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两仪师告诫史汪和沐瑞:拿到披肩后她们仍有很多东西要学,此话果真不假。当她们仍是见习生时,就曾学习过白塔庞杂的传统和它们的罚则,特别是那些年代久远、已经与律法无异的传统。而这段时间洛芙拉等人每天都要花很长时间向她们灌输蓝宗冗长的传统。史汪早就把她们初入蓝宗区前洛芙拉讲过的传统都记住了,沐瑞必须多花些功夫才能赶上她。要是为在塔里穿红装这样的小事而挨罚就太丢脸了。佩戴红色首饰是允许的,火焰石、红宝石和石榴石都可以,但不可以穿红衣服,这是条非常古老的传统,古老到没人记得它何时确立。它是蓝宗和红宗长期相互敌视的体现。蓝宗和红宗事事针锋相对,常让评议会无所适从。
想到宗派之间竟相互敌视,不免让沐瑞有些愕然,然而蓝宗和红宗可不是唯一一对不和的宗派。数百年来,蓝宗一直和绿宗携手共进,但和其他宗派的关系就没那么融洽了。目前,蓝宗和白宗的关系略有点紧张,其中缘由只有白宗晓得,而和黄宗的关系则更坏一些,几百年前在阿特拉,两宗派的两仪师们曾相互指责对方干涉己方事务。传统上,两仪师不可干涉同僚的私事。只有这一条传统可让她们不必看强者的脸色行事。有的宗派更会见机行事。比如褐宗会和白宗一同反对蓝宗,同时又支持蓝宗对抗黄宗。至少,目前如此。两个宗派可以长期合作,也可能瞬间翻脸。弄清其他宗派之间的敌对关系也是有必要的,否则一时大意失言便会陷入麻烦。光明啊,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简直比权谋游戏复杂百倍!
史汪每晚都会让沐瑞背诵这些传统,从初阶生时起她们就在课业上互相帮助。沐瑞也会考察史汪,虽然没什么必要。史汪从没背错过。
她们再度拾起至上力的课程,勒莱茵、娜塔西娅和安娜雅轮流教导她们。她们学到了约缚护法和其他见习生学不到的编织,还有一些蓝宗的专属编织。沐瑞觉得这能说明很多问题。如果蓝宗会保留一些编织作为本宗机密的话,其他宗派一定也会这么做。既然宗派可以有秘密,个人也能留个后手。至少她自己就有一个秘密,一道她个人专属的编织,早在她来到塔瓦隆之前就学会了。她一直小心地保守着这个秘密,不让两仪师们知道。当时她们发现她的天分已经觉醒了,但她告诉她们,她只会点蜡烛和在黑暗中制造光球。在太阳宫中,人人都会把保密当作本能。史汪有这种秘密吗?她可不会向自己的密友问出这样的问题。
她们早就可以熟稔地运用阴极力,因此学得很快。但每天要学的东西还是太多了,至少沐瑞有点力不从心。她们发现忽视冷暖的技巧靠集中精神便可以达成,至少娜塔西娅如此宣称。
“思绪定要平静如水。”她慢条斯理地讲解道,就像在课堂里上课一样。她房间里到处都摆着小雕像、木雕和彩绘模型。这类课程只会在授课者的房间里讲授。“气运丹田,吐气稳而不急。一呼、一吸、一顿,皆要遵循节律。无需多日,你们便可习以为常。气息如此,定力至此,便可神游物外,不知冷暖。你们将能裸身行于风雪中而不颤抖,赤身行于烈日下而不流汗。”她呷了口茶,笑了笑,眨了眨吊梢黑眼。“然而霜冻晒伤仍可扰乱心神,思绪可以远离世尘,身体却无法脱离凡间。”
或许确实不难,然而练了一周以后,沐瑞仍无法集中心神。无论在餐桌旁还是长廊里,一有冷风袭来,她总免不了要惊呼一声。自从她开始练习冥想,寒风似乎冷了三倍有余。在公共场所,这样的举止总会引来其他两仪师的注意。她非常担心会落下爱做白日梦的名声,而且她还总是脸红。她无法忍受自己成为笑柄。不用说也知道,史汪很快就学会了这个技巧,沐瑞再也没看到她颤抖过。
光宴节标志着一年的终结。接连两天,塔瓦隆的每扇窗口都彻夜长明。在白塔里,佣人们会打开那些已弃置数百年的房间,点上一盏两天两夜都不会熄灭的灯。这是个喜悦的节日,夜幕降临后,市民们会提着灯火上街游行。亲人们齐聚一堂,即使是最贫苦的家庭也会欢宴直至黎明。但沐瑞却伤感不已,那么多房间已被弃置了数百年之久。白塔正在衰落,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一恶兆。话说回来,资历两百年有余的女人们都束手无策,她又能想出什么奇招呢?
许多两仪师都收到了式样精美的请柬,被邀请出席节日舞会。许多人都接受了,两仪师也和寻常女人一样爱跳舞。沐瑞也收到了许多请柬,分别来自十几个凯瑞安贵族家庭,以及许多富可敌国的大商人。只有白塔的计划才能吸引这么多有权有势的凯瑞安人到塔瓦隆。她将这些雪白的硬纸片都塞到了壁炉里,一封也没有答复。在权谋的游戏中,这是一招后果难料的险棋。但她不准备玩权谋游戏,而是准备逃跑。
意外的是,她们订的第一批裙服在节日期间第一天上午就送到了。也许塔莫瑞很想拿到额外报酬,不过更可能的是她考虑到了她们过节要穿新装。她还带了两个助手过来,以免衣服需要修改。衣服非常合身,塔莫瑞的手艺无可挑剔。不过沐瑞先前的担忧还是得到了印证。她的六件蓝裙里颜色最深的一件也只比天蓝色深一点点,而且只有两件裙服没带绣花。这两天她只能继续穿蓝宗送她那几件毛裙。至少她订的骑装将会是黑色的。即使是塔莫瑞也不会做出一件浅色骑装。史汪订的衣服里只有一件骑装。它们虽然是羊毛的,但完全不逊色于宫廷服饰,充分展示了塔莫瑞的完美手艺,只是乳房和臀部的曲线实在是过于明显了。史汪假装没有注意,也许她真的没注意到。她从不在乎穿着打扮。
史汪的近况也不太妙。她每天从塞塔利亚那里回来时,神色一天比一天僵硬。她变得越来越暴躁易怒,却又拒绝透露自己的问题所在。若沐瑞一再追问,史汪甚至会厉声叫她住嘴。这实在令人担忧,过去六年里,史汪冲她发怒的次数扳着手指头都能数出来。然而在塔莫瑞来送裙子的那天,史汪却在晚饭前到她房间里喝茶。她没有碰茶杯,而是气冲冲地往一把雕花木椅里一坐,双手叉在胸前。她板着脸,蓝色的双眼中却怒火中烧。
“妈的,那只母食人鱼想要弄死我。”她咆哮道,仅仅半周,两仪师们在纠正她言辞上花费的全部努力就都化作浮云。“这堆鱼杂碎!她想让我像怀孕的红尾鱼一样蹦起来!我怎么可能蹦跶得那么快,就算……”誓言让她一下噎住了,眼珠都鼓了出来。她的脸都变白了,一边咳嗽一边捶胸。沐瑞立即倒了杯茶,但史汪一时半会是喝不下了。她想得太快结果让不实之词都到了嘴边。
“好吧,至少我还是见习生的时候做不到。”感觉好一点后,她嘟哝道,“我一到她那里,她就开始了,‘把这个找出来史汪’、‘弄弄这个史汪’、‘还没弄完吗史汪?’妈的,塞塔莉娅打个响指我就得蹦起来!”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沐瑞谨慎地说。这远不是最糟的状况,但史汪肯定不会承认,她可不想吵架。“而且早晚会结束的。将来没有几个两仪师能比过我们。”
“说得轻巧。”史汪嘟哝道,“那混账女人又不会冲你打响指。”
这话没错,但她的任务可一点也不轻。新的课程占用了她很多时间,她本希望分发赏金时顺路造访一些仍留在这边的营地。但实际上,她要做的是每天上午花两三个小时待在白塔八层的一间无窗的小屋里,那房间小到仅能容下一张朴素的写字台和两张靠背椅。房间的四角放有四盏未经装饰的黄铜座灯,明亮的灯火提供了必要的光源。若没有这些灯,这间房即使在正午时分也会一片昏暗。这里原本应当属于一位高级文书,但无论这位文书是谁,他都没有留下任何个人的印记。写字台上只有墨水瓶、笔盘、盛沙碗和一小碗用来清洗笔尖的酒精。四周的白色石壁光秃秃的。
外屋则大得多,屋里有一排排又高又窄的写字台和高脚凳。但她刚一到,文书们就在她桌前排起了长队,队列几乎绕着外屋转了一圈。他们给她递上已经收到赏金的产妇的名单,以及关于如何送钱给已经离去的女人的安排。报告上的数字让人心凉,多数部队已经拔营,余下的营地就像阳光下的白霜一样消融了。没有一个文书敢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他们只是恭敬地站在一旁,等着她读完每一页报告并且在下端签字,然后一言不发地向她行礼,给后面的人让道。她很快就开始怀疑自己会无聊致死。
她试图要求文书们加快分发赏金的进度——白塔神通广大,一周就把钱都发完肯定不是什么难事,白塔雇了好几百名文书呢——但他们只会按自己的速度行事。当她要求加速之后,他们却好像故意拖慢了进度。她曾考虑哀求塔摩拉解除她的任务,但何苦去做这等无用功?而且不用说,这会让她更难逃脱塔瓦隆,只能干等着评议会的谋划开花结果。她感到既无聊又沮丧。不过她仍有个后备计划,或多或少会有点用吧。听天由命的念头开始在她心里滋长。如果最坏的情况发生了,她一定会逃跑,无论那将会招致何种惩罚。惩罚是将来的问题,而且她迟早能撑过去。但一旦被推上王座,她可就插翅难飞了。
光宴节后的第二天,艾丽德被召去接受试炼,不过沐瑞事后才听说这件事。这位貌美的见习生没能从特法器里走出来。没有任何宣示,白塔从不会宣扬败绩,试炼者在试炼中死亡可是白塔的重大失败。艾丽德就这样消失了,她的个人物品被收走了。不过还是有人为她默哀了一天。沐瑞在头发上系了白丝带,在双臂上绑了长长的、边角有穗子的白丝巾,一直能垂到手腕。艾丽德不是她的朋友,但哀悼仍是应尽之责。
并非所有实力强的两仪师都会来欺压她们。爱莉达一直躲着她们,至少她们一直没碰到她,直到听说她已经动身前往安多了。不过她的离去仍让她俩松了口气。她们就算能发挥出全部潜力,也只能和爱莉达平起平坐。她能够像收拾初阶生和见习生一样将她们治得惨兮兮,甚至可能更糟。做苦差对初阶生和见习生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两仪师来说那已近乎一次惩罚,也许就是一种惩罚。
勒莱茵的实力和爱莉达一样强,而且还是评议会成员。她请她们喝过几次茶,说是为了帮初来乍到的她们缓解压力。史汪跟她很合得来,但沐瑞却被她聚精会神的凝视弄得有点紧张。仿佛她暗中知晓你的一切,在她眼皮底下藏不住秘密。另一方面,史汪并不像沐瑞一样对安娜雅抱有好感。安娜雅不仅为沐瑞提供了治疗,而且为人既热情又坦诚,你总能被她的乐观情绪所感染。和她谈心能让人倍感愉悦,沐瑞觉得她和莉安一样能成为一位好友,虽然不会像史汪那样亲密。
她们俩和莉安重拾旧日的友谊,阿黛·坎福德也再一次和她们交上了朋友。她是个丰满的蓝眼女子,留着黑色短发,虽是安多人,却并不高傲。当然,她的导引能力也并不强。评估实力已经成了她们的本能。她们也重新结识了已经加入了其他宗派的旧友,有些和她们重拾旧情,有些却成了点头之交,还有一些在被提升之后已和她们疏远,现在形同陌路。这也足够了,无论有心还是无意,朋友仍可以分担许多困难。
无论是否有朋友相伴,这段日子都非常难熬。梅琳终于动身离去,接着克瑞妮也走了,然后艾莎、鲁迪丝和维若拉也离开了。搜寻者们终于出发了,这让沐瑞松了口气。但她马上又因置身事外而沮丧。史汪开始喜欢上了她的新工作,现在她仅会抱怨一些工作细节问题。她会在约定时间之前就赶到塞塔莉娅的房间,直到餐厅供应了两轮或三轮晚餐之后才会离开。沐瑞可没有那么大的干劲。她晚上仍睡不安稳,雪中弃婴、无脸男子和太阳王座的噩梦仍在困扰她。前两者已经没那么频繁了,后者却无一丝缓和。她把房间里大部分带蕾丝和褶边的东西都换掉了——她去找了衬垫织工,织工只花了两三天时间就搞定了。但安娜雅对此明显不太满意,虽然她没说什么,因此沐瑞不得不留下几样。到头来她的睡床还是一片褶边的海洋,能让史汪爱不释手。不过她大部分时间都不用待在卧室里。床嘛,就随它去吧。经历过无数次失败,她终于成功地烤出了一个不焦不煳的馅饼,但艾拉才尝了一口脸就绿了。史汪烤了一只鱼肉馅饼,艾拉觉得味道很好。不过还不到一个小时她就直奔厕所,并且需要治疗。没人指责她们故意胡闹,她们也确实不是故意的。但安娜雅和凯伦觉得这实在是个绝妙的报应。
艾丽德失踪一周后,雪瑞安通过了试炼,那天刚好是查萨林节。理论上说,史汪算是蓝宗资历最浅的成员,但塞塔莉娅不准她离开工作一分钟。所以第二天,是沐瑞将披肩放在了火红头发的沙戴亚女子肩头,并陪同她返回蓝宗区出席欢迎仪式。史汪最后还是想方设法逃了出来,给了雪瑞安第六个吻。雪瑞安很懂烹饪,而且喜欢烘焙。
在凯瑞安,查萨林节也被称作“回忆之日”,但是沐瑞却无心回忆自己的罪行和过失。她和史汪又找回一位朋友,一位她们本以为一年之内无法再见到的朋友。史汪甚至提议让雪瑞安也加入搜寻,沐瑞花了好几个小时才说服她放弃这个念头。她并不担心雪瑞安会向塔摩拉告密,但雪瑞安是见习生中最有名的大嘴巴。雪瑞安可能不会说出她承诺保守的秘密,但却会故意泄露一些蛛丝马迹,她无法抗拒向人炫耀内情的快感,史汪应该也很了解她这点。如果让别人知道你守着一个秘密,迟早会有人能把它发掘出来,这是很简单的道理。有时史汪真是一点戒心都没有。有时?她一向如此。
两仪师们开始议论起白塔新生的朝气,最近居然有这么多新人赢取了披肩,而且很快大概又要有一两个人将被擢升。依照传统,没有人提到艾丽德,但沐瑞无法不想到她。两周之内,四个见习生接受了试炼,三个通过了,一个死去了。同时唯一一名接受了见习生试炼的初阶生却失败了,被送走了。初阶生名册上没有登记上一个新名字,而超过二十名天资不足的初阶生因为没有希望赢得披肩而被遣走了。
按照这个趋势,在今后的数百年里那些尘封的房间仍将无人使用。到最后,白塔将空无一人。史汪试图安慰她,但一想到白塔将变成一座尘封的墓碑,她又怎能高兴得起来?
三天后,沐瑞开始后悔没有遵从回忆之日的风俗。她并不迷信,但常言道,在回忆之日心怀怨念会给你关心的人带来厄运。当时餐厅正在供应第二轮早餐,她正慢慢地喝着粥。马上又要叫那群文书折磨,她心里烦透了。瑞玛·高菲突然冲进餐厅,她身着黄纹绿装,苗条而优雅,和沐瑞差不多高。她实力比沐瑞弱,但发间的红宝石首饰让她有了一种皇家派头,神情带着黄宗式的高傲。令沐瑞惊讶的是,她织起风之力与火之力的能流,放大自己的声音让其传遍整个餐厅。
“昨天晚上,塔摩拉·奥斯普恩雅,封印守护者、塔瓦隆之焰、艾梅林玉座,在安睡中去世了。愿光明照耀她的灵魂。”她的语气十分平静,如同在宣布天要下雨一般。她以冷静的目光扫视全厅,确认所有人都理解了之后便离开了。
正在用餐的人们立即开始议论起来,但沐瑞却僵住了。和普通人一样,两仪师有时也会在享尽天年之前去世,而且她们并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衰老,因此表面完全健康的姐妹也可能突然去世。但玉座的离世仍令她震惊不已。愿光明照耀塔摩拉的灵魂,她默默地祈祷,愿光明照耀她的灵魂。光明定会照耀她的灵魂。搜寻那男婴的计划将会生变吗?当然不会。塔摩拉选定的搜寻者清楚自己的任务,她们会将此事告知新任玉座。如果沐瑞能抢在评议会将她们的计划告知玉座之前请求玉座,没准后者还会解除她的任务。
这个念头立即让她对自己感到恶心,她推开了粥,一时间食欲全无。她全心全意敬爱着的女人刚刚去世,她却在考虑其中的好处!权谋游戏确实已经刻入她的灵魂,连同达欧崔家族全部的劣根性。
她几乎要主动去找茉瑞安请求受罚,但初阶生师尊的惩罚可能会拖延她离开塔瓦隆的时间。想到这里她的愧疚更深了。于是她给自己定下了惩罚。她只有一件裙子的颜色白到接近丧服,看上去就像洗时被染蓝的白裙。她穿着它出席了塔摩拉的葬礼。塔莫瑞在这件裙服的正面、背面和袖子上都绣上了精致的蓝色网纹。它看上去清新大方,但一穿上你就会发现它几乎和裁缝师自己的衣服一样暴露。何止啊,根本就是一样的伤风败俗。当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扮相时,差点气哭了。
她在走廊里碰见了史汪,后者一看见她就睁圆了眼,“你当真要穿成这样?”她头发上系着白色长缎带,两臂上各绑着一条更长的。路过的两仪师全都是类似装扮。两仪师从不会全身素装,除了白宗。但白宗也没把它当丧服穿。
“这是为了赎罪。”沐瑞答道,她让披肩滑落到肘部。史汪没再说什么。有的问题可以问,有的却是碰不得的。这是古老的传统,亦是朋友间的信任。
所有两仪师都聚集到白塔院墙内的一块僻静的林间空地上,人人都戴着披肩。塔摩拉的遗体安放在担架上,披着朴素的蓝色寿衣。早晨的空气异常清冷,但沐瑞没有打寒战。灰白的天空下,四周的橡树仍是光秃秃的,它们粗壮虬结的枝条正适合作为葬礼的布景。沐瑞的着装引得众人频频皱眉,但招来其他人不满也是自我惩罚的一部分。精神磨炼往往是最难熬的。奇特的是,白宗全都戴着光滑的黑色缎带。这番景象没有引起其他两仪师的不满,那么一定是白宗的某种传统。别人可能早就见怪不怪了。任何人都可以当众吟诵祷文或是缅怀逝者,多数人都致了词。但红宗里则只有守护者上前致意,且只有寥寥数语。不过那可能也是一项传统。
沐瑞驱使自己走上前去,站在担架前。她垂下披肩,露出自己的后背。她知道所有人都在盯着自己,真让人难以承受,“愿光明照耀塔摩拉的灵魂,赐予她应得的荣光。愿她在创世者的手中得到庇佑,直到转生之日来临。愿光明赐予她灿烂似锦的来世。此世无一人能如塔摩拉一般让我敬仰,现今我对她敬佩依然,永生永世。”她眼中盈满了泪水,这眼泪并非为刺痛般尖锐的耻辱感而流。她从未深入了解塔摩拉,初阶生和见习生永远无法深入了解任何一位两仪师,更不要说玉座了。但是,光明啊,她真的怀念塔摩拉啊。
依照塔摩拉生前的愿望,她的遗体经火之力而火化,骨灰由蓝宗姐妹洒落到白塔院墙内的每一个角落。死后,她得以重归蓝宗。沐瑞不是唯一落泪的人。两仪师平日的镇定也无法压抑一切情感。
沐瑞一整天都穿着那件象征耻辱的裙服,当晚她把它烧掉了。只要还能看到它,她就无法忘却这天的悲痛。
在选出新的玉座之前,评议会将负责治理白塔。但律法严禁她们拖延过久。在塔摩拉葬礼当天晚上,灰宗的塞瑞·伐由当选为新的玉座。新上任的玉座在取得围巾和手杖之后往往会施行大赦,但塞瑞没有这么做。三天之后,白塔里所有男性文书全都被解雇了,据说因为他们有人骚扰了初阶生或见习生,或者是“神情不端”,后一条怎么解释都可以。年老到已经抱上了重孙子的文书都没能幸免,对女人毫无兴趣的文书也一样开除。然而没人敢有一句怨言,怨言总会传到塞瑞的耳中。
有三位两仪师被罚放逐一年,沐瑞曾两次被迫跟大家一起前往叛者之庭,观看两仪师光身被绑在三脚架上,被鞭打到号叫不已。审判庭内设有结界,幽光闪烁的灰色圆顶罩在石砖地板上方。尖叫声在结界内不断回响,令沐瑞无法思考、无法呼吸。这几天里她头一次丧失了镇定,被寒气逼得瑟瑟发抖。让她颤抖的不只是寒气。她担心这哀号将会成为长久的梦魇,无时无刻地困扰她。塞瑞从容地观看了全程,平静地倾听了每一声号叫。
新任玉座会另选自己的撰史者,这很正常。如果她愿意的话,还会把初阶生师尊也换掉。塞瑞上任后两个职位都换人了。艾米拉成了新任总管,她是个矮胖的女人,当她奋力抽打某人时,发间的念珠也会甩起来。奇怪的是,她属于红宗,而新任撰史者杜哈拉也是红宗。律法和传统并不要求新任玉座从她先前的宗派里挑选撰史者和初阶生师尊,但这是惯例。不过话说回来,流言盛传当初塞瑞选了灰宗而非红宗可是让白塔震惊不已。沐瑞认为塔摩拉的搜寻者们肯定不会把搜寻男婴的计划告诉这个塞瑞。
第二次观看鞭笞的次日,沐瑞来到玉座书房的前厅。杜哈拉端正地坐在写字台后面,颈上搭着一条一手宽的红色长巾。她的黑裙上有许多鲜红色条纹,说是红裙亦无不可。她是个多曼人,苗条而美丽,比沐瑞高出一手半。但她丰满的嘴唇上写满了恶毒,目光里尽是刻薄之意。沐瑞不能不想到,若这女人不是戴着撰史者的围巾,自己只要愿意的话打个响指就能惊得她跳起来。她正要开口,玉座书房的门砰的一声开了,塞瑞拿着一张纸走了出来。
“杜哈拉,我要你——嗯?你来这里干什么?”她转而冲沐瑞喝道。沐瑞立即像初阶生一样行了大屈膝礼,在起身前亲吻了玉座右手上的巨蛇戒。这个戒指是塞瑞身上唯一的首饰。她的七色长巾只有杜哈拉那条的一半宽,穿的深灰色丝裙也很朴素。她体态臃肿,一张大饼脸甚是滑稽。但严酷的神情似乎已经融入了她的五官。沐瑞几乎能够平视她的双眼,那是一双冷酷的眼睛。
沐瑞觉得嘴里发干,四周的空气突然冷似隆冬。她强忍住颤抖,但安神的心法全然无效。她从传言中了解到塞瑞的为人。此刻其中的一条突然如尖刀般刺中了她的心窝。塞瑞认为,她对律法的阐释即等同律法。她的释法容不下一丝仁慈,而她本人则更不可能发慈悲。
“吾母,我请求您解除我发放赏金的职责。”她语调平稳,感谢光明。“文书们已尽全力了,但他们每天都要排队等两仪师检查工作,这会浪费很多时间。”
塞瑞像吞了个酸橙似的抿紧了嘴。“若不是顾及白塔的声誉,我肯定会叫停这个愚蠢的赏金,根本就是在挥霍公款。好吧,文书可以把文件交给另一个两仪师签字。也许可以找个褐宗。她们就爱管这种事。”沐瑞一时间心花怒放,但玉座又补充道,“当然,你必须留在塔瓦隆。你知道,我们马上就需要你了。”
“如您所愿,吾母。”沐瑞答道,她的心沉到了谷底。她再次行了大礼,亲吻了玉座的戒指。在塞瑞这样的人面前还是恭敬点好。
她回到自己房间,史汪正在里面等着她。她的密友期待地倾身向前,脸上写满了疑问。
“她准许我不用再负责赏金了,但又命令我留在塔瓦隆。‘你知道,我们马上就需要你了。’”她自以为学得很像塞瑞,虽然声音里带了点不必要的苦涩。
“鱼杂碎!”史汪嘟哝道,退了回去。“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我准备出门转转。你知道我准备去哪里。”
史汪屏住了呼吸。“光明保佑你。”过了一会,她说道。
没理由耽误时间了,沐瑞换上了骑装。有史汪帮忙,她很快就换好了。裙服的颜色是恰到好处的深蓝,几道银色蔓叶图案从袖子延伸到领口。她所有的深色衣服都有绣花,但她已经不那么在意了。她把披肩折好放回大衣柜,取出一条黑狐毛皮镶边斗篷,把发刷和梳子塞到斗篷上的一个暗袋里,把针线包放到另一个里面。她戴上骑用手套,和史汪拥抱道别,然后冲出房间。再待下去她可能会忍不住流泪,她不能冒这个险。
她穿过长廊,一路上引来许多关注,但两仪师们似乎不打算多管闲事。只有凯伦和雪瑞安跟她说天太冷不适合外出。伊迪丝略抬了抬手拦住了她,像勒莱茵那样端详她。
“废弃的农场和村落恐怕算不上宜人的景致。”这位白发守护者喃喃道。
“塞瑞命令我留在塔瓦隆。”沐瑞答道,脸上正是一副完美的两仪师式的表情。“我想若我过了桥待上一两个小时就会被当作抗命了。”
伊迪丝抿紧了嘴,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也许只是沐瑞的想象。显然沐瑞的话让她知道塞瑞泄露了评议会的计划,这让她很不满意。“玉座会对任何稍有不从的人大发雷霆,沐瑞。”
沐瑞几乎要笑了。光明啊,伊迪丝正好给了她把话直接说出口的机会。够直接的了,一个标准的两仪师式的回答。“那么我肯定不会过桥,我可不想受鞭笞。”
她到西马房给飞矢上了鞍,但没带鞍袋。在城里骑马可不需要鞍袋。无论她跟伊迪丝说了什么,伊迪丝都可能会派人来查看。要是换她自己也会这么做。幸运的话,在天黑之前不会有人起疑心。
她先去了杜马夫人那里,钱庄老板已经为她准备了好几张不同账户下的权利书,加上四大包共两百枚金币和一些银币。这些钱够沐瑞用一阵的了。权利书可以等到现金花完后再用,以备不时之需。一旦用掉一张,她就必须加速赶路。白塔的眼线肯定会留意她的踪迹,而无论钱庄老板有多谨慎,也不可能瞒得住白塔。杜马夫人照例没有问任何问题,但见到沐瑞无人陪同,便派她手下四个男仆护送她。沐瑞接受了她的好意。她并不担心蟊贼,塔瓦隆治安很好,这种人也容易对付。但如果真有人心起恶念,最好还是让保镖吓走他们。动用至上力会引来旁人的关注。即使在塔瓦隆,富家女子外出还是会带保镖。
她骑着飞矢离开钱庄,四个男仆陪在她四周。名义上他们都是仆人。不过他们虽然都穿着朴素的灰色外套,但都是些健壮男子,一副精于舞刀弄剑的模样。显然就是这几个“男仆”,或者他们的同事,制服了所谓的格辛尼斯先生。
到了塔莫瑞的店,沐瑞派两个男仆去买旅行箱,雇了两个脚夫。然后她换上了另一套骑装,以乔装为凯瑞安小贵族。五件衣服里有三件绣花,不过每件只有一两处,没什么好抱怨的。而且现在也没时间挑选它们了。塔莫瑞和杜马夫人一样没有多嘴。裁缝师的顾客会尊重她的意见,但说到底前者只不过是个裁缝而已。而且裁缝师也懂得明哲保身之道,否则生意也做不长。在离去之前,沐瑞把巨蛇戒收到腰包里。没了它,手上感觉怪怪的,指间空空荡荡,让她忍不住想要再戴上它。但塔瓦隆城里人人都知道它的含义。从现在起,她必须隐瞒身份。
带领着小小的随行队伍,她向北面骑去,时不时停下来买点无法在白塔里暗中备好的必需品,装到脚夫挑在扁担上的箱子里。最后他们到达了北港,那里弧线形的城墙延伸到水面上,形成一个约有一里长的半弧,缺口便是海港出口。一座座木栈桥环列在半弧之内,旁边停靠着各式各样的河船。码头主管是个粗胖的灰发女人,满脸厌倦的表情。沐瑞和主管谈了几句,后者便要她去找双桅船蓝翼号。蓝翼号不是这里最大的船,但它一小时之内就要起航。
没过多久,飞矢就被绑在长木杆上吊上了船,脚夫已经拿了酬劳走了。沐瑞还给每名男仆各发一枚银币以表谢意。她的行李箱也放到了甲板后的小舱室里。不过一路上她基本上都要待在这房里。因此她留在甲板上抚摸着飞矢的鼻子,看着河船扬帆起航,看着长潮推动蓝翼号,驶离这大水碗一般的港口。
正因为她没有回舱室,才得以看到码头主管一边指着蓝翼号一边和另一个人交谈,后者紧紧地裹着黑色斗篷,正在观察这艘船。沐瑞立即拥抱了阴极力,她眼里的一切突然变得更清晰明亮了,效果可能比不上一支好的望远镜,但她仍可以看清那人在兜帽下的脸,后者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船看。杜马夫人的描述很准确。他的容貌并不清秀,但若忽略左眼眼角的疤还能算得上英俊。作为凯瑞安人,他个子相当高,接近两步。但他是怎么找到她的?又为什么要找她?两个问题都无法让她安心,尤其是后一个。要想阻挠白塔的计划,要想支持另一个家族掌控王权,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刺杀白塔支持的人选。她牢牢记下了那人的面孔,然后释放了真源。现在她更要加倍小心。那人知道她搭乘的船的名字,而且很可能也知道这船在到达边境国之前所停靠的每个码头。边境国本是她所中意的目的地,离凯瑞安很远,又容易乘船前往。
“蓝翼号速度快吗,卡尼船长?”她问道。
船长是个晒得黝黑的魁梧男子,留着两撇小胡子。他停止发号施令,挤出一个逢迎的微笑。一个肯为自己和坐骑支付金币的贵族搭了他的船,让他非常高兴。“绝对是这条河上最快的船,夫人。”他答道,然后又开始向船员吼叫起来。他已经拿到了一半的钱,仅为了确保能拿到剩下的钱才对沐瑞保持表面上的敬意。
任何船长都会夸耀他的船,但当风鼓起三角帆时,蓝翼号真像是插上了翅膀,飞一般地冲出了港口。
从这一刻起,沐瑞就已经违反了玉座的命令。哦,对塞瑞来说,离开白塔就等于意图抗命,虽然意图和行动是有分别的。那女人将要下达的惩罚一定会囊括劳动、褫权以及肉体苦修加上精神磨炼。更要紧的是,沐瑞已经确认将会有人试图刺杀她。塞瑞一个人就能吓得她站不住,更不要说格辛尼斯先生了。但看着塔瓦隆和白塔缓缓沉入海平面,她心中只剩下重获自由的激动。她们不可能再将她推上太阳王座了。当评议会找到她时,早就会有人捷足先登。而且她就要去找那个男婴了,她面前的冒险将不会逊色于任何一位两仪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