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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海城市的天,叛逆,不按常理出牌。
天气预报说今日大晴,可当下,天空沉得像浸水的抹布,乌云滚过乱糟糟的街道,灰白矮楼愈显斑驳破旧。
风裹着沙尘,要下雨了。
袁知乙倚着门框,目光在忙碌又萧条的街面飘摇。
理发店小哥在搬毛巾架,发白的紫色毛巾随风翻飞;卖电动车的大叔赤身裸膊转着长长的调节杆,雨棚吱呀吱呀往外抻;轮胎店的胖婶坐在条凳儿上啃老冰棍,和袁知乙一样——在听李环忠骂承芳。
承芳是袁知乙的小姨,李环忠是承芳的丈夫,袁知乙该叫姨父。
父母离世后,小姨和姨父是袁知乙的监护人。
可一声“姨父”,这么多年袁知乙也没叫出口,小时候是因为听不见不会说话,后来能听见了也不爱讲话,李环忠只当她哑巴了,不在意她叫不叫人,只在意她听不听话。
可无论听不听话,李环忠的嘴都有得叭叭,程度轻重的区别。
小时候她听话,听李环忠安排去了聋哑学校,学费杂费不用交,住宿伙食不用愁,寒暑假回家还能带回赞助品,李环忠儿子李守鑫的铅笔、笔盒、削笔刀全是她带回来的,唯独一套保暖冲锋衣,袁知乙自己留着穿了。
——李环忠叭叭,骂承芳不会过日子,说李守鑫拔个儿快,他穿过的还能给袁知乙穿,袁知乙先穿的衣服李守鑫可没法穿,承芳说那冲锋衣是学校发的,李环忠说你脑子会不会转,会不会报大一号?她聋你也聋?
事实上袁知乙和李守鑫几乎一样高,腿还长一截。
后来袁知乙知道自己还有残余听力,提出用父母的事故赔偿款去配一副助听器。
——李环忠叭叭,骂承芳家里祖坟不吉祥,一个个不是短命就是得病,要不是他命硬指不定也得被克死,早年若是没入赘承家他早该发财了,也不消天天摸着车底盘干些不见天日的活计,养这一大家子得花多少钱,现在就用光了以后拿什么养,拿李守鑫娶媳妇的钱养?
是了,李环忠从不对着袁知乙骂,倒不是隔着一层关系不好意思骂,他只是觉着骂她都是抬举她亲近她,管教了就得负责似的,所以他便骂天骂地骂承芳。袁知乙甚至怀疑他读过几百遍《红楼梦》,把腌臜婆子那一嘴指桑骂槐的功夫学得炉火纯青。
事实上李环忠小学文化,嘴碎纯属无师自通。
当年他靠这张能屈能伸的嘴哄到了承芳,骗过了承芳那当了一辈子老师的妈。
能有个领工资的丈母娘,李环忠是高高兴兴结的婚。可没过几年,丈母娘重病,钱没少花,人还是没了,本指望着连襟的袁家照应照应,袁家夫妇俩在一场事故中离世,只留下袁知乙这个孤女。
在事故中损失了听力的孤女,治治不起,甩甩不掉。
日子没法过了。
李环忠预备提离婚,可就在那天,他收到了袁知乙父母的事故赔偿款,他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离婚的事暂时搁置。
之后就有了这家修车铺。楼下开店,楼上住人。
李环忠压根没系统学过修车,只干过几年车行学徒工,现学现卖没少坑人,所以没什么回头客,只能捡些旧车烂车修,修不好就忽悠人卖破烂,后来瞎了一只眼睛,更没生意干,又辟了一半门头出来搞洗车,主要都是承芳在洗。
“要我说老忠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女儿要是能考上名牌大学,我摆三天席,整个招贤街都得知道我家有大学生。”胖婶着实听不过去了,吸溜着冰棍走过来插话。
李环忠从车底滑出来,瞪着发乌的眼睛,纠正道:“是外甥女!”
胖婶笑,“白捡一个长得伶俐又脑袋灵光的闺女,你还吃亏了?过几年大学毕业你就跟着享福了哇!”
哪壶不开提哪壶,说起这个李环忠就生气,“指望不上她!”
撂下话,他滑进车底继续修车,喋喋不休说着车轱辘话:“耳聋,能读书就不错了,拉扯到考大学你说我容易吗,数学念得好好的,毕业当个数学老师稳稳当当拿工资,多好?非要转专业,念的什么?电子?电器?电路?劳什子?女孩子家念这个出来能干点什么?修电视机?还不如我修车!从小就主意多,出来爱死哪干死哪干,这么多年就当白养。”
“……”胖婶一时接不上话。
承芳默不吭声冲袁知乙使眼色,示意她快走。
今天应该返校了。
袁知乙静静听着,不走,也不回嘴。她要是走了,李环忠无处发泄,最终火气还是要落到承芳身上。
风卷来第一批雨点,稀稀拉拉,斑驳了街边的路牌。
招贤街。
袁知乙在想,到底是谁给这条街取的名?没半点契合。
这条街除了“贤”什么都有,炉灶店、五金店、窗帘店、理发店、文具店、零食批发……但最多的还是汽车配件店,卖机油的,卖轴承的,卖轮胎的……挤挤攘攘,空气里都是机油味。
招贤街一路往东,就是东州的汽车城,那里坐落着几个制造厂,还有大大小小的4s店。大买卖吃骨头,周边小铺捞点汤喝。
所以别看这街道破旧脏污,每天打这走的豪车数不胜数,当一辆黑色跑车停在路旁,大伙也就是瞥一眼,该干嘛干嘛。
毕竟比起那些“红橙黄绿”炫得人眼晕的车,这辆属实不起眼。
托李守鑫天天在朋友圈滚键盘“测评”豪车的福,袁知乙认识这车,售价比那些“红橙黄绿”只高不低,黑武士漆面,李守鑫的“梦中情车”。
车窗原本只开了一条缝儿,停那好一会儿了,车窗完全落下来的时候,路边的人投去视线。
车里坐着个戴着鸭舌帽的年轻男人,侧脸浸在阴影中,看不清。
一只瘦长的手伸出窗外弹了弹烟灰,又收回去,握着手机打字。火光轻晃,一缕烟缠住他手指,他反手拂开烟雾,腕表随着动作反射出昂贵的金属光泽。
不知手机那头的人说了什么,他嘴角稍扬,皮笑肉不笑,叼着烟两手打字专注回消息。
看着只是靠边停车抽烟。
有些人就是这样,一个轮廓也招眼。
胖婶眼睛都看直了,嘴上仍同李环忠说着话,“圆圆长这样还有吃不饱饭的?再说了,圆圆不是还有个干妈?那个泽享的老板娘,许什么来着?你还操心圆圆找工作?难不成那干妈以后不帮衬着点?”
闻言袁知乙眉头紧锁,用眼神询问承芳——干妈?哪来的干妈?
承芳闭着眼摇头叹气。
袁知乙简直不知该作何反应,离谱!
李环忠喝了酒就到处走花溜水,竟把许堂英吹成了她干妈?
但凡他说的是别的企业家,旁人不带信的,信了估计也不认识,可在东州,谁家里没几样泽享系品牌的产品?泽享董事长许堂英热心公益也是出了名,几乎每个学校都有泽享助学金,袁知乙作为受资助学生代表参加过泽享集团年会,同许堂英合过影,上过新闻,照片至今挂在泽享集团官网上。
袁知乙恍惚听见一声嗤笑,但不确切。
助听器作用下的耳朵声源分辨率不高,然而直觉促使她往那辆车的方向看去,猝不及防撞上阴影里睥睨而来的视线,懒散、冷淡,高高挂起。
烟雾散去,鸭舌帽下的脸变得清晰——那一声短促的笑,确实来自于他。
祁聿。
许堂英的儿子,祁聿。
袁知乙上一次见他还是在新生军训,东州大学那么点地方,大一一整年她都没在学校里碰见过他,她都快怀疑他是不是真考上了。
而东州那么大,竟就这样碰上了。
招贤街那么长,他怎么就恰巧停在这?
李环忠能叭叭的人事那么多,怎么就非要拿许堂英说道?
吹水吹到真太子耳朵里,真是打着灯笼走铁路——见鬼。
“嗐!”李环忠还在车底敲敲打打,扯着嗓子讲话,“早就没资助了,有钱人搞慈善都是作秀,就挑那些好使唤的小孩子哄骗,做做样子,上了大学谁管你,还不是得靠老子供养……有钱人的鬼话啊,不能信!”
袁知乙不想听,发呆,放空自己,脑子里随之冒出诡异无厘头的画面,李环忠的厚嘴唇在她脑海里开开合合,口水说干,嘴冒火光,点了那一地的机油,“砰”一声——
白光乍现,同归于尽。
眨眨眼,回归现实。
“那一年学费得不少?”胖婶问。
李环忠轻哼一声,“没点本事是供不了,万八千呢得,再别提生活费,花销比李守鑫都大,大学生大学生,出来修电视还不如现在跟着我修车,辛辛苦苦供个聋的,还不听话,我上辈子就是欠你家的,是不是承芳?”
听李环忠说话真耳朵疼。
不踩着别人吹牛能死?上高中后她拿过他一分钱?
袁知乙咬牙,腮帮子肌肉直跳,脑子里嗡嗡,回荡着“同归于尽”的爆破声。
行动先于意志,她抬腿一脚踹上李环忠身下的推板,李环忠毫无察觉,连人带板从车底滑了出去,扳手没拿稳砸到脑袋发出一声闷响。
“我操你妈!”李环忠还没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骂声已经出口。
胖婶见状赶忙闭嘴,琢磨着怎么体面地退出风暴中心。
李环忠捂着额头爬起来,视线一扫就精准捉到始作俑者——袁知乙那双凛然的眼睛什么都藏不住。
她也没打算藏,本来只想让他出来有话冲她说,没想到这一脚附赠被动伤害。
李环忠又惊又气,抖着手腕指向袁知乙,眼瞅着就要动手。
承芳拽着他胳膊拉架。
忽然,路旁传来豹子嘶吼一般的声浪,顿时吸引了李环忠的注意,他停下磨刀霍霍的步伐望去,眼底盛满对卓越性能发动机的艳羡。
是那辆黑武士发动了。
那车却没开走,方向一打,拐到店门前的洗车位,熄火。
诸人不自觉注目。
车门开启,长腿踏出车外。
入目是球鞋、中裤、卫衣、鸭舌帽,款式平常,很潮但不另类,卫衣袖子推到小臂中间,腕表格外抢眼,大表盘配金属表带,运动感与成熟感兼备,打扮和人一样,是介于男人与少年之间的气质。
他身量高出跑车顶一大截,整个人气场很足,属于看起来讲点道理却不好惹那一挂。
男人对屋内剑拔弩张的气氛视若无睹,手腕一勾带上车门,径直进店,在乱糟糟的店里寻见矮桌上的烟灰缸,弯腰摁灭烟头,这才抬了抬帽檐,说:“洗车。”
店内店外一片寂静。
李环忠看了眼车,有点反应不过来,“洗车?”
车不张扬,但几乎全车改装过,别提发动机那声浪了,就这轮毂、卡钳、碳纤维包围都昭示这不是辆普通奥迪,上这儿洗?
“不营业?”
李环忠的火气被迅速扑灭,转瞬换了副面孔,“营业!当然营业,里外都洗吗?”
“里面不用。”
“单洗外边三十,里外都洗五十,精洗内外一百,里外洗划算!”
“里面不用。”祁聿没什么情绪地重复,声音也属于讲点道理却不好惹那一挂。
“行,都行,你说了算,”李环忠招呼承芳去洗车,顺带给了袁知乙一记警告的眼神,再转过去又笑嘻嘻,“办不办卡?充一千送二百,这次免单……”
承芳提醒忽然冒出来的顾客:“小伙子,已经开始下雨了,你要现在洗车吗?”
“洗,充五千。”
这下连隔壁卖电动车的大叔都凑过来看,究竟是哪个冤大头,开这么好的车在这破店办洗车卡,也不怕手艺不好划了车。
李环忠喜形于色,双手拍膝盖兴奋道:“好好好,充五千送一千!再送六次免单!”
他交代袁知乙办手续,自己去给承芳帮忙,早一秒洗出来早一秒钱货两讫,唯恐这冤大头反悔。
袁知乙绕到柜台里找出会员登记本,抖了抖灰尘,“确定充吗,店黄了可不一定退钱。”
祁聿的视线从手机屏幕移到她眼睛,眼神嘲讽,话也阴阳:“干哥哥的钱不好意思挣?”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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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知乙:大冤种。
祁聿:老婆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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