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在玉座起居室的壁炉里跃动,沐瑞仍然冷得发抖,不得不咬紧牙关以防牙齿打战。不过这样她也就不会打哈欠了,就算她昨晚半夜未眠,打哈欠仍然是不应有的举止。墙上挂着色彩鲜艳的冬用挂毯,其图案描绘了花园春景。屋里的温度冷极了,她觉得挂毯上应该覆着冰霜,雕有波浪花纹的房檐下也该悬着冰柱才对。火炉在房间的另一边,它散发的热量并不能温暖整个房间。而且她身后几扇拱形大窗的玻璃窗扉——窗外是俯瞰玉座私人花园的阳台——和窗框契合得并不十分紧密,冷风能从边沿的缝隙中漏进来。每当屋外寒风咆哮的时候,都会有一股阴风穿过羊毛裙服吹拂着她的后背。冷风也会骚扰她的密友史汪。不过,史汪虽是提尔人,但她就算冻死也不会容许自己表现出一丝软弱。沐瑞在凯瑞安的太阳宫里度过了大部分少女时光,那里的冬天也是一样寒冷,但那时她从未被迫站在漏风的窗缝前。寒气从大理石地砖里渗出,溢过伊立安绣花地毯和她的拖鞋。她左手上戴着金质的巨蛇戒,噬尾之蟒象征着时间的永恒和延续,也是导引初学者和白塔的连结的标志。现在这戒指也冷得像冰。当玉座告诉见习生在一边站好,不要打扰她的时候,见习生就必须站在玉座指定的那个地方,并且努力不要让玉座注意到她在颤抖。如果说还有什么比寒冷更糟的,那就是寒风也无法吹散的浓重刺鼻的烟味。这烟味不是来自烟囱,而是来自塔瓦隆附近正在燃烧的村庄。
她集中精力抵御寒冷,尽力忽略烟气带来的不适,还有外面的厮杀。窗外的天空已经是清晨的灰白,过不了多久,战斗又要开始了,也许已经开始了。她想知道现在的战况,她有权过问,因为引发了这场战争的人就是她的大伯。她当然不会对艾伊尔人怀有一丝宽恕之心,他们几乎毁灭了凯瑞安城,还有整个国家,但是她清楚引发战争的罪魁祸首是谁。不过自从艾伊尔人攻打到附近之后,见习生也和初阶生一样被严禁走出白塔的围墙,围墙之外的世界对她们来说仿佛不复存在。
白塔守备司令亚兹·马里德定期送来战况报告,但是只有正式的两仪师才有权阅读这些报告。若你问她们关于战况的问题,只会被告诫“先管好你自己的学业”,仿佛这场自亚图·鹰翼时代以来的最大规模的战争,这场几乎就在她的鼻子底下发生的战争,仅仅只是一件令人分心的琐事!
沐瑞知道现在她还不可能参与到这些事务中来——根本不可能——但是她就是想知道,哪怕能知道现况如何也好。这愿望不太合逻辑,但是直到现在,她还从未考虑过在取得披肩之后加入白宗。
房间的另一端,两个穿着蓝丝袍的女人面对面地坐在一张小写字台的两边,她们所坐的位置同样远离火炉,但似乎完全没有受到烟气和寒冷的困扰。当然了,她们是两仪师,岁月无法在她们的面容留下痕迹,但她们见过的残垣断壁比任何将军都多,这点烟雾不会引起她们的注意。就算面前有一千个燃烧的村庄,她们也能保持从容。作为两仪师,必须学会在必要时控制情绪,压抑内心的情感。塔摩拉和吉塔拉没有流露疲倦。见习生之所以整夜守在这里,因为她们随时会需要人跑腿。两仪师不会像常人一样受冷热影响,她们总是显得不在乎冷热。沐瑞曾试图解开其中的奥秘,每个见习生迟早都会试过。无论她们是如何做到的,都与至上力无关,否则沐瑞就可以看到编织,至少也可以感觉得到。
塔摩拉不仅仅是两仪师,她是艾梅林玉座,两仪师之首。她被立为玉座之前属于蓝宗,但是现在她肩上围巾的颜色包括全部七个宗派的代表色,表明玉座既不属于任何宗派,又属于所有宗派。纵观白塔的历史,有的玉座恪守这条法则,有的则不尽然。塔摩拉的裙服上也饰有着七色线条,不过这种穿着并无必要。七宗派没有一个能在玉座面前占有优势,也没有一个会受到不公的待遇。而在白塔之外,一旦塔摩拉·奥斯普恩雅开口,国王和女王们都要聆听,无论是那些任命过两仪师作为顾问的,还是憎恨白塔的,这就是玉座的权力。君主们可能不会采纳她的建议或者遵循她的教导,但是他们会礼貌地听取她的意见,即使是提尔大君和圣光之子的总司令也不敢无视她的话。她的长发中夹杂着几缕灰色的发丝,戴着一只镶珠宝的银发网,一张方脸总是十分严肃。她可以从容地对付各方君主,但从不滥用自己的权力,无论是在白塔内还是在白塔外,都不会随意动用权威。塔摩拉处事公平且公正——二者通常不是一码事——而且待人十分和善,沐瑞十分仰慕她。而另一个女人,塔摩拉的撰史者吉塔拉·莫若苏,则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类人。她可能是白塔里第二有权势的女人,至少也能和守护者们平起平坐。吉塔拉通常也处事公正,但是她的为人绝对无法用“平易近人”这个词来形容。她衣着之浮华几乎可以赶得上绿宗或者黄宗。她身材很高,体态近乎妖娆,常戴着一串粗重的火焰石项链和一对鸽蛋大小的红宝石耳环。除了巨蛇戒之外,还戴有三只镶珠宝的戒指。她裙服的蓝色比塔摩拉的更深,且是由绸缎所织。她肩上披的撰史者长巾(蓝色的,因为她也是从蓝宗升到这个位置的)几乎和披肩一样宽。沐瑞曾听说吉塔拉仍自认为属于蓝宗,若此言非虚,委实令人震惊。虽然这属于她的个人自由,但人们还是常常私下议论她长巾的宽度问题。
和所有的两仪师一样,在驭使至上力多年之后,吉塔拉的容颜永远不会受到岁月的侵蚀。乍一看去,你可能会认为她只有25岁,或许还要更年轻些。再一看,你又会认为她是一位45岁或者50岁的妇女,虽然不算很漂亮,但面相很年轻。再仔细看一次,你就会明白先前完全看走了眼。了解两仪师的人知道,光滑的、岁月无痕的面孔是她们的标志之一。但大多数人并不了解她们,他们会被她的发色所迷惑。她的头发里插着几把象牙梳,发丝如雪一般洁白。传言道,她已经有三百多岁了,以两仪师的标准来看也是非常的老了。谈论一位姐妹的年龄是非常粗鲁的,即使两仪师也会因此而受罚,初阶生和见习生则会立刻被送到初阶生师尊那里接受鞭笞。但是只想想这个问题便不算什么。吉塔拉还有其他不同寻常的地方,她有时可以作出预言,那是一种道出未来之事的天赋。
预言是非常罕见的天赋,吉塔拉只是偶尔才会作一次预言。但有传言说(见习生的房间里总有很多流言蜚语),在先前的几个月,吉塔拉做过不止一次预言。有些人宣称正是由于她的预言,军队才会在艾伊尔人到来之前就驻扎在城外。当然,见习生中没有人能够肯定,也许两仪师多少会知道一点吧。虽然吉塔拉的预言能力众所周知,但除了塔摩拉之外一般没人知道这些预言的内容。期望在吉塔拉面前听到她做出的预言是不切实际的,但沐瑞仍抱有一丝幻想。然而她和史汪在这里顶替特麦尔和布伦达斯服侍玉座已经有四个小时了,吉塔拉却仍只是坐在那里写信。
她突然意识到吉塔拉花了将近四个小时在这封信上,这时间未免太长了点,而且她连半页纸都还没有写满。她只是坐在那里,笔头悬在米色的信纸上方。仿佛察觉到了沐瑞的想法一般,吉塔拉看了看手中的笔,不满地嘟哝了一句,然后用笔尖蘸了蘸红釉瓷碗中的酒精,以除去上面的干墨迹。显然她已经洗过很多次笔尖了,瓷碗里的液体已经和银边玻璃墨瓶里的墨水一样黑了。塔摩拉面前放着一只烫金皮夹,里面装满了纸张,她似乎正在全神贯注地钻研这些书页里的内容,但是沐瑞从没见过她翻动过任何一页。两位两仪师的神情非常镇定,但是她们的内心里显然并不平静。这让沐瑞也感到不安,她紧张地咬了下嘴唇,又忍下一个哈欠,心里仍然充满疑惑。
今天一定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才令她们如此忧虑。昨天沐瑞还在走廊里遇到过塔摩拉,那时她看上去就像是全世界最自信的女人。困扰她们的也许是塔外已经持续了三日之久的惨烈厮杀吧。如果吉塔拉的确预见了这场战斗,并做过预言的话,那会是关于什么的呢?猜是猜不出来的,只有细心的推理才能解开秘密。也许她预言了艾伊尔人会渡过河流攻入城内?不可能,三千年以来,一个又一个曾经繁盛的国家相继衰落,连鹰翼的帝国也在纷飞的战火中陨落,但是没有一支军队能攻入塔瓦隆的城墙之内,它的城门从未被攻破过,而且在这三千年中甚少有军队曾试图攻打塔瓦隆。那么,也许这场战斗会引发另一种形式的灾难?又或者它是避免灾难的关键所在?除了塔摩拉和吉塔拉,两仪师现在都在白塔外面——虽然有的可能在入夜之后回塔了。传言说,伤员实在太多了,以至于几乎没有治疗天赋的两仪师也必须参与救治。然而没有一个两仪师会坦率地点明她们的任务。两仪师不能说谎,但她们的话总是模棱两可,经常会造成错误的印象。两仪师不可以使用至上力作为武器,除非她或她的护法遇到了危险。在兽魔人战争期间,两仪师曾与暗影生物和暗黑之友的军队交战,不过从那以后她们再也没有参与战斗。但是也许吉塔拉的预言是两仪师必须插手才能避免灾难?那又为什么要等到第三天呢?难道这个预言竟会是如此详细,连日期都指明了吗?如果两仪师更早就投入了战斗,那么……
沐瑞从余光中瞥见史汪在冲她微笑,笑容让她那精明强干的容貌更漂亮了,明亮的蓝眼睛闪闪发光。她比沐瑞高出近一手,几乎和沐瑞一样白皙,沐瑞以前曾因为周围所有的女人都比她高而困扰,后来她就习惯了,但她还是对身高很敏感。史汪穿着正式的见习生裙装,一举一动都透着沐瑞永远无法企及的自信。她身着雪白的高领裙服,褶边和袖口上饰有七彩条纹,和玉座长巾上的图案类似。沐瑞无法理解白宗的姐妹如何能够忍受永远只能穿白色,看上去就像在服丧一样。对于她来说,作为初阶生最令人痛苦的就是一天到晚都只能穿平淡无奇的白衣。不过话说回来,练习控制情绪可能更难一些。无法控制情绪时不时还会给她带来麻烦,不过第一年过后就好多了。
“我们会搞清楚的。”史汪说,她匆匆地瞥了一眼塔摩拉和吉塔拉。她们没有任何反应。吉塔拉的笔尖仍然悬在信纸的上方,墨水已经快要干了。
沐瑞不禁也微笑了起来,史汪有一种魅力,可以让她愁眉顿展、破涕为笑。这一笑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她赶紧扭头看了看玉座和撰史者有没有注意到她。还好,她们仍在沉思中。她转头又看见史汪用手捂住了嘴,正双目圆睁地瞪着她,她这表情差点让沐瑞笑出声来。
最初沐瑞自己也感到奇怪,史汪竟能成为她的密友。在初阶生和见习生中,最亲密的朋友要么非常相似,要么完全不是同一类人。在某种程度上,她和史汪也有相似之处,她们的父母都已经故去。母亲在她们很小的时候就死了,父亲则在她们离家之后没过多久也离开了人世。她们都属于天生就拥有导引能力的那类人,这是比较罕见的。无论是否曾经试图学习导引,她们迟早都会开始导引至上力。不是所有女人都有机会学习导引的。
但除此以外,她们在来到塔瓦隆之前的生活没有多少共同之处,而这不仅仅因为史汪出身寒微而她出身高贵。在凯瑞安,两仪师是受人尊敬的,沐瑞在动身前往白塔之前,太阳宫特地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舞会为她送行;而在提尔,导引是被禁止的,两仪师是不受欢迎的。在某位两仪师发现史汪可以导引的当天,她就被捆绑着扔上了一艘航往塔瓦隆的船。她们之间的差异何其之多,但大多都无关紧要。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史汪在来白塔之前就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她很擅长破解谜团,而沐瑞却并不精于此道。史汪向来无法忍受马匹,而沐瑞则很喜欢骑马。史汪学习新东西的速度常常令沐瑞震惊。噢,不是指学习导引。她们的名字在同一天登入初阶生名册,在导引学习上携手共进,甚至在同一天通过了见习生的测试。但是,沐瑞受过贵族式的教育,学过从历史到古代语的所有课程,她可以毫无困难地阅读和使用古代语,因而被免去了这一部分课程的修学。而作为提尔渔夫的女儿,史汪刚到白塔的时候基本认不了几个字,也不会做哪怕是最简单的算术。但是从那时起她就像沙子吸水一样努力地汲取知识。现在她已经能向初阶生讲授古代语了,至少可以代上最初的几堂课。
史汪·桑辰被树立成为所有初阶生的模范和榜样,哦,她们两人都是榜样。除了她们以外,还有一个女人用三年时间就完成了初阶生的训练。她就是爱莉达,一个令人嫌恶的女人,作为见习生她也只用了三年就被晋升为两仪师,这是一项傲人的成绩。不过她们有机会与她比肩。沐瑞非常清楚自己有弱点,但是她认为史汪会成为一名完美的两仪师。
她不禁暗自念起一句话:耐心是呆子的美德。这时窗扉被风吹得嘎嘎作响,又一阵冷风袭来。她身上穿的单衣完全抵挡不了寒风,她不禁叫出了声。
塔摩拉转过头向窗户这边望过来,然而引起她注意的并非沐瑞。远方突然传来的号角声,数十只号角齐声吹响,不,有数百只。如果在白塔这里都能够听到的话,肯定得有几百只。一定发生了非常紧迫的情况。玉座猛地合上了她面前的皮夹。“沐瑞,去查查有没有从战场上送来的消息。”她语气平稳,但语调里有种不易察觉的紧张,“史汪,沏些茶。快点,孩子。”
沐瑞眨了眨眼。玉座在担心什么事情?但是她现在只能照做。“如吾母所愿。”她和史汪齐声答道,丝毫不敢迟疑,一同行了大屈膝礼,然后转身向壁炉旁边的前厅走去。门旁的桌子上放着一只镂金的银壶,下面垫着草编的垫子,旁边还有一只茶叶罐、一坛蜂蜜、一小罐牛奶和一只大水罐,这些器皿都是银质的。桌上还有一只托盘,上面放着几只精致的海族瓷杯。沐瑞感到了一阵轻微的刺痛,她知道史汪已经向真源敞开,拥抱了阴极力——至上力的女性一半。一般情况下,借助导引来完成杂务是不被允许的,但是玉座说了要尽快。史汪已经备好了一道微弱的火之能流以便烧水,塔摩拉和吉塔拉都没有阻止她。
玉座起居室的前厅并不大,只有少数客人会在这里等候玉座接见。通常,她会在白塔的正厅或是隔壁的书房里接见来宾,很少在私人房间里会客。前厅里略有暖意,因为它就在起居室壁炉的后面。屋里只有一张雕工朴素的大椅,虽然它很沉,但是瘦弱的艾琳·瓦瑞尔还是设法把它搬到了镀金的座灯旁边,这位值班初阶生想要在更亮一点的地方读书。此刻她正专注地读着一本木制封面的书,没有留意起居室的门,也没有听到沐瑞踩在流苏地毯上的脚步声。
沐瑞走到她的身后,从她肩头上瞥去,本来她早就应该感觉到沐瑞的存在。她来白塔那年已有18岁,而后又在这里度过了七年,早就不是小孩子了。但是不管年龄多大的初阶生都会被当作孩子对待,而且见习生也总是被两仪师唤作“孩子”。沐瑞在刚进房间的时候就感觉到了这个“孩子”的导引天赋。现在离得这么近,艾琳肯定也可以感觉到她。一个有天赋的女人没法悄悄靠近任何可以导引的女人,除非后者因为某些事情而分了心。
从艾琳肩后一瞥,沐瑞立刻就认出了那本书——《火焰之心》,一本爱情故事集。白塔拥有全世界最大的图书馆,收藏有几乎所有曾经付印的图书。但是这一本不适合给初阶生阅读。见习生则在阅读书目上有更多的自由,到了这个阶段,她们已经意识到自己仍未曾老去的时候,就会眼看着丈夫衰老死去,而儿女和孙辈们,甚至重孙辈们也将步之后尘。而初阶生是不应该考虑男友和爱情这类事情的,也不该接触男人。如果一个初阶生试图和情人私奔的话,那她的初阶生生涯就全毁掉了,如果她怀了孕的话,甚至会更糟。初阶生训练中的种种艰苦都是有意为之,与其让你成为两仪师,然后又在惨痛的失败面前崩溃,不如在初阶生阶段就逼迫你放弃退出。两仪师会面临更多的艰难,有孩子的女人几乎是不可能面对这些考验的。
“你应该去找本更适合你读的书,艾琳。”沐瑞语气淡然地说,“而且不要忘了你的职责。”
还没等沐瑞说完,艾琳就惊叫一声,猛地站了起来,那本书翻了几个跟头砸到地上。这女孩来自安多,身材并不算高,但是沐瑞仍然要抬起头才能直视她的双眼。艾琳发觉来人是沐瑞,稍稍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没有掉以轻心。在初阶生眼里,见习生的权威仅次于两仪师。艾琳提起朴素的白裙,匆匆屈膝行礼。“如果有人进来的话我肯定能看到的,沐瑞,茉瑞安两仪师说我可以看书。”她稍稍歪过头,一手捋着头上扎着的白色发带。初阶生的衣着从头到脚都是白色的,就连脚上皮拖鞋也是白色的。“为什么这本书不适合我读呢,沐瑞?”她比沐瑞要大三岁,但巨蛇戒和缎带裙服在初阶生眼里都是学识的象征。然而不幸的是,某些话题总是会让沐瑞感到尴尬。如何表现得体便是其中之一。她捡起掉在地上的书,递给伊琳。“如果你还书的时候被图书馆发现书弄坏了,她们会非常恼火的。”如果一个两仪师不想正面回答问题,她就会这么回应。沐瑞感到十分满意。在获得披肩之前,见习生常常会模仿两仪师的言谈举止。但只有在初阶生面前摆这种架势才是安全的。偶尔有人会试图对仆人们装装样子,但是那只会招来耻笑。仆人们很清楚,在两仪师眼里,见习生的地位比真正的两仪师可是低了不止一点,只比初阶生稍稍高一点而已。
正如沐瑞所希望的那样,艾琳急忙翻开手里的书检查损坏的情况。于是沐瑞立即接着问了下去,以免她再次提出那个尴尬的问题,“孩子,有来自前线的新消息吗?”
艾琳惊得双眼圆睁,“你明明知道如果有消息送到的话我肯定会立刻送进屋里的,沐瑞,你明明知道的!”
沐瑞的确是知道的,塔摩拉也是知道的。但是,撰史者和守护者们也许可以指出玉座命令中的荒谬之处——至少沐瑞是这么认为的——见习生却只能照吩咐行事。不过初阶生同样没有资格指出一个见习生的问题中的愚蠢之处。“艾琳,这是你应该有的态度吗?”
“我错了,沐瑞。”艾琳悔悟地说,连忙又行了一个礼,“我到这里值班之后一直没有消息送来。”她又歪过头,问:“吉塔拉两仪师有做过预言吗?”
“回去看你的书吧,孩子。”这句话刚一出口,沐瑞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这指示和她之前说过的话矛盾了,不过现已经来不及改口了。她立刻转身离开,希望艾琳没有注意到她突然泛红的脸颊。她快步离开前厅,竭力维持着庄重的姿态。不管怎么说,初阶生师尊准许她在这里看书了。图书馆也准许她借走这本书了,除非她是从见习生那里转借的。但是沐瑞还是不想在别人面前说蠢话。
沐瑞回到起居室,关上正门。茶壶嘴里冒出缕缕水汽,水罐里的水也烧开了。史汪身上的微光也已经消失了。在至上力的作用下,水很快就能烧开,其诀窍是要防止蒸汽溢出来。史汪已经在两只绿杯里倒满了水,正在往其中的一杯里面兑蜂蜜。另一杯则要加牛奶。
史汪把加好了蜂蜜的那一杯递给沐瑞。“吉塔拉的。”她轻声道,然后又用更小的声音嫌恶地说:“她喜欢像糖浆一样甜的味道,她要我不要吝惜,多多地放!”瓷杯在沐瑞手里稍稍有点烫,等她走到房间另一头,把杯子送到吉塔拉的写字桌旁之后,温度就刚刚好。吉塔拉不耐烦地用手指敲着桌面。摆在炉台上面的黑木挂钟敲响了晨起的钟声。远方的号角声仍未停息,沐瑞觉得号音听上去异常狂乱,不过可能这只是她自己的想象吧。
塔摩拉站在窗前,凝视着窗外正在逐渐变亮的天空。她怔怔地望着窗外,直到史汪向她行了屈膝礼,递上茶杯后,才转过身来。看到沐瑞,她没有去接茶杯,而是问道:“有什么消息,沐瑞?你该知道不可拖延的吧?”她心里一定紧张极了,否则不会说出这种话的。她肯定知道不管有什么消息沐瑞都会立即禀报的。
此时沐瑞手里还拿着吉塔拉的茶杯,还没等她回话,撰史者猛然站了起来,重重地撞到了写字桌,碰翻了墨水瓶,洒了一桌子墨水。她颤抖着,双手僵硬地垂在身体两侧。她向沐瑞身后望去,双眼圆睁,目光里充满了恐惧——纯然的恐惧。
“他又一次重生了!”吉塔拉喊道,“我感觉到他的存在了!真龙在龙山山坡上第一次的呼吸!他来了!他来了!光明救救我们吧!救救这世界吧!他躺在雪地里,哭声震天!他的光芒像太阳一样耀眼!”
喊完最后一个字,她虚弱地叹了口气,然后倒在了沐瑞的怀里。沐瑞丢掉茶杯,想要扶住她,但是吉塔拉比她高多了,结果她们两人都摔倒在了地毯上。沐瑞拼命用膝盖顶住撰史者,才没有被她压在下面。塔摩拉立刻冲过来跪在她身旁,丝毫不顾墨水正从写字桌上汩汩淌下。她周身散发出阴极力的光芒,一道汇合了魂之力、火之力和风之力的编织立刻编成。她双手扶着吉塔拉的头,将编织送入不省人事的撰史者体内。然而那编织并非用于治疗,而是用来探查生命迹象的。沐瑞希望撰史者体内至少还留有一丝生命的迹象,一丝玉座可以重新点燃的火花。但看到吉塔拉直愣愣的无神的双眼,她明白了玉座为什么没有先尝试施救。至上力可以医好任何疾病,治愈一切伤痛,除了死亡。撰史者所写的东西已经被满桌流淌的墨水浸透了——真是奇怪啊,在这种时候,她竟还会去留意这么微不足道的细节。
“不要走啊,吉塔拉,”塔摩拉柔声说,话里透出深入骨髓的疲倦,“不要是现在,现在正是我最需要你的时候。”
过了一会儿,她缓缓抬起头,盯上了沐瑞,沐瑞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传言道塔摩拉瞪视可以吓退磐石,沐瑞现在信了。玉座又扭头向史汪那边看过去,史汪还站在窗边,双手捂嘴,她刚才端着的茶杯躺在脚边的地毯上。玉座如炬的目光让她也猛地打了个颤。
沐瑞看了看她之前拿过的茶杯,还好它没碎,她想,海族制作的瓷皿非常昂贵——唉,当你真的不愿意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你的思绪就会跟你玩捉迷藏……
“你们两人都够聪明,”塔摩拉终于说道,“而且都不聋,真可惜啊。你们都听到吉塔拉刚才的预言了。”这话听起来像是询问,于是她们都点头称是。塔摩拉叹了口气,这似乎不是她希望得到的回答。
玉座从沐瑞怀里抱走了吉塔拉的遗体,小心地把她安放在地毯上,抚平了她的头发。过了一会儿,她抽下了吉塔拉肩上宽大的蓝色长巾,仔细叠好,然后用它盖住了撰史者的脸。
“吾母,若您准许的话,”史汪用沙哑的嗓音说道,“我可以让艾琳去找撰史者的佣人来处理她的后事。”
“不行!”塔摩拉喊道,她如炬的目光扫视着二人,“我不准你们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无论如何都不许说。必要时可以说谎,就算是对两仪师说谎也可以。吉塔拉去世之前没有说过一个字,听明白了吗?”
沐瑞急忙点头,她瞥到史汪也在拼命点头。她们还不是两仪师,可以说谎,虽然她们总是在模仿两仪师的言行,但偶尔还是说过假话。然而她们还从未被命令说谎,尤其是对两仪师说谎,而且还是玉座亲自下的令。
“很好,”塔摩拉疲惫地说,“叫——值班那初阶生叫艾琳?——叫艾琳进来。我会告诉她到哪里去找吉塔拉的佣人。”显然她们还要确保艾琳没有偷听到门里发生的一切。“她来了以后,你们就可以走了。记住!一个字都不许说!不能跟任何人说!”听她如此反复强调感觉有点怪,玉座的命令本来就是要当作誓言一样遵守的,无须强调。
我希望能听到预言,最后一次屈膝行礼的时候沐瑞想,于是就听到了世界末日的预言。现在她想,要是自己能在许愿之前三思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