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呼啸的夜晚,风吹过冰雪覆盖的土地。在过去的三天里,人们在这片土地上争斗厮杀。空气十分清冷,岚胸甲的冰冷足以渗过外套。没有风吹过的时候,他呼出的水汽会在面前变成雾。天空中的黑暗正开始退去,遍布夜空如钻石粒般的亿万星辰正在渐渐黯淡下来。一弯月牙低悬在天边,黯淡的月光依稀照出营地守卫的身影。营地驻扎在橡树和羽叶树遍生的林地间,他们没有点燃营火。火光会把他们出卖给艾伊尔人。早在这场战争之前,为了履行对朋友的责任,他曾在夏纳边境上和艾伊尔人作战。在白天,对付艾伊尔人已经很难了,在晚上和他们作战就如同抛硬币赌命。有时候,他们甚至不用火光也能发现你。
岚戴着铁手套的手按着入鞘的剑,裹紧斗篷,在齐膝的雪中继续巡视岗哨。那是一把古老的剑,在暗影战争期间由至上力铸成,那个时代在世界崩毁之前,暗帝能够触碰世界。除了两仪师知道的一些历史之外,留下的只有传说了。然而这把剑本身就是无可否认的证据。它不会折断,永远不需要磨砺。千百年来剑柄已经被更换过无数次,但是剑刃却没有一点瑕疵。在过去,它曾是马吉尔国王的佩剑。
他又经过一个岗哨,值守的士兵是个身材矮粗的家伙,裹着一件黑色的长斗篷,戴着手套。他正靠在一棵大橡树上,头歪在胸前。岚拍了拍哨兵的肩膀,那人猛然抬起头,差点把手中的角制马弓丢了。他斗篷的兜帽滑落下来,露出一顶锥形钢制头盔,他马上把兜帽拉起来。在暗淡的月光下,岚看不清护面里的那张脸,但是他认识这个人。岚自己的头盔没有护面,按照逝去的马吉尔的样式,额前顶着一轮钢制的新月。
“我没睡着,大人。”那人急忙说道,“只是稍微休息一会。”他是个棕色皮肤的多曼人,听起来有点窘迫。他理应感到窘迫。这不是他第一次参加战斗,更不是第一次面对战争。
“艾伊尔人可以用割开喉咙或者刺穿心脏的方式把你弄醒,巴斯拉姆。”岚淡然地说道。只要能保持语调坚定自信,平静的语气会比高声呵斥更能让人用心听从。“也许身后没有树的诱惑会对你有好处。”岚忍住没有继续说下去,即使艾伊尔人没有杀掉他,在一个地方站立太久也会导致冻伤。巴斯拉姆知道这点,阿拉多曼的冬天几乎和边境诸国一样寒冷。
多曼人喃喃地道歉,手碰头盔向岚敬礼,然后走到离树干三步远的地方。现在他站得直直的,双眼凝视着黑暗,并时不时挪挪脚,以防脚趾生出冻疮。传言说,河边有两仪师提供治疗,她们可以治好伤口,驱散疾病,让病人康复如初。但是除了这种医术之外,通常只有截肢才能让已经生出黑疮的病人保住性命。不过,除非绝对必要,最好不要和两仪师扯上关系,否则若干年后,你会发觉自己已经落入了某个两仪师的控制之中。两仪师考虑得很长远,而且很少顾及旁人。这是岚想要避开她们的原因之一。
巴斯拉姆恢复了警觉,但能够持续多久?岚希望能弄清楚,但是再给这多曼人下更多命令已经没有意义了。疲倦已经渗入他麾下所有士兵的骨髓之中,就像名号响亮的大联盟中的所有士兵一样。看来人人都近乎筋疲力竭了。不管战场有没有降雪,战斗都会消耗大量体力,让人精疲力尽。即使偶尔有机会休息一会儿,肌肉也会因为长时间紧绷而痉挛,过去的几天中他们很少有机会好好休息。营里驻扎着三百多人,超过四分之一的人只要命令一来就要站岗——在对抗艾伊尔人的时候,岚希望岗哨越多越好。他还没有走出两百步,又弄醒了三个哨兵。其中一人什么也没靠,站着就睡着了。杰姆的头是抬着的,眼睛是睁开的。一些士兵懂得这种伎俩,尤其是杰姆这样的老兵。岚打断了胡子灰白的老兵的争辩——他说他站得直挺挺不可能睡着。岚向杰姆保证,如果老兵再睡着,他的战友们都会知道。
一时间,杰姆惊讶得把嘴张得老大,他重重地咽了口唾沫,“不会再犯了,大人。我要是再睡着,就让光明烧了我!”他听上去无比真诚。有些人也许会担心战友们会把危害大家安全的人揍个屁滚尿流。但从杰姆的同伴来看,他可能更害怕被抓到时的羞辱。
岚走开了,他发现自己咯咯笑了起来。他平时很少笑,为这么一件事发笑也挺傻的。但是笑一笑总比为无力改变的事操心要好,比如疲倦的卫兵在岗位上打瞌睡,比如伤亡。
他突然停住了脚步,高声说道:“布卡马,你鬼鬼祟祟在干什么?打早上起你就一直跟在我后面。”他身后传来一声惊讶的咕哝。毫无疑问,布卡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安静了,确实很少有人能察觉他的靴子踩在雪上的细微的咯吱声,但是他本该清楚岚是能听到的。毕竟他也是岚的老师之一,他给岚上的第一堂课就是时刻注意四周的情况,即使是在睡觉的时候也要保持警惕。对男孩来说,这不是一项容易掌握的技能,但只有死人才会放松警惕。在边境国之外的妖境,放松警惕很快就会招致死亡。
“我在替你注意后面的情况。”布卡马粗声说道,大步赶上岚,“不管你有多小心,戴黑纱的艾伊尔暗黑之友还是可以摸到你背后,割了你的喉咙。你把我教给你的东西全忘了吗?”布卡马是个粗犷的人,他肩膀宽阔,比大多数人都要高大,几乎和岚一样高。他戴着马吉尔式的头盔,头盔上没有顶冠,虽然他完全有资格戴上。他更关心自己的责任而非权利,这是值得称道的品质,但是岚还是希望他不要完全忽视自己的权利。
马吉尔覆亡之时,20个人被委以重任:护送尚在襁褓中的亚岚·人龙逃向安全之地。只有五人在逃亡中存活,他们将襁褓中的岚抚养长大,训练他作战的技巧。如今,布卡马是五人中仅存于世的一个。按照传统的风俗,他将头发修剪至齐肩,他的头发已经灰白,但背脊仍然挺直,臂膀坚实,蓝色的眼睛明亮锐利。马吉尔传统已经深深地融入了布卡马的血液之中。他用一条皮绳编成的窄带束住头发,绑在额前,几十年的岁月在他的额前留下了一道永久的勒痕。几乎没人还会佩戴海多力了,岚是个例外。他会戴着它直到死亡来临。岚向北望去,向他遥远的故乡望去。把那样一个地方当作故乡,别人都会感到非常奇怪。但是自从来到南方之后,他总是能感到它的召唤。
“没忘光,我还能听到你的动静。”岚答道。天色尚暗,他看不清布卡马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但他知道布卡马正怒目而视。在岚的记忆中,这位亦师亦友的同伴即使在赞许他的时候,脸上也从未有过其他表情。布卡马仿佛是由钢铁铸成,意志坚若磐石,灵魂时刻承受着责任的重担。“你还是认为艾伊尔人效忠暗帝?”
布卡马做了个避邪的手势,就好像岚直呼了暗帝之名撒丹一样。他们都曾见过灾厄降临到大声说出那个名字的人头上,布卡马更是相信只要想到它就会引来暗帝的注意。暗帝和所有的弃光魔使都被封印在煞妖谷,岚在心中默诵祷文,愿我们在创世主的手中受到光明的庇佑。岚并不相信想到暗帝之名就会招致灾祸,但面对暗影时,未雨绸缪总比事后遗憾要好。
“如果他们不是暗黑之友,我们干吗还要留在这儿?”布卡马酸酸地说道,岚略有点惊讶。布卡玛经常抱怨,但是只会对琐事或对将来发发牢骚。他从不抱怨当下。
“我已承诺要留守此地,直到战争结束。”岚温和地回答。布卡马抹了抹鼻子,他的嘟哝声好像有点窘迫。承诺必须如同以光明的名义立下的誓言一样得到履行,否则就是一句空话,这正是他曾教给岚的另一个忠告。
当艾伊尔人突然从那座名为“世界之脊”的高山后面涌出时,他们的确像一群暗黑之友。他们烧掉了宏伟的城市凯瑞安,在它的国境内肆虐。在那之后的两年中,他们侵扰提尔和安多,一直杀入塔瓦隆城外的这个战场。自从亚图·鹰翼的帝国分裂成现今的这些国家之后,艾伊尔人还从未离开过那片被称为“艾伊尔荒漠”的不毛之地。在帝国分裂之前,他们可能也曾入侵过,没人敢肯定。也许只有塔瓦隆的两仪师除外,但白塔的女人们如往常一样守口如瓶,只有在她们愿意的时候才会透露一星半点。而在塔瓦隆之外,许多人声称他们发现了历史运转的模式。从世界崩毁到兽魔人战争相隔了一千年,至少大多数历史学家都是这么认为的。这些战争摧毁了当时存在的国家,暗帝虽然已经被封印,没有人能否认是他在背后操纵着战争,也没人能否认他操纵过暗影战争,一手制造了世界崩毁和传奇时代的终结。兽魔人战争过去了一千年,亚图·鹰翼建立起一个帝国,他死后,帝国也在百年战争中毁灭了。有的历史学家声称他们发现这场战争中也有暗帝的影响。而现在离鹰翼的帝国覆亡也有将近一千年了,于是艾伊尔人来烧杀毁灭了。这肯定有一种规律。暗帝一定在操纵这些战争。倘若岚从未相信这种理论,他永远也不会来到南方。现在岚已经不信了,但是他已许下了承诺。
岚扭动着靴子里的脚趾。无论是否习惯寒冷,在雪中站立过久会让寒气渗入双脚。“走吧。”他说,“我敢说还得叫醒一打人,也许两打。”然后还得再转一圈才能把其他人也叫醒。
然而没等他们迈出一步,便听到一阵踏在雪上的马蹄声,他们警觉地停下了。岚把手移到剑柄上,下意识地松了松剑鞘里的剑,他听到钢铁摩擦皮革的微弱声响,布卡马也照做了。他们不担心会遭到攻击,因为除非绝对必要,艾伊尔人从不肯骑马。在这个时候独自骑行的人只可能是信使,不过这些天,信使很少带来好消息,晚上尤其不会。
骑手和马匹的身影渐渐从夜幕中显露出来,跟着一个徒步的瘦弱身影:从他带着的马弓来看应该是个哨兵。那匹马的脖颈曲线有着提尔纯种马的特征,骑手显然也是提尔人。他身上的玫瑰气味顺风飘来,这气味源自他那油亮的山羊胡。此外,他的头盔顶上有一道高耸的脊,其阴影遮住了他的窄脸,其他国家的人都不会戴这种头盔。头盔上插着的一根白色短羽表明他是个军官。不管他的军衔有多低,让军官来充当信使也很不太正常。那人蜷缩在高马鞍上,紧紧地裹着一件黑色斗篷,像是在发抖。提尔远在南方,它的海岸永远不会落下一片雪花。岚不是很相信这些描述,不管书上怎么说,他总要亲眼见到才会信服。
“大人,就是他。”哨兵用粗哑的声音说道。他是个头发斑白的沙戴亚人,名叫拉金。一年前艾伊尔人的箭刺穿了他的喉咙,给他留下了粗哑的嗓音和一道参差不齐的伤疤。醉酒后他常会向人炫耀这道伤疤,他认为自己能活下来真是幸运。的确如此,但不幸的是,他相信既然这次侥幸生还,下次一定也可以逃过死劫。他经常冒险,即使是在没喝醉的时候也喜欢吹嘘自己的运气。这种行为非常愚蠢,嘲弄命运没有任何意义。
“人龙大人?”骑手在岚和布卡马面前勒住马,在马鞍上犹疑不决地打量着他们。令他犹疑的显然是他们未经装饰的盔甲,还有朴素羊毛织成的、略有磨损的外套和斗篷。衣服上做点刺绣固然不错,但是有些南方人却把自己打扮得像挂毯一样华丽。提尔人的斗篷下面应该还穿着镀金胸甲和以族色条纹装饰的绸缎外套。他的高筒靴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显然是镶了螺旋形的银饰。不管怎样,提尔人还是一口气说下去了,“光明烧掉我的灵魂,我敢肯定您离我们最近,但是我都快要以为永远也找不到您了。艾玛瑞斯大人正带领六百士兵追赶大概五六百个艾伊尔人。”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奇怪的是,他们在往东跑,正在逃离河岸。不管怎么说,雪虽会阻碍我们行进,但也会让他们减速,艾玛瑞斯大人认为,如果你们在那座叫铁钩岭的山丘上阻击,他就可以从后面像铁锤敲打铁砧一样彻底击溃他们。大人认为他们没法在清晨之前逃到那里。”
岚抿紧了嘴,这些南方人的礼貌观念真是奇特。他在说话之前没有下马,没有报上姓名,一般而言,客人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自报家门。因此岚也不能报上他自己的名字,否则就显得自己好夸耀。而且这话说得好像他们不知道向东前进就会远离爱瑞尼河,虽然这一句只是不慎失言,但其他的话都很粗鲁。布卡马没有动,但是岚还是按住了他持剑的手,他的老朋友有时候很容易动怒。
铁钩岭与营地的距离超过一里格,而且夜色已然开始淡去,岚还是点了点头。“告诉艾玛瑞斯大人,我会在第一道曙光出现的时候到达,”他告诉那骑手。他不熟悉艾玛瑞斯这个名字。但是联军数目如此之众,有将近二十万士兵,来自十几个国家,还要加上塔瓦隆的白塔卫兵,甚至还包括属于圣光之子的一支队伍,他最多只能记住少数几个人的名字。“布卡马,把他们叫醒。”
布卡马大声地哼了一声,挥手示意拉金跟上,大步向营地走去,边走边大喊道:“起来备马!要出发了!都起来备马!”
“尽快赶到,”没有自报家门的提尔人说,语气里有一丝命令的味道,“要是艾玛瑞斯大人向艾伊尔人冲锋的时候狙击没有到位,他会很失望的。”他似乎在暗示岚会为这个艾玛瑞斯的失望而后悔。岚在脑中唤出一簇火焰的影像,将所有的情绪都投入其中,不光是愤怒,还有其他所有的情绪,直到他仿佛是飘浮在虚无之中。经过多年的练习,他只需一次心跳的时间就可以达到“唯一”。在这种状态下,自己的肉体仿佛变得遥远了,但是却能和脚下的大地合为一体,和夜晚合为一体,和他的剑合为一体——不过他不准备拔剑砍倒这个毫无礼貌的傻瓜。“我说过我会按时到达,”他不动声色地应道,“我说到做到。”现在他根本不想知道那人的姓名了。
提尔人在马鞍上草草地鞠了一躬,然后掉转马头,一踢马腹匆匆离开了。
岚继续让“唯一”包裹着他的思绪,以确保自己的情绪能够完全平静下来。在愤怒中加入战斗是极其不明智的。愤怒会使人变得眼界狭窄,做出愚蠢的决定。那家伙是怎么活到今天的?要是在边境国,他一天之内就能挑起十几次决斗。岚等到自己完全平静下来,几乎和“唯一”一样冷静之后,才转身回营。现在提尔人那张阴影之下的脸不再使他愤怒了,很好。
他走到林中营地的中央,在外人眼里,那里像个被踢翻的蚂蚁窝。而对于懂行的人来说,一切都是井井有条的,没人说闲话,也没人乱跑。帐篷不需要拆,因为在战斗中驮畜会成为累赘。一些人已经上马,穿好了胸甲,戴好了头盔,他们手中的长枪上镶着超过一尺长的钢头。其他人大多在绑马鞍,或在把镶皮革的马弓和装满的箭囊绑到马鞍后面。动作慢的人在艾伊尔战争的第一年中就已经死了,他们大多来自沙戴亚或者坎多,还有一些多曼人。有些马吉尔人也来南方了,但是岚并不统领他们,即使是在这里。布卡马和岚并肩作战,但是他无须听从岚的命令。
岚遇到布卡马的时候,他正手持长枪,牵着他那匹名叫日矛的沙色阉马,身后跟着还没长胡子的青年卡乃金。卡乃金正小心地牵着岚的马“猫舞者”。这匹红棕牡马还没有完全驯好,但是卡乃金在照料它的时候已经足够小心。没训练好的战马也是一件可畏的武器。当然,这个坎多青年也不像他那张青涩的面孔一样单纯,他是个称职的、经验丰富的士兵,使弓的技术尤其好,他也是个快乐的战士,战斗时常常会大笑。他现在也在微笑,因为另一场战斗又快要开始了。猫舞者甩了甩脑袋,它也不耐烦了。
不管卡乃金的经验如何丰富,岚在接过缰绳之前还是仔细检查了一遍马鞍。没有绑紧的马鞍可能像刺来的矛一样让你迅速丧命。
“我已经把今天的作战计划告诉他们了,”布卡马嘟囔着,卡乃金已经去牵他自己的马了,“但敌人是艾伊尔人,铁锤如果没有及时赶到,铁砧就会被捅成筛子。”他从来不会在士兵面前抱怨,只会对岚发牢骚。
“而如果在铁锤发动攻击的时候铁砧没有到位,铁锤也会被扎成刺猬。”岚翻身上马。现在天空已经灰白了,不过天色仍然很暗,只有稀疏的几颗星星仍在闪耀。“我们必须拼命赶路,才能在第一道曙光出现之前赶到铁钩岭。”他提高了声调,“上马!”
于是他们催马狂奔,骑了足有半里,然后减慢速度,下马牵着马快步前进,然后再次上马急行。传奇人物可以骑马疾驰十里甚至二十里,但现实中,即使没有积雪,狂奔四五里路就会让半数马匹折断腿,另一半也会在到达铁钩岭后筋疲力尽。黎明将至,四下一片寂静,只能听见马蹄和靴子踩在雪壳上的吱嘎声、马鞍皮革摩擦的声音,偶尔还有一两个踢到雪里石头的士兵的嘟哝和咒骂。没人把喘气的工夫浪费在交谈或者抱怨上。他们经历过很多次这样的行军了,士兵和马匹踏着从容的节奏在大地上飞奔。
塔瓦隆附近的土地基本上都是延绵起伏的平原,点缀着稀疏的树林和灌木丛,大部分树林不算茂密,但是都笼罩在阴影里。不管树林稀疏还是茂密,岚都要仔细观察一遍才让他的人继续前进,而且确保行进时队形整齐。艾伊尔人善于利用各种地形隐藏行踪,大多数人都会认为那些藏身之处连一只狗都躲不了,他们还非常善于从埋伏中突然发起进攻。不过他目前还没看到任何移动的东西,视野范围内的活人只有他所率领的这支队伍,除了他们自己的动静之外,他只能听见猫头鹰的叫声。
当那叫做铁钩岭的低矮山丘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中的时候,东方灰蒙蒙的天空已经变得更加明亮了。山丘长不到一里,光秃秃的顶峰略高过周围地面40尺,但是任何高地势都有利于防御。这座山由北端向南端延伸,呈弧形,到达山顶后这一景色即可尽收眼底,岚让他手下的人在两侧列成一排。天色明显越来越亮,他向西望去,隐约可以分辨出白塔苍白的巨大轮廓,它矗立在塔瓦隆中央,三里格以外的地方。
白塔是世人所知的最高建筑,然而它仍笼罩在一个巨大的阴影里,那座大山在河的另一侧,孤零零地耸立在城外的平原上。即使光线并不充足,这一景象也能尽收眼底。在最黑暗的午夜,你可以看见那座大山挡住了星光。和世界之脊相比,龙山仍然非常巨大,而在这片平原上,它简直硕大无朋,高到直冲云霄,压过云层之下所有的山峰。它那折断的顶峰总是冒出缕缕烟雾。它是希望和绝望的象征,是预言中的山峰。布卡马朝它望了一眼,又做了个辟邪的手势。没人会希望那预言应验,但是,当然,它终究会在某一天应验的。
在铁钩岭之下,略有起伏的土地向西延绵一里多,那里有一片较大的树林,约有半里格宽。林间的积雪被踩踏成了三条纵横交错的小路,大量马匹或步兵曾经从这里通过。不走近一点看,就没法分辨出那些脚印究竟属于谁,艾伊尔人还是所谓的联盟军。只能判断出他们是在两天前的晚上,降雪已经停止的时候经过的。
目前还没有艾伊尔人出现的迹象,但是如果他们还没有改变方向——通常不太可能——他们随时可能从树林中出现。没等岚下命令,士兵们就放低长枪,枪尖压在积雪中,在需要的时候他们可以轻易地举起来。他们取下马弓,从箭囊里抽出箭搭在弓上,但没有把弓拉开。只有新手才以为能够长时间地拉开弓。岚没有带弓,他的职责是指挥战斗,而非攻击某个特定的目标。弓是对付艾伊尔人的好武器,然而许多南方人却对它不屑一顾。艾玛瑞斯和他的提尔兵会举着长枪和剑径直冲向艾伊尔人。有的时候那是唯一可行的战术,但除非事不得已,无谓的牺牲是愚蠢的。和艾伊尔人近身搏斗,伤亡就和桃子的毒素一样无可避免。
他并不担心艾伊尔人看到他们后会撤退。和某些人的想象不同,艾伊尔人不是野蛮的战士,胜局无望的时候也会撤离战场。但是六百名艾伊尔人会认为双方数目对比非常合适,尽管对方有地势高的优势,但他们只需要对付不到四百人。他们会穿过箭雨发动冲击。如果弓手射术良好,一张马弓可以杀死三百步外的敌人,击伤四百步外的敌人。艾伊尔人必须在密集的箭雨中冲过相当长的一段距离。不过,他们也带着兽角和筋做的弓,它和马弓一样有杀伤力。
最坏的情况是艾伊尔人守在对面,双方互射弓箭,不管艾玛瑞斯多快赶到,双方都有杀伤;最好的情况则是艾伊尔人决定要冲过来,在奔跑中他们没法精确地射中目标。至少如果艾玛瑞斯没有迟到的话这会是最有利的情况。接下来艾伊尔人可能会试图攻击侧翼,如果他们知道后面有人追击的话,那就真是捅了马蜂窝了。不管怎样,当艾玛瑞斯在他们后面发起攻击的时候,岚会集中他的兵力冲下山丘。
总之,这就是锤子和铁砧的计划。一部分兵力阻击艾伊尔人,然后一部分从另一边进攻,两边同时收拢。这是个简单而有效的战术,大部分有效的战术都是简单的,就算是凯瑞安的猪头们也能学会。很多阿特拉人和莫兰迪人都失败了,因为他们拒绝吸取教训。
灰白的天空已经变得明亮起来,太阳很快就会从他们身后的地平线升起,映出山顶上他们的身影。一阵风吹过,吹起了岚的斗篷,但是他又一次唤起了“唯一”,屏蔽了寒冷的感觉。他可以听见布卡马和他周围的人喘气的声音。马匹在队列中不耐烦地踢着积雪。一只鹰从平原上方飞过,沿着树林的边缘寻找猎物。
突然那只鹰扭头飞走了,一队艾伊尔人出现了,他们20个人肩并肩,快步走出树林,积雪似乎没怎么减慢他们的速度,他们抬高膝走路,和在没有障碍的情况下走得一样快。岚从鞍袋中抽出他的望远镜,它非常好用,是凯瑞安制品。当他把黄铜制的镜筒举到眼前时,一里之外的艾伊尔人仿佛立刻变近了。他们身材高大,大多数和岚一样高,有的甚至更高一些。他们穿着棕灰色的外套和裤子,在雪地里很显眼。每个艾伊尔人都在头上绑了一块头巾,戴着蒙面至眼的黑色面纱。有些可能是女人——有的艾伊尔女人会和男人并肩作战——但大部分是男人。他们一手持一支短矛,另一手握着一块牛皮小圆盾和另外几只矛,弓挂在背后。他们手握这些矛的时候战力惊人,使弓的时候也一样。
除非瞎了眼,艾伊尔人不可能忽略这些等待着他们的骑兵,但是他们没有停下脚步,仍然继续前进。他们的队伍如一条粗胖的蛇,从树林滑向铁钩岭。西边很远的地方依稀传来号角声,声音这么小,吹号的人一定还在河边,甚至可能还没过河。艾伊尔人仍在继续前进。号角吹响了第三声,停了停,然后又是第四声,第五声……一些艾伊尔人回头望去。究竟是号角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还是他们已经察觉了艾玛瑞斯的追击?艾伊尔人继续从树林中走出来。某人恐怕完全搞错了敌军数目,不然就是已有更多的艾伊尔人加入了第一支队伍。现在走出树林的已有超过一千人,树林里还有更多。可能有一千五百人,或者更多。岚把望远镜塞回皮套里。
“拥抱死亡。”布卡马低声道,语气冷似寒铁,岚听到队伍中的边境国人回应着同样的话。他在脑中默念了一遍,应该足够了。死亡终究会降临在每一个人的头上,而且当然,也很少会在他所希望的时间和地点来临。有些躺在自家的床上离开人世,但是从孩提时代起,岚就知道那不是他的命运。
他镇定地望了望左右的人。沙戴亚人和坎多人自然表现沉稳,而他很高兴地看到,多曼人没有一个表现了丝毫焦躁。没有人观察身后的逃跑路线。并非是岚对他们期望不高,毕竟他已经与他们一同奋战了两年,但是他更信任边境国人。边境国人知道有时候必须选择最艰难的路,这种品格刻在他们的骨髓之中。
最后一批艾伊尔人走出了树林,他们有超过两千人。预定的计划已经全无意义了,但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两千艾伊尔人足以击垮他的队伍,然后还可以再对付艾玛瑞斯,除非他们能像暗帝一样幸运。如果艾玛瑞斯进攻的时候铁砧已经没有了,提尔军就会遭到屠杀。但如果他能够坚持到艾玛瑞斯到达,那么也许锤子和铁砧都有机会撤退。而且,他已经许下承诺。当然,他并没有准备在这里无谓地丢掉性命,也不准备让他的人无谓地牺牲掉。如果艾伊尔人走到两百步以内的时候,艾玛瑞斯还没有及时赶到,他会带领队伍冲下山丘,尝试绕过艾伊尔人和提尔人会合。他从剑鞘里抽出他的剑,持剑的手垂在身侧。现在它只是一把剑,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特点。以后它也不过只是一把剑,但是它承载着他的过去,还有将来。西边的号角声几乎已经连成一片。
突然,一个走在队伍前面的艾伊尔人把他的矛高高举过头顶。当他把矛放下之后,整支队伍都停下了。他们离山丘相隔超过五百步远,远在弓箭的射程之外。以光明的名义,这是怎么回事?在停下的同时,队伍后半部分的人转身面向来路。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们过于谨慎吗?最好还是假定他们发现了艾玛瑞斯的队伍。
岚又取出望远镜,左手端着它,仔细观察艾伊尔人。队伍前列的人手搭凉棚,正在观察山上的骑兵。这毫无意义。逆着日出的阳光,他们至多可以看到黑色的身影,也许还有头盔上的顶冠。至多如此。艾伊尔人似乎正在互相交谈。其中一个领头的人突然把持矛的手举过头顶,其他人跟着照做。岚放下了他的望远镜。现在所有艾伊尔人都面朝前方,每个人都把矛举过头顶。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矛又整齐划一地落下了,艾伊尔人齐声喊出了一个词,呼喊声在两支队伍之间回荡,压过了远方的号角声。
“Aanallein!”
岚和布卡马交换着好奇的眼神。那个词是古代语,是兽魔人战争数千年之前的传奇时代的语言。岚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翻译是“孤身奋战之人”。它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艾伊尔人要喊出这么一个词?
“他们移动了。”布卡马嘟哝着。的确,艾伊尔人又开始前进了。
然而他们却没有朝着铁钩岭走来,而是向北方走去,戴着黑纱的艾伊尔人队伍很快恢复了行进速度。然后,当队伍前列远离了山丘之后,他们又一次转而向东前进。一件怪事又接着一件怪事。这不是攻击侧翼的战术,他们不可能只从一侧发动进攻。
“也许他们要撤回艾伊尔荒漠了,”卡乃金喊道。他听上去有点失望。其他人大声地嘲笑他的看法。人们普遍认为艾伊尔人在被杀光之前是不会离开的。
“我们追吗?”布卡马轻声问道。
岚考虑了一会,摇了摇头。“我们去找艾玛瑞斯大人,和他好好谈谈这个锤子和铁砧的计划。”他说。他也想知道那些号角声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天在诡异的气氛中来临,他有种感觉:在这一天结束之前,还会有更多怪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