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着一盏油灯和小壁炉里将息的炉火,沐瑞一边强忍着哈欠,一边仔细穿好衣服。她真的很困,整夜冥想,整夜无眠,双眼酸胀,两腿像灌了铅一样。不过本来她也睡不着,单一想到今天早上将要举行的仪式就足以令她失眠了。唉,为什么她没能说服史汪放弃那个疯狂的恶作剧?昨晚她一直在后悔,但后悔又能怎样。她永远都无法说服史汪。
无论如何,史汪此刻并不在她身边。思索着两仪师的责任和重担,她的思绪无可避免地转到了将要展开的搜寻上。夜色渐渐退去,她的担忧也逐渐加重,如同硕大无朋的龙山一般压在她心头。有人陪伴可能会让她感觉好些。但仪式明文规定,她们必须独自守在房内,等待两仪师前来召唤。事已至此,犯个小错不会招来惩罚,只是会丢些脸面,并且永远被人当作轻浮的傻瓜——恐怕她们已经因此而闻名了——不过最好还是少惹点麻烦吧。
穿好衣服以后,她把自己那点少得可怜的家什摆在床上。除了一套换洗的内衣和袜子,衣物都收到衣柜里了。这些衣服在洗干净以后会被收起来,等着发给另一个刚刚赢得戒指的学徒。目前的这些学徒中没有一个能穿得下这些衣服,除非大修大补。不过无所谓,白塔一向很有耐心。她的小本子藏在腰包里,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她刚把一个玫瑰木制的小盒子放到床上,盒里存着她随身带到白塔的少量首饰,就听到有人重重地敲了三下门。她一跃而起,心脏怦怦直跳。她突然变得和试炼之前一样紧张,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立即跑去应门。她先是在洗脸台前照了照镜子,又梳了梳本来就已经非常整齐的头发,把梳子也放到床上,最后才去开了门。
夜色之中,七位两仪师站在她门前,每一位都来自不同的宗派,都披着饰有蔓藤图案的披肩,穿着丝衣或优质毛裙,岁月无痕的面孔毫无表情。一切都符合仪式的要求。爱莉达代表红宗出席,沐瑞不卑不亢地迎上了她严厉的目光,保持面容平静。嗯,至少她尽力了。再过一个小时或者更短,沐瑞就能和她平起平坐了——至少在某些方面是平等的。爱莉达再也不能令她害怕了。
无需言语,她便跨出门框,最后一次合上身后这道门。她们也一言不发,在她身边围成一圈,领她沿着昏暗的长廊,来到史汪门前。保持沉默是必须的。绿宗的杰妮是个苗条的古铜色皮肤的多曼人,她敲了三下门,肩头的绿色穗子随着动作微微颤动。史汪在她敲完之后立即就打开了门,她一定是在敲第三声之前就已经等在门前了。两仪师们站到一边,让她也走进圈内。当看到爱莉达时,她略微皱了皱眉,不过感谢光明,至少她没有更明显的表示。沐瑞咬紧牙关压下一个哈欠。她会顺利完成仪式,不会破坏任何一条规矩。
她们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拖鞋轻擦着地砖,四周只有摇曳的灯火。沐瑞惊讶地意识到她们竟然没有遇到一位仆役。这些人大多只会在两仪师起床之前或是就寝之后才会出来干活。她们默默地走入白塔的地基之下,穿过或明或暗的长廊。通往试炼房间的门大敞着。但她们在门口止住了脚步。当两人转身面向门口时,她们身边两仪师们散开了,转而在她们身后站成一排。
“是谁?”门中传出塔摩拉的声音。
“沐瑞·达欧崔,”沐瑞大声应道,她虽面容平静,心脏却狂跳不止。然而这是喜悦的紧张。史汪也在同一时间报上姓名,语调里有一丝轻微的不屑。她一定认为爱莉达还是会想方设法夺走她们将要到手的披肩。
她们的导师们从未提到过回答要按次序来——也许根本就没有料到她们竟会齐声开口——但沐瑞还是听到身后有人屏住了呼吸,而塔摩拉略微顿了顿才再度开口,不过也可能是她的错觉。
“你们为何而来?”
“为求立下三誓,领受披肩。”她们齐声答道。无论是否违反规矩,她们已决意今日定要共同进退。
“你们凭何而受此重担?”
“凭我已通过试炼,谨从白塔的意志。”
“那么进来吧,若你有勇气从此献身于白塔。”
她们手拉着手走进那间房。面容平静,步伐稳健,既不急促,也无迟疑。白塔意志的化身正在等待着她们。
塔摩拉身着浅蓝色锦缎,戴着象征玉座的七色围巾,站在椭圆环状特法器旁边。法器的色彩缓缓地由银转金,由蓝变绿。着装一袭深蓝的艾拉站在她身旁,两手捧着一只黑天鹅绒衬垫。白塔评议会的守护者们站在环形墙壁下,个个都披着披肩。她们依宗派排列,每一宗派三名。又各有两位两仪师站在同宗的守护者身前,她们不仅自己戴着披肩,各自手中还捧着另一副。所有人都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史汪和沐瑞走过大厅。
特法器成了她们共同进退的路上的第一个阻碍。椭圆环过于狭窄,无法供两人并肩通过。除非她们不顾仪态地硬挤过去。这回史汪第一次随了沐瑞的愿,她瞪了沐瑞一眼——即使面色平静不改,她蓝眼睛中的神色仍异常严厉——收拢裙服,穿过了圆环。沐瑞紧随其后,她们肩并肩地跪在玉座面前。
玉座从艾拉捧着的天鹅绒衬垫中取出一支象牙白色的光滑细杖——誓言之杖。它长有一尺,只比沐瑞的手腕略宽。它是一件特法器,能将她们与三誓和白塔永远缚为一体。
塔摩拉愣了一会,好像不太确定该先让谁立誓,但她只愣了一小会。沐瑞迅速伸出双手,掌心向上,塔摩拉把誓言之杖放在她手中。原来史汪早就计划好了,要回报沐瑞放弃了优先穿过圆环的权利。不用说,在沐瑞伸出双手之前她都没有一点要谦让的表示。沐瑞会早她两分钟成为两仪师,这可真是不公平。
沐瑞早该知道,史汪这么容易让步其中一定有诈。但她没时间想这些了。塔摩拉周身散发出阴极力的微光,她操起一小股魂之能流轻触誓言之杖。
沐瑞握住手杖。它摸起来像玻璃,但比玻璃更光滑。“光明为证,凭我转生与救赎的希望,我起誓我所言将无一字不真。”誓言没入她体内,突然间她感到四周的空气正在挤压着她的皮肤。红为白,她想着,上即下。看来她仍可以构思谎言,但无法开口说假话。“光明为证,凭我转生与救赎的希望,我起誓将永不制造供人自相残杀的兵器。”气压骤然变大,她感到自己好似套了一件隐形束衣,从头到脚都绷紧了。她懊恼地发现自己额前开始冒汗,但仍尽力保持面容平静。“光明为证,凭我转生与救赎的希望,我起誓永远不会将至上力使作武器,除非对抗暗影生物,或在最危急的关头保全我自己、我的护法或另一位两仪师的性命。”空气再度绷紧,她重重地吸着气,咬紧牙关以防止自己喘起来。那束缚不可见又有弹性,却紧得吓人。这种皮肉被压紧的感觉要过一年才能完全消失。光明啊!她思量着爱莉达在念最后一条誓言提到护法时究竟有何感想。誓言不会因你欲加入某一宗派的意图而改变。想到这件事,她感觉好了一点,一点点。
“快完成了,”玉座庄重地说道,“白塔的教导已刻入你的骨髓。”但她没有完成仪式,而是拿起誓言之杖,将它放到史汪手中。沐瑞忍住了没有微笑,为此她简直想给塔摩拉一个吻。
史汪既没有流汗也没有喘息,她诵读誓言的嗓音清晰有力,束缚生效时甚至没有眨一下眼。史汪从不会对肉体的痛苦屈服,她从未在爱莉达的注视下痛哭,也没在茉瑞安的书房里落泪。她的勇气胜过一头狮子。
“快完成了,白塔的教导已刻入你的骨髓。”塔摩拉说,她把誓言之杖放回到艾拉捧着的衬垫上。“起来吧,两仪师,选择你们的宗派,一切都将在光明的见证下完成。”
她们起身向塔摩拉行礼,弯腰亲吻她的巨蟒戒指。虽然史汪在起誓时的表现远比沐瑞镇定,此时她却一样的动作僵硬。
她们一齐缓步走向蓝宗姐妹,尽力让步态显得优雅。她们没有牵着手,现在还不行。和其他见习使一样,她们经常讨论应该加入哪个宗派,争论它们的成就和过失,就好像她们对宗派有多了解似的。不过实际上,这些争论仅仅印证了她们已然做出的选择。蓝宗致力于消除不公,这与绿宗和灰宗施行正义的目标常常不尽相同。“理想的践行者。”维琳如此形容蓝宗,语气仿佛特别加了重音。沐瑞无法想象她还能有其他选择。史汪正在微笑,她本不该微笑的,但沐瑞发觉自己也没能忍住微笑。
明白了她们的选择之后,其他宗派的两仪师向玉座行了礼,然后就离开了。黄宗在先,然后是绿宗,由宗派守护者们领头慢步走出大厅,仪态如皇室般优雅。然后褐宗和白宗也离开了。沐瑞不知道这是按照什么顺序。红宗是最后一个走的,塔摩拉也随着她们走出了大厅。接下来的一切都是蓝宗的分内之事。艾拉留下来旁观。
仅剩的三位守护者一起上前。古铜肤色的莉安将蓝色穗子的披肩放在沐瑞肩头。她腰细如柳,身材却比大多数男人更高挑。黝黑苗条而迷人的洛芙拉也为史汪披上了披肩。两人的面孔都有岁月的痕迹,但此刻却严肃如面具。守护者们则好似庄严的化身。
银发及腰、身材短粗的伊迪丝依次轻吻了史汪和沐瑞的两颊,每次都轻声说道:“欢迎回家,姐妹。我们已经等你很久了。”面容肃穆的安丽穿着绿纹蓝装,她戴的戒指和项链之多堪比吉塔拉。她也以同样的方式亲吻了她们。接下来是勒莱茵,当她轻声致意时,严肃的神情被微笑所取代。她微笑时的样子很美。
“欢迎回家,姐妹。”莉安说到,她再次弯腰亲吻沐瑞。“我们已经等你很久了。”
艾拉同样亲吻了她们并致以问候。令二人惊讶的是,之后她又补充道:“你们每人都要给我做一个馅饼,要亲手烤制的。这是我宗的一项传统,专为第六个致以欢迎之吻的姐妹所备。”
沐瑞和史汪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目光。仪式就这么结束了?一个馅饼?她毫不怀疑自己的馅饼一定会让艾拉吃不消。她这辈子还从没下过厨。
伊迪丝咂了咂嘴,理理披肩。“别这样,艾拉。”她坚决地说道,“就算这两位常常不守规矩,你也不能不顾自己的仪态。现在……”她一抬手,甩起了长长的蓝色丝绸流苏,“莉安·沙里夫,我要求你护送沐瑞·达欧崔,让白塔知道一位蓝宗姐妹已经找到了她的归宿。洛芙拉·辛黛,我要求你护送史汪·桑辰,让白塔知道一位蓝宗姐妹已经找到了她的归宿。”
伊迪丝领着艾拉以及其他守护者离开了大厅,但仪式似乎还没有最终完成。
“我们不该任由珍贵的传统被淡忘。”洛芙拉说道,她看了看沐瑞和史汪,“你们愿意按照古老传统要求的那样,在光明庇佑下裸身前往蓝宗区吗?”史汪听罢立刻抓紧了披肩,仿佛永远不想脱下它。洛芙拉见状立即补充道:“你们要戴着披肩的,当然。这将表示除了光明和披肩之外,你们不再需要别的保护。”
沐瑞意识到她自己也抓着披肩,于是放开了手,用手指轻捋着它。立下三誓之后她就已经是两仪师了,然而直到戴上披肩的那一刻她才真的有了身为两仪师的感觉。但如果她必须在公开场合只戴着它的话……哦,光明啊,她的脸一定已经红透了!她还从没见过脸红的两仪师呢。
“唉,算了吧,洛芙拉。”莉安说,她冲沐瑞和史汪微微一笑。她曾以见习使的身份与她们共事,从这个微笑来看,她们已经可以重拾旧日的友谊了。“一千年前,前来晋升的女人们来时去时都不着寸缕——曾经每个人都要如此——但现在,在送你们到宗派区之前清空走廊就是这项传统仅存的部分了。”莉安爽快地解释道,她总是那么开朗。“我怀疑除了个别褐宗,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传统。洛芙拉对于古旧传统的痴迷简直是走火入魔。别否认啊,洛芙拉。你还记得那些苹果花么?连绿宗自己都记不得它们是为了纪念哪一场战斗了。”
奇怪的是,虽然洛芙拉取得披肩的日子比莉安早了一年,此时她也只是叹了口气。“传统不该被忘却。”她说,但语气里没有一点坚持的意思。
莉安摇了摇头,“来吧,我猜你们两人肯定已经在惦记早餐了,但现在还有些事项没有完成,要先走上一圈。我们不用把所有走廊都绕一遍,”她补充道,一边瞥了瞥洛芙拉,“我们也不用在每个宗派的区域停留,叫她们出来认识蓝宗的新成员。”她又摇了摇头,领着她们走出门口,引导一点风之力合上大门。“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尴尬过。该脸红的人是你啊,洛芙拉。维琳说你声音那么甜美,真该改行去唱歌。一个红宗出来叫我们到别处叫春。还有绿宗,有的绿宗有一种很……很残酷的幽默感。”不管洛芙拉当时有没有脸红,她的双颊确实有点微微泛红。
沐瑞不知道那些绿宗的幽默感究竟如何残酷,但至少洛芙拉的窘迫让她不再担心自己的仪态了。两仪师们对彼此的态度当然会和她们对待其他人的态度有所不同。现在她已经戴上披肩了。虽然旁边就有个高她一头半的莉安。她仍然觉得自己仿佛高了几寸。不过在爬楼梯时,虽然莉安已经减慢步伐,沐瑞还是要小跑才能跟得上她。从地下到地面的走廊里空无一人。白塔的走廊很少会显得拥挤,而此时它更加空旷。白塔空无一人的前景不难想象。如果现在这种状况持续下去的话,那恐怕真的会成为现实。
“走完这一圈,仪式就完成了吗?”沐瑞问道。“我是说蓝宗的部分。我可以问问题吗?”她本该先请示才对,但她实在忍不住想说点什么,好忘掉方才那个可怕的念头。
“还没有完。”莉安答道,“不过你们想问什么直接问就是了。虽然有的问题在你们见到首选者——我们宗派的领袖之前是不会有答案的。”
“你们决不可泄露这个头衔。”洛芙拉迅速补充道。
沐瑞点了点头,她早就知道要保密了。见习生都曾被教导过:每个宗派都有自己的秘密,洛芙拉肯定也清楚这点。曾有不止一位两仪师告诉沐瑞,当她被提升为两仪师后还有更多的东西需要学习。她决定在学得足够多之前要谨慎行事。
“我有一个问题。”史汪皱着眉说,“还有很多关于馅饼的传统。我会做饭,但烤东西什么的一般都由我大姐做。”
“哦,是的。”洛芙拉高兴地答道。在她们走向一层的路上,她给她们灌输了一大堆古老的习俗。比如离开塔瓦隆要穿蓝袜子之类的荒唐事,还有一些比较合理的,比如戒断俗念。偶尔会有一两位结婚的两仪师,但沐瑞觉得这种婚姻只能以悲剧收场。当她们开始爬螺旋阶梯时,洛芙拉仍在喋喋不休。直到她们到达蓝宗区朴素而光滑的大门前,洛芙拉才止住了嘴。
“其余的习俗我等一会再讲,”洛芙拉说,她让披肩滑落到臂膀上,“这些传统一定要铭记在心,其中有些和白塔律法一样严格。传统本应受到同样重视,不过至少有一部分没有遭到忽视。”
“算了吧,洛芙拉。”莉安说道,她和黑肤两仪师一同拉动黄铜把手,打开了大门。
她们没有引导,或许这也是一项传统。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都会疼得上不了马鞍,不过正好她也打算在出城之前花点时间记下那些传统,至少要熟悉那些仍在实行的。她不会让“每月头一天必须全蓝着装”这么荒唐的规矩耽误了她的搜寻。光明啊,那一条肯定早就不再实行了吧。不过最好还是先确定一下。
她和史汪走进了走廊,然后惊讶地停住了脚步。蓝宗是除白宗之外最小的宗派,然而此刻所有身在塔瓦隆的蓝宗姐妹都在正廊里排成一列等着她们,除了艾拉之外全部戴着披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