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她们又找到了不少符合条件的记录,全隐约地提到出生地点可能是龙山。沐瑞意识到她们不可能找到任何标明“在龙山山坡上出生”的记录。真龙预言人尽皆知,以讹传讹者亦甚多,尤其是民间流传的版本。但即使最离奇的版本也会提到龙山。任何母亲都不愿意承认她生下了有导引潜质的男孩,因为那意味着她的骨肉将会在疯狂和恐怖之中自我毁灭。更不用说,会有多少人愿意承认她的孩子可能是真龙转生呢?她不能避而不提龙山,否则身边的人会指出她的缺漏。但“靠近龙山”或“可以看到龙山”之类的说法就不会那么令人不安。她们所寻求的那个姓名必定掩盖在这些真真假假之下。
必须派人去挨个走访这些女人,要细致而谨慎地盘问她们。沐瑞暗暗构思着最精妙的问法,既能挖出真相又不会泄露秘密。对方一旦起疑就不会说真话了,而且被问过之后马上就会逃跑。这就像是把世界的命运押到家族游戏的赌盘上,绝不是一件愉快的任务。但她又如何能忍住不去想这个问题呢?
上午塔摩拉又来过一趟。她突然走进房间,沐瑞几乎没能来得及把小本子塞进腰包,本子上墨迹还未干。她试图以一个屈膝礼掩饰刚才的动作。她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但当玉座开始打量她的时候,她吓得气也不敢喘。玉座看到本子了吗?一时间求得玉座原谅的希望甚至比求得许可更加渺茫,虽然二者都不能指望。她们唯一的选择是停学并下乡隐居,在某个闭塞的农场整日劳作,与从前的朋友和学业完全断绝关系,更不可以导引。对初阶生和见习生来说,这是仅次于开除的惩罚,使她们在被永远逐出白塔之前最后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后果当然远比把手泡烂在水槽中要严重得多。而且一旦如此,她们将永远失去寻找那个孩子的机会。
“我本以为,一天乏味的工作足以让你们打退堂鼓了。”塔摩拉终于开口了,沐瑞松了一口气。“尤其是你,史汪。”
史汪很少脸红,但这句话让她面红耳赤。人人都知道她讨厌文书工作。抄写东西是最令她惧怕的惩罚。
沐瑞插嘴道:“抄写这些名单能使我宁神静心,吾母。”一旦你开始习惯以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搪塞别人,就会越来越大胆,即使是在玉座面前也一样。
事实上不管有没有在抄名单,噩梦中的画面时不时仍会突然涌入她的脑海:雪地泣婴、无面男子,再加上太阳王座。她真希望能恳求塔摩拉不要把她推上王座,但她清楚恳求也没用。白塔的谋划比因缘的编织还要不近人情。这二者都以常人的命运为丝,织出远为宏伟的画卷。
“好吧,孩子,但可别落下功课。”塔摩拉取出一张叠好的信,以绿蜡封口,沐瑞之前根本没注意到。“把它交给克瑞妮·纳伽什,她现在应该就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要让任何人转交。”言外之意好像沐瑞真会那么做似的。
在白塔里来来去去总免不了要爬那一道道螺旋向上的走廊,有的见习生会在私下里偷偷抱怨这点。但就算得爬上半个白塔,沐瑞仍旧喜欢到两仪师楼层跑腿。她可以从两仪师私下里的举止中探究到许多秘密,即使是她们也有放松警惕的时候。虽然那些不慎泄露的信息往往十分微妙,但对于懂得如何观察的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各宗派居住区的规模和布局都比较类似,但细节上却有很大差异。在绿宗区域,每块白色大地砖上都刻有一把全尺寸的剑,这些剑各不相同,单刃的、双刃的、曲刃的、直刃的都有。走廊里的每扇门也都刻了一把剑,剑尖冲上。绿宗守护者的房间以金剑标示,其他人的剑则是镶银或者涂漆。镏金大座灯形似战戟,而挂在座灯之间的织锦描绘的都是战争场面,譬如骑兵冲锋、厮杀还有著名的决定性战役。许多织锦都有些磨损,它们都已在至上力的加持下经历了数个世纪的风雨。自兽魔人战争以来,两仪师从未参加过任何一场战斗。但在末日之战来临之时,战斗宗派将会第一个冲上前线。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她们将借麾下护法的剑来主持正义,不过那也是在为最终之战做准备。
绿宗区域的另一个显著特色是男人更多。这些人当然不是泛泛之辈,他们是护法。他们有高有矮,有壮有瘦,体型各异。他们的步态宛若雄狮或猎豹。由于在室内,没人披着变色斗篷,但了解护法的人不用斗篷也能认出他们。除了红宗区域,在任何宗派居住区里都能见到护法。不过,他们多数居住在白塔守卫的宿舍里,甚至住在塔外。而绿宗的护法却常常和他的两仪师住在同一个房间里!
一个绿色眼睛的护法大步走过,像是有任务在身。他从她身边经过时瞥了她一眼,他个子不高,但身材极壮。三个护法正聚在一起安静地交谈,当她走进时,他们陷入了沉默,直到她走开,才又开始谈了起来。其中一个的深色头发编成了艾拉非式的长辫,系着银铃。另一个则留着塔拉朋式的小胡子。最后一个肤色黝黑,可能来自提尔或阿特拉南部。但是,除了优雅的步态以外,这些护法还有一个共同点。她曾和表亲们外出放鹰,她的猎鹰头部有一圈黑色羽翎。在和护法对视时,她总会想起那只猛禽的双眸。那目光并不凶残,但充满了自信——对自身能力的自信,对自己武力的自信。
然而这股凶悍受到了他们自己的意志和两仪师约缚的制约。这里是他们日常生活的场所。一个头发剃成夏纳式顶髯的瘦削男人正靠在墙上,翘起一只穿靴子的脚,正在给一把小提琴调音,并假装没有听到旁边另一位护法的玩笑。后者说这提琴的声音就像困在网子里的一只落水猫发出来的一样。走廊另一边还有两个穿着衬衣的护法正在练习木剑,绑着的板条迅速交击,铿锵作响。
瑞娜·哈夫登正在为两人叫好,她生了张方脸,但不知为何却显得很可爱,正如同她的短粗身材并不会妨害到她动作的敏捷和优雅。她正喊道:“打得好,魏林!哦,打得好,艾莱斯!”这两个人身高差不多,一个肤色黝黑,胡子刮得很干净。另一个肤色苍白,留着短胡须。听了这恭维,他们微笑了起来,脚步越来越快。他们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浸湿,粘在宽阔的肩膀和背上。但他们看起来似乎仍然精力充沛。
一扇房门正敞开着,沐瑞看到房里一个圆脸的护法正用笛子吹着一段庄重的旋律。灰发的洁拉·班德温正在教另一个人跳宫廷舞。虽然比沐瑞还要矮上一手,但这位女子仍气度不凡。另一人一定是位新晋的护法。他是个羞红了脸的男孩,发色浅金,可能还不到二十岁。任何受约缚的人必然已经具备了所有必需的技艺,不过恐怕不包括跳舞。
克瑞妮的房门上有一把红、金、黑三色漆成的剑,门同样敞开着,房里传出欢快的音乐声。沐瑞不知道门上的图案颜色有什么含意,她怀疑若不加入绿宗她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不是什么大事,但她就是不喜欢被蒙在鼓里。当她意识到一件事仍不为她所知时,就会一直让她心痒难耐。这不是她第一次注意到那些剑的图案,她在其他宗派的区域里还见到过许多不解之秘。好奇心会日渐消退,可当她下次看到这些门时,它仍会被重新唤起。
克瑞妮的起居室里有一些绘有战争和狩猎场景的织锦,除此以外,基本上被式样老旧的书架填满了。除了一些书之外,书架上堆满了各种收藏品:硕大的狮子头骨、更硕大的熊头骨、上釉的碗、造型奇特的花瓶、镶有宝石和金丝的匕首、普通的木柄匕首还有断了刃的匕首。一把锤头分叉的大铁锤旁放着一只有裂纹的木碗,碗里放着一只硕大的红宝石,成色好到足以用来装饰王冠。一只镀金座钟的指针停在正午时分(或是午夜),前面放着一只粘有黑色污痕的铁手套,沐瑞确定那污渍是干掉的血。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在晋升两仪师之后的百余年里收藏的纪念品。
这些藏品中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是她在当上两仪师之前收集的,仅仅包括波浪形炉台上摆着的一排上了色的小雕塑:一个衣着朴素神态庄重的男子,一位丰腴的微笑着的女子,还有五个孩子,其中三个是女孩。他们是克瑞妮的家人,很久以前就跟着她的侄子和侄女们一起进了坟墓。他们的孩子们,还有孩子的孩子们也都已经去世了。对两仪师来说,这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家人会先你而去,你所熟悉的一切都会先你而去,只有白塔永远矗立。
克瑞妮的两个护法也在她的房间里。大个子卡瑞尔浓密的头发和胡须让人联想到一只金毛狮子,他正坐在火炉前读一本书,穿着靴子的脚搭在黄铜雕花栅栏上,叼着长柄烟斗,吐出缕缕青烟。而斯泰平的溜肩和忧郁、褐色眼睛使他看上去更像文书而不是护法,他正坐在凳子上用一把十二弦琴弹着一首欢快的吉格舞曲,灵活的运指丝毫不下专业乐师。两人都没有停下来看她一眼。
克瑞妮本人则正站在架子前刺绣。看到绿宗做针线活总会让人觉得很不协调,更别说刺绣的内容还是一片花丛。这样一副刺绣如何跟挂在她墙上的那些死亡和战争的画面搭配呢?克瑞妮是个高挑苗条的女人,她看上去是个名副其实的两仪师,岁月无痕的面孔漂亮而坚毅,近乎黑色的双眸神色从容。即使是在室内,她仍然穿着骑装,分叉的裙摆上饰有宝石绿色的条纹。她的黑发里略有几丝白色,剪得比卡瑞尔和斯泰平还短,束成一只粗辫子垂在肩头。显然这种发型在旅途中更容易打理。克瑞妮很少待在白塔里。她把针插在刺绣上,接过信,用拇指揭开绿色封蜡。塔摩拉总是选用收信人宗派的代表色来封信。因为她属于所有宗派,同时又不属于任何一个。
不管塔摩拉写了什么,肯定都很简短。克瑞妮表情未变,但在她读完信之前斯泰平就放下了他的琴,开始穿外套。卡瑞尔也把书放回架子上,把烟灰倒进壁炉里,烟斗塞到外衣的大口袋里。他们的行动仅此而已,但这显然是在等待着什么。虽然眼神依旧忧郁,但斯泰平看上去不再像一名文书了。两位护法都像是正欲出猎的猎豹,只等主人一声令下。
“您需要回信吗,两仪师?”沐瑞问道。
“我会亲自答复,孩子。”克瑞妮答道。她快步向门口走去,丝绸裙摆轻轻舞动。“塔摩拉要我立即去见她。”她跟两位护法说,两人像猎狗一样紧紧跟在她身后。“但她没有说是什么事。”
沐瑞忍不住微笑了一下。两仪师有时会像对待仆人一样完全忽略见习生的存在。有时静静地等在一旁就能听到许多秘密。
她顺着四处漏风的螺旋走廊返回,路上一面想着刚刚获知的一些事实,一面试图忽略寒冷。史汪从后面追上了她,周围看不到两仪师,但是……
“我也送了个信。”史汪解释道,“给艾莎·瑞弗诺斯。她嘟哝着什么非常紧急的事情,像在问话似的。我敢打赌,那和你转给克瑞妮的是同一封信。你觉得什么事情会需要让一个灰宗和一个绿宗一起去做?”
灰宗掌管调解和裁决的事宜,她们的工作更倚重律法而非暴力。而艾莎更是以恪守律法条文而著称,无论条文有多苛刻,她都不会让个人感情牵涉进来。同情抑或鄙夷,一概置之度外。克瑞妮的性格与她类似。并且,这两个人都在很久之前就当上两仪师了——虽然这点可能并不重要。沐瑞可能不像史汪那样擅长解迷,但这个谜题更类似于权谋游戏。
她小心翼翼地向四下张望,还回头看了看。走廊远端,一个女佣正在清扫座灯上的灰,两个穿着制服的男人——一个正站在梯子上——正在摆弄墙上的挂毯。她仍没有看到两仪师,但还是压低了声音:“塔摩拉准备……派人去寻找那个男孩。我完全没有想到。我想错了。史汪,你是正确的。”
“什么错了对了的,你怎么知道她正准备派人寻访?”为什么如此擅长解谜的人会看不出这么明显的事情?
“现在对塔摩拉来说,有什么能比找到那个男孩更重要,史汪?”沐瑞耐心地解释道,“还有什么事情更需要保密,以至于她都不敢在信里提到?这说明她认为在这件事情上红宗是不能被信任的,在这点你说对了。此外,有多少两仪师会愿意立即承认那个孩子就是预言中的真龙呢?如果他没有找到,直到长大成人之后才以男性导引者的身份为人所知,她们就更不可能相信他是真龙了。塔摩拉只会派她信得过的人去搜寻他。我之前认为他会被带回白塔,我想错了。这么做只会把他暴露在危险中,红宗和其他信不过的人都会对他构成威胁。塔摩拉一定会把他送到一个隐秘的地方,由那些搜寻者来教导他,她们是她最信任的人。”
史汪一拍脑门。“我的头都要炸开了。”她嘟哝道,“你居然从两封读都没有读过的信中就看出了这么多事情。”
“我知道它们提到了一件事,而没有提到另一件事。这就是把细节组合起来、通过现象看本质的技巧。史汪,这对你来说真没什么难的。”
“哦?上周艾丽德给了我一个九连环。她说她已经玩厌了。但我猜她根本就没解出来。你想试试看吗?”
“谢了,不用。”沐瑞礼貌地答道。她一瞥四周发现没有两仪师,便冲史汪吐了下舌头。
第二天,塔摩拉又让她们送了三次信。第一封送给梅琳·阿甘娜。第二封送给维若拉·古若尼,一个矮小肥胖的褐宗,脸上总是挂着微笑,总是一副忙得不可开交的模样。第三封送给鲁迪丝·丹宁,一个骨瘦如柴的黄宗。她有一张阴沉的马脸,直垂到腰的塔拉朋式辫子上饰有闪亮的珍珠。三人都没有透露信里的任何内容。但三人戴上披肩都已有一百多年了,都以严守律法而著称。沐瑞愈发自信了,史汪也开始相信她了。
对于搜寻那个男孩的任务来说,五个人似乎太少了一点——每天她们都会在小本子上记下更多姓名——但塔摩拉没有再送信,至少没派她们送信。艾拉·纳杰夫取代吉塔拉升任撰史者,也许她会代玉座送出更多的信,也可能会派初阶生去送。有一段时间,沐瑞和史汪曾偷偷观察玉座的书房和套间,轮流躲在拐角后面监视走道。但塔摩拉房前总有人来来去去,她的访客虽不多但是数量稳定。宗派守护者应当被排除,占有评议会议席的她们很少离开塔瓦隆。但其他的来访者都有可能是寻访者,也可能不是。这种情况让沐瑞非常沮丧,未知的秘密刺激得她心痒难耐,但她毫无办法。
很快她们就放弃了偷窥行为。一方面这毫无成效,另一方面若只有一个人抄写的话,誊抄速度就太慢了。而且沐瑞曾在走廊里被正要回房的艾拉抓了个正着。
苍苍白发是艾拉和吉塔拉唯一的相似之处。艾拉的一头直发剪得和克瑞妮一样短。这位新任撰史者身材纤细,古铜色皮肤久经风吹日晒,变得像皮革般粗糙。没有人会称赞她的相貌——她生了一幅窄下巴和尖鼻头。除了巨蛇戒,她没戴任何首饰。她穿的蓝色毛裙虽剪裁得当但极朴素,肩头的深蓝色围巾至多有二指宽。她和吉塔拉完全不同。
“孩子,你在看什么?”她柔声问道。
“只是看看来拜访玉座的人们,两仪师。”沐瑞答道,此话可谓字字属实。
艾拉微笑了。“梦想着自己戴上披肩?也许你应该花更多时间在学习和练习上。”
“我没有落下功课,两仪师。这个工作能让我宁神静心。”此话亦不假。她脑子里满是搜寻那个男孩的事,便没有心思去胡思乱想了。
艾拉微微一皱眉,把一只手贴在沐瑞的脸颊上,像是在检查她的体温。“噩梦仍在困扰你吗?有些褐宗精通草药疗法,她们中肯定有人能给你找些安眠的方子,如果你需要的话。”
“维林两仪师已经给了我一剂药。”那药剂味道极可怕,但确实有助于睡眠。可惜它无法让她忘掉噩梦。“现在噩梦也没那么可怕了。”有的问题真没法回避。
“好的。”艾拉再度露出微笑。但她责备似地在沐瑞面前轻晃手指。“但是孩子,在走廊里做白日梦可不是见习生该有的行为。要是我再看到,就不能视而不见了。你明白吗?”
“明白,两仪师。”她不能再偷窥了。她心里已经痒得快要受不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