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座房间外宽阔的走廊和她的居室一样冷,而且都处在风口。挂在白色大理石墙壁上的织锦有时会被强风吹得舞动起来。在鲜艳的织锦之间,镏金座灯中的火苗不停闪烁,几乎要被风吹熄了。初阶生和大多数的见习生现在应该还在吃早饭,走廊里空空荡荡,只剩下史汪和沐瑞两个人。她们踩在有走廊一半宽的蓝色地毯上,以稍稍阻隔一些冰冷的地砖中渗出的寒意。七种颜色的地砖不断交替,聚齐了每个宗派的代表色。沐瑞此刻仍处在震惊之中,她一言不发,几乎没有留意到仍未停息的微弱号角声。
她们经过一个拐角,转入一条铺着白色地砖和绿色地毯的走廊。她们右侧的走廊同样挂着织锦,摆着座灯。它螺旋上升,通往各宗派专属的区域。走廊能够看到的部分铺着蓝色和黄色的地砖,地毯则是灰棕红相间。在各宗派专属的区域内,其宗派的代表色会占有主体地位,其他颜色基本看不到。但是在公共区域里,七个宗派的颜色则会均衡分布。她的脑海里泛起了漫无边际的想法,有的宗派明明就是比其他的大,为什么地位却平等呢?难道它们曾经人数均等?那怎么可能?新擢升的两仪师可是能够自由选择宗派的。然而每个宗派却占有同等大小的区域。胡思乱想总要好过……
“你想吃点早饭吗?”史汪问道。
沐瑞有点诧异,早饭?“我怕是一口也吃不下,史汪。”
史汪耸了耸肩。“我也吃不下,不过如果你打算去吃的话我会陪你去。”
“我想回房间睡一会儿,如果我还能睡得着的话。两个小时以后我还要给初阶生上课。”而且如果两仪师们不快点回来的话,今天恐怕还要上更多的课。初阶生的课程不能因为一两场战斗这样的小事而耽误了,也不能因为……她不愿去想那件事。如果两仪师没能赶回来的话,她自己也会错过几节课程。见习生主要依靠自学,不过她正在接受梅琳两仪师的私人辅导,还有拉瑞尔两仪师的。
“睡觉是浪费时间,我们可没有多少时间了。”史汪坚决地说。“我们要练习,为试炼做准备。剩下的时间可能有一个月,也可能就在明天早上。”
“可是我们也不知道试炼是不是马上就要来了,茉瑞安只是说她认为我们的试炼快要到了。”
史汪大声地哼了一声。来自码头的她还是初阶生的时候,言谈举止十分粗俗。现在两仪师们已经教会了她如何把嘴巴放干净,但她们还是没能抹平她的棱角。这也无妨,粗犷是史汪的一部分。“如果茉瑞安说试炼快了,试炼就一定在一个月之内。你明白的,沐瑞。我们必须要练习。”
沐瑞叹了口气,她并非真的认为自己能睡得着,现在肯定睡不着。但她也不认为自己还能够集中注意力。练习是需要集中精力的。
“哦,好吧,史汪。”
在两人之中,渔夫之女史汪往往是领头的那个人,而贵族小姐沐瑞则甘愿跟随。除了她们的相识,这是两人的关系中最令人惊异之处。当然,世俗的社会地位在白塔里没有任何意义。历史上有两位玉座是乞丐之女,还有出身于商人家庭、出身于农民家庭、出身于匠人家庭,而出自王室血脉的却只有一位。此外,早在沐瑞离家之前,她就已经学会了如何评估一个人的潜力。在太阳宫里长大的人常常在学会走路之前就开始学习阅人之术了。史汪是个天生的领袖,让人觉得跟随她的领导简直就像是一种本能。
“我敢打赌,你获得披肩后只要一百年就能进入议会,在那之后过不了50年你就会当上玉座了。”沐瑞说道。这不是她第一次说这种话了,史汪的反应和以往也没有什么不同。
“别诅咒我了,”史汪皱着眉说,“我还想去看看世界呢,没准我还能看到其他两仪师们从没去过的地方。以前在提尔,我曾看到过满载沙塔香料和象牙的船只,那时我就在想有没有船员敢把船开到贸易港口之外的地方。我就有这个胆量。”她脸上坚定的表情堪比塔摩拉。“有一回我父亲乘着他的船沿河而下,一直航向风暴之海。当时我直愣愣地看着南方,都顾不上拖网,我想不出等待在地平线之后的会是什么。不过总有一天我将能亲眼目睹。还有那爱瑞斯洋,谁知道大洋西边会有些什么?未知的土地,异国的风俗,可能还有像塔瓦隆一样伟大的城市、比世界之脊还要高的山脉,想想吧沐瑞,想想看!”
沐瑞强忍着没有露出笑容。史汪总是如此热衷于她想象中的奇遇,但却从来不肯承认自己渴望冒险。她会向每个跟她提到这个词的人指出,冒险只存在于故事或者书中,现实生活中没有所谓冒险。不过毫无疑问的是,当获得披肩之后,史汪会像离弦的箭一样奔向远方。在那之后她们大概每隔十年才能见一两次面,没准还会更少些。这个想法令她感到心头一阵剧痛,但是她并不怀疑它终会成为现实。这根本不需要预言。不,不要去想那件事。
她们转过又一个拐角,顺着狭窄的白色大理石台阶向下走去。史汪满脸的怒气逐渐消退了,她开始时不时地瞥瞥沐瑞。这块区域的地砖是鲜绿色的,地毯则是深黄,朴素的白色墙壁没有任何装饰,座灯也没有镏金。白塔这一部分是供仆人而非两仪师使用的。
“刚才你想岔开话题,没错吧。”史汪突然说道。
“什么话题?”沐瑞问道,她有点想笑。“去练习还是去吃早餐?”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沐瑞。你怎么看?”
沐瑞的笑容消失了,不用问也知道史汪说的是什么:正是她一直想要忘掉的那件事。他转生了。沐瑞隐约还能听到吉塔拉的呼喊在她脑海里回荡。真龙的第一声呼吸……这令她不寒而栗。
世界等待着真龙预言的实现已有三千年。预言为世人所惧怕,但人人都知道它是拯救世界的唯一希望。现在一个男孩很快就要出生——照吉塔拉所言,应该很快很快了——预言将由他之手成为现实。他将会诞生在龙山的山坡上,在传说中前世的他死去的地方转生。三千多年以前,暗帝几乎挣脱了牢笼,它触摸到了人类的世界,带来了暗影战争。而终结了暗影战争的却是世界的崩毁。一切都被摧毁了,世界的样貌彻底变了,人类尽数沦为苟延残喘的难民。又过了好多个世纪,人们才终于不用艰难地求生,开始重建国家和城市。那个婴孩的诞生预示着暗帝将再一次挣脱封印,他将会在最终之战中与暗帝交战。他的肩上担负着世界的命运。预言说他是唯一的希望,但却没有明言他一定会赢。
比他失败的前景更可怕的是,他能够导引阳极力——至上力的阳性一半。这个事实使沐瑞发抖,令她毛骨悚然。阳极力为暗帝所污染,但时不时仍会出现试图导引的男人,有一些果真凭自学掌握了导引,在没人指导的情况下挺了过来,确实相当不易。在自学导引女人中也只有四分之一能够保住性命。他们之中的一些人掀起了战争,这些人一般被称作伪龙,他们自称真龙转生。其他人则试图混迹于常人之中,但除非被捕获并送到塔瓦隆驯御——永久切断与至上力的联系——所有这些人都逃脱不了发疯的命运。疯狂可能会潜伏很多年,也可能只消数月,但它终究会来临。历史记录里充满了这些恐怖的疯子,这些可以汲取那推动时光之轮转动的至上之力的疯子。而且预言还说,真龙将再一次带来世界崩毁。真龙的胜利真的比暗帝的胜利要好么?是的,没错,的确如此。即便世界已然崩毁,幸存的人们最终仍能够重建家园。而暗帝的胜利只会让整个世界化为坟场。无论如何,预言不会为一个见习生的愿望而改变,众国度所有人民的祈祷也无法将之改变。
“我想玉座已经说过,我们不可以谈论这件事。”沐瑞说。
史汪摇了摇头,“她说我们不能和别人说,但是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私下讨论肯定没有问题……”这时,一个胸前绘有塔瓦隆之火、身材肥硕的女佣突然出现在她们面前的拐角处,史汪立刻闭上了嘴。
胖女佣从她们身边经过时,伸着长鼻子狐疑地打量着她们。也许她们看上去有点可疑。男佣人们对见习生甚至是初阶生的所作所为一概视而不见,这大概是因为他们不想在职责之外与两仪师有过多的牵涉。而另一方面,女佣则像两仪师一样紧盯着她们。
“只要我们小心谨慎。”当穿制服的女人已经走远了之后,史汪悄声说道。然而无论她多么确信私下谈论那件事是没有问题的,在她们回到白塔西翼的见习生区之前,她都没有想要继续讨论的意思。
那里有一片环形走廊,石质的栏杆围绕着一个三层深的天井,天井之下有一个小花园。在这个时节,花园里仅有一小片从积雪里伸出来的常青灌木。一个严重违规的见习生有可能会被罚去铲掉这里的雪——两仪师们坚信体力劳动可以培养人的品质。不过近来还不曾有人闯出如此大祸。沐瑞手扶栏杆,目光越过头顶上的六层走廊,向那属于冬季清晨的明亮天空望去。她呼出的气在面前结成水雾,号声在这里比在走廊里更清晰,空气中的异味也更浓重了。
这个天井里的房间足以供超过一百个见习生居住,在另一个同样的天井里还有一百多个。若不是因为吉塔拉的预言,她现在大概不会想起人数的问题。不过这个问题她早就思考过了,而且印象极为深刻。这里的房间足以容纳二百多个见习生,但是第二个天井很久以前就被关闭了,甚至没有一个在世的两仪师记得那是在什么时候。而这一个天井里也只有六十个房间有人居住。初阶生区也有两个天井,其房间可供近四百初阶生居住,但是其中一间也早已弃置不用。另一间则只住了不到一百人。她读过的记录显示,初阶生和见习生曾需要两人合住一间卧室。从前,半数被登记在初阶生名册里的女孩都能接受赢取巨蛇戒的试炼,现在只有不到二十个初阶生能得到这样的机会。白塔是为了供三千两仪师居住而建造的,而现在住在这座塔里却只有423个,还有大概两倍多的女人分散在众国之间。这些数目同样让人无法不铭刻在心。没有一个两仪师会公开谈论它,而且若有两仪师在场沐瑞也不敢提起。但是,白塔的确正在衰落。白塔正在衰落,而末日之战临近了。
“你担心的太多了。”史汪温和地说。“我父亲曾说:‘可以改变的事就放手去干,但是要学会适应你无法改变的事。’否则你就要整天胃痛啦。这句是我说的,不是我父亲说的。”她又哼了一声,夸张地打了个冷战,双臂环抱起身体,“可以进去了吗?我冷死了。我的房间比较近,来吧。”
沐瑞点了点头,白塔也教导她们要适应无法改变的事。但有些事情实在太重要,即使注定失败也必须一试。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学到了这一课。
见习生的房间除了细微之处略有不同外,基本上都是一模一样的:墙板是朴素的黑木,正对着门的一侧稍宽一些。屋内的陈设并不精致,远远超过了两仪师忍受的极限。地板上铺着一张产自塔拉朋的方形小地毯,蓝色和绿色的条纹已经有点褪色。屋内一角有一个带镜子的洗脸架,脸盆里有一只缺口的水罐。如果东西没完全坏掉的话,见习生只能将就着用。而如果坏了的话,她们还必须为此给出合理的解释。这里有些家具就像是来自某个贫苦的农家,比如那张堆着三本皮面图书的小桌,还有那两把梯式靠背椅。不过史汪那张凌乱的睡床却很宽大,已经达到小康农家的标准了。除此以外,余下的家具就只有一个衣柜了,这里的家具没有一件经过雕饰或者带有任何装饰。虽然这种房间不及沐瑞在太阳宫里的套间中的任何一间房的一半大,但当她从小而简陋的初阶生房间搬过来时,还是觉得自己住进了宫殿。而现在,房内的灰色石壁炉便是这房间最值得称道的优点。如今,只要能烤火,任何拥有火炉的房间都如同宫殿一般舒适。
装木柴的箱子快要空了——两仪师有仆人给送木柴,而见习生则必须自己把柴搬上楼。史汪匆匆往壁炉里塞了三块木柴,然后不满地嘟哝了一声,她发现昨晚没能把木炭存下来。显然,因为急着赶去玉座的房间,她没有用灰把烧剩的木炭盖严,结果它们都烧没了。史汪一时间眉头紧锁,接着她全身散发出阴极力的微光,沐瑞又感觉到一阵轻微的刺痛。如果距离够近,任何可以导引的女人都可以感觉到另一个正在导引的女人,但是这种刺痛感却是不多见的。经常在一起练习的女人们有时会有这种体验,这种敏感应该会随着时间逐渐消失,但她和史汪则不然,有时沐瑞觉得那正是她们的友谊亲密无间的标志。史汪身上的光芒消失了,炉里的几小块木柴猛烈地燃烧了起来。
沐瑞什么也没说,但史汪却瞪了她一眼,就好像她刚刚发表了一番长篇大论一样。“我太冷了,等不及啦,沐瑞。”她戒备地说道,“而且你肯定记得阿卡琳两周以前给我们讲过的课。‘你们必须牢记规定的每一个字,’她转述道,‘并且恪守规定,除非你确信某一条规定何时可以不必遵守。’这分明就是说我们偶尔也可以违反规定。”
阿卡琳是一个瘦削的褐宗,她在课上总是能迅速揪出走神的人。她不久之前给她们上过的课是关于如何做一名两仪师的,并不涉及给见习生的建议,但是沐瑞没有说什么。没人能够劝服史汪不要违反规定。当然,她从来不会打破最严厉的戒律——从未试图逃跑,对两仪师不敬,等等,也没偷过东西——但是她自从来到白塔起就很喜欢恶作剧。嗯,沐瑞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多数见习生都差不多,至少偶尔会开个小玩笑,有些初阶生也是如此。在为时甚短的假日里,玩笑可以释放沉重的学业带来的压力。除了要保持自己的房间整洁,见习生不需要做日常杂务,除非她们惹了麻烦。但是她们需要在学业上加倍努力,努力程度远超初阶生的想象。她们必须要找些法子缓解压力,否则就会像撞上石头的蛋一样彻底崩溃。
当然,她们从没有开过恶意的玩笑,除了有一次,她们在某个可恶的见习生的内衣里撒了痒橡粉。爱莉达让她们初阶生生涯的第一年成为一场噩梦,她给她们定下了无人能及的目标,而且还非要逼迫她们达标。到了第二年,她当上两仪师之后,更是变本加厉,直到她离开白塔之后事情才有所好转。史汪和沐瑞玩过的大部分恶作剧都没那么恶毒,虽然再小的恶作剧也免不了立刻招来惩罚,尤其在被戏弄的对象就是两仪师的情况下。去年的一个夏夜,她们在水景花园的喷泉里放了一群肥胖的青鳟。那是她们的得意之作,不仅因为实施难度,也因为她们逃过了追查。有些两仪师怀疑到了她们,但幸运的是,没人能够拿出证据。更幸运的是,两仪师不会问见习生这种问题。往喷泉里扔鱼不一定会被送到初阶生师尊那里,但是未经允许遛到塔外买那些鱼,而且还是在晚上,就必然逃不掉了。沐瑞希望史汪谈论起打破规矩不是因为她又想出了某个恶作剧的点子。她实在太累了,她们一定会被抓到的。
“你先来,还是我先来?”沐瑞问道,也许谈起练习的事情就可以让史汪忘掉那些会惹麻烦的主意。
“你更需要练习。今天上午主要是你练习,下午和晚上你也要重点练。”
沐瑞一脸苦恼,但史汪所言非虚。要通过两仪师的试炼,需要在极端的压力之下按照精确的顺序完美地完成一百种不同的编织,并且在整个过程中不能表现出一丝慌乱。她们并不清楚具体会有哪些障碍,但知道有人会试图让她们分心,扰乱她们的阵脚。在练习中,她们会试图分散彼此的注意力。史汪非常擅长在命悬一线的时候挑战她的耐心,惹她发脾气。虽然已经学习了六年导引,在盛怒之下她仍然无法把持住至上力。她必须要镇定到一定程度才能导引。史汪则很少会慌乱,她总能牢牢地控制住自己的脾气。
沐瑞拥抱了真源,让阴极力流入她的体内。她汲取的分量并没有达到极限,但是用来练习足够了。导引是很累人的,而且汲取的至上力越多就越令人疲惫。即使只让微量的至上力流入体内,她都会觉得身体里盈满了欢娱与生命的力量,并沉醉于狂喜之中,然而这狂喜又好似一种折磨。当第一次体验到阴极力时,她马上意识到自己还想要汲取更多,但强压下了这股冲动。当至上力充满体内时,所有的感官都变得更清晰、更敏锐了。她觉得自己几乎能够听到史汪的心脏在怦怦跳动。她能感觉到拂过面前、穿过指缝的气流。密友裙服上的彩色条纹在她眼中也变得更加鲜艳了,连毛料都显得更白了。她可以辨认出墙板上极其细微的裂缝。这一切都令她狂喜不已。她感到……这才是真正活着的感觉。她内心的一部分渴望永远沉浸在阴极力之中,但那是绝对禁止的。这种渴望会让你不停地汲取更多的至上力,最终超过你能力的极限。即使侥幸未死,你的导引能力也会在巨量的至上力之中燃烧殆尽。永远失去那种狂喜……是比死亡还要可怕的命运。
史汪搬了把椅子坐下,她周身开始散发出微光。史汪在房间内设下了防止窃听的结界,罩住了地板、天花板还有四面墙壁。她将结界固定住,这样就不用一直维持着它。同时维持两道编织比操控一道困难,三道则更是难上加难。四道虽然并非完全不可能,但是其难度已经无法用语言形容。史汪用手势示意沐瑞转身。
看到结界,沐瑞皱了皱眉,然后转过身。如果她能看到史汪为她准备的编织,要排除干扰就太容易了。但为什么要设下防止窃听的结界?即使她高声尖叫,也没有人能听见,就算把耳朵贴到门上也听不见。史汪不会打算弄得她尖叫起来吧?不会的。这只是让她感到不安的手段,故意让她胡思乱想。她感到史汪正在操控能流,先是土之力和风之力,然后是火之力、水之力和魂之力,接着又是土之力和魂之力,不断变化。因为看不到,她没法判断史汪是正在编织至上力,还是仅仅想让她分心。她深吸一口气,集中精神保持镇定。
用于试炼的编织大多极端复杂,而且除此以外别无他用。奇怪的是,它们不需要任何手势就可以施展,而对相当一部分编织而言,肢体动作都是不可或缺的。虽然手势并不能算作编织的步骤之一,但如果少了这些动作,编织就无法完成。一般认为,这些动作可以导引你的思维。手势的缺失似乎意味着,至少在试炼的某些过程中,试炼者可能无法自由活动双手。真是个令人不安的想法。另一个古怪之处在于,这些复杂到不可思议的编织全没有任何实际的效果,而且即使没有正确施展,也不会造成任何破坏——至少不会造成大破坏。而对于大多数编织来说,这种风险都是无法忽视的。仅仅是一点小错也能让最简单的编织变成一场灾难。以前曾有人在试炼中不幸遇难,但她们显然并非死于类似的事故。当然,搞砸了第一种编织还是会弄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她引出一股非常纤细的风之能流,将其编织成形。这是一道非常简单的编织,但无论编织有多简单,你都不能强迫阴极力服从自己的意志。至上力如同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如果你试图阻拦它,就会像爱瑞尼河上的一根细枝一样被波浪卷走。你只能导引那浩瀚无边的力量,劝服它流往你心中的目的地。不管怎么说,既然没有规定编织的规模,那就是越小越省力越好。这样噪声也会比较小,要是让史汪得手的话……
“沐瑞,你认为红宗有可能会对他放手不管吗?”
还没等编织爆出一声鼓点般的钝响,沐瑞就惊得一颤。若是遇到一个可以导引的男人,所有两仪师都有责任逮捕他,但红宗的主要职责就是追捕这类人。史汪所说的“他”就是指那个男孩,怪不得她要设下结界。之前她突然提到打破规定大概也是指这件事。虽然史汪坚称塔摩拉不介意她们谈论那男孩,但似乎她也不敢这么肯定。沐瑞回头望去。
“别停。”史汪镇定地说。她没有停止导引,但只是漫无目的地操弄着能流,“连这一个都搞砸了,看来你的确需要练练。还有,红宗会放过他吗?你怎么看?”
这一回,沐瑞织出了一片硬币大小的亮蓝碟片,碟片落到她手中。这道编织没有限定形状,又是一件怪事。不过织成碟形或球形是最简单的。这片风之力的编织如钢铁般坚硬,手感略微冰冷。沐瑞释放了编织,“硬币”消失了,只剩下一点残余的至上力。这点痕迹很快也会淡去。
下一道编织正是属于复杂而无用的那类,需要用到所有五种力才能织成,但是沐瑞一边答话一边就织成了它。不管怎么说,一边谈话一边导引她还是能做到的。先是风之力和火之力,再加上土之力,然后是魂之力,接着又是风之力,她不停地编织。不知为何,半成型的编织不能长时间维持,若是久了它就会解体得不成样子。又是魂之力,然后又是土之力和火之力。“她们至少要花二十年时间才能发现他已经转生,没准更久呢。”在罕见的情况下,有些有天赋的女孩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开始导引了,但是同样有天赋的男孩至少要到十八九岁才会开始接触至上力,除非他们提前尝试学习它。而有些男人的天赋直到三十岁才开始显露出来。又是风之力,再加上魂之力和水之力,所有能流都精确归位。“而且他是真龙转生啊,即使是红宗也得承认在他打赢最终之战以前是不能驯驭他的啊。”他将会运用至上力竭力拯救世界,而回报则是被切断与真源的联结,真是可悲的命运。预言从不以慈悲著称,更不会因祈祷而改变。土之力,然后是火之力,然后是风之力。这件编织现在看上去就像是天底下缠得最紧的一个死结。
“是吗?我可是听说有的红宗在追捕这些可怜的人的时候甚至不在乎他们的死活。”
沐瑞也听说过这件事,但那只是传言。那可是违反白塔律法的罪过。两仪师会为此而受到鞭笞,还会被罚往偏远的农场思过一段时间。本来这种行为足以构成谋杀,但一想到让那些男人放任自流会造成多么大的破坏,她几乎能够理解这良苦用心。再加一些魂和土。似乎隐形的手指滑向她的腋窝。史汪非常清楚她是很怕痒的,不过她下手应该更狠一点。沐瑞几乎一动不动。“就和刚才某人说过的一样:要学会适应你无法改变的事。”她挖苦道,“时光之轮按照它自己的意志运行,各宗派随她们自己的意志行事。”再来一些风和火,然后是水、土和魂。然后同时加上五种力。光明啊,多么可怕的一团乱麻!而且它还没织完
“我!想说的是……”史汪还没说完,门就的一声开了,一阵寒风席卷而来,扫净了炉火带来的温暖。在阴极力的加持之下,沐瑞更敏锐的知觉让她觉得自己一瞬间被冻成了雪人。
走进来的人是来自阿特拉的见习生麦瑞勒·贝林格礼,她和她们在同一年赢取了巨蛇戒。橄榄色皮肤,容貌美艳,她几乎和史汪一样高。她喜好交际、处事圆滑、幽默感过剩,发作时脾气比沐瑞还坏。她们还是初阶生时就吵过架。两人都挨了鞭子,结果却成了好朋友。
当然啦,她并不是像史汪那样亲密的朋友,但仍是一位好友。所以沐瑞才没有冲这位不敲门而入的见习生大吼大叫。当然,因为结界的缘故,即使她撞门她们也听不见。但那不要紧,不是最关键的问题!
“你们觉得最终之战离我们还有多远?”麦瑞勒一边关门一边问。当看到沐瑞面前半成形的编织和环绕房间的结界时,她微笑起来。“在为试炼做准备啊,我明白了。你把她弄得尖叫了吗,史汪?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也可以帮忙。我知道有种办法,可以叫她像被网捉到的猪仔一样尖叫起来。”
沐瑞连忙释放了编织,以防它解体。她和史汪交换了一个困惑的眼神。麦瑞勒是怎么知道的?
“我没有……像你说的那样尖叫。”她一本正经地回答,打算拖延时间。见习生常常相互作弄,而且麦瑞勒对恶作剧的喜爱绝不亚于她或者史汪。有一次,在炎热的盛夏,当时即使是晒不到太阳的地方也热得像火炉一样,结果她用冰块搞了个把戏。但是她绝不会像猪仔一样尖叫!
“麦瑞勒,你刚才说什么?”史汪警觉地问道。
“什么?当然是艾伊尔人啦。还能是什么?”
沐瑞和史汪沮丧地对视。有很多两仪师都认为真龙预言的许多章节都暗指艾伊尔人。当然,也有很多认为那些部分和艾伊尔人无关。在战争刚刚打响的时候,双方曾激烈地争论过这个问题,争论激烈到几乎与泼妇骂街无异,虽然她们都是两仪师。但是,沐瑞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么多,那场争论早就忘到脑后了,史汪显然也是如此。她们必须时刻警醒才能保守秘密。
“你们两人有秘密瞒着我,是不是啊?”麦瑞勒道。“我真没见过有谁能比你们两人还喜欢隐瞒。好吧,别以为我会问,我是坚决不会问的!”但从表情看来,她都快被好奇心折磨死了。
“我们无权透露。”史汪答道。沐瑞扬起眉毛,然后立即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史汪想干什么?她想耍弄权谋的游戏吗?沐瑞曾教过她贵族游戏是如何运作的。在凯瑞安,就连仆人和农民都知道如何借助计策获取优势,提防别人干涉自己的秘密和计划。凯瑞安的贵族和平民一样离不开权谋游戏,凯瑞安人比任何地方的人都擅长耍手腕。而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的人不玩这种“游戏”,但是,史汪还是缺乏这方面的天赋。她总是喜欢直来直去。“但是你可以帮我对付沐瑞。”史汪接着说。这让沐瑞感到更加惊异,她们以前从不让其他人参与练习。“我能用的手段她全都知道得很清楚。”
麦瑞勒大笑起来,兴奋地搓着双手。她拉来第二把椅子坐下,周身开始散发出至上力的光芒。
沐瑞面带不快地转过身,开始编织第二种编织。然而史汪却说:“从头开始,沐瑞。你很清楚,必须要把顺序记得牢牢的,不管有什么样的干扰都不会失误。”
沐瑞轻叹一声,重新织出了一个小圆碟,然后练习继续进行。
史汪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沐瑞对她所有的伎俩都了如指掌。史汪喜欢在她焦头烂额的时候挠她痒痒,突然戳捅尴尬部位,让她面红耳赤,或是用噪声轰炸她的耳朵。她还会跟沐瑞讲她所能想象到的最恶心的事情,虽然两仪师们已经教她改掉了满口脏话的习惯,但她在这方面的想象力仍然活跃生动。不过,知道这些花招并不足以使沐瑞保持完全镇定。史汪让她重来了两次。而麦瑞勒更难对付,她特别喜欢玩冰。造冰很简单,运用水之力和火之力就可以把水汽凝结成冰。但是沐瑞很想知道麦瑞勒是怎么在她裙下私处造出冰的。麦瑞勒还会灵巧地运用能流拧她抽她,让她觉得好像挨了鞭子。有时她的臀部受到重击,就像被皮带抽到一样。这些拧和抽当然不是幻觉,它们会留下实实在在的伤痕。麦瑞勒还运用风之绳拽住她,把她拉离地面——她确定那是风之力;史汪从没玩过这种把戏——然后慢慢地转得她脑袋朝下。她的裙子落了下来,遮住了头脸。她伸手拨开面前的裙子,心脏狂跳不止。不是因为她在乎仪态,而是因为编织必须继续进行。你不必盯着一个编织也能够维持它,但是若看不到它就不能继续编织。而如果这个至上力打造的死结解体了的话,她就会给它震得生疼,就像拖着脚滑过一张地毯,然后又踩在铁片上,而且全身都是比这痛苦三倍的感觉。最后这一步终于完成了,但是在此期间她四次被麦瑞勒打乱阵脚!
怒气开始在她胸中聚集,但令她生气的不是麦瑞勒,而是她自己。所有见习生都相信:在真正的试炼中,两仪师下手远比练习伙伴严厉得多。如果你的练习伙伴真的够朋友的话,她们就应该使尽所有能想到的最恶劣的招数,只要不造成实际伤害。这样才算尽职尽责。光明啊,如果麦瑞勒和史汪都能让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连续失败六次,她还怎么能指望通过真正的试炼?但是她的决心依然十分坚定,她一定要通过,一次通过。她一定会通过!
她正又一次编织第二道编织的时候,门又开了。她释放了能流,不情愿地放开阴极力。没人会心甘情愿地放开阴极力。她的生命似乎跟着至上力一同被抽走了,整个世界都变得了无生气。但是在她去给初阶生上课之前已经来不及再试一次了。见习生不能奢望有时钟,这种产品实在太过昂贵,大多数人无论如何都买不起。而整点敲响的大钟有时又会听不到,于是敏锐的时间感就成为见习生的必要技能。见习生不能比初阶生更晚赶到课堂。
推门进来的女子并非沐瑞的朋友。塔娜·费尔比史汪还高,是个阿特拉人——阿特拉是个毗邻安多的国家。她的头发是淡黄色的,而她和麦瑞勒的差别可不只这么一点。见习生不可以表现出傲慢,但只消和塔娜的冰冷蓝眼一对视,你就知道她绝非谦逊之人。此外,她毫无幽默感,从没有人见过她开玩笑。塔娜早于史汪和沐瑞一年拿到巨蛇戒,之前她已经作了九年初阶生,那时她就没有几个朋友,现在也是如此。对此她似乎毫不在意。她和麦勒瑞可真是截然不同。
“我早该料到你们两个又凑在一块了,”她的语调冰冷,从她身上永远找不到暖意。“我搞不懂你们干吗不住进同一个房间算了。你现在也加入史汪一伙了吗,麦勒瑞?”这全是就事论事,然而麦瑞勒眼里迸出怒火。史汪身上的光晕已经消失了,但是麦瑞勒没有放开至上力。沐瑞暗中希望她不会鲁莽地犯下错误。
“走开,塔娜。”史汪一边说一边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们正忙着呢,记得把门关上。”塔娜却没有动。
“我得赶去给初阶生上课了。”沐瑞对史汪说,她故意无视了塔娜。“她们刚学了制造火球,如果我不去看着的话,肯定有人想要偷偷尝试了。”初阶生被禁止在没有两仪师或见习生监视的情况下导引,甚至不允许独自接触真源,但是大部分人只要有机会肯定会偷偷导引。初学导引的女孩根本不能理解其中潜在的危险,而经验更丰富的那些人也总自以为知道怎么避开危险。
“初阶生今天放假。”塔娜说,“所以也没课可上了。”她丝毫不在乎被人蔑视或者无视,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影响她的情绪。毫无疑问,塔娜一定能够顺利通过试炼,只要给她一次机会就足够了。“现在见习生要到圆讲厅里集合,玉座要给我们讲话。还有一件事应该让你们知道。吉塔拉·莫若苏几小时以前死了。”
麦瑞勒身边的光芒淡去了。“原来这就是你们瞒着我的秘密啊!”她喊道。她眼中的怒火比方才更盛。
“我告诉过你,我们无权泄密。”史汪答道。这是最标准的两仪师风格的回答。不管麦瑞勒有多么不情愿,她也只能点头称是。而她的确是很不情愿,眼中的怒火仍未消退。沐瑞心想她和史汪很快又要被冰吓一跳了。
塔娜仍然扶着门打量着史汪和沐瑞。这女人和两仪师一样不怕冷吗?“没错,你们两人当时应该在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只听说她死了。”
“我正在给她上茶的时候,她一口气没喘上来,倒在我怀里了。”沐瑞答道。她的应答比史汪更“两仪师”。没有一句假话,但完全避开了最重要的事实。
令沐瑞惊讶的是,塔娜脸上竟浮现出悲伤的神情。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但她的确曾有一瞬间不能自已。以往塔拉从不动情,她的脸仿佛是由石头雕成的。
“吉塔拉是一位伟大的两仪师。”她喃喃道,“人们会非常怀念她的。”
“玉座要给我们讲什么?”沐瑞问道。吉塔拉的去世显然已经通报了,按照惯例,她的葬礼将在明天举行,所以没必要再通知葬礼的时间。塔摩拉总该不会是要把撰史者的预言讲给见习生听吧?
“我不知道。”塔娜回答,她又恢复了原先的冷静。“但我不应该再待在这里聊天了。通知要求立即放下早餐去听讲。如果我们现在跑着去的话,应该还来得及在玉座驾临之前赶到。”
见习生被要求注重仪态,为获取披肩的那一天做准备。除非接到命令,奔跑当然也是不允许的。但是她们不能不跑,塔娜比她们三人跑得都要快。她们把裙子提到膝盖,完全无视走廊里穿制服的佣人们惊异的目光。两仪师都不敢让玉座等候,见习生更是想都不敢想。
圆形讲厅微拱的天花板上绘有蓝天白云图案,其下有一圈漩涡形装饰。这个大厅很少使用。沐瑞一行人赶到时,其他见习生都已经到齐了,然而厅内鲜亮的木质长椅却只坐满了四分之一不到。见习生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玉座究竟准备讲什么,这闹哄哄的声音反而衬托出她们的人数与大厅的容量相比有多么微不足道。沐瑞努力想要摆脱关于白塔衰落的念头。也许,两仪师们应该考虑……不,她绝不会愿意生儿育女的。
还好,大厅前部的讲台上仍然空无一人。沐瑞和史汪在人群后面找了两个位子。塔娜就在她们后面,但明显无意继续和她们谈话。冷漠是这个女人的外壳。麦瑞勒还在为她们没有告诉她吉塔拉的事情而生闷气,独自坐到另一排去坐着了。厅里近半数人都在讲话,人人都想盖过别人的声音。沐瑞几乎没法听清她们究竟在说些什么,她能听到的全都是胡言乱语。说什么她们马上都要被送去受试炼?艾勒琳一定是昏了头才会说出这种胡话,不过当然啦,她就是那种爱激动的人嘛。布伦达斯更让人哭笑不得,她竟宣称她们都要被送回家,因为吉塔拉死前预言了白塔的末日,没准也是世界末日!最后这一句倒是不假。到今天中午至少会传开一打有关吉塔拉预言的流言,没准已经有一打了呢——在见习生之间,流言比温室里的玫瑰长得快——而沐瑞一个都不想听到。为了保守秘密,她将要像陀螺一样围绕着真相与人周旋,至少别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就把事情说出去了。她希望她能够守住秘密。
“她们究竟是真的知道一些情况……”史汪对她旁边的见习生说。那人是个黝黑苗条的女人,长发直垂到腰,手上纹着黑色刺青。“还是只是在瞎猜啊?”
萨麦尔冷静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答道:“我想应该是瞎猜吧。”
萨麦尔总是不慌不忙,她行事冷静而且深思熟虑。在被擢升为两仪师之后,她很可能会选择褐宗,或者白宗。
她是白塔中的异类,一个亚桑米亚尔,海民的一员。出身海民的两仪师总共只有四位,全属于褐宗。她们之中有两人已经和吉塔拉一样老了。除非天生就能导引或是自学到了一些技巧,否则海民女孩绝不会来白塔。海民们会派一些人把这些女孩送来,然后迅速离去。海民不愿意长期远离大海,而塔瓦隆离最近的海岸有四百里格之远。
然而萨麦尔似乎想要忘记她的出身,至少她从不会谈起海民,除非被两仪师质问。沐瑞还听说她勤奋刻苦,自从来到白塔的第一天起,她就致力于赢取佩戴披肩的资格。然而她并不是非常有天分,她学得并不慢,只是还不够快。她做了八年的见习生,之前已经做了十年的初阶生。沐瑞曾见到她一次又一次地摸索一道编织,最后把它练得如此完美,以至于让人怀疑之前她怎么可能频频失败。不过毕竟人人都有自己前进的步调,而白塔从不会逼人太紧。
坐在前排的一个见习生转过身来,是艾斯琳·努恩,她激动得快要从座位上跳起来了。“我敢说一定是有预言了,吉塔拉在死前作了预言。你们两人今天早上值班是吧?她死的时候你们就在跟前,她究竟说什么啦?”
史汪一下僵住了,沐瑞张嘴正准备说谎,然而塔娜给她们解了围。
“沐瑞说吉塔拉没做预言,艾斯琳。等玉座来了我们就知道她要讲什么了。”她的语气冷淡依然,但并不尖刻。然而艾斯琳还是生气地涨红了脸。
她是白塔中的另一种罕见人物,她是一个图亚桑——匠民。匠民生活在画着艳俗图案的大篷车里,在乡野之间流荡。和海民一样,他们也不愿意收留自学导引的野人。如果一队匠民发现他们的一个女孩有导引天赋,就会调转车头,以马匹能够承受的最快速度前往塔瓦隆。维林两仪师——一个比沐瑞还矮的圆胖褐宗——曾说匠民女孩从来不会尝试自学导引。既然维林是这么说的,真实情况大概也八九不离十。然而艾斯琳的努力程度和萨麦尔不相上下,而且她的天分更好。她只花了五年就戴上了巨蛇戒,沐瑞和史汪也是在同一年升为见习生。沐瑞认为只要再过一年她就能接受试炼了,或许更短。
讲台后的一扇门开了,塔摩拉信步走了出来。她仍穿着前一晚穿过的蓝色裙服,围着代表玉座的长巾。沐瑞第一个看到她进来,立刻站了起来。不一会儿所有人都站起来了,厅内鸦雀无声。很少有人见到过玉座独自一人,当她出现在走廊里时,总是有至少两三个两仪师陪身边。有时仅仅是在向她请求意见的普通两仪师,有时则是与她讨论白塔议会事务的宗派守护者。沐瑞觉得她看起来很疲惫。哦,当然,她的背挺得很直,脸上的坚定神情让石墙也为之让路。然而她目光中透露出的疲倦却与缺少睡眠完全无关。
“为了庆祝塔瓦隆的城防得到了坚守,”玉座说道,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我决定,白塔将会给塔瓦隆每一个在战事期间怀孕的母亲一百金币的奖赏。这个决定现在已经在城里公布了。”
人人都知道玉座讲话的时候绝不可以作声,然而这番话还是引起了几声低语。说话的人就包括史汪,实际上,她是哼了一声。她从来没见过超过十个金币堆在一块,更不要说一百个了。一百个金币可以买一个很大的农场,或者不计其数的渔船。
塔摩拉忽略了下面的失礼行为,继续讲道:“你们中有些人应该清楚,一支军队总是会带有随员,有时可能会比士兵还多。他们之中有一些是部队需要的手艺人,包括盔甲师傅、造箭师、铁匠、蹄铁匠还有修车匠,但是更多的是士兵的妻子们,还有其他女人。因为正是这支军队守住了塔瓦隆,所以我还决定这些随军女子也有资格得到奖赏。”
沐瑞意识到自己正在咬下嘴唇,立即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她真想改掉这个坏毛病。让人看到你正在苦苦思索绝不是什么好主意。至少,她们现在知道塔摩拉准备做什么了,她一定认为那个男孩马上就要出生了。但是光明啊,为什么让所有见习生都知道?
“城外的危险暂时还没有解除,”塔摩拉道,“虽然我今天早上得到的报告说艾伊尔人可能已经开始撤退了。不过在现在的形势下已经可以开始登记母亲的姓名了,至少可以在城墙附近的军营里做一些工作。为了公平起见,我们必须在军队离开之前尽快开始登记名册。如果艾伊尔人真的撤退了,一部分军队也会撤离塔瓦隆。其中一大部分会试图追击艾伊尔人,他们的随员很快就会动身与他们汇合,其他士兵则会被遣返回家。目前还没有一个两仪师回到白塔,所以我准备让你们来完成登记姓名的任务。此外,肯定会有一些女人在被登记到之前就已经离开了,所以你们还要查出那些生下孩子后不知所踪的女人的姓名。你们要记下一切有助于找到她们的信息,比如孩子的父亲是谁,来自哪个城镇或者是哪个村庄,是哪国人,所有这些都要记录下来。为了确保你们不会遇到危险,你们每人都将会有四名白塔守卫护送。”
沐瑞竭力保持安静,差点没被噎住。人群中发出一阵阵惊叹声。见习生被允许离开白塔已经是极罕见了,至于在没有两仪师的陪伴下外出,更是闻所未闻!
塔摩拉宽容地微微一笑,等着人们镇定下来。她显然很清楚她刚才所说的话会惊得她们无法自持。另外,她还听到了一些沐瑞没能听到的窃窃私语。人群恢复了平静之后,玉座继续说道:“我听到某人说她可以用至上力保护自己。阿兰娜,看来有人就要疼得坐不住了,因为她马上就要去向初阶生师尊承认错误。”
听了这番话,几个没有安静下来的见习生乐得咯咯笑,有一两人竟笑出了声。阿兰娜本是个非常害羞的女人,但她很努力地试图表现出一副暴躁的外表。她会跟每个愿意听她讲话的人说她将会加入绿宗——战斗宗派,并且会收一群护法。只有绿宗会收多个护法。当然她们中也每人会收12个。阿兰娜就是这么一个人,总是那么夸张。
塔摩拉拍了拍手,各种笑声立刻就停止了。她的宽容也是有限度的。“你们必须要非常小心,要听从护送你们的士兵的安排。”这次没人笑了,玉座的语气十分坚定。她从不会允许君主在她面前胡来,更不要说见习生了。“艾伊尔人不是塔瓦隆墙外唯一的危险。有些人可能会把你们当作两仪师。你们可以默许这种误会,但是决不要愚蠢到妄称自己就是两仪师。”听者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妄称自己为两仪师违反了白塔最严格的一条律法,这条律法对从未在白塔修习过的女人同样适用。“但是有些恶棍流氓只会注意到你们是年轻女子,他们会认为你们是可以轻易得手的猎物,但若有人护卫,他们就不会这么想了。所以最好让他们打消这种念头,彻底避免这种问题。而且别忘了军队里还有圣光之子。白袍众可以从着装认出你们是见习生,如果能暗中用箭射杀你们的话,他们就会像杀害了一个两仪师一样高兴。”
大厅里本来已经静得不能再静了,然而这番话使得气氛变得更加凝重。沐瑞觉得她能听见旁人的呼吸声,虽然似乎所有人都已经屏住了呼吸。每当两仪师外出失踪之后,人们总是会先想到白袍众。圣光之子们把两仪师咒为“暗黑之友”,宣称凡人接触至上力是渎神之罪,必须处以极刑,并且他们个个都非常乐意担任刽子手。没人知道她们为什么回来帮助守卫塔瓦隆,至少见习生中没有人知道。
玉座缓慢地巡视着人群,最后终于点了点头,为她的警告起到的效果感到满意。“西马房已经给你们备好了马。鞍囊里装有午饭,你们需要的全部物品也都装在里面了。现在你们马上回房间换鞋更衣,你们今天的任务会很漫长,而且会非常冷。光明庇佑你们平安。”这句礼节用语意味着解散。但是当她们开始朝门口走去时,玉座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她补充道:“当你们记下母亲的姓名时,新生儿的姓名和性别也要一并记录,还有孩子的出生日期以及具体地点。白塔对于此事项的记录必须完整。你们可以走了。”这句话她等到最后才说,仿佛并不重要。这就是两仪师在众目睽睽之下隐藏事实的本事,难怪有人说发明了权谋游戏的人是两仪师。
沐瑞忍不住和史汪交换了一个兴奋的眼神。史汪向来讨厌烦琐的文书事务,但此刻她笑得阳光灿烂。她们将会参与搜寻转生真龙。当然,目标只是他的名字和他母亲的名字,但这已经是一个见习生所能奢望的最大冒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