陛下。”

“我不是国王。”岚轻声答道。马吉尔已然逝去,存留下来的只有一场尚未结束的战争。至少,他自己的战争还没有结束。

布卡马可不会轻声细语。“小子,你准备了个啥?”他一掌拍在守卫胸前的红鹿上,让那人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你把头发剪了,把束带扔了!”布卡马啐了一口。“你向一个坎多领主宣誓效忠!你凭什么说自己是马吉尔人?”

年轻人的脸红了,结结巴巴地想要解释。其他守卫开始向这边靠拢,他们看到岚扔下了缰绳,又站住了。仅此而已,不过现在他们知道岚的名字了。他们盯着岚的栗色牡马,警惕地站在他身后。坐骑和骑手一样让他们紧张。战马是一件强大的武器,不过他们并不知道猫舞者还没有训练好。

旁人纷纷避开他们,已经过了桥的人跑到远一些的地方继续围观,还没过桥的人都退了回去。两边的人群中都有人大声嚷嚷,想要弄清是什么阻碍了交通。布卡马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只是狠狠瞪着面红耳赤的守卫。他没有扔下驮马和他自己那匹杂色黄阉马的缰绳。看来这事仍有希望能够和平收场。

一位军官从城门内的守卫室里走了出来,他挟着头盔,戴着铁背手套的手按在剑柄上。阿林·瑟若库头发灰白,脸上有一道白色伤疤。他是个豪爽直率的人,曾驻守妖境边界四十年。看到岚时,他惊讶地睁圆了双眼。显然他也听说了岚死亡的传言。

“光明照耀您,人龙大人。本城永远欢迎受祝福的先人爱琳娜和亚阿基尔之子。”瑟瑞库瞟了瞟布卡马,明显不欢迎布卡马。他站在城门中央,五名骑手可以轻松从他身侧并肩通过。但他似乎要凭一人之力守住这门,他确实有这种气势。守卫们都没动,但他们的手都按在剑柄上,除了仍在和布卡马对视的那个年轻人。“马卡塞夫大人命令我们严保城内安定。”瑟瑞库略带歉意地继续说道,但这并非道歉。“城内局势紧张。那些男人导引的传言已经够糟的了。上个月几起谋杀案,就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大街上,还有几起奇怪的事故。人们私下里都说城内有暗影生物活动。”

岚微微点头以表同意。在离妖境这么近的地方,人们会把所有无法解释的怪事都归咎于暗影生物作怪,无论是离奇谋杀还是作物歉收。不过他没有捡起猫舞者的缰绳。“我们准备在城里休息几天,然后向北去。”休息,并且恢复警觉。

一时间瑟若库看上去有些吃惊。难道他本以为岚会保证不生事,或者为布卡马的举动道歉吗?二者都会让布卡马受辱。如果他的战争在这里就结束了,那可真是遗憾。岚不想在和坎多人的争斗中死去。

他的老朋友抛下了浑身发抖的年轻守卫,双拳顶在腰间,“都是我的错。”布卡马以不带感情的语气大声宣称,“我不该有这种举动。以我母亲的名义,我会遵守马卡塞夫大人的法令。以我母亲的名义,我不会在坎卢姆的城墙里拔剑。”

瑟若库惊讶得张口结舌,岚好不容易才隐藏住他自己的惊讶。

瑟若库犹豫了一下,然后站到一边。他鞠了一躬,手依次按过剑柄和左胸。“本城永远欢迎亚岚·人龙大将,”他郑重地说,“也欢迎布卡马·马瑞尼林,萨马纳的英雄。愿二位终能归于和平。”

“和平即是母亲的最后一次拥抱。”岚同样郑重地回应道,手按过剑柄和左胸。

“愿我们终能回归她的怀抱。”瑟若库念出最后一句。没人会主动追寻死亡,但在边境国,坟墓是唯一的和平之所。

布卡马板着脸,牵着日矛和驮马径直走了,他没有停下来等岚跟上。这不是个好现象。

坎卢姆是一座砖石筑成的城市,石砖铺就的街道在高丘间蜿蜒盘旋。艾伊尔侵略者始终没能打到边境国内,但战争造成的贸易萧条总会波及更远。现在冬天去了,战争也结束了,城墙里再度挤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

虽然妖境几乎算是近在咫尺,但这座城市仍通过开采附近山丘上的宝石矿而致富。而且奇怪的是,这里还有世界上最好的钟表匠。市集广场筑在山丘之上,即使隔着老远,小贩和商铺老板的叫卖声仍能盖过人群的嘈杂声。每个路口都有衣着鲜艳的乐手或杂耍艺人表演。几辆漆木马车在人群中穿出一条路,货车、大篷车和手推车也会让道。鞍具和笼头镶有金银的骏马在人群中穿过,骑手的衣着同样华丽,外套镶有狐皮、貂皮或鼬皮毛边。到处挤满了人。岚甚至看到了几名两仪师,她们岁月无痕的脸上毫无表情。好多人都认出了她们的身份,纷纷给她们让开道,人群中仿佛掀起了一道波浪。无论是出于尊敬还是警惕,敬畏还是恐惧,人们总有足够的理由为两仪师让路,哪怕是国王。以前在边境国整年都见不到一位两仪师,但前任玉座死后似乎到处都能见到她们。也许她们是被男人导引的传言吸引来的。如果传言属实,她们一定会拿下此人。

他移开了目光以避免引起她们的注意,并加快了脚步。海多力对一位正在挑选护法的两仪师颇具吸引力。名义上,她们在约缚一个人之前需要征得同意,但他认识的好几个人都接受了约缚,每一个都让他惊讶不已。有谁会愿意放弃自由,向两仪师屈膝呢?除非她们在请求之余还使了别的什么手段。

令他震惊的是,很多女人都戴了面纱。面纱很薄,隔着它也能看到她们的眼睛。但岚从未料到律法竟会迁就区区时尚。也许下次他们会灭掉油灯,任由街道被夜幕笼罩。更惊人的是,布卡马看着这些女人从他身边经过,竟然一言不发。接着一个叫那扎·库瑞宁的尖鼻子骑手从他面前经过,他连眼都没眨一下。先前那个年轻的守卫是在马吉尔被妖境吞噬之后才出生的,但这位库瑞宁的年龄是岚的两倍。他也剪了头发,还留着两撇胡子,而海多力在他前额上留下的勒痕尚未完全被岁月抹去。像库瑞宁这样的人有不少,布卡马原本看到这种人就要骂两句。岚担忧地看着他的老友。

他们不紧不慢地走向城市的中心,爬上最高的山丘,公鹿堡就在那里。马卡塞夫大人的宫殿像一座要塞,占据了整座山头。地位更低一些的绅士女士们则住在山坡上石阶旁。他们中途经过的每一道关卡都热情地欢迎亚岚·人龙,热情到让他有些担忧:舞会和狩猎,几十里内的贵族都受到邀请,甚至国境另一边的艾拉非贵族也会前来参加。人们热切地想听他讲“冒险”经历。年轻人想跟他一同闯入妖境,老年人拿年轻时的经历和他比较。女人们想和传说中连妖境也杀不死的男人相爱。坎多和艾拉非有时也和南方国家一样糟糕,这些女人中有的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

还有库瑞宁这样的人,他们努力想忘掉逝去的祖国。还有那些不再涂上额前的吉塞恩,不再誓言只要一息尚存就要送自己的儿子们去和暗影作战的女人们。他无法忘记他们称呼他亚岚大将时满脸假笑的面孔。当他尚嗷嗷待哺时,他的国家就已经遭到了背叛。以布卡马当前的脾气,他可能会杀人。甚至可能会有更激烈的举动,因为他在城门发了誓。他会遵守誓言,但他单凭拳脚功夫就足以取人性命。

“瓦兰·马卡塞夫一定会留我们好几天,好款待我们。”岚说道,他转身背向城堡,向一条狭窄的街道走去。“他还有匪患之类的事要操心,要是我不到他那里致意,他可能会更高兴。”确实如此。这位马卡塞夫族长,岚以前只见过一次,但他记得对方是个表情严肃的人,为职责奉献了全部。马卡塞夫大人会一边安排舞会和狩猎,一边暗中后悔不已。

布卡马没有抱怨一句,没有提到宫殿的睡床,也没有念叨厨师精心准备的晚宴。这令人十分担忧。他自己已经恢复了警觉,现在他需要设法让布卡马也进入状态,不然他们迟早会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