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钢铁的时刻

在艾博达以东十几里格的地方,雷肯在朝阳射透云层形成的道道金光中滑行,落在一片长形的草场上。这个被当作军事基地的地方立起了许多根挂着各色飘带的长杆,数日以前,褐色的草地就都被压平并画上了各种线路指示符号。当雷肯的爪子碰到地面的时候,它们在空中的一切优雅就立刻被笨拙的跑动取代了。雷肯的皮膜双翼展开至少有九十尺长,它们高举着翅膀,仿佛想要再回到天上去。那些准备起飞的雷肯也没有任何美感可言,它们拍打着皮翼,以同样笨拙的姿势奔跑着。飞人们蜷伏在鞍子里,仿佛想靠人力将这些巨兽拉起来。而雷肯必须奔跑很长路程,直到它们渐渐离开地面,翼尖擦着空地边缘的橄榄树梢飞上天空。只有当它们升到足够的高度,向太阳飞去,翱翔在云端的时候,它们才能重新恢复优雅与威严的身姿。着陆的飞人们并不会离开雷肯,当一名勤务人员举起装满水果的筐子,供雷肯大吃大嚼的时候,一名飞人就会将巡逻报告放下来,交给另一名更加资深的勤务。另外一名飞人会俯身到另一侧,接下新的命令。一般传达命令的都是很少会亲自飞行的年长飞人。短暂的交接结束以后,这头雷肯就会蹒跚地走到起飞点去,通常那里会有四五头雷肯等待着在笨拙的奔跑之后重新回到天空。

而接到巡逻报告的人会以最快的速度穿过数组骑兵和步兵,将报告送到一座高大的红条纹帐篷里,那是这座基地的指挥所。这里已经聚集了许多高傲的塔拉朋长矛手和冷漠的阿玛迪西亚枪兵,他们排列成秩序井然的方阵,胸甲上的水平条纹颜色标明了他们所属的军团。阿特拉轻骑兵则显得秩序混乱,他们的坐骑都在随意地踢跳嘶鸣。在他们的胸口上绘着红色的十字纹,这种与众不同的纹饰让他们感到得意,他们不知道,这种纹饰正是不受信任的标志。这里的霄辰兵团都傲慢地彰显着自己的荣耀,他们来自帝国的每一个角落,有浅色眼睛的奥堪姆人,皮肤是蜂蜜褐色的安崆人,黑得如同木炭的廓维尔人和达伦夏人。这里还有涛穆骑士,他们胯下青铜色鳞甲、蜿蜒而行的怪兽会让所有马匹恐惧地嘶鸣乱跳。这里甚至还有几名古姆蟾师,带着他们生着宽大尖嘴、蹲踞而立的恐怖宠物。霄辰军队中不可缺少的罪奴主和罪奴还在她们的帐篷里,肯纳·米拉杰将军非常看重罪奴主和罪奴。

坐在高台上的座位里,他能清楚地看见摆放地图的巨大桌案。没有戴头盔的尉官们正在检查报告,在地图上标记出军力分布,每个标记上都有一面小纸旗,每支部队的规模和组成用墨水标记出来。寻找关于这些地域的正确地图几乎是不可能的,不过桌子上的这些地图也足够了。而现在这些地图上的标记足以让他感到担忧。被消灭或者击溃的前哨站用黑色圆碟表示,整个温耐山脉东半部,这样的圆碟太多了;表明指挥所移动的红色楔形箭头密密麻麻地全都指向艾博达。在黑色的碟子中间,分布着十七个刺眼的白色圆碟。就在这时,一名身穿棕黑色涛穆骑士铠甲的年轻军官小心地将第十八个白色圆碟放在了地图上。那是敌人的军队,其中有几个可能是同一支部队,但里面的大多数队伍都相距太远,从时间上看不可能是同一支军队。

沿着帐篷壁,身穿朴素褐色外衣的文员只在宽领子上戴着表明衔级的徽章,他们等在各自的书桌旁,手中拿着钢笔,米拉杰发布的一切命令都会由他们誊写下来,迅速传达下去。

米拉杰已经下达了他能下达的一切命令。在这片山地里差不多有九万名敌人的士兵,而即使将他从本地征召的士兵算上,他顶多也只能集中起四万多人。敌人的数量太多了,令人难以置信,甚至让人怀疑巡逻兵是否在撒谎。当然,说谎者是会被割断喉咙的,但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军队突然从地里冒出来?就好像森特结的陷坑虫。但至少,最西边的白色圆碟和艾博达之间还隔着一百里的山地,最东边的间隔山地足有两百里。即使出离了山区,他们还要穿过一百里的丘陵地形。敌人的将军不可能让自己过于分散的部队被逐一歼灭,那么,将他们聚集在一起一定需要一段时间。时间的优势在他这一边,至少现在是这样。

帐篷帘被掀了起来,苏罗丝女大君迈着优雅的步伐走进帐篷,她的黑发挽成一个华丽的发髻,剩下的披散在背后,带褶皱的雪白色长袍和刺绣华美花饰的外袍丝毫没有沾染帐外的尘泥。米拉杰本以为她还在艾博达——她一定是乘坐巨雷肯赶来的,这次随同她前来的奴仆已经算相当少的了。两名佩着黑穗长剑的视死卫士撑着帐篷帘,在帐篷外还有更多的视死卫士。这些披挂红绿色铠甲的武士永远都是一副岩石面孔,他们是女皇的化身。愿女皇永生。即使是皇之血脉也不能忽视他们。苏罗丝却只是高傲地从他们身边走过,仿佛他们只是一些真正的仆人——就像她身后的那名达科维一样——那个身材妖娆的女子只穿着一双软鞋和一袭几乎透明的白纱长袍,蜂蜜色的头发编成许多细小的辫子。她捧着女大君的镀金写字台,柔顺地跟在大君身后两步的地方。苏罗丝的血脉代言者亚纹紧跟在主人身后,她是一个目光凌厉的女人,左侧头发被剃光了,头顶右侧剩下的浅褐色头发编成一根紧密的辫子。米拉杰从高台上走下来的时候才注意到苏罗丝身后的第二名达科维,他震惊地意识到,这名身材娇小、穿着透明长袍的黑发女子竟然是一名罪奴!一名罪奴穿上了皇之血脉财产的服装,这是米拉杰前所未闻的。而更加奇怪的是,牵着罪铐的竟然是亚纹!

但米拉杰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惊疑的神色,他只是单膝跪倒,喃喃地说道:“光明照耀苏罗丝女大君,全部荣耀归于苏罗丝女大君。”帐篷里的所有人都已经跪倒在铺着帆布的地面上,双眼俯视。米拉杰也是皇之血脉,只是他的位阶太低,不能像苏罗丝那样剃去头顶两侧的头发,只能将小指的指甲涂漆。他也不能对于女大君的任何行为表示惊讶,比如为什么女大君的代言人晋升为侍圣者以后仍然在履行罪奴主的职责。这是一片奇怪的土地,正处在奇怪的时刻,转生真龙已然崛起,马拉斯达曼尼在这里四处横行,肆意杀戮和奴役。

苏罗丝只是瞥了米拉杰一眼,就走到那张大桌前,开始研究桌上的地图。如果说她的黑眼睛在看着地图的时候变得目光锐利起来,那自然是有原因的。在她的指挥下,海力奈已经取得了超越他们梦想的功绩,夺回了大片被偷窃的土地。他们被派遣时所接受的任务只是探察故土的情况,在法美镇之后,有些人甚至以为就连这也不可能了。她气恼地在桌面上敲着指头,食指和中指涂漆的长指甲发出轻微的撞击声。如果能持续取得胜利,她也许就能剃掉所有的头发,并在两只手的第三根指甲上涂漆了。在取得丰功伟绩之后被皇廷收养是确有先例的事情。不过,如果她走得太远了,超出了限度,她也可能被折断指甲,套上皇之血脉的侍女们才会穿的透明纱袍;或者被卖给一名农夫,在田地里度过余生;或者汗水淋漓地在货舱里工作。但最糟糕的是,也许米拉杰自己也要因此而被割开动脉。

在一片寂静中,米拉杰继续耐心地看着苏罗丝。在得以晋升成为皇之血脉以前,他曾经是一名情报尉官,一名雷肯骑士,他会不由自主地注意到周围的一切动静。一名侦察兵的生死往往取决于他看见了什么,或者没有看见什么;实际上,所有人都是如此。匍匐在帐篷里人之中有一些看上去几乎已经没有了呼吸,苏罗丝完全可以一脚将他踢开,让其他人继续他们的工作。一名信使被门口的卫兵们拦住了,她带来的信有多么紧急,让她甚至想要闯过视死卫士?

捧着写字台的达科维这时正在注视米拉杰的眼睛,愤怒的神情从那张漂亮的娃娃脸上一闪而过。皇之血脉的财产也会表露愤怒吗?不正常的事情并不止这一件。米拉杰的视线闪到罪奴那一边。罪奴低头站立着,但仍然在用好奇的目光扫视周围。褐色眼睛的达科维和浅色眼睛的罪奴看上去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女人,但她们有某个共同的地方,就在她们的脸上。奇怪的地方。米拉杰说不出她们两个都是多大年纪。虽然米拉杰的目光游走得很快,但亚纹还是注意到了。她一拉罪铐的银索,那名罪奴立刻将面孔俯到了地面上,然后她打了一个响指,用没有戴罪铐的手向地面一指,看到蜂蜜色头发的达科维没有动作,她不禁皱起了眉头。

“伏低,莉亚熏!”她用压得很低的声音说道。那名达科维瞪了她一眼——确实是瞪了一眼!才跪下身去,即使这样,她的脸上还是堆积着阴霾。

这实在太奇怪了,不过应该不重要。米拉杰面无表情,将不耐烦的情绪压在心底,等待着。他不耐烦,而且很不舒服。他能够晋升为皇之血脉,是因为他在一天晚上带着三枝插在背上的箭飞驰一夜,带回了一支反叛军正在向霄达进军的讯息,那三处伤口至今还在他的背上隐隐作痛。

终于,苏罗丝从地图上抬起了头,但她没有让米拉杰起来,更没有给他皇之血脉之间的拥抱。米拉杰并没有期盼这些,他的地位比苏罗丝低太多了。

“你已经准备好进军了?”苏罗丝简洁地问道。至少她没有通过她的代言人对米拉杰说话,在这么多军官面前,那样的羞辱将让他在几个月甚至几年里抬不起头来。

“我会的,苏罗丝。”他望着苏罗丝的眼睛,镇定地答道,他是皇之血脉,无论地位多么低微。“他们至少还要十天时间才能整合队伍,然后又需要至少十天才能走出山地,在那以前,我……”

“明天他们就会到这里,”苏罗丝高声喝道,“今天就可以!米拉杰,他们已经掌握了古代的穿行技能,而且看情况,他们很有可能会来。”

片刻间,米拉杰听到匍匐的人们在耸动身体。苏罗丝失去了对情绪的控制,竟然开始谈论无稽的传说?“你确定吗?”当米拉杰清醒过来的时候,这句话已经从他的嘴里冒了出来。

米拉杰以前从没有见过苏罗丝失控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苏罗丝的眼睛射出精光,她紧攥着绣花长袍的边缘,指节泛起了白色,她的手在颤抖。“你在质疑我?”她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吼叫,“我有我自己的情报来源。”米拉杰意识到,苏罗丝的愤怒是对于他的,也是对于他们的敌人的。“他们的军队里可能有五十名所谓的殉道使,但士兵不会超过五六千人,不管飞人是怎样说的,从一开始他们就只有这么多人。”

米拉杰缓缓地点点头。五千人,借助至上力在迅速地进军,这可以解释很多问题,但苏罗丝的情报源头又是什么?能让她获得如此精确的数据。米拉杰并不蠢,他没有把这个问题说出口。苏罗丝肯定有自己的窥听者和觅真者,当然,那些人也在监视苏罗丝。五十名殉道使。能够导引的男人让米拉杰想要呕吐。谣言说转生真龙从所有国家将他们聚集在一起,那个兰德·亚瑟,但米拉杰从没有想到这里会有这么多殉道使。据说转生真龙能够导引,这也许是真的,但他毕竟是转生真龙。

在卢赛尔·潘恩崔开始大统一远征之前,真龙预言已经传播到了霄辰,但那时霄辰的真龙预言已经遭到了污染,和卢赛尔·潘恩崔带去的纯净预言完全不同。米拉杰曾经见到过几卷在这片土地上印行的卡里雅松轮回,现在这里的版本也都被污染了,其中竟然没有一行文字提到他侍奉的水晶王座!但这里的人们仍然衷心深信着这些伪预言,没有人希望回归早日到来,他们不知道,只有世界在塔拉蒙加顿之前重归统一,转生真龙才能为女皇赢得最后战争。愿女皇永生。女皇肯定会希望见见亚瑟,这样她才能知道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将向她效忠。亚瑟当然会跪倒在女皇面前,没有人能够不对女皇产生敬畏,跪倒在水晶王座前,口干舌燥,渴望着为女皇赴汤蹈火,所有人都会这样。不过看样子,应该首先将亚瑟绑起来,押到船上,运过爱瑞斯洋前往霄达,再清除这些殉道使才会比较轻松——他们当然要被清除掉。

这时米拉杰突然惊讶地意识到,他又回到了他一直在极力避免的问题上。他不是一个在困难面前退缩的人,更不会盲目地忽视任何困难,但这与他以前遭遇到的一切问题都不一样。他曾经参与过二十几场双方都有罪奴的战役,他知道她们的战斗方式,那并不仅仅是用至上力攻击敌人。有经验的罪奴主能够看出来罪奴和马拉斯达曼尼做了什么,罪奴也有这样的能力,所以她们可以进行防御。罪奴主也能看出男人的导引吗?更可怕的是……

“你会让我使用罪奴主和罪奴吗?”米拉杰问道。他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道:“如果她们还在生病,那么我们承受的就是一场短暂而流血的战争。”

匍匐在地上的人们又产生了一阵骚动。现在营地里的人都在讨论罪奴主和罪奴得了什么病,以至于必须被拘禁在帐篷里。亚纹立刻对米拉杰的话产生了明显的反应,她对米拉杰怒目而视,这不是一名侍圣者应有的表现。那名罪奴俯身在地上,开始微微瑟缩,奇怪的是,那名蜂蜜色头发的达科维也显出畏缩的样子。

苏罗丝微笑着漫步走到那名跪倒的达科维面前,为什么她会对一名缺乏训练的年轻侍女微笑?她开始抚弄那名侍女的细小发辫,而那名达科维竟然愠怒地撅起了她玫瑰花蕾一样的嘴唇,她曾经是这片土地上的一名贵族吗?苏罗丝对着那名达科维开口说话了,但显然是说给米拉杰听的:“小的失败带来小的损失,大失败带来痛苦的巨大损失,你会得到你所需要的罪奴,米拉杰。你要让那些殉道使明白,他们应该留在北边,你要将他们从大地表面上抹去,那些殉道使,那些士兵,所有那些人。而如何处置那个人,米拉杰,我已经说过了。”

“一切都会依照你所说的做,苏罗丝,”米拉杰答道,“他们会被毁灭,那个人也将得到处置。”现在,他没有什么话好说了,但他还是希望苏罗丝能够告诉他,那些罪奴主和罪奴是否还在生病。

兰德在一座赤裸的岩石山丘顶端勒住泰戴沙的缰绳,看着他的小型军队从数个通道中鱼贯而出。他紧紧地握着真源,以至于真源似乎已经在他的掌握中开始颤抖。有至上力在体内,剑之王冠的剑尖顶在他的额角上,感觉无比敏锐,而又极度遥远。上午的寒风冰冷而又无足轻重。肋侧无法愈合的伤口发出迟钝而渺茫的疼痛。路斯·瑟林似乎正在犹疑地喘息着,也许他在害怕,也许前一天如此靠近过死亡之后,他又变得不那么想死了。他并不是一直都想死的,对于他来说,唯一不变的就是杀戮的欲望,那经常也包括杀死他自己。

很快,杀戮就足以满足任何人的胃口,兰德想,光明啊,过去六天死的人已经足够让任何一头秃鹫倒胃口了。只是六天吗?但厌恶的情绪无法影响到他,他不会让自己受任何影响。路斯·瑟林没有回答。是的,现在是让心变成钢铁的时刻,也应该让肠胃变成钢铁。兰德弯下腰,碰了碰马镫后面那只长形的布包裹。还不是时候,也许根本不应该使用它。犹豫的情绪从虚空表面闪过,也许还有另外某些情绪,他希望这些情绪不会存在。犹豫,是的,但那并不是畏惧,不是!

周围的低缓山丘有半数覆盖着低矮虬结的橄榄树,太阳在那些树上洒下了斑驳的光亮,枪骑兵已经在这些树林间展开队伍,以确保其中没有敌人埋伏。这里看不到劳作的园丁,也没有农舍,放眼望去,视野中没有任何建筑物。西方几里以外,山丘的颜色更深了,那里的森林显然更加葱郁。真龙军团排成队列,小跑着从兰德下方通过,在他们身后跟随着勉强排成方阵的伊利安志愿军,兰德并没有将他们并入真龙军团。这些志愿军整好队列之后,就继续向前,为岩之守卫者和同袍军让出了位置。这里的地面大多是坚实的黏土,靴子和马蹄只能搅起很薄的一层泥浆。令人惊讶的是,天空中只飘浮着几团白云,太阳像是一个浅黄色的圆盘,天空中看不到任何比麻雀更大的黑影。

达西瓦、弗林、艾德利、霍普维、毛尔和那瑞玛都在下面开启通道,一些通道还在山丘后方,兰德的视野以外。兰德想让所有人尽快穿过通道,同时还要留下一些士兵监守天空,所以现在没有执行巡逻任务的黑衣男人都在握持着编织,就连葛德芬和罗查德也不例外,虽然他们两个都面露怒容,不时对看一眼,又向兰德这里瞥上一眼。兰德相信他们已经不习惯做这种开启通道供别人使用的常规工作了。

巴歇尔登上了山坡,神情悠闲,他的枣红矮马也和主人一样。这里比山区要暖和一些,但时逢隆冬,天气还是相当寒冷,巴歇尔却把斗篷甩到了身后。他随意地向安奈伊莱和艾里尔点点头,两个女人只是阴冷地朝他回视了一眼。巴歇尔在如同两支弯角的浓密胡须后面露出一个微笑,一个并没有许多喜悦的微笑。对于这两个女人,他像兰德一样有着许多怀疑,而这两个女人也知道巴歇尔的疑虑。安奈伊莱迅速地转过头,不再看那个沙戴亚人,而是开始拍抚坐骑的鬃毛。艾里尔只是紧紧地握着缰绳。

自从那次山脊上的事故之后,这两个女人就一直没有远离过兰德,甚至昨晚她们的帐篷就立在能够和兰德的帐篷音讯相闻的地方。在对面一片铺满褐色枯草的山坡上,登哈莱正在审视两名女贵族的扈兵,确认他们列队完毕之后,他立刻转回身看着兰德。他很可能也在看着艾里尔,或许还有安奈伊莱,但他的注意力肯定是集中在兰德身上。兰德不确定她们是否仍然在害怕因为昨天的事故而承担责任,或者只是想看到他被杀死。他唯一确定的是,如果她们真的想看到他死,那么他绝对不会给她们任何机会。

有谁会知道女人的心?路斯·瑟林发出嘲讽的笑声,现在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有理智。为了同样的理由,男人会杀死你,而女人却往往只是耸耸肩;但为了另一些理由,当男人耸肩的时候,女人却会杀了你。

兰德没有理他。现在兰德视野中的最后一个通道已经关闭了,殉道使纷纷上了马,因为距离太远,兰德无法辨别他们之中哪些人还握持着阳极力,但只要他还没有放开阳极力,就没有关系。笨拙的达西瓦想要以迅捷的姿势上马,却几乎两次掉下来。兰德视野中的大多数黑衣人都策马向南或者向北奔驰。贵族们很快聚集到兰德下方的山坡上,围绕在巴歇尔的身边,位阶最高、最有权势的贵族位于最前列,他们的队伍中常常还是会有一些小的扰动,那是位序不明的人想要争取到更靠前的位置。提莱和马克林一直让坐骑立在大群贵族的另一边,谨慎地保持着毫无表情的面容,也许他们会被征询建议,但他们都明白,最终的决定权在其他人手里。

维蓝芒摆出一副庄严的姿势,张开了嘴,显然他又要开始一篇华丽的演讲,阐述追随转生真龙的光荣。桑那蒙和特伦已经习惯了他的长篇大论,而且他们也足够有权力,可以不在乎他讲些什么。他们将坐骑凑在一起,开始低声谈论,桑那蒙的面孔显出了与平日不同的严厉。特伦早就在手臂上系了一条红绸带,充作红臂队的样子,但他现在则仿佛正在为国境线的划分而吵得你死我活。方下巴的博图姆和其他一些凯瑞安人也不平静,他们在不停地讲笑话,不停地大笑着。所有人都已经听厌了维蓝芒的雄辩。

赛玛拉迪每次看见艾里尔和安奈伊莱的时候,眉毛都会皱得更紧,他不喜欢她们待在兰德身边——尤其是他的同乡,也许他的愠怒比维蓝芒的夸夸其谈更难以改变。

“在距离我们大约十里的地方,”兰德大声说道,“有五万人正在准备进军。”他们知道这件事,但兰德的话还是让他们立刻闭上嘴,将视线集中到了他身上。维蓝芒愤懑地陷入了沉默,这个家伙只喜欢听他自己说话。桂亚姆和马拉孔拈着涂油的尖胡子,期待地微笑着——这些傻瓜。赛玛拉迪看上去就像是刚刚吃掉了一整碗坏李子。瑞格林和另外三名九人议会成员的脸上充满了严肃的神情,他们不是傻瓜。“巡逻兵没有在其中看见罪奴主和罪奴的痕迹,”兰德继续说道,“但即使没有她们,即使我们有殉道使,如果任何人忘记了计划,我们之中也会有许多人被杀。当然,我相信不会有人忘记。”这一次,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冲锋,这个命令如同玻璃一样清楚,如同岩石一样强硬。不许因为自以为看到了什么东西,就像野兔一样跳出去。

维蓝芒在微笑,那个笑容就像桑那蒙曾经有过的那样油腻。

这是一个简单的计划。他们会以五路纵队向西前进,每一队都配备殉道使,要从不同方向同时向霄辰人发动攻击,或者至少尽量做到同时发动攻击。简单的计划是最好的,巴歇尔一直这样坚持。如果你不能满足于得到一窝小肥猪,他曾经对兰德说过,如果你一定要冲进树林里去把老母猪揪出来,那就不要有太多奇思妙想,否则它会把你一口吞掉。

任何战斗计划在第一次接战以后就不会存在了,路斯·瑟林在兰德的脑海里说。这段时间里,他似乎仍然是有理智的,但这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这里有问题,他突然吼道。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激烈动荡,随后,他又发出充满怀疑的狂野笑声。这不可能有问题,但它的确是有,有怪异,有问题,紧张,跳跃,抽搐。他的笑声渐渐变成了哭声。这不可能!我一定是疯了!还没有等兰德去压制他,他已经消失了。烧了他吧,这个计划没有任何问题,否则巴歇尔一定会像鸭子叼甲虫一样把它叼出来。

路斯·瑟林疯了,这一点毫无疑问可言,但只要兰德·亚瑟还保持着理智……对于世界,这真是个苦涩的笑话,如果转生真龙在最后之战开始前疯掉。

“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兰德一挥真龙令牌,发出命令,他必须克制住因为这个笑话而发笑的冲动。

那一大群贵族依照他的命令分散开了,他们一边散去,一边还在相互窃窃私语,没有人喜欢兰德给他们分队的方式。从山地中的第一场战斗开始,他们之间的藩篱已经逐渐被打破了,而现在,那些藩篱又神速地恢复成原样。维蓝芒因为没有完成的演讲而双眉紧锁,他以华丽的姿势向兰德鞠了一躬,那样子就好像把他的尖胡子像矛锋一样对准了兰德。随后,他便骑马向北方的山丘而去了,跟随他的有柯瑞·达潘尼、博图姆、多瑞森和另外几名凯瑞安低阶领主。看着这名被安排来指挥他们的提尔人,他们的面孔全都阴冷得仿佛岩石一样。葛德芬骑马走在维蓝芒身边,就好像他才是率领部队的人。看到维蓝芒装作完全没有看见他,他也阴沉着脸皱起了眉。其他队伍的成员也都一样混杂。瑞格林同样在向北方前进,跟随他的是面沉似水、装作只是恰巧和瑞格林同行的桑那蒙,道森尼斯率领着低阶凯瑞安领主跟在后面。杰奥德文·西玛瑞是九人议会的另一名成员,他与安蒙德、桂亚姆跟随巴歇尔向南,这三个人都很高兴地接受了这名沙戴亚人的指挥,只是因为巴歇尔不是提尔人、凯瑞安人或者伊利安人。罗查德也像葛德芬对待维蓝芒那样对待巴歇尔,巴歇尔对此则全不在意。在距离巴歇尔的队伍不远的地方,特伦和马拉孔并辔而行,他们将脑袋凑在一起,很可能是在发泄对于赛玛拉迪骑在他们头顶的怒火。因为同样的原因,同为伊利安九人议会成员的艾尔申·奈塔瑞一直在瞥着杰奥德文,并不时在马镫上站起身,回头向瑞格林和柯瑞望去。不过,当他们绕过山丘之后,他就看不见他们了。赛玛拉迪的腰杆挺得像铁一样硬,看上去就像巴歇尔一样镇定若素。

兰德一直在按照这种原则分派队伍。他相信巴歇尔,也认为能信任瑞格林。其他人在周围有这么多老敌人,却没有几个朋友的时候,也不会敢考虑反抗他。看着这些人从他脚下的山丘旁经过,兰德微微一笑,他们会为他战斗,会英勇作战,因为他们别无选择,只能服从。

疯了,路斯·瑟林嘶声说道。兰德恼怒地将那个声音推开。

当然,他不会是一个人,提莱和马克林率领大部分岩之守卫者和同袍军在兰德两侧的橄榄树林中列成阵势,其余的部队也全部展开,准备抵挡任何敌人的袭击。

穿蓝色外衣的真龙军团在马森德的率领下,耐心地等在下方的一座山谷中。他们身后是数量相同的在伊利安降顺兰德的流寇,正努力模仿真龙军团的沉着镇定,仿佛他们是第二个真龙军团。不过他们的努力并不算很成功。

兰德瞥了艾里尔和安奈伊莱一眼,那名提尔女子又给了兰德一个媚笑,但笑容显得虚弱而且勉强;那名凯瑞安女子则冷若冰霜。兰德没有忘记她们,还有登哈莱和她们的部队。兰德的纵队居于正中,是所有纵队中规模最大的,也是力量最强的,那是相当强的力量。

弗林和其他兰德在杜麦的井之后选中的人策马向山丘上的兰德跑了过来,现在这些人中除了艾德利和那瑞玛以外,都已经同时戴上了龙徽和剑徽,而且第一个戴上龙徽的是达西瓦;但领头的一直都是秃头年长的弗林,原因可能是弗林曾经做过多年安多女王卫兵的旗手,他丰富的经验赢得了那些年轻人的敬服。但也可能是达西瓦并不在乎谁做首领。当达西瓦不和自己说话的时候,他还是很喜欢和其他人相处的,只是在大多数时间里,达西瓦即使对自己鼻子前面的东西也很可能察觉不到。所以,当兰德看到达西瓦笨拙地骑着他的平板肋骨的坐骑,走在众人最前面的时候,兰德不禁感到有些惊讶。他的那张平凡无奇的面孔平时总是充满了困惑和莫名其妙的思绪,而现在,他却担忧地皱紧了眉头。而最令兰德震惊的是,他刚一到兰德面前,就抓住阳极力,编织出一个防止偷听的结界。路斯·瑟林没有浪费时间来喘息——如果那个虚无的声音也需要喘息的话,他不停地念叨着要杀人,发出言辞不明的吼叫,试图扑向真源,将至上力从兰德体内抓走。而突然间,他又陷入沉寂,消失了。

“在这里,阳极力有一些歪斜。”达西瓦说道。他的声音中没有半点含混,实际上,他的表达相当……精确。而且他很焦躁,像是一名导师在教训一名特别愚钝的学生,他甚至用一根手指指着兰德。“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扭转阳极力,它不可能被扭转,但我们在山地中就有这样的感觉。昨天,这里也发生了一些事,只是非常微小……但我在这里能清晰地感觉到它。阳极力在……渴望,我知道,我知道,阳极力不是活的,但它在这里……脉动。它很难被控制。”

兰德强迫自己松开真龙令牌,他一直都相信达西瓦几乎像路斯·瑟林一样疯,只是达西瓦通常都能更好地控制住自己,虽然那种控制很不稳定。“我导引的时间比你更长,达西瓦,你只是感觉到了更多的污染。”兰德无法让自己的语气缓和下来。光明啊,他还不能疯,他们也不能!“回到你们的位置上,我们很快就要出发了。”巡逻兵很快就会回来,在这个地形相对平坦、视野开阔的地区,利用穿行很快就能完成十里范围内的探察。

达西瓦并没有要服从命令的样子,他再一次张开口,神情相当愤怒。但停了一会儿,他又将嘴合上,身体颤动着深吸一口气,才说道:“我很清楚你已经导引过多久,”他的声音像冰一样寒冷,几乎流露出轻蔑的语气,“但即使是你肯定也能感觉到,感觉一下!我不喜欢阳极力出现‘怪异’,我不想因为你的盲目而死掉……或者被毁断!看看我的结界!看看它!”

兰德愣了一下,达西瓦会主动提及一件事已经很特别了,而现在达西瓦竟然在生气?兰德转过眼去开始观察那个结界,认真地观察。这些能流应该像绷紧的帆布中的丝线一样稳定,但它们在摇动,结界像它应有的那样稳固,但有个别至上力的细丝正在发生微弱的闪动。毛尔曾经说过,阳极力在靠近艾博达百里之内的地方很古怪,现在他们和艾博达的距离已经不到一百里了。兰德让自己去感觉阳极力,他一直都能察觉到至上力——否则就意味着他死了,或者陷入了更可怕的状况。他已经开始习惯于这种抗争了,他为了生存下去而抗争,这种抗争已经变得像他的生命一样自然,这种抗争就是他的生命。他让自己感觉到这场战斗,他的生命。能够让岩石粉碎的寒冷,能够让岩石蒸发的酷热;污秽发出的腐烂恶臭让污水坑也像是开满鲜花的花园;还有……一种脉动,就像有什么东西在他的拳头里颤抖。这不是他在煞达罗苟斯感觉到的那种悸动,那是阳极力的污染和那个地方的邪恶产生了共鸣;而现在,阳极力在随之一同脉动,脉动的力量很强,也很稳定,似乎是阳极力本身在发出一阵阵强烈的潮涌。达西瓦称之为渴望,兰德现在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

在山坡上,弗林身后,毛尔正挠着头发,不安地看着四周。弗林不时会在马鞍上挪动一下身体,或者按一下腰间的佩剑。那瑞玛望着天空,提防着霄辰的飞行怪物,他眨眼的次数显然太多了。艾德利面颊上有一条肌肉抽搐了一下。这些人都流露出或多或少的紧张,这并不奇怪。兰德的心中涌起一阵放松的心情,这毕竟还不是发疯。

达西瓦微笑着,那是一种扭曲的、自得的微笑。“我不能相信你以前没有注意过这件事,”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似于冷笑的意味,“自从我们开始这场疯狂的远征之后,你实际上无论白天黑夜都在握持着阳极力。这是一个简单的结界,但它并不想成形,而且它一直都想要从我的手中挣脱出去。”

一道银蓝色的细线出现在西方半里以外一座赤裸的山丘顶端,它在旋转中张开成为通道,一名士兵牵着马从里面走出来,然后急匆匆地上了马。他刚刚完成巡逻任务,即使在这么远的距离,兰德还是能看见通道在消失之前微弱的闪动。那名士兵还没有跑到山丘下,另外一个通道又在那座山丘顶端张开了,然后是第三个信道,第四个信道,一个接着一个。几乎是前一个人刚让出位置,新的信道就会打开。

“但阳极力还是可以成形的,”兰德说道,那些士兵仍然可以打开通道,“阳极力难以控制,因为它一直都难以控制,它仍然会实现你想要的结果。”但为什么在这里会比别处更困难?这个问题可以等到以后再问。光明啊,他真希望荷瑞得·菲还活着,那位老哲人也许能有答案。“带着其他人回去,达西瓦。”他命令道,但达西瓦只是惊愕地盯着他,兰德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达西瓦才消除掉结界,没有敬礼就猛地拉转马头,用双脚一磕马腹,向山下跑去。

“有问题了,真龙陛下?”安奈伊莱媚笑着问道。艾里尔只是用不流露任何表情的眼睛看着兰德。

看着第一名巡逻兵向兰德跑去,其他巡逻兵分散成扇形向南方和北方跑去了,他们会各加入一支队伍。他们发现,在这里骑马奔驰比起费力打开信道的速度要更快。纳拉姆在兰德面前勒住缰绳,将拳头按在胸口上,他的脸上是否有一些惊愕的神情?没关系,阳极力仍然在按照他的意志运转。在敬礼之后,纳拉姆向兰德做了报告,霄辰人并没有在十里以外扎营,他们距离这里已经不超过五到六里,而且还在继续向东进军。他们带着数十名罪奴主和罪奴。

兰德向纳拉姆下了命令,纳拉姆立刻策马跑开了。此时,兰德的纵队已经开始向西移动,岩之守卫者和同袍军分别走在两翼,真龙军团殿后,他们前面就是登哈莱的部队。这种安排算是对那两名女贵族的一个提醒,或者也是对她们的扈兵的提醒,如果他们需要提醒的话。安奈伊莱一直在不停地回头观望,艾里尔反感的神色溢于言表。兰德周围是这支队伍的主要攻击力量,兰德、弗林和其他殉道使。在其他纵队中也是一样,殉道使攻击,手持钢铁的军人防止他们被突袭。太阳距离天顶还有很远,没有任何事情需要让他改变计划。

疯狂等待着某些人,路斯·瑟林悄声说道,而它会潜入另一些人。

米拉杰骑马走在队伍中靠近前锋的地方,他的军队正在向东开进。泥泞的道路蜿曲折穿过覆盖着橄榄树林的山丘和小片的森林。他的部队并不是最靠前的,还有另外一支编制完备的军团,大部分由霄辰人组成,行进在他和前沿巡哨之间。他知道一些喜好冲在最前面的将军,那些人大多已经败战身死了。泥泞让行军途中不会有尘土扬起,但军队出现在这里的讯息已经如同野火一般四处传开了。米拉杰不时会在橄榄树林中看到翻倒的独轮车,被丢弃的修枝剪,却看不见任何工作的人,幸运的话,那些人也能像躲避他一样躲避开他的敌人。他的敌人没有雷肯,也许他们还不知道他正在向他们进军,但肯纳·米拉杰不喜欢相信运气。

除了时刻准备拿出地图、誊写命令和传达命令的下级军官以外,陪同在他身边的只有艾巴达·育蓝和黎塞恩·贾拉斯。艾巴达·育蓝是一个性格暴躁的小个子男人,他胯下的那匹毫无特点的褐色阉马和他比起来,显得非常高大。他戴了一顶黑色的假发,以掩饰自己的秃头,他的小指指甲被漆成了绿色。黎塞恩·贾拉斯是一名来自霄达的灰发女人,她白皙丰满的面颊和一双蓝眼睛总是显得波澜不惊。育蓝从不知道平静,米拉杰的这名天空队长经常会因为规则限制他再握住雷肯的缰绳而紧锁双眉,但今天,他的眉头皱得不是一般的紧。天空中很干净,是让雷肯飞行的好天气,但根据苏罗丝的命令,今天任何飞人都不能在这里上鞍,海力奈的雷肯太少了,不能让它们进行无谓的冒险。黎塞恩的平静更让米拉杰感到困扰。黎塞恩对于米拉杰来说并不止是他统驭下的资深罪奴主,她是他的一位密友,他们曾经许多次共享过卡芙,在棋盘上对弈。黎塞恩是一名活泼的女子,热情奔放,趣味盎然,而现在,她像冰块一样冷,像任何米拉杰曾经打过交道的罪奴主一样沉默寡言。

在米拉杰的视线中,骑兵队两侧走着二十名罪奴,全都被骑马的罪奴主牵着,那些罪奴主都不停地从马鞍上俯下身,拍拍罪奴的头顶,抚弄一下她们的头发。在米拉杰的眼里,那些罪奴相当稳定,而罪奴主们却都显得非常紧张。往日热情洋溢的黎塞恩则像石块一样骑在马背上。

一头涛穆出现在前方,向这支部队飞驰过来,它并没有冲进队伍里,而是和队伍保持着一段距离,从侧旁橄榄树林的边缘飞跑过去。即使这样,在它身旁经过的马匹也都嘶鸣着,拼命要躲避这头青铜色鳞片的怪兽。一头受过训练的涛穆不会攻击马匹,除了它们在战场上因为浓烈的杀意而疯狂的时候,但现在受过训练能在涛穆面前保持平静的马匹就像涛穆一样短缺。

米拉杰派一名叫做瓦雷克的身材瘦削的尉官去接受涛穆骑士的巡逻报告,他让那名尉官徒步过去。光明在上,他可不管瓦雷克是否会损失他的尚尊,他不会浪费时间让瓦雷克去控制一匹害怕涛穆的本地马。瓦雷克回来的速度比跑过去时更快,他鞠了一躬,还没有等身子站直就开口说道:“敌人在东方不到五里处,将军,他们正在朝向我们行军。他们分成了五支纵队,每支纵队间隔大约一里。”

这实在是好运气,但米拉杰知道,用五千人和五十名罪奴击溃四万人不是不可能的,他自己就曾经做过类似的战术推演。很快,骑兵带着不同的命令飞奔出去,米拉杰的军团开始展开队形,进入周围的橄榄树林中,做好了伏击包围的准备。罪奴主们也带着罪奴和军队同步行动。

米拉杰在突然吹来的寒风中拢起斗篷,另外一些事情让他觉得比风更冷。黎塞恩也看着那些罪奴主消失在树林里,她已经开始出汗了。

博图姆轻松地骑在马上,任由风将他的斗篷吹到一旁,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前方的森林草原上,丝毫没有掩饰警惕的表情。在他背后的四名凯瑞安同乡里,只有多瑞森真正懂得贵族游戏,那个愚蠢的提尔狗维蓝芒当然是个瞎子,博图姆向那个自负的小丑背后狠狠瞪了一眼。维蓝芒走在前面距离他们很远的地方,和葛德芬言谈正欢,博图姆不知道他怎么能忍受那个眼睛里喷火的年轻怪物,大概维蓝芒的脑子比山羊还要迟钝吧。博图姆注意到柯瑞瞥了他一眼,便拉了拉自己灰色坐骑的缰绳,离那个高个子远了一些。他对于伊利安人没有特别的敌意,但他痛恨有人压在他头顶上。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凯瑞安,在那里,他身边至少不会有这些丑陋的高个子来回晃荡。他派出了十二名巡逻兵去前方探察,维蓝芒只派了一个人。

“多瑞森,”博图姆轻声说道,他又将声音提高了一些,“多瑞森,你这个笨蛋!”

那个骨瘦如柴的家伙在马鞍上愣了一下,像博图姆和另外三名凯瑞安人一样,他剃光了前额,并在上面敷了粉,现在这种士兵的发式在凯瑞安贵族中非常流行。作为响应,多瑞森应该喊他一声癞蛤蟆,这是他们在童年时代就已经习惯的交谈方式,但他只是磕了一下胯下的阉马,走到博图姆身边,向博图姆倾过身子。他很担心,而且让这种情绪清楚地印在了脸上,他的额头上堆起了深深的皱纹。“你有没有意识到,真龙陛下是要让我们去送死?”他悄声说着,同时瞥了一眼他们身后的纵队。“该死的,那时我只是想听听克拉瓦尔要说些什么,但自从他把她杀死之后,我就知道我必死无疑了。”

博图姆回过头,打量着这支在丘陵间蜿蜒前行的队伍,这里的树木比前面还要稀疏一些,但已经足以掩蔽大规模的伏击部队了,上一片人工橄榄树已经被他们甩到了一里以外。当然,维蓝芒的部队走在最前面,那些提尔人的外衣有着镶嵌白色条纹的肥大袖子,愈看愈显得荒谬。随后是柯瑞的伊利安人,他们红红绿绿的外衣足以让提尔人的衣服黯然无光。博图姆的人在胸甲下面穿着整洁的深蓝色外衣,他们和其他凯瑞安士兵处在纵队后部,现在博图姆还看不见他们。处于纵队末尾的就是真龙军团了。维蓝芒似乎对于那些步兵能够跟上队伍感到很惊讶,虽然提尔人的行军速度实际上并不快。

但博图姆看的并不真的是那些士兵,在维蓝芒面前还有另外七个人,七个面如铁石、目光寒冷得能冻死人的家伙,他们都穿着黑色的外衣,其中一个在高衣领上别着一枚银色的剑形徽章。

“如果要达到那种目的,这样做未免太费周章,”他冷冷地对多瑞森说,“而且我怀疑亚瑟不会把这些人和我们一起往绞肉机里送。”多瑞森的前额仍然堆满了皱纹,他又张开了嘴,但博图姆抢先说道:“我需要和那个提尔人谈一谈。”他不喜欢看见这个从孩提时代就是自己朋友的人变成这样,亚瑟已经让他精神错乱了。

维蓝芒和葛德芬只顾着聊天,都没有听见博图姆从后面赶上来。葛德芬懒洋洋地玩弄着手中的缰绳,冰冷的脸上充满了轻蔑,那名提尔人则满面通红。“我不在乎你是谁,”他正用低沉、严厉的声音对那名黑衣人说话,口沫乱溅,“我不会继续冒险了,除非有真龙陛下亲口……”

突然间,那两个人察觉到了博图姆,维蓝芒猛地闭上了嘴,他的眼神仿佛是要杀死博图姆,一直挂在那名殉道使脸上的微笑也消失了。乌云遮住了太阳,风凛冽刺骨,但这一切都没有葛德芬突然的瞪视那样寒冷。博图姆打了个寒战,他意识到这个黑衣人想置他于死地。葛德芬冰冷的眼光一直没有改变,但维蓝芒的面孔却在发生急遽的变化,刚才的红色褪去了,换上了一副笑脸,那种油腻的微笑里还带着一丝嘲讽的谦逊。“我一直在想你,博图姆,”他热心地说,“亚瑟绞死了你的亲戚,这太令人哀伤了,我听说亚瑟是亲手这样做的。坦率地讲,当你响应他的召令而来的时候,我感到非常惊讶。我看见过他看你的样子。恐怕他还在计划着某些……事情……那大概不只是将手指放在你的喉咙上,看你的两只脚来回踢蹬的样子。”博图姆压抑下一声叹息,他所慨叹的不只是这个傻瓜有多么愚蠢。有许多人想利用克拉瓦尔的死来控制他,克拉瓦尔是他最喜欢的堂姐,但她的野心实在太不理智了,赛甘家族确实有权力得到太阳王座,但如果没有白塔或者转生真龙公开的祝福,她将无法抵抗瑞亚丁或者达欧崔之中任何一个家族的力量,更不要说两家合力了,但她毕竟是博图姆最爱的亲人。维蓝芒想要什么?肯定不是他表面上所说的这些,即使是这个提尔呆子也不会那么简单。

还没有等博图姆做出反应,一名骑兵穿过前方的树林跑了过来,那是一名凯瑞安人,他在三个人面前猛地勒住缰绳,上半身拼命地坠向后方,才让坐骑停下来。博图姆认出来者是他的部下,这个豁牙的汉子在面颊两侧都有伤疤,博图姆记得他名叫杜易勒,来自博图姆在科采恩的采邑。

“博图姆领主,”杜易勒喘息着,匆匆鞠了一躬,“有两千名塔拉朋人紧追在我身后,他们还带着衣服上有闪电的女人!”

“紧追在他身后,”维蓝芒轻蔑地说道,“我们倒要看看我的人回来的时候会怎样说。我看不出……”

呼喊声在前方很近的距离内突然爆发,将维蓝芒的话在半途中打断。霹雳一样的马蹄声随之响起,枪骑兵正在向他们冲锋,一股洪流从树林中出现,径直扑向博图姆和其他人。

维蓝芒笑着说:“随意去杀吧,葛德芬,”他以华丽的姿势抽出佩剑,“我会使用我的手段,就是这样!”他回身向自己的部队驰去,一边将佩剑在头顶挥舞,一边喊道:“桑尼戈!桑尼戈与光荣!”他没有喊出他的国家,没有喊出提尔是他和他的家族的挚爱,这一点并不奇怪。

博图姆也在朝同一个防线疾驰,一边喊着:“赛甘和凯瑞安!”现在还不是挥剑的时候。“赛甘和凯瑞安!”那个家伙到底想要什么?

雷声隆隆,博图姆惊惶地抬头向天空望去,天上的云并没有增多。不,杜易勒——还是叫代林?他提到过他们有女人,这时博图姆已经忘记了那个提尔傻瓜想要什么。戴着钢制护面的塔拉朋人涌过被树林覆盖的丘陵,正向他冲来,地面喷出火焰,天空向他们落下了闪电。

“赛甘和凯瑞安!”他呼吼道。

风起。

骑兵在茂林的树林和灌木丛中相互撞击,昏暗中,咫尺难辨,天空中的云层正在变厚,但被树冠篷盖遮住的人们看不到这些,喧嚣的人喊和马嘶声淹没了大部分钢铁撞击的声音。有时候,地面会发生一阵颤抖;有时候,敌人会发出一阵阵吼声。

“登·鲁申诺!登·鲁申诺和蜜蜂!”

“安那林!安那林的力量!”

“海林!海林!为了桑那蒙大君!”

瓦雷克只能听懂“大君”这个词,但他怀疑这片土地上任何敢自命为大君的人,都不会有机会立下誓言。

他从敌人尸体的腋窝下抽出自己的剑,让那名矮小的白皮肤敌人栽倒下去。那是一名危险的敌人,幸好他犯了个错误,将手中的剑举得太高,那个人的枣红色坐骑冲进了一丛灌木。瓦雷克感到片刻的遗憾,那匹马看上去比他被迫骑的这匹白蹄子褐色马更好,但现在不是遗憾的时候。他从茂密的树林间望过去,这里的树枝上都垂挂着许多藤蔓,还攀附着一丛丛灰色的、羽毛一样的寄生植物。战斗的声音从所有方向传来,但在一段时间里,他没有看见任何活动的东西。随后,十几名阿特拉枪骑兵出现在五十步以外,他们一边催马前进,一边小心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但他们同时又在大声地彼此交谈,这足以证明在他们的胸甲上涂绘红十字是正确的。瓦雷克拢起缰绳,打算叫他们过来,虽然这只是一群缺乏训练的乌合之众,但在他把急令送达旗将奇安麦之前,他需要护卫。细长的黑影从树林间闪过,阿特拉人纷纷从马鞍上栽倒,他们的坐骑四散逃开。眨眼间,瓦雷克面前只剩下十几具尸体摊在潮湿的枯叶上,每一具尸体上至少竖着一根十字弩箭。没有任何动静。瓦雷克禁不住哆嗦了一下。那些穿蓝色外衣的步兵乍看上去像是很好对付的敌人,根本没有一根长矛在掩护他们,但他们从不走进开阔地,只是分散成小队,藏在树丛中。他们还不是最可怕的敌人,瓦雷克在法美镇见到过常胜军向海船上的溃退,那些敌人才是最可怕的。但就在半个小时以前,瓦雷克见到了一百名塔拉朋人在与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人作战,一百名长枪手对一个人,而塔拉朋人都被撕成了碎片,的的确确是被撕成了碎片,人和马一个接一个地爆炸。那名屠夫在塔拉朋人转身逃亡的时候仍然没有停止屠杀,直到他的视野中再没有任何塔拉朋人。也许这并不比地面在脚下爆炸更糟,但至少罪奴会给你留下一具可供埋葬的尸体。

在这片树林中,一名率领着一百名阿玛迪西亚枪兵的花白头发老兵是最后一个和瓦雷克说话的人,他向瓦雷克指明了奇安麦所在的方向。现在瓦雷克看见了没有骑手的马匹被拴在树上,而人们徒步站立着,也许他们能为他指路,而他也要斥责这些在激战正酣的时候却在此无所事事的士兵。

当瓦雷克策马跑进他们中间的时候,立刻忘记了斥责这些人。他找到了一直要找的人,但那根本不是他所希望的样子。十几具严重烧损的尸体被排成一排,其中一具尸体蜂棕色的面孔还是完整的,一眼就能认出,他是奇安麦。站在旁边的都是塔拉朋人、阿玛迪西亚人和阿特拉人,他们之中也有一些人受了伤,唯一的霄辰人是一名面孔紧绷的罪奴主,她正在安慰一名哭泣的罪奴。

“这里出了什么事?”瓦雷克问道。他不认为殉道使会留下活口,不过也许是罪奴主击退了殉道使。

“疯狂,将军!”一名粗壮的塔拉朋人甩脱了另一个正在给他烧伤的左臂上涂药膏的同伴,他的衣服袖子一直到胸甲边缘都被烧光了,尽管伤很重,但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神色。他的钢制护面挂在插红色羽毛的圆锥形头盔旁边,露出一张强悍的面孔,一副浓密的灰色胡子几乎完全挡住了他的嘴,他的眼睛里闪动着激动凶猛的神色。“一队伊利安人突袭了我们。一开始,状况还算不错,他们没有穿黑衣服的男人。奇安麦将军率领我们勇猛作战,然后……那个女人……她导引了闪电。然后,当那些伊利安人被击溃的时候,闪电,它们也落在了我们的头上。”他闭住嘴,意味深长地看了那名罪奴主一眼。

罪奴主立刻站起身,将没有戴手环的手攥成拳头,用力摇晃着,并且向塔拉朋人走了过来,直到再差一步就要将银索拉直。她的罪奴只是低头哭泣着。

“我不会任由这个狗崽子侮蔑我的扎凯!她是一名好罪奴!好罪奴!”

瓦雷克向那个女人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她见过罪奴主如何惩罚做错事的罪奴,如果罪奴只是因此而嚎啕痛哭,那么她还算是幸运的,有一些罪奴就因为自己的过错而变成了残废。但如果是其他人,只要给罪奴一个指责的眼神,哪怕是皇之血脉,罪奴主也立刻就会发怒。这名塔拉朋人当然不是皇之血脉,而那名罪奴主全身颤抖,已经显出一副要杀人的样子。如果这个人明确地提出他那个荒谬的指控,瓦雷克相信那名罪奴主也许真的会当场杀了他。

“对逝去者的哀悼可以再等一等。”瓦雷克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他随后要做的努力如果失败了,他肯定会断送在觅真者的手里,但这里除他之外,就只剩下那名罪奴主还是霄辰人了。“我接管这里的指挥权。我们将脱离战斗,向南方转进。”

“脱离战斗!”那名身材魁梧的塔拉朋人喊道,“我们要用好几天的时间才有可能脱离战斗。那些伊利安人打起仗来就像是被赶进角落里的獾;凯瑞安人像是被关进盒子里的白鼬。至于那些提尔人,他们倒不像我听说过的那么英勇。但这里还有差不多十几个殉道使。不是吗?我甚至不知道我们的人都在哪里,这里已经乱得像是个欢乐盒了!”在他大胆的发言之后,其他人也纷纷开始表达反对的意思。

瓦雷克没有理会他们,也没有兴趣去问什么是“欢乐盒”,他扫视了一眼混乱的丛林,倾听四处传来的战斗的杂音,还有爆炸与闪电的轰鸣。他很清楚那名塔拉朋人是什么意思。“聚集起你的人,开始撤退,”他打断塔拉朋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大声说道,“速度不要太快,你们一定要步调一致。”米拉杰要传递给奇安麦的命令是“以尽可能快的速度”——他必须将命令牢记在脑海里,以免中途发生事故。“尽可能快的速度”,但如果这样做,半数人会被丢下,任由敌人屠杀。“现在,行动!你们在为女皇而战。愿女皇永生!”

最后这段话是用来督促霄辰新兵时说的,但不知为什么,这些塔拉朋人全都仿佛被鞭子抽了一下。他们双手放在膝头,飞快地深鞠一躬,然后就跑向了自己的马匹,这太奇怪了。不过现在瓦雷克要关心的是如何找到霄辰人的部队,找到一名位阶高于他的人,将这份责任递交出去。

那名罪奴主跪下身去,捋着仍然在哭泣的罪奴的头发,为她唱起了轻柔的歌曲。“快些让她恢复过来。”瓦雷克对罪奴主说。以尽可能快的速度。他觉得他那时看见了米拉杰眼神中的一点焦虑,有什么事会让肯纳·米拉杰焦虑?“我想我们将依靠你们罪奴主的力量安全撤往南方。”为什么罪奴主的脸上会突然没有了血色?

巴歇尔站在树林的边缘,紧皱双眉,透过面甲看着前方的情况,他的枣红马正在用鼻尖蹭着他的肩膀。他紧紧地拉着斗篷,以阻挡不断吹袭的寒风,更是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他觉得这里的风很冷,如果是在沙戴亚,这样的风只能算作春天的和风,但在南方的几个月里,他变得软弱了。太阳在飞快游动的云朵间洒下光亮,现在距离正午还差一点时间,太阳正在逐步向巴歇尔靠近——在一场战斗开始时面向西方并不代表在它结束的时候也要面向西方。在巴歇尔面前是一片宽阔的草场,一群群黑白两色的山羊散乱地分布在褐色的枯草地上,就好像它们周围根本没有发生什么战斗一样,当然,这并不代表这里就没有任何战争的迹象。此时此刻,一个人如果走过这片草地,随时有可能变成一具倒在地上的死尸。在树林里,不管是森林、橄榄树林、还是灌木丛,不管有没有巡哨,你都随时有可能发现敌人就在你的身边。

“如果我们要穿过去,”桂亚姆用宽大的手掌揉搓着自己的秃头,“我们应该现在就出发。光明啊,说实话,我们在浪费时间。”安蒙德猛地闭住嘴,似乎这名脸像月亮一样圆的凯瑞安人正打算说出同样的话,但即使马能爬上树,他也不会说出和提尔人相同的话。杰奥德文·西玛瑞哼了一声,这个家伙应该生出一点胡子来,藏住他的尖下巴,他的脑袋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木楔子。“我说应该绕过去,”他嘟囔着,“我已经因为那个光明诅咒的罪奴失去了许多人,而且……”他不安地瞥了罗查德一眼,声音低了下去。

那名年轻的殉道使远离众人站立着,双唇紧闭,手指摩挲着衣领上的龙徽胸针。看他的表情,也许他在考虑自己是否配得上这枚徽章。现在不知道这个男孩到底在想什么,他只是一直担忧地皱着双眉。

巴歇尔牵着疾速走到那名殉道使身边,将他拉到更远的树林中。罗查德面露怒容,不情愿地跟他走了过去,他比巴歇尔高出很多,但在气势上,是巴歇尔更胜一筹。

“下一次我能依靠你们吗?”巴歇尔一边问,一边焦躁地拉着胡子,“能够不再耽搁吗?”罗查德和他的人在与罪奴作战时动作似乎愈来愈慢了。

“我知道我要做什么,巴歇尔,”罗查德吼道,“我们为你杀死的人还不够多吗?在我看来,我们干得不错!”

巴歇尔缓缓地点点头,但他并不同意罗查德的最后这句话。敌人确实死了很多,但周围还有大量的敌人,几乎放眼皆是。巴歇尔的行动计划是依照他对于兽魔人战争的研究制定的,在那场战争中,光明的力量要远远弱于他们的敌人。侧翼突击,然后逃跑;尾追突击,然后逃跑;突击,然后逃跑。当敌人追赶的时候,逃向预定的阵地,在那里,真龙军团会用弩箭对敌人造成出其不意的打击。巴歇尔便趁此时率领部队回头再次冲杀,直到逃跑的时机到来,或者直到击溃敌人。今天他已经击溃了塔拉朋人、阿玛迪西亚人、阿特拉人和那些穿怪异盔甲的霄辰人,自从雪中之血以来,他还没有在任何一场战争里见到过这么多死人。他有殉道使,而另一方也有罪奴。他的沙戴亚人已经有三分之一死在了他身后数里的路上,他指挥的纵队已经死伤过半。而霄辰人带领着那些该诅咒的女人们,却愈来愈多地出现在他面前,还有塔拉朋人、阿玛迪西亚人和阿特拉人。他们在一直不停地进击,每次的人数都更多,而那些殉道使却愈来愈……犹豫。

巴歇尔跨上疾速的马鞍,回到杰奥德文和其他人面前。“我们绕过去。”他下达了命令。杰奥德文在点头,桂亚姆和安蒙德皱起了眉,但巴歇尔对这些都视而不见。“派出三倍巡逻兵,绝不能漏过任何一名罪奴,我要全速前进。”没有人在笑。罗查德已经将另外五名殉道使聚集在身边,他们之中有一个人戴着白银剑徽,四个人的衣领上什么也没有。今天早晨出发的时候,他们还有另外两个没有戴徽章的人,如果殉道使知道该怎样杀人,罪奴也知道。罗查德愤怒地挥舞着手臂,像是在和他们争论什么,他满面通红,他们却只是顽固地板着脸。巴歇尔希望罗查德能够确保这些人不会逃跑,今天他们的损失已经很大了,而这些人之中的任何一个溜掉,都将是一种更大的损失。

一阵小雨落下,兰德皱起眉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苍白的太阳已经从天顶向远方的地平线坠落了一半距离。现在还是小雨,但迅速聚集的云团很快就会让雨大起来!他焦急地端详着前方的大地,剑之王冠刺痛了他的额角。虽然天气阴霾,但因为有至上力在体内,这片大地在他眼中就像地图一样清晰,不管怎样,已经够清楚了。山丘愈向西方愈变得矮小,有些山丘覆盖着密林、橄榄林或者草场,另一些山丘上只有赤裸的岩石和蒿草。他觉得他在一片灌木丛边缘看到了一点动静,然后又是一里以外一座山丘顶上的一排排橄榄树之间。想象并不够。数里范围内已经铺满了死尸,死掉的敌人,也有死掉的女人。他知道,他必须远离那些死掉的罪奴主和罪奴,不能去看她们的脸,人们都以为他这样做是因为憎恨那些杀死了他无数部下的人。泰戴沙在山丘顶端踏了几步,兰德用一只有力的手和膝盖让它稳定下来。也许会有一名罪奴主看见他,他周围的几棵树起不了多少掩蔽的作用,他依稀想到他还没有见过任何一名罪奴主。泰戴沙扬了杨头,兰德将真龙令牌收进鞍囊里,只有经过雕刻的枪柄末端露出来,这样他就可以用两只手控制马缰了。借助阳极力,他能感觉到这匹马的疲惫,但他不知道该如何用至上力让这匹马服从自己。

他不知道这匹马是如何保持体力的,阳极力充满着他,在他的体内沸腾,但他那具遥远的肉体却只想在疲倦中栽倒下去。他的疲倦,有一部分来自于今天一直以来握持的大量至上力,另一部分来自于他为了让至上力按照他的意志运行所消耗的力量。阳极力一直需要被压制,被强迫,但从没有像今天这种样子。他左侧肋下那两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在一阵阵作痛,那个老的伤口活像钻头一样想要戳穿他的虚空;新的伤口如同一道火焰的刀刃。

“这只是意外,真龙陛下,”艾德利突然说,“我发誓这只是意外!”

“闭嘴,看着!”兰德严厉地训斥他。艾德利的目光落到了握住缰绳的双手上,然后他拨开脸上潮湿的头发,顺从地抬起了头。

今天,在这里,控制阳极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困难。但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失去对阳极力的控制都可能会杀掉你自己。艾德利刚刚就对阳极力失控了,许多人死在喷发的火焰中,不止是他瞄准的阿玛迪西亚人,还有将近六十名艾里尔和安奈伊莱的士兵。

如果不是这次对阳极力的失控,艾德利本应该和毛尔一起,跟随同袍军深入到南方半里以外的树林中,那瑞玛和霍普维在北边岩之守卫者的队伍里。兰德将艾德利留在了身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是否还会有“意外”发生?他不可能看着所有人。弗林的面孔难看得如同一个死人,达西瓦脸上没有了任何含混的表情,他专注的样子仿佛随时都会从额头上渗出汗来一样。他仍然在低声自言自语,即使有至上力的帮助,兰德也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他不停地用一块缎带亚麻手绢抹去脸上的雨水,现在那块手绢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样了。

兰德不认为他们会让阳极力失控,但不管怎样,他们和艾德利现在都没有握持至上力。在兰德下令之前,他们都不会那样做。

“结束了?”安奈伊莱在兰德身后问。

兰德不再去注意会有什么人监视这里,他掉转过泰戴沙,向安奈伊莱看过去。那名提尔女人下意识地在马鞍上向后靠去,她的面颊抽搐了一下,双眼充满了恐惧,或者是憎恨。在她身边,艾里尔镇定地用戴着红皮手套的手指摩挲着缰绳。

“你还想要什么?”那名小个子女子用冷静的声音问,那种态度就像是一位女士对待仆人的那种礼貌。“如果一场胜利的规模应该用敌人的死亡数量来计算,我想今天已经足够让你的名字加载史册了。”

“我要把霄辰人赶到海里去!”兰德喝道。光明啊,他必须现在了结他们,趁现在他还有机会!他不能同时与霄辰人和弃光魔使作战,光明知道还有其他什么势力!“我以前做到过,这次我还会做到!”

这一次你的口袋里藏着瓦力尔号角吗?路斯·瑟林狡诈地问。兰德向他发出无声的咆哮。

“下面有人,”弗林突然开口了,“是从西边骑马过来的。”

兰德回转坐骑。这座山丘被真龙军团环绕着,他们隐蔽得很好,让兰德几乎看不到他们蓝色的身影。他们没有马,那是谁会骑马过来……

巴歇尔的枣红马如履平地一般跑上了山坡,他的头盔挂在马鞍上,看上去,他也显得很累了。没有任何寒暄,他直接用平白的声音说道:“我们在这里已经无事可作了,战争中一件重要的事是知道该什么时候离开,现在就是这个时候了。我丢掉了五百条性命,差不多够了,你的两名士兵也没了。我派了三名士兵分别去寻找赛玛拉迪、瑞格林和维蓝芒,告诉他们向你靠近。我怀疑他们的境况不会比我更好。你是怎么给你的屠夫们制定计划的?”

兰德没有理会巴歇尔的问题,他自己也有一大堆问题。“你没有权力向其他人发出命令,只要这里还剩下六个殉道使——只要还剩下我!我一个人就足够了!我要找到剩下的那些霄辰军队,摧毁他们,巴歇尔,我不会让他们将像收纳塔拉朋人和阿玛迪西亚人一样收纳阿特拉人。”

巴歇尔带着一丝冷笑用指节挠了挠他的大胡子。“你想要找到他们,那就看看吧,”他用戴着铁手套的手向西方一指,“我指不出他们确切的位置,但如果没有这些树的话,从这里大概能看见一万,也许一万五千敌人。我从他们之间一直溜到你这里,大概和与暗帝跳舞差不多,那里差不多有一百名罪奴,也许更多,肯定还有更多罪奴和霄辰人在进入战场。看样子,他们的将军已经决定要全力以赴干掉你,我想时轴能得到的应该并不仅是奶酪和啤酒。”

“如果他们就在那里……”兰德搜寻着那些山丘。雨更大了,他刚才在什么地方看到了动静?光明啊,他累了,阳极力如同大锤一样在击打他。他下意识地碰了一下马镫后面的包裹,随后立刻又抽开了自己的手。一万人,甚至一万五千人……只要赛玛拉迪回到他这里,还有瑞格林和维蓝芒……更重要的是,只要其余的殉道使回来……“如果他们就在那里,我就要在那里毁灭他们,巴歇尔,我会从所有方向打击他们,这才是我们应该首选的战术。”

巴歇尔皱皱眉,让坐骑向兰德靠近了一些,直到他的膝盖几乎碰到了兰德的膝盖。弗林将自己的坐骑移开,而艾德利只是忙着透过雨幕观察前方的状况,没有注意周围的任何动静。达西瓦仍然不停地抹着脸,明显地带着感兴趣的神情盯着巴歇尔和兰德。巴歇尔将声音压得很低:“你没有想清楚。一开始,这是一个优秀的计划,但他们的将军反应得很快,他抢在我们发动袭击之前展开了队伍,挫败了我们的攻击。不过,看情形我们还是让他蒙受了很大损失,现在他正在集中一切力量,你没办法让他措手不及。他想让我们主动进攻,而他则严阵以待。不管有没有殉道使,如果没有这些树林的掩护,我们正面对战,也许现在秃鹰已经遮蔽了天空,我们之中没有人能逃掉了。”

“没有人能和转生真龙正面对战,”兰德带着怒意说道,“弃光魔使能够告诉那个将军,无论他是什么人。对不对,弗林?达西瓦?”弗林不确定地点点头,达西瓦打了个哆嗦。“你认为我没办法突袭他,巴歇尔?看着吧!”他拉出那个长形包裹,除去布皮,兰德听见一阵惊呼声,他的手中握着一把仿佛水晶雕成的长剑,雨滴落在上面也变得如同璀璨的宝石。非剑之剑。“让我们看看拿着凯兰铎的转生真龙能不能让他吃上一惊,巴歇尔。”兰德将那把透明的长剑靠在臂弯里,催赶泰戴沙向前几步,其实他没有必要这样做,这并不能让他的视野更清晰一些,除了……有某种东西如同蜘蛛一般爬过虚空的表面,织出一片扭动的、黑色的网。他在害怕。他最后一次使用凯兰铎——真正地使用凯兰铎——是为了让一个死人活过来。那时他相信他无所不能。他像一个疯子一样,以为自己能飞起来。但他是转生真龙,他什么都能做,难道他不是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了这一点吗?他向真源伸展过去,通过非剑之剑。

还没有等兰德通过凯兰铎碰到真源,阳极力似乎已经跳进了非剑之剑,从剑锋到剑柄,水晶剑闪耀起白色的光芒。兰德无数次感到过至上力在自己的体内充塞到极限,但现在,他掌握的至上力超过了十个男人、一百个男人能掌握的量,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汲取了多少至上力。太阳的火焰灼烧着他的脑髓,所有纪元中所有的冬天的寒冷啃噬着他的心脏,在无限的洪流中,污染将全世界的污秽都倾入到他的灵魂里。阳极力在努力杀死他,要将他冲走,将他烧光,将他冻碎,不放过他的每一块残片。但他抗争着,他活过了一个瞬间,又一个瞬间。他想要笑。他无所不能!

他曾经握住凯兰铎,将遍布提尔之岩的暗影生物全部烧毁,用能够追踪的闪电击毙他们,无论他们逃向何处。他一定也能用类似的方法攻击这里的敌人。但当他呼唤路斯·瑟林的时候,响应他的只有痛苦的呜咽,那个无实体的声音像在害怕阳极力的痛苦。

凯兰铎在他的手中闪耀,他没有想起要将那把剑举过头顶,只是盯着敌人藏身的丘陵,现在那些丘陵在大雨中都变成了灰色。黑色的浓云遮蔽了太阳。他曾经对艾甘·帕多斯说过什么?

“我就是风暴。”他悄声说道——在他的耳中,那是一声吼叫,一声咆哮——他导引了。

在天空中,乌云开始翻滚,灰黑色的天空顿时变得如同午夜,午夜中最黑暗的时刻,他不知道自己在导引什么。尽管有过亚斯莫丁的指导,但在很多时候,他仍然不知道自己在导引什么,也许是路斯·瑟林在指引他,尽管那个人还在哭泣。阳极力的能流涌过天空,风、水和火,最后是火之力。天空落下了霹雳的豪雨,一百道、几百道闪电同时落下,蓝白色的树枝一直延伸到他目力的极限。他面前的山丘炸开了,有一些山丘流散开来,如同被踢倒的蚁丘,火焰在树林中腾起,将树干变成了大雨中的火炬,烈火如同野马群一般冲过一座座橄榄树园。

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中了他,他意识到自己正在把身体从地上撑起来,王冠从他的头顶跌落,但凯兰铎仍然在他的手中闪耀。他模糊地察觉到正在努力爬起来,那匹马全身都在颤抖。

他们终于想到对他进行反击了。

他高举起凯兰铎,向他们嚎叫着:“来杀我啊,如果你们敢!我是风暴!如果你敢,撒丹!我是转生真龙!”一千道轰隆作响的闪电从天空中落下。

又有某种力量击中了他,他想要再次站起来,凯兰铎依旧闪着光,落在距离他摊开的手臂一步远的地方,天空被闪电撕裂。突然间,他意识到自己身上的重量是巴歇尔,那个人正在拼命摇撼他,一定是巴歇尔把他推倒的!

“停下!”那名沙戴亚人喊道,血从他头皮上的一道伤口中流出,染红了他的脸。“你在杀死我们!住手!”

兰德转过头,他还在头晕,但他已经看见了。闪电在他的周围舞动,所有方向上都有闪电,一道闪电落在他背后的山坡上,那是登哈莱率领的部队所在的地方,人和马的尖叫声接连响起。

安奈伊莱和艾里尔全都站在地上,正徒劳地想要让自己的坐骑安静下来,而她们的马只是不停地踢蹬嘶鸣,眼珠乱转,拼命想要把缰绳从主人的手里挣脱出来。弗林正在弯腰看视某个人,在他身旁,一匹死去的马,四腿已经僵硬了。

兰德放开阳极力,但在一段时间里,阳极力仍然在他的体内流动,闪电仍然在天地间肆虐,但能流终于减弱、消退。晕眩的感觉仍然在一阵阵侵袭他,片刻间,有两把凯兰铎在他的眼前闪光。闪电还在落下。然后,除了渐渐出现的落雨声以外,世界陷入一片寂静。然后,哀嚎声从山后传来。巴歇尔缓慢地从他身上爬开,兰德双腿颤抖着站了起来,他又眨了眨眼,视力才恢复正常。那个沙戴亚人看着他,手握剑柄,当他是一头发狂的狮子。安奈伊莱看了一眼站起身的兰德,就晕倒在地上,她的马甩动着缰绳逃走了。艾里尔仍然在与她躁动的坐骑搏斗着,不时会瞥一眼兰德。片刻间,兰德只是让凯兰铎躺在地上,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敢拣起那把剑,现在还不行。

弗林站起身,摇了摇头,一句话都没有说。兰德蹒跚地走到他面前,雨滴打在乔南·艾德利无神的眼睛里,那双眼睛从眼眶里凸出来,好像看见了什么极端恐怖的东西。乔南是第一批成为殉道使的人。山丘后面的尖叫声像被雨幕隔在很远的地方,还有多少人在哀嚎?兰德不知道,那些岩之守卫者呢?那些同袍军呢?那些……

雨水如同一层厚重的毯子,覆盖了霄辰军队所在的丘陵,他盲目的攻击是不是真的重创了他们?还是他们都等在攻击范围以外,带着他们的罪奴,看着他到底会杀死多少自己人?

“依照你的想法安排守卫吧,”兰德对巴歇尔说,他的声音如同铁一般坚硬。第一批成为殉道使的人。他的心已经变成了铁。“等瑞格林和其他人与我们会合,我们就尽快穿行到辎重队那里。”巴歇尔点点头,没有说话就转身走进雨里。

我失败了,兰德模糊地想着,我是转生真龙,但这一次,我失败了。

突然间,路斯·瑟林在他的脑海里爆发出怒火,仿佛他从没有发出过任何扭曲的哭声或笑声。我从没有失败过,他吼叫着,我是黎明君主!没有人能击败我!

兰德坐在雨中,在手里转动着剑之王冠,看着泥泞中的凯兰铎,任由路斯·瑟林去发火。

艾巴达·育蓝哭泣着,庆幸着滂沱大雨掩饰了他面颊上的泪水。必须有人发出命令,最终必须有人向女皇认罪。愿女皇永生。也许他先要向苏罗丝认罪。

但这并不是他哭泣的原因,即使是同伴的死也不会让他哭泣。他粗鲁地撕下一只袖子,盖住米拉杰圆瞪的眼睛,不让雨水再击打它们。

“传令撤退!”育蓝喝道。站在周围的人急忙开始了动作。第二次,在这片海岸上,常胜军承受了惨重的失败,育蓝不认为他是唯一哭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