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沐瑞在凳子上坐定,面前桌上摆好垫板之后,她就一点也不觉得舒服了。火盆散发出的热气在露天环境中迅速挥发,完全不能驱散寒意。淡薄的灰色烟气拂过她的面颊,熏得她眼睛疼,有时还会呛得咳出声。在来路上她的双脚就已经冻得冰冷,厚实的鞋子和袜子都不顶事。现在脚踩在在积雪上,很快就冻得失去知觉。将近一百个女人团团围着她们——要是再加上婴儿就远不止这个数了。她们都在大喊大叫,试图赶在别人前面报上姓名。她们大多只穿着朴素的厚毛衣,不过也有几个人穿着丝衣,或是绣有花纹且剪裁得当、只有体面人或者贵族才能负担得起的服装。然而这些体面人也和其他人吵得一样凶。贵族竟会和平民一起大吵大嚷!可见莫兰迪人根本不懂得如何举止得体。
史泰勒挟着头盔,正冲着人群大吼大叫,要她们闭上嘴巴排成一列。他的脸都憋紫了,但根本没有人理他。两个卫兵想要把女人们推回去,掌旗官以一个严厉的手势制止了他们。幸好如此,这种局面下骚乱可是一触即发。沐瑞起身想要维持秩序,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自己的庄园里可从来没出现过这种场面,她的管家们八成也没遇到过,要知道通常人们在管家面前可要比在领主面前无礼得多然而史汪的动作更快她已经爬上了凳子她眉头紧锁双手紧紧地攥着斗篷的边缘,像在克制自己不要冲人群挥舞拳头。
阴极力的光芒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她开始编织起风和火。这道简单的编织只消耗了极少量的至上力,但当她开口时,声音犹如雷鸣般洪亮。“肃静!”一道简洁的命令,震耳欲聋但并无怒意。然而女人们都在震惊之下畏缩了,一大群人立刻就鸦雀无声,连铁砧那边的敲打声都停止了。整个营地一片寂静,沐瑞都可以听见拴在桩上的马儿跺脚的声音。史泰勒给了史汪一个赞许的目光——据沐瑞所知,掌旗官都欣赏大嗓门——接着又瞪了桌边的女人们一眼。不过许多婴儿开始大声啼哭起来。史汪接着讲下去,她没有再借助编织的力量,但声音洪亮而坚定。“如果你们不马上排好队,并且遵守秩序,就别想拿到一分钱。白塔不会优待一群不听话的小孩。请你们拿出成年女人的仪态,不然就有的后悔了。”她点了下头以示郑重,然后低头瞪着人群,看她们是否照她说的做。她们果然照做了。
史汪从凳子上下来,女人们忙不迭地在桌子前面排成两列,除了几次推搡之外,沐瑞没有看到更多冲突。自然,越是排在前面的女人穿得越好,还有佣人替她们抱小孩,但是她们之中同样有人推推搡搡、怒目相视。她们大概是商人,虽然沐瑞不知道这里能有什么商机。有一次她曾见到两个穿着体面庄重的莫兰迪商人当街扭打起来,在臭水沟里扭成一团,打得鼻青脸肿。除了一点小冲突之外,人人都十分安静,带着孩子的女人都在想方设法哄孩子不要哭,一群裹着斗篷的十一二岁的女孩聚了过来,朝着沐瑞和史汪指指点点,兴奋地窃窃私语。沐瑞觉得她们好像在说“两仪师”。她们旁边还有个十来岁的女孩——大概就是沐瑞去塔瓦隆的那个年龄——正拼命掩饰自己极度渴望的目光。许多女孩都梦想成为两仪师,但很少有人能够鼓起勇气朝梦想踏出第一步。沐瑞将斗篷甩到一边,拧开墨水瓶,抽出一支笔。她没有脱掉手套,薄薄的皮手套没有多少防寒能力,但总比没有好。
“夫人,你的姓名?”她问道。面前这个肥胖的女人面带微笑,穿着丝质高领绿马装,虽然不是最优质的,但毕竟是丝质的。她内衬皮毛的蓝色斗篷也绣有红金色花纹,每个指头上都戴着戒指。虽然她并不一定是贵族,但恭维一句也没什么不好。“还有你孩子的姓名?”
“我乃麦瑞·多·阿兰·阿康林夫人,莫兰迪第一位女王凯特琳·多·卡塔兰·阿科瑞勒的直系后裔。”胖女人仍在微笑,但她的语气冷漠而高傲,带有抑扬顿挫的莫兰迪口音。若你对莫兰迪人一无所知,这种腔调可能会使你误以为他们是平和的民族。她把另一个矮胖的女人拽到前面,那女人穿着黑毛衣,围着厚围巾。她怀中抱着的婴儿正在咯咯笑。婴儿紧紧地裹在襁褓里,只露出了脸。“这是我的儿子塞德林,他一周前才出生。我丈夫随军出征,我拒绝留在后方。我要把这笔赏金裱起来,这样塞德林就会永远记得他曾领受过白塔的荣誉。”
沐瑞忍住了没向她挑明塞德林将不得不和成百上千个新生儿共享那份荣誉——其他营地里肯定也会有一群群等着领赏的女人。光明啊,她根本没料到营房里也有这么多产妇!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看那个婴儿。她早就不是无知少女了,她见过母马产驹,甚至还给牲口接生过。如果你不知道务农是怎么回事,就没法判断佣人做得好不好,不是吗?但是对婴儿她可没什么经验。对她来说,十天大的婴儿和一两个月大的婴儿看起来没什么区别。史泰勒和他的手下在桌旁监视着人群,以杜绝任何骚乱的苗头。他们可解答不了这个问题,而且沐瑞也不好意思开口问。要是阿康林夫人说了谎,就让真正的两仪师去解决吧。沐瑞朝旁边瞅了一眼,史汪面前的女人抱着个更大的婴儿,但她正在记录。
沐瑞拿钢笔蘸了蘸墨水,突然看到又一个抱着婴儿的女人走了过来,她把婴儿裹在斗篷里,正在给他喂奶。然而那女人却对长长的队伍视而不见。“那个女人为什么不来排队?是不是因为她孩子的出生时间过早了?”阿康林夫人的笑容消失了,她睁大了双眼,语气则变得更加冷淡,“我没空操心营里的每个小崽子。”她傲慢地指了指桌上的纸,沐瑞看到她手上戴的戒指镶着一颗硕大但明显有瑕疵的火焰石。“快把我的名字记下来,我要回帐篷里取暖。”
“我会记下你的名字和其他必要的信息,但你要先告诉我那女人的情况。”沐瑞答道,试图模仿刚才史汪命令人群的语气。
但似乎没什么用,麦瑞·阿康林的眉头皱成一团,恼怒地嘟着嘴,看起来像要大发雷霆了,甚至准备动手打人了。但还没等她发作,旁边的圆脸女佣急忙开口了,她一边说一边笨拙地行了好几个屈膝礼。
“卡若米的女儿和塞德林大人是同一天出生的,请原谅我插嘴,夫人,请您原谅,两仪师。卡若米的心上人抛下她跑了,他想成为护法。她对后来娶她的那个人远没有那么痴情。”她重重地摇了摇头。
“卡若米不想要白塔的任何东西,她什么都不想要。”
“无论如何,她会收到赏金。”沐瑞斩钉截铁地说。毕竟,塔摩拉的要求是记下每一个新生儿的姓名。她怀疑卡若米的恋人有没有实现他的梦想。很少有人技高至此,护法不仅要会使用武器,他本身就是一件武器,而达到这一点只算是刚入门道。“她的全名是什么?还有她孩子的名字?”
“两仪师,她的全名是卡若米·茉莉。她女儿的名字是伊莉娅。”奇迹啊奇迹,阿康林夫人竟满足于让女佣人代她作答。她也不再是一脸怒气,而是满怀戒心地打量着沐瑞。看来语气坚决还是有所助益,当然,更重要的是让人们都以为她是两仪师。
“她住在哪个镇上,或者哪个村里?”沐瑞一边写一边问道。“还有,您女儿出生的具体地点?”她听见史汪这么问。史汪摘下了她的手套,以防它们被墨水弄脏。那双手套是沐瑞送她的命名日礼物。站在她面前的女人显得很不耐烦,她身着丝衣,相貌还挺标致,可惜鼻子长歪了。她身材也很高,比史汪还要高出将近几厘米。“在西边一里以外的谷仓?真不是个适合生继承人的地方,更别提到处都在打仗。您真不该在快临盆的时候骑马外出。好了,您知道在这十六天里有哪个产妇是在别的地方生孩子的吗?您知道她们的姓名吗?不要跟我顶嘴,夫人。回答我的问题。”那位夫人照做了,没敢有一句抱怨。话说回来,史汪当时的态度也容不得任何怨言和异议。她没有抬高声音,也没有严词厉色,但就是能牢牢地掌控住局面。她是怎么做到的呢?
没过多久,沐瑞就忘掉了那些冒险寻找转生真龙的幻想,也不再为出城而感到激动。她一遍又一遍地问着相同的问题,记下回答,小心翼翼地把写满字的纸放到一边晾干,取一张新纸继续记录。很快她就感到枯燥乏味,只有趁着在桌旁的火盆上烤手的机会才好稍稍喘口气。她的手指冻得生疼,能暖暖手真是太舒服了,但这也没能让她心情好起来。唯一让人惊奇的是队列中的女人竟有相当一部分不是莫兰迪人,看来出征打仗的士兵很有机会能娶到外国妻子。没过多久,铁砧那边又开始敲敲打打了,几个修理大篷车的人也开始干活了,他们正在给它安上一个新轮子。叮叮当当的声音吵得她头痛,这一天真是太糟糕了。
她尽力克制自己,不对面前的这些女人流露不满,虽然有几个人实在让她火大。要是不加以制止的话,有些女贵族可以背出上溯亚图·鹰翼,甚至更久远的完整家谱,而另一些衣着朴素的女人则想要隐瞒孩子父亲的姓名和自己的出生地,她们会狐疑地瞅着她,仿佛这几个问题是诈取她们赏金的伎俩。还好只要被瞪一眼她们就会乖乖回答。即使是莫兰迪人也不敢在被认为是两仪师的女人面前过于嚣张。她们是两仪师的说法很快就传开了,这让女人们稍微服帖了一些,不过队伍的行进速度还是慢得要命。
她的目光不时飘向从旁边经过的挺着肚子的孕妇。她们中的一些会停下来朝这边瞟一眼,像是在考虑什么时候能轮到自己排队。真龙转生的母亲也有可能就在她们中间,只不过她得有理由跑到龙山生产。在吉塔拉预言的那一天,仅有的两个出生的孩子都是女孩,而且她们和其他婴儿一样是在营地周边一里之内出生。那个男婴会被另一个对此一无所知的见习生找到,她自己可能在几年之后都打听不到一点情况。光明啊,这太不不公平了!她知道秘密,但却无可奈何。
快到中午,沐瑞抬头发现一名穿着黑毛衣的瘦削年轻女人站在她面前,怀中抱着一个裹着毯子的婴儿。
“苏莎·万,两仪师。”女人怯生生地说,“那是我的名字,这是我的儿子西瑞尔。”她补充道,抚摸着男婴的脑袋。
虽然沐瑞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但她还是分得清六七个月大的婴儿和新生婴儿。她正要开口告诉那女人别想耍她时,史汪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胳膊。她什么都没说,还在询问她面前的女人,但这个举动足以提醒沐瑞多看了面前的女人一眼。苏莎·万不只是瘦,而是皮包骨,她的眼袋发黑,迷离的目光中充满绝望的神色。她的衣服和斗篷磨损得厉害,打着厚厚的补丁。打补丁的地方缝得很整齐,但比没打补丁的地方还多。
“父亲的名字是?”沐瑞问,她还是拿不定主意。现在看来这婴儿还是太大了点,这没错,除非……
“贾克,两仪师,贾克·万。他……”泪水盈满了女人深陷的眼眶,“贾克在战斗开始之前就死了。他在雪地里滑倒了,头撞上了石头。真是太不公平了,他走了那么远的路,最后却在雪地里摔死了。”婴儿开始咳嗽,发出一阵呼哧呼哧的声音,苏莎紧张地低头看了看他。
沐瑞不太确定究竟是孩子的咳嗽,还是女人的眼泪,抑或是死去的丈夫驱使她郑重地记下了女人的姓名。一百枚金币,付给一位无助的母亲和她的孩子,白塔还是出得起这个价的。孩子看上去还挺胖,但是苏莎明显正在挨饿。与此同时,麦瑞·阿康林却准备把她的赏金裱起来。她费了一番力气才克制住询问贾克·万为谁效力。不管是谁都不应该让事情发展到这样的地步!贵族血统所担负的义务绝不亚于享受的权利,她所受的教育告诉她前者远重于后者。不仅如此,那女人的朋友都跑哪去了?莫兰迪人啊!
“光明庇佑您,两仪师。”苏莎试图忍住眼泪,结果又一次泪水盈眶。她没有抽泣,泪珠滑过她的脸颊落下。“光明永远照耀您。”
“好,好,”沐瑞温和地回应道,“你们这个营里有读师吗?”不对,莫兰迪人对懂得草药和治疗的女人有另一种称呼,是什么来着?在她和史汪升为见习生的第一年,两仪师维林在课上给她们讲过。“或者乡贤?智妇?”看到苏莎点头后,她从腰带上解下钱包,取出一枚银币放到女人空出的手里。“带你的孩子去找她。”
这让苏莎又一次泪流满面,不停地向她道谢,甚至试图亲吻她的手,她好不容易才推托掉了。光明啊,苏莎又不是她的臣民,这可不太得体。
“她有资格拿赏金了以后——”苏莎走了以后,史汪悄声说道,“乡贤会同意她赊账的。”她仍在盯着她笔下工整的字迹,不过沐瑞能察觉出她神情中的不以为然。史汪非常在乎自己所拥有的一点点财产。
沐瑞叹了口气——送就送了呗——然后立刻发现队伍中掀起了一阵低声骚动。“两仪师”接受了苏莎·万的孩子的消息像野火燎原一般传播开了,她很快就看到更多的女人匆忙地排到了队尾,有一个甚至牵着一个已经能自己走路的孩子。
“我的丹尼,最近真的是很虚弱啊,两仪师。”沐瑞面前的圆脸女人说道,她脸上挂着满怀希望的微笑,苍白的双眼里闪过一丝渴望。她怀中抱着的婴孩发出一阵欢快的嘟哝。“我真的好想能有钱找乡贤给他看看啊。”女人灰色的毛裙看起来几乎全新。
沐瑞一时火上心头,而且没费心思去克制脾气。“我可以治好他。”她冷淡地答道,“当然了,他年龄太小了,可能撑不过去,很有可能。”这个年龄的婴儿肯定扛不过至上力的治疗,此外这也是为数不多的禁止见习生使用的编织,除非有两仪师监督。治疗的编织出错,受害的可不止有导引者。那女人对这些当然一概不知,然而当沐瑞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时,她缩了回去,紧紧护住婴儿,充满惊恐的双眼都快要蹦出眼眶了。
“不,两仪师。谢谢您,但是不用了,我——我会去凑钱的,会的。”
沐瑞的气消了——她的火气从来不会持续很长时间——她觉得有点惭愧,但这点愧疚感也很快就消失了。白塔有广施恩泽的财力,但两仪师决不容忍任何人愚弄。白塔的威信很大程度上来自两仪师洞察秋毫的名望。队伍里又掀起一阵窃窃私语,那个拉着孩子的妇女以比来时还要快的速度溜走了,至少她不必再对付这一位了。像这样一个自以为能够如此轻易地愚弄白塔的女人,免不了狠狠地斥责几句。
“干得漂亮,”史汪一边奋笔疾书一边低声说,“非常漂亮。”
“丹尼,”沐瑞一边写一边说道,“那你的名字是?”她的微笑是因为史汪的称赞,然而丹尼的母亲似乎以为自己已经被原谅了,回答的语气放松了许多。对此沐瑞也感到宽慰。许多人惧怕白塔,有时这恐惧也并非无缘无故——必要的话白塔不吝于展示严厉——但恐惧并不是一件顺手的工具,也可能会成为一把双刃剑。早在来白塔之前她就很清楚这一点了。
太阳升到中天后,史汪和沐瑞从鞍袋里取来食物。这点事没必要让史泰勒的手下去做。这伙人现在正蹲在拴着他们坐骑的马桩旁边,已经开始享用肉干和大饼的一餐。看起来除非遭到攻击,没有一个会愿意挪窝。但当她们从马匹旁边走开时,史泰勒向她们点了点头,动作很轻微,但她觉得其中仍有赞许之意。男人真是好奇怪啊……
还有超过一半的女人还没有登记姓名,沐瑞以为至少会有一点牢骚。但是剩下的人只是四散开来去找吃的东西,没有一句抱怨。一个有提尔口音的黝黑妇女送来一只破旧的锡茶壶放在桌上,还有一对有缺口的绿釉茶杯,壶里面盛满了又热又浓的茶。一个细瘦的灰发女人送来两只冒着热气的木杯,杯中散发出香料热酒的气味。她皮革般的面孔似乎永远都笑不起来。
放下杯子的时候她说道:“苏莎·万太自傲了,除了一点点食物之外不愿接受任何施舍,除非是为了她的孩子。”她的声音比一般女人要低沉,“您做了件善事,而且做得非常巧妙。”她点了点头,转身踏过雪地大步走开了。她的背挺得很直,像阅兵仪式中的侍卫。以这种态度对待两仪师真的很不寻常。
“她知道我们真正的身份,”史汪轻声道,她用两只手捧起木杯来暖手。沐瑞也照做了,虽然她还戴着手套。可怜的史汪,手指一定冻坏了吧。
“她不会说出去的,”过了一会儿,沐瑞回应道,史汪点了点头。被戳穿真相并不会造成什么大麻烦,只要史泰勒和他的手下还在这里就不会。但是最好能避免这种尴尬。她又想到,所有在场的贵族妇女都对两仪师的外表一无所知,一个平民居然能够认得出来。或者,她认识见习生的裙服,又或者两样都知道。“我想她年轻时候一定来过白塔。”一个不能学习导引的女人会被遣走,但是她可以见到两仪师和见习生。
史汪瞟了她一眼,仿佛她所说的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有时被史汪抢先解开谜题真的很令她恼怒。
她们吃着面包、水果和乳酪,其间很少交谈。初阶生要在用餐时间保持安静,见习生则被要求保持仪态。所以她们已经习惯了静静地吃饭。她们几乎没碰红酒——见习生在用餐的时候只喝掺水的酒,喝醉酒对她们来说可是大麻烦——然而沐瑞却惊奇地发现自己吃完了原以为分量过多的食物,或许寒冷的室外环境有助于促进食欲吧。
沐瑞把裹食物用的布折好。当她还在幻想着多吃几个杏干时,突然听到史汪嘟哝道:“哦,不。”
她抬起头,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两个两仪师骑着马进入营区,慢条斯理地绕过帐篷和大篷车向她们骑过来。在现在这种形势下,身着丝衣、无人陪伴地在乡间小路上行进的女人只可能是两仪师。这两个女人身后只有一人随行,是个黝黑的男人,他身上披的斗篷会随着周围环境变幻色彩,使得他和他胯下黑阉马的一部分很难被察觉。他眼观八方,如同猎豹一般;相比之下,白塔守卫就像一群昏昏欲睡的哈巴狗。护法的斗篷出现总会弄得人心惶惶。营区里的人群开始小声嘀咕起来。人们吃惊地指指点点,铁匠们又一次放下了锤子。
并不是每一位两仪师的突然出现都能让沐瑞感到肠胃里一阵翻滚。她认出了斗篷兜帽之下的脸孔。梅琳·阿甘娜有着银灰的头发和突出的下颚,她是白塔里最受尊敬的女人,从没有人说过她的不是。若是只有她一人,沐瑞绝不会起疑心。然而另一人却正是爱莉达。光明啊,她到这里来干什么?爱莉达三年前就去安多就任女王咨政。她偶尔会回白塔向玉座汇报安多的政事,但史汪和沐瑞总能很快地打听到她要回来的消息——对她们来说是坏消息。
两仪师靠近时,她们马上行了礼,史汪立即抢着说道:“我们有出塔的许可。”若是在斥责过她们之后却发现自己搞错了,即使是梅琳也会不高兴。爱莉达更是会大发雷霆,她非常讨厌自己表现得很愚蠢。“玉座命令我们——”
“我们知道这件事,”梅琳温和地打断了她,“消息传得很快,我怀疑斯里森的猫到现在大概也听说了。”从她的语气中听不出她究竟是不是赞同塔摩拉的决定。梅琳光滑的面孔从来不会流露任何情绪,湛蓝的双眼平静如水。她用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整了整骑装下摆,雪白的布料泛起一阵蓝光。她是少数有护法的白宗之一。大多数白宗整日浸淫于理性和哲学之中,都不认为有此必要。沐瑞希望她能下马。梅琳的花斑阉马很高大,而她本人的身高则不输于大多数男人——至少比大多数凯瑞安男人高。抬头望着骑在马上的她让沐瑞感到脖颈酸痛。
“看到我,你们很惊讶?”爱莉达说道,她在马背上俯视着她们,那是一匹足踝强健的枣红色母马。她的锦缎裙服的颜色既非暗红也非淡红,而是明亮的大红色,仿佛是在公开宣示她的派别。她镶黑边的皮毛斗篷也是一样的主色调。几乎和匠民的大篷车一样鲜艳。爱莉达正在微笑,但这点笑容远不足以掩盖她神情中的严厉。如果不是总板着一张脸的话,她几乎可以称得上美貌动人。她这个人永远是那么严肃。“我刚好赶在艾伊尔人之前到达塔瓦隆,在那之后又一直很忙。不过别担心,我会来找你们的。”
沐瑞本以为她的心已经沉到谷底了,看来她是错了。她差点没忍住一声绝望的哀叹。
梅琳叹了口气,“你花了太多心思在这些姑娘们身上了,爱莉达。如果她们开始以你的宠儿自居的话,迟早会变得目中无人的。也许她们已经开始自满了。”
沐瑞和史汪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宠儿?她们俩之于爱莉达,也许可以比作山羊之于狮子,但宠儿也太离谱了吧。
自从爱莉达戴上披肩起,沐瑞从未见过她对除玉座和宗派守护者之外的任何人表现出敬意。这次她却低下了头,喃喃说道:“您所言甚是,梅琳。但是她们有可能在今年接受试炼。我希望她们能尽快接受试炼,我还希望她们能够顺利通过试炼。我决不能接受比这更差的表现。”即使是这样一席话也缺乏她往日的严厉。通常爱莉达就像一头牛一样倔,她会恐吓任何胆敢挡了她道的人。
白宗两仪师微微耸肩,仿佛这件事不值得再深入讨论。“你们这些孩子还有什么需要吗?好,我得说你们中有些人真是不知道好好准备。你们还有多少姓名要记?”
“大概还有五十个,梅琳两仪师。”史汪答道,“也许更多一点。”
梅琳望了望天。太阳已经开始缓缓西沉,黑色的积云正在向南漂移,露出晴朗的天空。“这样的话,你们就得快点登记了。你们知道必须要在天黑之前回到白塔。”
“所有的营地都和这里一样吗?”沐瑞问道,“我本来以为打仗的男人都会把心思投入到作战上,而不是……”她顿了顿,脸红了。
“……像银梭鱼一样能生。”史汪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沐瑞几乎没听清,然而这句话让她的脸更红了。刚才她怎么会想到这种问题呢?
“凯瑞安人哪。”梅琳吸了口气,她听上去似乎像是……被逗乐了!但是接着她还是用严肃的腔调继续说道:“当一个男人认为他随时可能战死,他会想要留下一件身后之物。而当一个女人认为她的丈夫随时可能战死,她会非常渴望能让他生命的一部分得以延续。这两种渴望导致大量婴儿在战时降生。丈夫或是妻子的死虽然会给家庭带来艰辛,但人心很少会遵循逻辑。”
这个解释很有道理,但也让沐瑞的脸涨得更红了。有的事情可以公开,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论及,而另一些事情则只能在私下里做,决不可以公开谈论。她拼命想要控制住情绪,开始做起用以平缓情绪的冥想练习。她是两岸之间的河流,她是河流两侧的河岸,她是向着太阳绽放的花蕾……但毫无用处。爱莉达正在用严厉的目光端详着她们,她就像是一个手握锤子和凿子的雕刻家,正在考虑敲掉哪一块石头才能塑造出她想要的形状。
“好的,好的,安卓,”梅琳突然说道,“我们马上就走。”她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眼,但她的护法却点了点头,仿佛她刚才的话是对他的回应一般。他体型精瘦,比他的两仪师还矮。你会误以为他很年轻,直到你注意到他的眼睛。
沐瑞发觉自己目瞪口呆,马上忘了方才的尴尬。她并不是被安卓目不转睛的瞪视吓到了。两仪师和被她约缚的护法可以感应到彼此的情绪和身体状况。如果两人足够靠近的话,还能够清楚地感知到对方的所在之处。如果彼此相距甚远,至少也可以知道方向。这实在太像读心术了。有人说真正的两仪师知道如何读心。不管怎么说,很多事情要等到赢得披肩之后才有机会学到,譬如用来约缚护法的编织。
梅琳直盯着她的双眼,“不,”她柔声说道,“我不能读他的思想。”沐瑞感到头皮一阵发麻,仿佛她的头发都竖起来了。看来确实没有读心术,因为梅琳这么说了,但是……“当你和你的护法共事多年以后,你可以猜出他的心思,他也能摸清你的想法。这靠的是理解力。”爱莉达哼了一声,虽然声音很轻。在所有宗派中只有红宗决不会约缚护法,大多数红宗似乎厌恶所有的男性。
“从逻辑上讲,”梅琳说,她平静的目光落在了另一位两仪师身上,“红宗比绿宗之外的任何一派都更需要护法,甚至有可能比绿宗的需求还要急切。但无论如何,各宗派随各自的意志行事。”她提起饰有流苏的缰绳,“一起走吗,爱莉达?我们必须尽可能多看一些孩子。有些人要是被提醒的话肯定会昏了头留得过久。记住,孩子们,天黑之前。”
沐瑞本以为爱莉达会发火,或者至少目露凶光,方才关于护法的议论几乎可以算是违背了礼仪和隐私的法则。这些法则制约着两仪师日常言行的方方面面,限定了何事可问可说,何事不可言及。它们并非律法,但先于律法,每个见习生都要背诵这些传统法则。然而令人惊讶的是,爱莉达只是调转马头跟着梅琳走了。
两人看着两位两仪师在安卓的尾随下离开了营地,史汪长吁一口气:“我刚才还担心她会留下来监督我们。”
“我也是。”沐瑞说,她都不需要问“她”指的是谁。那确实是爱莉达的行事风格。爱莉达要求她们所做的每件事都要达到她定下的完美标准。“但是她为什么走了?”
史汪没有回答。无论如何,现在也没时间讨论了。在她们吃完午饭后,女人们又回来排队了。而且在梅琳和爱莉达来过之后,她们也不那么确信史汪和沐瑞是两仪师了。现在瞪视和坚定的口吻已经不足以平息争论了。史汪经常不得不大声呵斥,时不时沮丧地捋捋头发。有三次沐瑞只能以宣称停止记录姓名相要挟,才得以把带着年龄明显过大的婴儿的女人赶出队伍。若她们中有人像苏莎一样可怜,也许会令她心软。但是这些女人都衣食无虞,就是不知足。
到了最后,当队里还有十几个女人的时候,史泰勒出现了。他已经戴好了头盔,手里牵着马。其他士兵就站在他身后,其中两人牵着飞矢和史汪的马。“该走了,”史泰勒以斩钉截铁的口吻说道,“我已经等得够久了,要是再待下去的话,恐怕就来不及在天黑前赶回白塔了。”
“等等,”一个女人抗议道,“她们还没记录我们的名字呢!”其他人也开始愤怒地低语。
“伙计,看看太阳,”史汪说,她听上去很烦,看上去也是。她的头发已经被她自己拽得蓬乱不堪,“还有好长时间呢。”
于是沐瑞真的抬头看了看太阳,太阳已在西沉。对于时间她可没那么肯定。赶回白塔要走六里路,最后还要穿过拥挤的街道,这些街巷在入夜之后仍和白天一样人满为患。但白塔不会接受这种借口。
史泰勒皱起眉,张口欲言,却被一个面孔糙如皮革的妇女打断,正是给她们送酒的那一位。她和六七个头发灰白的女人冲到他面前,围着他直把他往后推。“你不要干扰这些女孩,”瘦小的老妇冲他吼道,“听到了吗?”
更多的女人从四面八方拥过来,史泰勒和他的手下被十倍于他们的女人团团围住。一半的女人都在大吼大叫,挥舞着拳头,其他人则都是满脸怒容,手紧紧按在腰刀刀柄上。铁砧的敲打声又一次停止了,铁匠们就在不远处观望者人群,手里拎着打铁的锤子。年轻人——主要是男孩——开始向这里聚集,个个目露凶光,一脸愤怒。一些人的腰刀已经出鞘在手。光明啊,他们这是要暴动了!
“快记!”史汪喝道,“他们拖不了他多长时间,你的名字?”她冲她面前的女人喊道。
沐瑞照做了。还在等着登记名字的女人似乎完全同意史汪的看法。她们不再试图争执。到了现在,她们已经知道会被问到哪些问题,于是一站到沐瑞面前就开始滔滔不绝地抛出答案。有些人说得实在太快了,她不得不要求她们重复一遍。史泰勒和他的部下在避免惹恼男人和男孩们的前提下,终于成功地突破了女人们的重重包围的时候,沐瑞刚好记完了最后一个名字,正在把墨水吹干。史汪正在飞快地用她那把黑木雕花梳子梳理头发。
面甲之下,掌旗官满脸怒容,但他只是说了句:“现在我们只能自求多福了。”
他带领着一队人骑马小跑着出了营。马蹄之下雪泥飞溅。史汪在鞍上左摇右摆,史泰勒不得不让两名卫兵护在她左右,以防她落马。史汪紧紧抓着鞍桥,横眉怒对二人,但没有把他们遣走。沐瑞意识到史汪从未问她要过药膏,那可正是她所急需的。骑了大约半里,史泰勒放慢了速度。不过仅仅一个半里之后,他又加快了马步。要不是左右两名卫兵护着,史汪怕是早就跌下马了。沐瑞正要抗议,但一瞥史汪脸上坚定的神情——再加上黯淡的落日——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她点破史汪骑术之糟糕,史汪可能会好几天都不理她;而要是她们因为她而迟到晚归,被送进茉瑞安的书房,史汪永远都不会原谅她的。
史泰勒就以这种时快时慢的步调带领着一群人赶回了城里,沐瑞怀疑,要不是因为街道太挤他们可能会一直这样骑回白塔。在人群中穿行是跑不起来的。当他们骑回西马房的院内时,阳光已成为挂在白塔围墙上的一轮金红色余晖。马夫牵走了飞矢和史汪的坐骑。一个一脸愠色的少尉走了过来,史泰勒将手臂横按在胸前向他敬礼,他在向史泰勒回礼的同时还不忘向史泰勒怒目而视。
“你们是最晚回来的,”他低吼道,似乎是想找个借口把周围的人都狠批一顿。“她们惹麻烦了?”
沐瑞此时正在帮不停抱怨的史汪下马,她屏住了呼吸。
“比小羊羔还乖。”史泰勒答道,沐瑞松了一口气。掌旗官下马转身向他的手下说:“所有人都要在晚饭之前把马刷好,鞍具上好油,否则别想吃饭。说的就是你,马文!”
沐瑞向那位年轻军官问她们该把桌板放哪里。他瞪了她好长一段时间才答道:“就放这儿,会有人收的。”然后大步走开了,斗篷在身后飞扬。
“他为什么这么生气?”沐瑞大声问道。
史泰勒瞥了一眼牵着马向马厩去的卫兵们,然后用小到只能让她们两人听见的声音答道:“他想去打艾伊尔人。”
“我才不管这个傻瓜是不是想充英雄,”史汪尖声说道。她正靠在沐瑞身上,沐瑞怀疑,如果不是她正搂着史汪的腰,史汪可能都站不直了。“我想要洗个热水澡,再回房睡觉,晚饭就不吃了。”
“听起来很棒。”沐瑞说,但不包括晚餐那部分,她觉得她都可以吃下一整只羊了!
史汪勉力试图不靠沐瑞的搀扶行走,但她步履蹒跚,牙关紧咬,明显是在强忍住呻吟。即使这样,她还是不肯让沐瑞替她拿背包。史汪从不会向疼痛屈服,也不会向任何艰难屈服。当她们回到见习生住宿区的回廊时,热水澡的希望破灭了。凯特琳正在那里等着她们。
“总算来了。”她躲在她的条纹斗篷下,缩成了一团,“我还以为等我冻死了你们也回不来。”她有一张尖面孔,留着直垂到腰际的黑色卷发。对初阶生和见习生,她不吝于严词厉色。而在两仪师面前,她会谄媚地满脸堆笑,比绵羊还顺从。“茉瑞安要你到她书房去一趟,沐瑞。”
“她为什么找我们,”史汪问道,“到现在天都还没全黑呢。”
“哦,茉瑞安每回都会把理由说给我听,是吧,史汪?这次她只找沐瑞一个人,不包括你。好啦,话已经传给你们了,我要去吃晚饭,然后去睡了。明天我们都还得去应付这件苦差事,一早就出发。谁会相信我宁愿留在这里学习而不是去郊外骑马呢?”
史汪瞪着凯特琳飘然而去的背影,“总有一天,她会被她那条毒舌害死。你想让我陪你一起去吗,沐瑞?”
沐瑞不能再奢求更多了。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情,至少这两天没出任何岔子。但是被茉瑞安单独召到书房绝不会有好事。确实,有许多被思乡之情所困的初阶生,或是被学业压得喘不过气的见习生会主动到她的书房找她,她会让她们靠在她肩头痛哭一场。但被她召见就完全不同了。沐瑞对史汪摇了摇头,把斗篷和背包递给史汪。“装药膏的罐子就在里面,对疼痛挺有效的。”史汪眼中一亮。
“我可以陪你去的,我不是那么急着要上药。”
“你都快走不了路了,回去吧。我敢肯定不管茉瑞安想找我干什么,都用不了太长时间的。”光明啊,她希望茉瑞安可别是发现了她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恶作剧啊。不过就算是这样,至少史汪可以逃脱惩罚,否则凭她现在这种状况怕肯定是吃不消的。
初阶生师尊的书房在白塔的另一侧,靠近初阶生住宿区,比玉座的书房低一层,房间所在的走廊铺有红绿相间的地砖和蓝色地毯。站在两条鲜艳挂毯之间的那扇朴素房门前,沐瑞深吸了一口气。她用手理理头发,暗暗希望能有时间用梳子梳一梳。然后,她重重地敲了两下房门。茉瑞安曾跟每个人说过,敲门不要太轻,不要敲得像老鼠打洞一样。
“进来。”门里传出一个声音。
沐瑞又深吸一口气,然后进去了。
茉瑞安小而朴素的书房和玉座的不同,四壁是黑木墙板,家具朴素耐用,基本没有任何装饰。沐瑞怀疑一百年前的见习生都能认出房间里的每一件物品,也许两百年前的人也可以。门后有一张小茶桌,桌角浅浅的刻痕组成了一幅怪异的图案,这张茶桌可能有超过二百年的历史了。一侧墙上挂了张镜子,镜框上的镏金早已斑驳不堪。对面墙边立着一只小柜子,沐瑞尽力不去看它。那里面放着皮鞭和皮带,还有一只拖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比前两者更要恐怖。
令沐瑞惊讶的是,茉瑞安竟然站着,而不是坐在她的书桌后面。她很高——沐瑞的头顶只够到她的宽下巴——半数灰白的头发束在颈后,她不老的容颜几乎完全掩盖在慈母般的外表之下。这就是为什么很多受训中的年轻女子都愿意靠在她肩上哭泣,虽然她也曾多次把她们弄得痛哭流涕。她既和蔼又平易近人,而且善解人意,除非你坏了规矩。茉瑞安在挖掘人隐瞒的秘密这方面有着非同寻常的天赋。
“坐吧,孩子。”她严肃地说。
沐瑞心怀戒备地坐在写字台前的小凳上。肯定是件坏消息,但究竟是什么呢?
“我没办法说得更委婉一些了,孩子。雷芒国王昨天遇害了。他的两个兄弟也遇害了。谨记人人都是因缘中的丝线,时光之轮照它自己的意志运行。”
“愿光明照耀他们的灵魂,”沐瑞庄重地答道,“愿他们在创世主的手中得到庇护,直到重生之日来临。”
茉瑞安微微一抬眉毛,无疑是在惊讶沐瑞在听到三位叔辈同时离世之后竟没有痛哭流涕。不过她也并不了解雷芒·达欧崔。他是一个冷漠的人,熊熊燃烧的野心是他身上唯一的热度。沐瑞认为他之所以没有结婚,是因为成为凯瑞安王后的殊荣仍不足以引诱任何女子委身于他。莫瑞辛和奥德坎则更糟,两人胸中都燃烧着超越常人十倍的激情,却以暴虐和残忍的方式发泄出来。他们都鄙夷她父亲,因为他是个学者,而且他第二次婚约的对象也是位女学者,没有给达欧崔家族带来土地和有价值的姻亲关系。她会为他们的灵魂祈祷,但三位叔叔的去世远不及贾克·万的不幸更令她悲伤。
“你受到惊吓了。”茉瑞安喃喃道,“一定是太震惊了吧,不过你迟早会缓过来的,到那时你再来找我吧。明天你不必再出城了,我会把这个情况转告玉座的。”在有关初阶生和见习生的事务上,初阶生师尊拥有最终决定权。茉瑞安在发现塔摩拉没有和她商议就把所有见习生派出城时一定大为光火。
“多谢您的好意。”沐瑞赶紧答道,“但不必了。我手头有事情做可能反倒更好过些。而且还有朋友陪着我呢。如果明天留在这里,我就只能一个人待着了。”
茉瑞安似乎没有被完全说服,她似乎仍旧认为沐瑞的心底还藏着苦痛,需要她去关怀。她又安慰了沐瑞一番,就放沐瑞回房了。沐瑞进屋后发现房里的油灯点着,炉火烧得很旺。毫无疑问这是史汪帮她做的。沐瑞本想再去史汪房里看看她,不过她现在很可能已经睡了。
要再过一个小时,饭堂才会停止供应晚餐,但沐瑞已然没有任何食欲了。她跪在地上,开始为叔叔们的灵魂祈祷,这是赎罪的苦修。她并不打算效仿那些无时无刻不在苦修的两仪师——她们说那是为了补偿——她认为那纯粹是犯傻。但是无论她的血亲生前有多恶劣,都不该在他们去世之后毫无表示,那会是严重的过错。在确信女佣已经开始打扫饭堂之后,她才起身宽衣沐浴。她用一点火之力稍稍热了下水。冷水洗浴也算苦修的一种方式,但凡事总要有限度。
她吹熄了灯,设下一处结界,以防她在睡梦中侵扰到其他人的梦境——这种事可能会发生在任何有导引能力的人身上,她们有时会把周围的人带入自己的梦境之中。然后她爬进毯子。她确实很累了,不一会儿就入眠了。不幸的是,她做起了噩梦。噩梦里既没有她的叔叔们,也没有贾克·万,却有一个躺在覆着积雪的龙山山坡上的婴儿。梦境中,闪电划过阴云密布的天空,婴儿的哭声厉如雷鸣。她又梦到了一个没有面孔的年轻男人,天空中仍旧电闪雷鸣,但这些闪电却是他的杰作。城市在燃烧,诸国都在燃烧。真龙已经转生。她哭泣着从梦中惊醒。
炉火已经燃尽,只剩下发着红光的焦炭。沐瑞没有再往炉里添柴,她用炉铲铲起炉灰盖住焦炭。她没有回床上继续睡觉,而是裹着毯子走出了房间。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睡着,但她已然下定了决心:她不要一个人睡。
本以为史汪肯定已经睡着了,但当她悄悄溜进了史汪的房间、迅速关上房门的时候,听到史汪轻声叫道:“沐瑞?”房内小壁炉里的炉火还没有燃尽,借着火光她可以看到史汪正在把她的毯子拉到一侧。
于是沐瑞没有多说,立即爬上床。“你也做噩梦了吗?”
“没错。”史汪重重地喘了口气,“她们能做什么,沐瑞?就算她们找到了他,又能拿他怎么办呢?”
“她们可以把他带回白塔,”沐瑞答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比内心更自信些。“他能在这里得到保护。”她希望如此。并非只有红宗两仪师会无视预言,想要将他驯御或者处决。“他还能在这里受到教育。”真龙必须要学习很多东西,他必须像王族一样精通治国之道,像将领一样精通作战之道,还要像学者一样熟习历史。维林两仪师说过,统治者犯下的绝大多数错误都源于对历史的无知,他们在无知之下重蹈了前人的覆辙。“他还可以在这里接受指导。”这是重中之重,必须要确保他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白塔里没人能教他导引,沐瑞。”这话没错。男人导引的方式和女人是……不一样的。就如同男人和女人本身一样天差地别,维林曾这样说道。鸟儿不可能教鱼儿如何飞翔。他只能依靠自己学习,而他的性命完全仰仗于此。预言并没有说他会在末日之战前就陷入疯狂,也没有说他不会。预言只说他是末日胜利的唯一希望。但她不能放弃信念,决不能!
“你觉得塔摩拉今晚会做噩梦吗,史汪?”
史汪哼了一声,“两仪师从不做噩梦。”但她们还不是两仪师。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们一直都无法入眠,只能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沐瑞不知道史汪看到了什么——她问不出口。但是龙山雪坡上哭泣的婴儿和无脸男人从天空中召唤闪电的画面不断地在她眼前浮现。即便醒着,这些梦魇仍然萦绕在她的脑海之中,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