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清晨的时候,史汪的房间外面传来敲门的声音。站在门外的是胆小的初阶生瑟苏科,她身材短粗,还没有沐瑞高。她通知她们:玉座命令所有见习生必须在晨钟敲响三次之前到西马房集合,立即准备出发。瑟苏科手里的提灯映照出了她苍白眼睛中的嫉妒与绝望。这个来自艾拉非的女孩早已知道,她在白塔里的日子已经不长了。她曾公开谈论逃跑,直到被茉瑞安召到书房。虽然这番教导没能让她变聪明,但至少让她懂得了何为谨慎。更令她痛苦的是,她已经永远不可能戴上披肩了,但仍必须留在白塔里,直到两仪师们能够确认她在独力导引时不会伤害到自己或者身边的人。不过即使如此,她大概还留有一丝幻想吧。初阶生逃跑的事件时有所闻,少数对前途失去了信心的见习生甚至也会选择逃跑。但所有逃跑者总会被抓回来。被抓捕的经历绝对会让人痛苦不堪。最好永远别试图逃跑,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如此。
要是在别的时候,不管自己有多疲惫,沐瑞也会安慰安慰瑟苏科,至少会给她一些告诫。但是今天的第一声晨钟已经敲响了,再过不到半小时又会敲响第二次。她们也许可以抢在第三次之前匆匆吃一点早餐然后赶到西马房,但最快也只能刚好赶上。沐瑞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和史汪拥抱了一下,然后裹着毯子急匆匆地冲入黑漆漆的走廊。瑟苏科开始敲隔壁雪瑞安的门。这孩子应该敲得更响一点,雪瑞安总是睡得像个死人一样。
还有六个提着灯的初阶生正在敲其他见习生的门,她们苍白的身影在夜色中时隐时现。正在敲她房门的是个个头极高的女孩,她的金发披散在背后。当沐瑞遣走她的时候,她沉着脸冲沐瑞行了个礼。莉珊卓会有机会接受试炼,但她必须要先改掉动不动就给人脸色看的毛病。她这个毛病应该是可以矫正的,当白塔注意到学生身上的问题之后,这些问题迟早会得到纠正,不管以何种方式。
她迅速梳洗完毕,换好衣服。她没有花时间去用盐碱清洗牙齿,也没有把头发梳得更整齐一点。但是当她扛着背包冲到长廊里时,窗外的天色已然是一片灰白。史汪已经等在外面了,她衣着整齐,装备齐全,正在和一头红发的雪瑞安急匆匆地赶去吃早饭。
“雪瑞安说艾伊尔人真的在撤退,沐瑞。”史汪兴奋地扯着背包的拉绳,“她说现在他们已经在河东岸好几里格以外了。”
雪瑞安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去追其他人。但是沐瑞拽住了她斗篷的下摆。
“你确定吗?”话一出口,沐瑞的脸几乎抽搐了一下。要不是这么疲惫,她一定会把话说得委婉一些。要是把对方激怒了,肯定什么都别想问出来。
还好,虽然鲜红发色和吊梢绿眼让这位纤细的见习生看上去一副暴躁易怒的样子,但她其实是脾气非常好的人。因此她只是叹了口气,焦急地望着通往长廊外面的门。“我最早是听一个守卫说的,他又是听一个夏纳传令兵说的。不过后来塞拉菲、芮玛还有杰娜塔也这么说。两仪师有时也会搞错情况,但如果三位两仪师都说过同样的话,那就应该可以确定了。”傍晚消磨时光的时候,她是个好同伴,但就算是在闲谈,她的语气也会像演说一样正式。“你们两个傻笑什么?”她突然问道。
“我没笑。”史汪答道,她立刻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她看上去情绪高涨,垫着脚尖,随时准备拔腿就跑。
“有机会能到乡间骑马,难道不值得高兴高兴吗?”沐瑞反问道。没准她们现在可以说服护送人员带她们去离龙山更近一些的营地了。她不知道自己何时察觉到史汪的想法,但她完全同意:她们能够赶在所有人之前找到那个孩子,无论如何,她们是可以做到的。她兴奋得快要手舞足蹈了。
“你们两人有时候真的很怪,”雪瑞安说,“整天骑马弄得我腿酸得都快要走不动路了。好了,你们要是还想站在这儿聊天的话就接着聊吧,我要去吃早饭了。”但当她转身正要离开时,却突然停住脚步,倒抽了一口凉气。
在逐渐淡去的夜色之中,茉瑞安的身影浮现在长廊里,她臂上披着绣有蔓藤花纹的披肩,披肩的蓝色流苏几乎要垂到地板上。她吸引了众多见习生的目光。除非在正式场合,两仪师很少在白塔之内佩戴披肩。初阶生师尊会戴着披肩来到这里,说明有人惹上大麻烦了,或者也有可能是要被召去接受试炼了。一些人满怀希望地停住脚步,另一些则以接近小跑的速度飞快地逃离长廊,显然是被心中的愧意所驱使。她们本该知道,这么做只会引来茉瑞安的注意,她终究会发掘出她们为何事而心虚。在凯瑞安,就算是傻瓜也懂得这个道理。不过此时茉瑞安并没有理会她们,她从容地穿过长廊。和她擦肩而过的见习生在行过屈膝礼后直起身子,一个个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雪瑞安也没走,茉瑞安在她、史汪和沐瑞面前停住了脚步。沐瑞的心怦怦直跳,在行屈膝礼时竭力想保持平静,但她几乎要喘不上气了。也许史汪说对了。看样子她确实说对了。当茉瑞安说某位见习生的试炼快到了,她定会在当月接受试炼。但她还没有准备好啊!而史汪却双眼放光,一脸急切的表情。雪瑞安则激动地咧开了嘴。光明啊,每个见习生都比沐瑞·达欧崔更有信心。
“要是再不快点的话你就要迟到了,孩子。”蓝宗两仪师厉声对雪瑞安说。真令人惊异,即使是在处罚人的时候茉瑞安也从来不会这么尖刻。她只会用平稳的语调阐明你的过失,然后举起鞭子、皮带,或是用那只可恨的拖鞋施行惩罚。
当红发女人逃走之后,初阶生师尊转而面对史汪和沐瑞,沐瑞觉得她的心脏就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别是现在,光明啊,求求你了,别是现在啊。
“我已经和玉座谈过了,沐瑞,她也认为你一定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你今天恐怕不能和其他见习生一起工作了。”茉瑞安的双唇紧抿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但语调仍然十分尖锐,“我本该让你们全部留下,但是人们在白塔的学生面前会比在文书面前更愿意配合,即使是白塔派出的文书也很难服众。不过如果派两仪师去做这种杂务的话,一定会遭到激烈的反对。至少在这一点上,玉座是正确的。”
光明啊!她和塔摩拉之间一定有过极不愉快的争论,才会让她把这些话都说给见习生听。难怪她脾气这么不好。想到自己不必立即赶去接受试炼,沐瑞稍稍有些宽心,但这仍难抵挡她心中的失望之情。她们本可以在今天就去寻访龙山附近的营地,至少也能去过其中的一个吧!
“拜托,茉瑞安,我——”
两仪师竖起一根手指,这表示她不接受任何争论。而无论平时有多和气,她都不会给出第二次警告。沐瑞立即闭上了嘴。
“没人打算让你留在这里默哀,”茉瑞安接着说,虽然一脸平静,但她整理披肩的动作还是透露出内心的烦躁,“有些女孩的字就像狗扒出来的一样。”没错,她确实很不高兴。若在平时,她从不会在背后议论别人的过错,再小的批评也只会向当事人指出。“玉座让你去抄写字迹过于凌乱的名单。你的字迹很整洁,可能有点过于花哨,但确实很整洁。”
沐瑞竭力想要找些不会被当成反对的反对理由,但她想不出来。怎样才能逃过这一劫?
“那可真是个好主意,沐瑞。”史汪说,沐瑞张口结舌地望着她这位朋友,她是她的朋友啊!但史汪兴高采烈地说了下去。“昨天晚上她几乎没有睡觉,茉瑞安,顶多睡了一个小时。我觉得让她外出骑马可能不太安全。她骑不了一里地就会摔下马的。”史汪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很高兴你也赞同我的决定,史汪。”茉瑞安冷淡地答道。如果有人以这种语气和沐瑞说话,她一定会面红耳赤。但史汪有着钢铁般的自制力,她以一个天真的微笑迎上了两仪师无声的质疑。“让她一个人留下也不太合适,你可以留下来帮她。你的笔迹也很整洁。”史汪脸上的笑容凝固了,茉瑞安装作没有看到。“那么来吧,我今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不能整天领着你们两人到处转悠。”
她领着她们从容地前行,如同一只丰腴的天鹅快速划过河面。她们来到和玉座居室仅隔一条走廊的一个无窗小房间。房内有一只雕工繁复的写字台,后面有两张直背扶手椅。写字台上放着一只托盘,内有一些钢笔、玻璃制的大墨水瓶和吸墨沙瓶,以及一沓上好的白纸。托盘里还有一叠凌乱的纸,上面涂满了字迹。沐瑞把斗篷挂到衣钩上,背包放到桌旁的地板上,然后和史汪一起发愁地望着一大沓乱糟糟的记录。至少这里有壁炉,狭窄的炉膛里已经点上了火。这里比走廊暖和,比外面要暖和很多倍。仅此而已。
“你们吃完早饭以后,”茉瑞安说,“马上到这工作。抄完以后把副本送到玉座书房的前厅里。”
“光明啊,史汪,”当茉瑞安走了以后,沐瑞立刻激动地说道,“你为什么说这是个好主意?”
“这样你——”史汪面有悔意地说,“这样我们就会有机会看到更多名字。如果塔摩拉肯让我们一直做这份工作的话,没准能知道所有的名字。我们将会在第一时间获知他的身份。我怀疑不会有第二个在龙山山坡上出生的男孩。不过我本以为去做这件事的人只是‘你’,而不是‘我们’。”她长叹一口气,然后突然皱起眉,“为什么你需要默哀?什么事情会让你这么震惊?”
在昨晚,吐露心中悲痛似乎没有必要,比之她们刚刚看到的世界未来命运,不过是琐事一桩。但是现在,沐瑞没有犹豫半分就全说了出来。史汪紧紧地拥抱她,给她以抚慰。她们彼此相拥而泣的次数远多于各自去向茉瑞安寻求慰藉的次数。她和史汪的关系比和任何人的关系都亲近,她从未如此爱过其他任何人。
“你知道,我有六个叔叔,他们都是不错的人,”史汪轻声说道,“还有一个还用生命证明了他的高尚。你不知道的是,我还有两个叔叔,我爸从不让他们进家门,其中一个还是他的亲兄弟。我爸甚至都不会提起他们的名字。他们既是抢劫犯,又是恶棍、酒鬼。当啤酒或者白兰地喝得足够多,如果他们偷到足够多的钱,他们会跟任何看不顺眼的人打架。通常他们会一起痛殴某个被盯上的倒霉蛋,他们会用拳头打,用脚踹,用能拿到的一切凶器折磨别人。迟早有一天,他们会打死某个人,然后一起被吊死。没准现在已经上了绞架。要是他们死了,我不会流一滴眼泪。有些人就是不值得去哀悼。”
沐瑞还给她一个拥抱。“你总是这么能言善道,不过我还是会为叔叔们祈祷的。”
“要是那两个恶棍死了,我也会祈祷。我不过是懒得为他们这种人费心,不管是死还是活。来吧,咱们去吃早饭。今天又要辛苦一天了,甚至都没有机会好好练习骑术。”她一定是在开玩笑,但是她那对蓝眼睛里却没有多少笑意。看来,她确实非常讨厌文书工作。没人会喜欢那种活。
食堂主要供居住在白塔最底层的见习生使用,那是一个墙壁地板一片洁白的大房间,里面摆满了抛光的长木桌和朴素的木凳,木凳可供两人同坐,三人也能勉强挤下。其他见习生都在迅速进食,有些人甚至不顾仪态地狼吞虎咽。雪瑞安把粥洒到了裙子上,她飞快地跑出门外,宣称她还有时间换一套。她几乎是在小跑。人人都在赶时间。凯特琳甚至叼着面包卷溜出了房间,一边还在掸着裙子上的面包屑。看来有机会出城似乎不是什么坏事。史汪慢慢地喝着掺有苹果碎块的粥,沐瑞为了陪着她又喝了一杯加蜂蜜的浓茶。不管怎么说,那个男婴的姓名出现在她们接下来要对付的名单里的机会实在是小得可怜。
食堂里很快就只剩她们两人了,一个厨师从厨房里走出来,双手叉腰,瞪着她们。她是个丰腴的女人,穿着一条干净的长围裙。拉莱斯刚到中年,长得还算俊俏,然而她的瞪视能在石地上打出洞。没有哪个见习生敢在她面前摆架子,至少试过一次之后都不敢试第二次了。甚至史汪都在她坚定不移的瞪视之下动摇了,迅速用勺子刮完碗里最后一点苹果粥。在史汪和沐瑞走出门之前,拉莱斯就开始喊其他佣人来打扫桌子。
今天的工作果然非常枯燥,虽比沐瑞想象中的要好一点,还不算太糟。她们先是把自己的名单翻了出来,然后又把字迹还算清晰的名单也分了出来。这样她们工作量就减少了一半。但也只有一半而已。来到白塔求学的人若是不会书写,在初阶生期间就能学到如何写出像样的字,但那些写得一手烂字的人往往要花好多年才能把书法水平提升到可以辨读的程度,有些人甚至一直都学不好。有的两仪师会把任何需要他人审读的文件都交给文书代写。
大多数名单都比她的和史汪的要短,不过虽然她已经听过了梅琳的理论,产妇的数量之多仍然令她震惊。而这还只是河边营地里的数字!沐瑞注意到史汪会把每张名单先看过一遍再归到一边,于是她也照做了。虽然希望不大,但机会很小不等于没有机会。然而她看得越多,就越灰心丧气。
许多记录粗略得让人震惊。“在能看到塔瓦隆城墙的地方出生”?城外方圆数里格都能看到城墙,龙山山坡也在这个范围之内。这个婴儿的父亲是提尔人,母亲是凯瑞安人。虽然她是个女孩,但这样一条记录会出现在名单中实乃不祥之兆。像这样的记录太多了。比如:“在能看到白塔的地方出生”。光明啊,白塔可几乎和龙山一样醒目!至少远在很多里之外就能看到它了!有些记录十分伤感:莎莉娅·波弗瑞产下一个男婴,她丈夫在战斗开始后的第二天阵亡,她便动身返回她在安多的老家。这个名字下面还有一条附注,是麦瑞勒飘逸的字迹:营里的女人们试图劝阻她,但人人都说她已因极度悲伤而几近半疯。光明救救她吧。伤感得让人落泪。但若从实用的价值来看,这一条和那些不准确的记录一样棘手。没有她家乡名字的记录,而安多又是世界之脊和爱瑞斯大洋之间国土面积最大的国家。究竟如何才能找到她?莎莉娅的孩子并没有在艾瑞尼河的龙山一侧出生,日期上也早了六天。但如果转生真龙之母的记录和莎莉娅的一样不清不楚,又怎样才能找得到他?名单里充斥着这样的记录,虽然这通常是他人转述的信息,其他地方可能还有第一手的记录,但也可能没有。回想塔摩拉下达任务那时候,听上去是多么的简单啊。
光明啊,救救我们,沐瑞想。光明啊,救救这世界吧。
她们不停地抄写,时不时会凑到一起辨认一些名副其实的“狗扒体”。中午,她们花了一个小时在食堂里享用面包和扁豆汤,然后回到书房继续工作。接着爱莉达又出现了,她穿着红色高领连衣裙,比昨天那一身还要鲜艳。她先是在写字台周围来回踱步,然后又静静地站在她们身后观察,仿佛是在监督她们的书写。她带有红色流苏的披肩饰有繁复的蔓藤和花朵的图案。或者,更像是荆棘的图案。她没有找到可以批评的地方,便离开了,和来时一样唐突。沐瑞和史汪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现在她们又不受打扰了。当沐瑞在最后一张誊写稿上撒上细砂,让其落入放在椅子中间的一个木匣里时,晚餐时间已经到了。有许多男婴在昨天——在吉塔拉的预言之后——出生,但没有一个和要找的那个有任何相符之处。
经过一夜的辗转反侧,无须史汪催促,沐瑞就自行回到那个小房间,没有和其他见习生一起急着赶去马房。另一方面,其他人也不像昨天那么急了。若出城后只能坐在长凳上记录一整天的姓名,城外之旅也会失去吸引力。沐瑞准备继续誊抄姓名。毕竟还没人叫她们不再做这件事。而且早上吵醒她们的,是其他人收拾东西的声音,而不是来传达命令的初阶生,她们没有接到要和其他人一同外出的命令。就如同史汪常说的一样,请求原谅一向比求得许可容易。虽然白塔往往吝于向见习生显示宽大。
昨天收集的名单已经在桌上等着她们:乱七八糟的一大沓纸,和她们昨天抄完的那一堆一样高。当她们正在分拣字迹相对清晰的名单时,两个文书走进了房间,惊异地站在她们面前。其中之一是个身材短粗的女人,她的一只黑色的袖筒上绣有塔瓦隆之火,灰发整洁地束在颈后。另一个是个魁梧的年轻人,相比他现在穿着的朴素的灰毛线外套,盔甲似乎更适合他。他棕色的眼睛很漂亮,嘴角的微笑也很迷人。
“我不喜欢在被委派任务后却发现位子已经被人占了。”女人尖刻地说道,她注意到年轻同僚的笑容,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语调变得冷若冰霜。“要是你还想保住工作的话就该放聪明点,马坦。我们走。”马坦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尴尬和焦虑。他跟着她一同走出房间。
沐瑞焦急地看着史汪,但史汪连停都没停一下。“接着抄啊,”她说,“要是我们看上去足够忙的话……”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如果这份工作已经被委派给了文书的话,她们就没有多少希望了。但现在也没有别的法子。
她们刚抄了几分钟,塔摩拉本人就走进了房间。她今天穿着一件朴素的蓝色丝衣,看上去简直就是两仪师平静仪态的典范。没人会相信前天她刚刚目睹了好友在自己怀中死去,也没人会相信她正在等待一个可以拯救世界的人的名字。灰发文书紧跟在她身后,一脸洋洋得意的表情。年轻的马坦站在她后面,越过她的肩头冲着沐瑞和史汪微笑。如果他还不能学乖一点的话可就真要失业了。
沐瑞立刻起身,飞快地行了屈膝礼,甚至忘了放下手中的笔。不过她立刻就察觉到了。当看到墨汁在她的白色毛裙上滴出一块硬币大小的污痕时,她嘴角不禁抽动了一下。史汪的动作也很快,但更加从容。她记得在摊开裙服之前先把笔放回托盘里。镇定,沐瑞想,我必须镇定。但冥想技巧一点用也没有。
玉座细细地打量着她们。在玉座的紧盯之下,再迟钝的人也会感到自己的秘密在她的眼前显露无遗。沐瑞只能克制住自己不要不安地颤抖起来。那目光一定能看穿她们所有的计划——如果她们那点小秘密可以被称为计划的话。
“我本来准备给你们一天自由时间,你们可以自己选择读书或者学习。”塔摩拉慢条斯理地说,仍在观察她们。“或者为试炼做好准备。”她补充了一句,一抹微笑浮现在她的嘴角,但那并没能抵消她目光中的尖锐。她顿了好长时间,然后若有所思地轻轻点了点头。“你还在为你叔叔们的去世而困扰吗,孩子?”
“昨晚我做了噩梦,吾母。”此话不假,但噩梦的内容仍然是雪中泣婴,以及无面男子在拯救世界的同时将之破坏得不成样子。她的语调之平稳让她自己也吃了一惊。她从不敢想象自己居然敢给玉座一个两仪师式的答案。
玉座再一次点了点头,“很好,如果你非要找些事情来做的话,可以继续干。要是整天抄写弄得你烦不胜烦的话,把你抄好的记录连同一张便条一并留下,我会找人来替代你。”她转身正要走,又停下了。“墨渍是很难洗掉的,尤其是在白布上的。相信我不必申明不能借助导引除去它,你是很清楚的吧。”她又笑了笑,然后领着灰发的文书走出了房间。“不必这么恼怒,威林夫人。”她平和地说。只有傻瓜才会和文书闹得不愉快。他们的错误会惹出大麻烦,无论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我相信你还有更比这重要的任务……”她的声音渐渐消失在走廊中。
沐瑞提起裙子观察那污渍,它比硬币略大。通常要去除这种污渍至少要在肥皂水里细细泡上好几个小时,把双手蜇得生疼,还不见得能完全洗净。“她刚刚暗示我可以用至上力清洗裙子。”她惊异地说道。
史汪的眼睛睁得老大,“别乱讲,她说的话我也听到了,她可没那么说。”
“你得学会发掘话语背后的潜在含义,史汪。”解读别人话中的暗示是参与权谋游戏不可或缺的本领。再考虑到塔摩拉的微笑、她的眼神还有她的用词,几乎能抵得上一份书面许可了。
沐瑞操起至上力,将风之力、水之力和土之力的编织精确地布在污渍之上。见习生不能借助导引处理杂物,并不等于不能学习如何去做。当她们被擢拔为两仪师之后,就不受此种限制了。后者外出时常常无法带上侍女。黑色墨渍突然变湿了,然后开始收缩,聚集到毛布的表面。它变得越来越小,直至成为一滴干墨,落入她掬起的掌心中。
“我会把它留作纪念,”她一边说,一边把干墨滴放到桌角。它将提醒她史汪是对的,有时候确实要打破规矩。
“要是刚才有一个两仪师进来了怎么办?”史汪挖苦道。“你怎么跟她解释?说那是家族游戏的一部分?”
沐瑞的脸红了,她释放了真源。“我会跟她说……我会说……我们非得现在讨论这件事吗?今天的名字一定和昨天一样多,而且我想要在晚餐前弄完。”
史汪大笑不止。沐瑞的脸颊变得比小丑的油彩还要红。
在她们写了一个小时以后,沐瑞终于看到一条值得注意的记录。记录写道:“在能看到龙山的地方出生”,这和“在能看到白塔的地方出生”一样无意义。但是薇拉·曼达尔在河的西岸产下了一个男婴,时间正好是吉塔拉做出预言的那一天。沐瑞仔细地抄下这行字。然后她抬起笔尖,没有去蘸墨,也没有去看艾丽德以龙飞凤舞的字迹书写的下一条记录。她的目光落到那滴干墨上。她现在只是一名见习生,还不是两仪师。不过她马上就要接受试炼了。比利·曼达尔也可能是在河边出生的,他母亲在生下他的时候仍然可以看到龙山。但是艾丽德所记下的一切信息都未能说明她所造访过的这个营地离龙山究竟有多远,或者多近。上一条记录只是写着:“在塔瓦隆城外艾里沙大人的营地里出生”。
名单的下一页只记满了半页,但她还是到桌子的另一头取了一张新纸,郑重地记下了“比利·曼达尔”。对真龙转生来说,这名字太过平凡。但真龙转生为普通的士兵之子的可能性要大于转生为贵族之子。
突然间,她注意到史汪正在一个皮革封面的小本子上写字,那本子小到可以塞进腰包。史汪一边抄一边紧盯着门口。“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她说。
沐瑞点了点头,把她刚抄完的这张只有一个名字的记录送到桌子的另一侧。史汪仔细地把上面的信息抄到她的小本子里。明天,沐瑞准备也带上一个这样的本子。
在这一天里,她们发现了好几个“在能看到龙山的地方”出生的婴儿,甚至还有一些在“龙山附近”出生。其中有不少是在艾瑞尼河东岸出生的。沐瑞明白这并不令人意外。毕竟这座山是数里格内最引人注目的地标。但今天才是第二天,她们就已经记下了九个男婴的名字。光明啊,到最后她们得记下多少名字啊。
这只不过今天的意外之一。上午刚过,杰娜·马拉里走进了房间。她身着优雅的黑色丝裙,灰白的鬓角为她增添了几分威严的神色。她黑色的长发间佩有蓝宝石,脖子上还戴着蓝宝石项链。披肩长长的丝绸流苏直垂到地。杰娜是位属于灰宗的守护者。见习生很少会引起一个守护者的注意,但她却对沐瑞说:“出来和我走走,孩子。”
在走廊里,杰娜先是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踱步,这种局面正合沐瑞之意。光明啊,一个守护者找她干什么?如果杰娜是要找她办事或是传达消息,她早就会点明。不过无论如何,见习生没有资格去催促一名两仪师,更不用说玉座和守护者了。从墙缝里漏进来的风吹得灯火摇曳不定。杰娜对冷风毫不在意,但沐瑞希望自己能有件斗篷。
“我听说你仍在为你叔叔们的死而困扰。”守护者终于开口了,“可以理解。”
沐瑞含混地回应了一声,希望杰娜会以为那是同意的表示。两仪师式的答案固然不错,但如果可能的话她想要避免直接说谎。她试图放松全身紧绷的肌肉,但她的身高只能够得到对方的肩膀。她究竟想要干什么?
“但是沐瑞,恐怕国家大事容不得儿女情长。孩子,告诉我,现在雷芒和他的兄弟们都死了,你认为达欧崔家族哪位成员最有可能登上王位?”
沐瑞绊了一跤,差点摔倒了,要不是杰娜扶了她一下的话。一位守护者会询问她的政治观点?虽然那是她的故乡,但要知道,守护者们对任何国家政治局面了解之深入,都远甚于该国的统治者本人。杰娜清澈的棕色眼睛耐心地盯着她,等着她的答案。
“我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两仪师。”沐瑞真诚地说,“我想,也许王位会落到另一个家族手里,但我不能确定是哪一个。”
“也许。”杰娜喃喃道,眼睛眯了起来,“达欧崔家族一贯名声不好,雷芒的所作所为更是雪上加霜。”
沐瑞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然后立刻又恢复了平静,她希望杰娜没有注意到她先前的表情。不错,她家族的上代人,不论男女,个个性情卑劣,只有她父亲是唯一的例外。而她的祖辈们则是一样的坏,甚至更糟。达欧崔族人的恶劣行径玷污了这个姓氏。但听到别人说起这件事还是让她不高兴。
“你的异母兄弟塔林盖尔由于入赘安多王室,已经失去了王位继承人的资格。”杰娜继续说。“非常荒唐的规矩。但他只有当上国王才能废除它,而这条规矩不废除他就不能登上王位。你的姐姐们呢?她们的口碑是不是好一点?你这一辈所继承的那个……家族品质似乎较少一点。”
“她们的口碑很好,但没人认为她们能登上王位。”沐瑞答道,“安薇儿除了骑马和猎鹰之外,不关心任何事。”而且沐瑞从未见过比她的脾气更暴躁的人。有着这样的脾气,恐怕没人能安心让她登上王位。但这些话她只会讲给史汪听。“而众所周知,在因洛妮眼里,没有什么比陪她的孩子玩耍更重要。就算她当上了女王,也会把政事放在第二位。”更有可能的是,她会因为陪孩子而把国家大事抛在脑后。因洛妮是位慈祥的吾母,但另一方面,她实在不怎么聪明,脾气又很倔。对一位君主来说,这是个非常糟的组合。“即使是在达欧崔家族内部,也没人会支持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两仪师。”
杰娜和沐瑞对视了很长时间,沐瑞不安地想起梅琳所谓两仪师不能读心的断言。但除了耐心而坦然回应那凝视,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她希望梅琳可别是找到了能绕过三誓的伎俩。
“我了解了。”杰娜终于说道,“你可以回去工作了,孩子。”
“她想干什么?”一见沐瑞回房,史汪就问。
“我不太确定。”沐瑞犹豫地答道,她拾起钢笔。这是她第一次对史汪说谎。只怕她是太清楚杰娜的意图是什么了。
在她们终于把名单全部誊好,把副本送到玉座宽大的书房前厅,在放到吉塔拉的雕花木桌上之前,又有六位守护者来找沐瑞单独谈过。每一位都来自不同的宗派,她们的问题大同小异。美貌的苏塔玛·拉斯的神色严厉得令沐瑞畏缩,她问了一个最直截了当的问题。
“你有没有想过,”苏塔玛捋着她披肩的红色流苏,心不在焉地问道,“自己登上凯瑞安的王位?”
于是在雪地泣婴和无面男子之外,她的噩梦又增添了新的内容。她戴着两仪师的披肩坐在太阳王座上,在王宫外的大街上,暴民正在砸烂城里的一切。千年以来从未有两仪师当上君主。即使在那以前,少数曾公开承认两仪师身份的女王都没有好下场。但如果,这就是白塔评议会的计划,她又如何能违抗她们的意愿?除非在获得披肩之后立即逃离白塔躲藏起来,直到凯瑞安的王位之争尘埃落定。她一夜未眠,整晚都在祈求试炼快些来临,就算是在明天也还不够快。光明啊,她还没有准备好。但无论如何,她一定要逃离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