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聚集的云团

在一阵阵连绵不绝的小雨中,兰德的小型军队组成一支支纵队,排列在奈玛瑞林群峰对面的低矮山丘上。在阴雨天中,那些高耸的黑色山峰仿佛遮住了西边的天空。进行穿行的时候并不需要面对你要去的方向,但兰德总认为不这样的话就很别扭。尽管还下着雨,迅速变薄的灰色云层已经露出了几道耀目的阳光;当然,那或者也只是因为在长期的阴霾之后,任何阳光看起来都很耀眼罢了。

领头的四支队伍是巴歇尔的沙戴亚人,这些双腿有些向外弯的士兵并没有穿戴盔甲,而是只穿着短外衣,耐心地站在他们的坐骑旁边。他们头顶上方是由矛锋组成的一小片闪光的云。随后五支队伍是穿蓝色外衣、胸口绣有龙纹的真龙军团,指挥他们的是贾克·马森德。马森德的行动总是迅速得令人吃惊,但现在,他还保持着绝对的安静,双腿叉开立定在地上,双手背在身后。真龙军团身后的岩之守卫者和同袍军也就位了,只是都抱怨着要排在步兵后面,而贵族和他们的扈从却杂乱无章,仿佛完全不知道该去哪里。路面被马蹄和靴子踩成一滩滩烂泥,又被车轮压出一道道深沟,喊喝和叫骂声愈来愈响了。想要让六千个全身湿透,而且愈来愈湿的人站好队列很需要一些时间,何况这些人还要装配好供给车辆,为许多马匹备鞍。兰德穿上了他最好的衣服,所以只要随便一瞥,就能从人群里把他认出来。他用少许至上力将真龙令牌打磨了一番,现在那支枪尖如同镜子面一般闪闪发亮。剑之王冠也被用同样的方法处理过,让它从远处看上去仿佛一颗闪亮的金星。镀金的龙形腰带扣和蓝色丝绸外衣上的金线刺绣,无一不熠熠生辉。有那么一会儿功夫,兰德甚至有些后悔丢下了那副嵌满宝石的剑柄和剑鞘。现在这副黑色野猪皮的剑柄和剑鞘很耐用,但任何士兵都会有这样的武器。应该让人们知道他是谁,让霄辰人知道是谁要来摧毁他们。

兰德骑着泰戴沙,立在一片平坦的开阔地上,不耐烦地看着那些贵族在山丘间来回奔走。在不远处,葛德芬和罗查德也骑在马背上,他们带来的人在他们背后排列成一个精确的正方形。第一排是献心士,后面是士兵,他们的样子就像是要参加一场阅兵礼。这些人之中有半数已经生出灰发或者至少不再年轻了,像霍普维和毛尔那样年轻的只有几个人,但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有能力打开通道。这是兰德向马瑞姆·泰姆要人的时候确定的条件。

弗林、达西瓦、艾德利、毛尔、霍普维和那瑞玛以随意的样子站在兰德身后。随后还有两名腰杆笔直的骑兵旗手,一名提尔人和一名凯瑞安人,他们的胸甲、头盔,甚至是钢制手套都经过仔细打磨,直到闪闪发光。猩红色的光明之旗和白色的龙旗垂挂在旗杆顶端。兰德在帐篷里就已经抓住了至上力,这样他那个虚弱的瞬间就不会被别人看到了。零星的雨丝在距离他的身体和坐骑一寸的时候就向一旁歪去。阳极力中的污染今天显得特别沉重,一股厚腻的油脂挤入他的毛孔,深深地污染了他的骨骼、他的灵魂。兰德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恶劣,但今天,他只觉得一阵阵令人作呕的厌恶,比阳极力本身那种冰冻的烈火和熔融的严寒更加强烈。现在他一直尽可能频繁地握持真源,适应这种恶劣的感觉,以避免在抓住它的时候发生新的不适。如果他让不适症状干扰了他对阳极力的抗争,其结果可能是致命的。也许这种恶心的感觉和他导引时的晕眩是紧密相关的。光明啊,他还不能疯,还不能死,现在还不能,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兰德用左腿压了一下泰戴沙的肋侧,感觉到马镫皮带和红色鞍布之间的那个包裹。每次他这样做的时候,都会有某种东西从虚空以外滑过,是期待,也许还有一点恐惧。这匹训练优秀的阉马感觉到主人的动作,便向左转过身,兰德不得不拉紧缰绳将它拉回来。那些贵族什么时候能找好位置?兰德在焦躁中咬紧了牙。

他还记得自己小时候,人们看见雨滴伴随着阳光落下,就会笑着说这是暗帝在鞭打色墨海格了。只是有一些人笑得很不安,皮包骨的老森布总是叫喊着,色墨海格会对笑话她的人发怒,而他则会把自己的怒气发泄在所有不知道尊敬老人的小孩子身上。这让兰德小时候经常会看见老森布就立刻逃开。他希望色墨海格现在会来找他,就在这个时刻,他一定能让色墨海格哭泣的。

没有什么能让色墨海格哭泣,路斯·瑟林嘟囔着,她只会将眼泪给其他人,她自己没有眼泪。

兰德轻声笑了笑。如果色墨海格今天来,他会让她哭泣的,色墨海格和其他所有弃光魔使,如果今天他们来的话。不过,他最有信心的是让霄辰人哭泣。

并非所有的人都对他的命令感到高兴。桑那蒙以为兰德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脸上油腻的笑容便消失了。特伦在他的鞍囊里塞了一只长颈瓶,毫无疑问里面装的是白兰地,他的鞍囊里也许不止一只酒瓶,因为他一直在喝酒。赛玛拉迪、马克林和提莱都来到兰德面前,阴沉着脸反对只以这样小规模的一支部队进军。几年以前,一支将近六千人的军队足以发起一场战争,但他们都已经见过数万甚至数十万人的大军,就像亚图·鹰翼的时代一样。为了与霄辰人作战,他们希望集结规模远比现在大得多的军队。兰德只是命令这些不满意的家伙离开,他们不明白,五十几名殉道使能够形成多么大的攻击力。兰德想知道,如果他告诉他们,只要他一个人就足以击溃敌人,他们会怎样想。他确实想过由自己完成这场战争,也许他最终还是要这样做。

维蓝芒来了,他不喜欢从巴歇尔那里接受命令,也不喜欢进入山地,在山地里很难发动一场像样的骑兵冲锋。他还不喜欢许多事情,但兰德没有再给他说出来的机会。

“那个沙戴亚人似乎认为我只应该走在右翼,”维蓝芒轻蔑地嘀咕着,他转过身,仿佛右翼的位置是一种莫大的侮辱,“还有那些步兵,真龙陛下,实际上,我认为……”

“我认为你应该让你的人做好准备,”兰德冷冷地说,他的冰冷有一部分是因为他飘浮在没有情绪的虚空中,“否则你就无法待在任何侧翼了。”他的意思是说,如果维蓝芒没有及时准备好,他就会丢下他的队伍。把这个蠢货和几名士兵丢在这个偏僻的地方,肯定不会有什么坏处,兰德能够在维蓝芒赶到任何一个比乡村更大的地方时返回来。

但维蓝芒的面孔立刻失去了血色。“服从真龙陛下的命令。”他急忙说道。而且,没有等这句话脱出口,他已经调转了马头。今天他的坐骑是一匹身量高大、胸膛宽阔的骏马。

肤色白皙的艾里尔拉住缰绳停在兰德面前,和她一起过来的还有安奈伊莱女大君。这两个人在一起真是个奇怪的组合。这样说,并不仅是因为她们分别属于两个彼此敌对的国家。艾里尔在凯瑞安女人中算是身材高挑的,当然,她毕竟只是个凯瑞安人。她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庄严和一丝不苟的气息,从她眉弓的形状、红色手套腕部的翻起,直到珍珠镶领的雨披覆盖在她的烟灰色母马臀部的样式,无一不是如此。与赛玛拉迪、马克林、维蓝芒和提莱不一样,她看见雨滴从兰德身周滑落的时候,根本没有眨一下眼。安奈伊莱则不仅眨了眼,还张大了嘴,又用手捂住嘴,发出了一阵笑声。安奈伊莱是一名身体柔软的黑美人,她的雨披领子上在绣金花纹中镶着红宝石,但她身上的一切似乎都与艾里尔恰恰相反,她似乎只知道造作地娇笑。当她鞠躬的时候,她的白色阉马也弯下了前腿,仿佛在鞠躬,这匹马大概很喜欢卖弄,而且兰德怀疑它像它的主人一样轻浮。

“真龙陛下,”艾里尔说,“我必须再一次反对将我纳入这支……远征队里。”她的声音很冷静,也很不友善。“我会派遣我的士兵到你所命令的地方去,但我并不打算自己也参与激烈的战争。”

“哦,不。”安奈伊莱用有些打颤的声音说道,即使在这时,她的声音里还是带着笑!“战争是肮脏的事情,我的管马人是这样对我说的。你肯定不会真的让我们去参战吧,真龙陛下?我们听说过,你对女士有着特殊的关照。是不是,艾里尔?”

虚空在震惊中塌陷,阳极力消失了,雨滴落在兰德的发丝间,渗入他的外衣。片刻间,兰德要紧紧握住鞍桥才保持了身体的正直。他的眼前出现了四个女人,而不是两个,而他只是感到惊讶,完全没有注意到眼前的叠影。她们到底知道多少?她们都听说过什么?有多少人知道了?怎么可能会有人知道?光明啊,谣言说他杀了摩格丝、伊兰、克拉瓦尔,也许还有另外上百个女人,每个女人死得都很可怕!他压下想要呕吐的感觉。这并不完全是阳极力的作用。烧了我吧,有多少间谍在盯着我?这个想法让他皱起了眉头。

死人在盯着你。路斯·瑟林悄声说道。死人从不会闭上他们的眼睛。兰德打了个哆嗦。

“我确实在尽力照顾女性,”当兰德能说话的时候,他便对她们说道,因为一些原因,他说话的速度有些过快了,“所以我想让你们在随后几天里都留在我身边。但如果你们真的那么不喜欢这个主意,我可以命令一名殉道使护送你们,你们可以安全地待在黑塔。”安奈伊莱轻柔地尖叫了一声,她的脸已经变成了灰色。

“很感谢你,我们不会拂逆你的好意。”过了一会儿,艾里尔说道。她保持着绝对的镇定。“我想,我最好去问问我的长枪队长,在战场上要注意什么事。”她在转过马头的时候又停了一下,侧过头看着兰德。“我的兄弟托朗姆很……容易冲动,真龙陛下,甚至可以说他很莽撞,但我不是。”

安奈伊莱向兰德送来一个太过甜美的微笑,在转过身跟上艾里尔的时候,她还扭了几下腰肢。但她用力磕了一下马腹,一挥宝石嵌柄的马鞭,很快就超过了艾里尔,那匹白色的阉马眨眼间就已经以令人惊讶的速度跑了起来。

一切终于就绪了,所有的纵队都已经成形,覆盖了这片低矮的丘陵。

“开始。”兰德对葛德芬说。葛德芬掉转马头,向他的人大声喊出命令。八名献心士策马向前,跳下马鞍站立在他们已经记忆清楚的地点,面对着群山。兰德觉得其中一个人有些面熟,那是个头发花白的人,一副提尔尖胡子挂在满是皱纹的乡下人脸上,显得很奇怪。八根垂直的蓝色光线旋转着打开,信道对面的景色和这一边差别不大,生长着稀疏林木的山谷逐渐抬升,成为陡峭山峰之间的一道隘口。那里是阿特拉的温耐山脉。

杀了他们。路斯·瑟林一边哭泣,一边求告。他们太危险了,不能让他们活着!兰德想也不想便压下了那个声音。

其他男人的导引,或者只是有能够导引的男人出现也经常会引发路斯·瑟林做出这样的反应。兰德已经不再去思考为什么会这样了。

兰德低声说出一个命令,弗林惊讶地眨眨眼,才急忙跑过去,编织出第九个通道。这些通道都没有兰德能编织的那么大,但任何一个都能通过一辆大车。兰德本打算自己来做,但他不想在众人面前冒险导引。他注意到葛德芬和罗查德正在看着他,两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那种仿佛知道隐情一样的微笑。达西瓦仍然皱着眉头,嘴唇掀动着,仿佛在对自己说话。这只是他的想象?还是那瑞玛也在斜眼看着他?艾德利呢?毛尔呢?

兰德哆嗦着压下这个想法。对葛德芬和罗查德的不信任,只是出于理智的思考。但他是否已经变成了那种被奈妮薇称作是恐怖的人?一种疯狂,对所有人,所有事无端的黑暗的猜疑?只有科普林家的人,只有班利·科普林才会认为所有人都在密谋反抗他。当兰德还是男孩时,班利·科普林就饿死了,因为他拒绝吃任何食物,他认为那些食物里都有毒。

兰德在泰戴沙背上伏下身,一踢那匹阉马的肋侧,从最大的一个通道中走了过去,那恰巧是弗林的通道。但他此时甚至会从葛德芬的通道中走过去。他是第一个踏上阿特拉土地的人。

其他人迅速跟了过来。首先是殉道使。达西瓦盯着兰德,皱起眉;那瑞玛也是一样;而葛德芬立刻开始指挥那些士兵。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跑上前,打开通道,牵着他们的坐骑跑过来。在这片山谷中,到处都是通道打开和关闭的闪光。殉道使能够不需要记忆他们所在的地点,就在短距离内进行穿行,这比骑马要快多了。很短时间内,兰德身边就只剩下了葛德芬、罗查德和那些保持通道的献心士。其他人呈扇形向西方前进,搜寻霄辰人。沙戴亚人骑着马走了过来。真龙军团跑过通道,在山林间展开队形,准备好了十字弓。在这个国家里,步兵的行进速度完全可以和骑兵相比。

后续部队开始穿过通道。兰德骑马向山谷中殉道使们离去的方向走去。他背后高耸的山峦如同一堵墙壁挡住了海沟,它们会一直绵延向西,几乎直抵艾博达。兰德加快了坐骑的步伐,让它慢跑起来。

巴歇尔在他跑到隘口前追上了他,这名沙戴亚人的枣红色坐骑很矮小,大多数沙戴亚人的坐骑都是小马,但它们的速度很快。“看样子,这里没有霄辰人。”他用指节挠着胡子,几乎显得有些无聊。“但早晚都会有事的。泰诺比早晚会因为我追随活着的转生真龙,而把我的脑袋插在长矛上,她大概更愿意我追随死掉的转生真龙。”

兰德皱起眉。也许他能带上弗林保护他的背后,还有那瑞玛,还有……弗林曾经救过他的命。那个人对他必须是忠实的,但人都会改变。那么那瑞玛呢?即使有过那样的事……想到那瑞玛曾经冒过的风险,兰德不禁觉得有些发冷。他不是那种恐怖的人,那瑞玛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忠诚,但那仍然是一个疯狂的冒险,疯狂得就像他在逃离那些他并不确定的目光,在逃向他不知道有什么在等待他的地方。巴歇尔是对的,但兰德不想再谈论这些事了。

通向隘口的山坡上只有赤裸的岩石和大小不一的石块,在那些天然的石块中,还夹杂着一些曾经属于某一座巨型雕像的碎片。虽然久经风吹雨打,但上面的雕刻纹路宛然可辨。一只戴戒指的手几乎像兰德的胸膛那样大,其中握着一柄断剑,剑刃切面比兰德的手杖还要宽。一颗巨大的女性头颅,面颊上已经出现了许多裂缝,头顶的王冠仿佛是由向上立起的匕首组成,其中一些匕首还是完整的。

“你们认为她是谁?”兰德问道。当然,是一位女王,即使在某个遥远的时代里商人和学者也会带上冠冕,但雕像只有统治者和将军才可能会有。

巴歇尔在马鞍上转过身,审视了半晌才说道:“我打赌是一位实奥塔的女王。并不算古老。我曾经在爱隆尼看见过类似的雕像,那座雕像损坏得更厉害,让你完全无法分辨它是男是女。一位征服者,否则他们就不会雕刻她握剑的样子。我记得只有开疆拓土的实奥塔君王才会戴上这样的王冠,也许他们称它为剑之王冠?褐宗两仪师也许能告诉你更多一些。”

“这不重要。”兰德不快地说。它们看起来确实很像利剑。

但巴歇尔还在说话,他低垂下灰色的眉毛,表情严肃。“我想,大概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向她欢呼,称她为实奥塔的希望,甚至会真心这样相信。在她的时代里,她也许像后来的亚图·鹰翼那样受到人们的畏惧与尊敬。但现在,可能连褐宗两仪师都不知道她的名字了。当你死亡的时候,人们就开始了遗忘,你是谁,你做过什么,人们会努力去忘记这些。所有人最后都会死,所有人都会被遗忘,但在你该死亡的时刻到来之前想要去死,是没有意义的。”

“我没有这种想法。”兰德厉声说道。他知道自己要在什么地方去死,他相信他知道,只是不知道要在什么时候。

兰德的眼角捕捉到了某个动作,在五十步以外,赤裸的岩石和灌木丛、小树林交界的地方,一个男人走出树丛,迅速将一张弓举到脸旁。一切都仿佛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

兰德吼了一声,让泰戴沙猛然调转方向。他看见那名弓箭手也在随之调整方向。他抓住了阳极力,生命的甜美和秽恶的污染一齐涌入他的身体。他转过头。他看见了弓箭手重叠的影子,而他只能拼命克制着涌上喉头的胆汁。无法控制的至上力洪流要将他的骨骼烧成灰烬,将他的血肉冻成冰块。他无法控制它们,他能做的只有活下来。他拼命地想要让自己的视野清晰一点,让自己能看见东西,能编织出最简单的能流,而恶心的感觉就像至上力一样强烈。他觉得他听到了巴歇尔的喊声。两个弓箭手的影子放开了弓弦。

兰德应该已经死了。在这个距离内,即使是男孩也能射中目标。他没有死的原因,也许只能用时轴来解释。当羽箭即将离弦的时候,一群灰翅膀的鹌鹑几乎就从他的脚下惊飞起来,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叫声。这不足以完全干扰一名经验丰富的弓箭手,实际上,他们只是有了极少的偏差,兰德感觉到箭羽扫过面颊的利风。

拳头大小的火球突然击中了那名弓箭手。他尖声惨叫着,扬起的手中还抓着弓;另一个火球击中了弓箭手左腿的膝盖,让他在尖叫声中倒了下去。兰德在马鞍上倾过身子,向地面上呕吐,他的胃似乎是要把他有生以来吃过的所有食物都倒出来。虚空和阳极力在一阵令人晕眩的抽搐中消失了,他差一点就从马鞍上摔下来。

当兰德能再次坐直的时候,他一言不发地接过巴歇尔的白色亚麻手绢,抹了抹嘴角。那名沙戴亚人皱起眉看着他,仿佛他仍然有可能出事一样。兰德只觉得自己的胃还想要找更多的东西来呕吐,他的脸一定苍白得可怕。他深吸了一口气,以这种方式失去阳极力会将导引的人杀死,但他仍然能感觉到真源,至少阳极力还没有将他毁断。至少他还能看清楚。他的面前只有一个达弗朗·巴歇尔。现在他每次握住阳极力,那种恶心的感觉都会加深一点。

“让我们看看这个家伙还能不能说话。”他对巴歇尔说道。但那些刺客显然已经不行了。

罗查德正跪在地上,冷静地搜检着破碎的尸体。鲜血浸透了刺客的外衣,除了失掉的手臂和腿以外,他的胸口上还有一个像他的头那样大的窟窿。那是艾甘·帕多斯,他无神的眼睛惊讶地盯着蓝天。葛德芬并没有注意脚下的尸体,却只是审视着兰德,眼神像罗查德一样冰冷,他们两个都握持着阳极力。令人惊讶的是,路斯·瑟林只是在一阵阵地呻吟。

随着一阵马蹄敲击岩石的声音响起,弗林和那瑞玛跑上了山坡,他们身后跟随着将近一百名沙戴亚人。当他们跑近的时候,兰德能感觉到花白头发的老人和年轻人体内的至上力,也许他们都握持着最大限度的阳极力。自从杜麦的井以后,他们两个的力量都有飞跃性的发展,这就是男人获得力量的方式。女人似乎是持续稳定地变强,而男人都是爆发性的。弗林比葛德芬和罗查德更强,那瑞玛比弗林并不差多少,男人的发展潜力无法从一开始预测。但至今为止还没有人能够及得上兰德,至少现在还没有。只是,没有人不知道时间会带来什么。

“看样子,我们决定跟随你是正确的,真龙陛下,”葛德芬用关切的语气掩盖着嘲讽,“今天早晨你的肠胃不是很好吗?”

兰德只是摇摇头,他无法将视线从帕多斯的脸上移开。为什么?因为他征服了伊利安?因为这个人曾经效忠于“布兰德领主”?

罗查德惊呼一声,从帕多斯的外衣口袋里掏出一只软皮袋子,向地上一倒,闪光的金币洒落在岩石地面上,发出一阵清脆的撞击声。“三十块金币,”他的声音中带着怒气,“塔瓦隆金币,他们的雇主已经很清楚了。”他拿起一块金币,扔给兰德,但兰德没有伸手去抓它,那块金币顺着他的手臂又滑落下去。

“到处都有塔瓦隆金币,”巴歇尔平静地说,“这座山谷中半数人的口袋里都有几块。我也有。”葛德芬和罗查德猛转过头看着他,巴歇尔翘起浓密的胡子笑了笑,或者至少露了一下牙齿,但一些沙戴亚人在马鞍上不安地挪动着身体,用手指摸着腰间的荷包。在前方,峭壁之间的隘口地势低了一点,一道闪光旋转着成为一个通道,一名打着顶髻的夏纳人穿着朴素的黑色外衣,牵着马从通道里跑了出来。看样子,第一批霄辰人已经被找到了,而且,从这个人返回的速度判断,距离应该不是很远。

“该是出发的时候了,”兰德对巴歇尔说。巴歇尔点点头,却没有动作,他只是审视着那两名站在帕多斯身旁的殉道使,而殉道使已经将他完全忽略了。

“我们对他该怎么办?”葛德芬指着那具尸体问,“至少我们应该把他送回到那些女巫面前去。”

“不用管他。”兰德答道。

现在你准备杀人了吗?路斯·瑟林在问,他的话语中没有一点发疯的味道。

还没有,兰德想,但是快了。

他用脚跟一叩泰戴沙的肋侧,回头向自己的军队驰去,达西瓦和弗林紧跟在他身后,随后是巴歇尔和百名沙戴亚人。他们全都观察着周围,仿佛在等待另一名刺客的出现。在东方,黑云聚集在峰顶,另一场奇摩风暴很快就要到来了。

在山丘上,营地已经展开,这里靠近一条曲折的溪流,而且能够很好地俯瞰大片山地草场。埃希德·巴库恩并不因为这座营地而感到骄傲,在常胜军中服役的三十年里,他建立过几百座营地,用不了多久,他就只能满足于在房间里不会跌跤了。何况现在他所在的这个地方也无法令他感到骄傲。他已经侍奉女皇三十年——愿女皇永生——尽管偶尔还是会有一些疯狂的暴发户觊觎水晶王座,但这些年里他们绝大部分的精力都被用来准备这一场远征。整整两代人,打造巨型战舰,训练并装备常胜军。巴库恩在得知自己将成为先行者的一员时,曾经非常骄傲过。他当然梦想过为亚图·鹰翼的正统继承人夺回本应属于他们的国土,甚至大胆地梦想过在可伦奈到来之前,完成这次新的统一。这个梦想毕竟不是那么疯狂,但完全不是他现在所想象的这种样子。

一支五十人的塔拉朋巡逻队正在返回,他们的枪尖在山坡上逐渐升起来,红色和绿色的条纹涂绘在他们坚固的胸甲上,钢栅护面藏住了他们浓密的胡须。他们的骑术很好,甚至战斗能力也很强,他们只是需要强有力的指挥官。十倍于这支巡逻队的塔拉朋人已经坐到了篝火旁,还有三支巡逻队没有回来。巴库恩从没有想到过自己会指挥这么多窃贼的子孙,而且这些恬不知耻的人甚至会直视你的眼睛。在那些满腿泥泞的马匹经过巴库恩身边的时候,巡逻队的队长向他深鞠了一躬,但其他人只是在用他们怪异的口音继续交谈着。他们的说话速度太快,除非巴库恩努力倾听,否则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们对于纪律也有一些很怪异的概念。

巴库恩摇摇头,大步走过罪奴主的帐篷,那顶帐篷比他的要大,这当然是有必要的。四名穿深蓝色闪电纹长裙的罪奴主正坐在帐篷外的凳子上,享受着暴风雨后的阳光。现在已经很少能见到晴天了。那名身穿灰衣的罪奴坐在他们脚边,妮瑞丝正在给她的白发编辫子,并且和她交谈着。所有罪奴主都在倾听她们的谈话,并且轻声笑着。罪铐手环的一端只是被放在地上。巴库恩没好气地咕哝了一声。在家乡,他有一头心爱的猎狼犬,他甚至有时会和它说上几句话,但他从不期待尼普会和他谈心!

“她还好吗?”他问妮瑞丝。这句话他问过已经不止十遍了。“一切正常吗?”那名罪奴低垂下目光,陷入了沉默。

“她非常好,巴库恩将军。”正方面孔的妮瑞丝在声音里加入了应有的尊敬,但一丝也不多,她在说话的时候还一直抚摸着那名罪奴的头顶。“之前可能有些不适应,但现在都已经过去了。不管怎样,那只是小事一桩,不必担心。”那名罪奴在颤抖。

巴库恩又咕哝了一声。这与他之前听到的答案也没什么差别,但这里面一定有问题。这问题出在艾博达,而且不只是这一名罪奴。但罪奴主们全都像蛤蜊一样闭紧了嘴,皇之血脉当然也不会对他这样的人说什么!但他已经听到了太多暗中的议论,他们说罪奴全都病了,或者是疯了。光明啊,在艾博达被占领以后,他就再没有见过使用罪奴的情景了,就连庆祝胜利的云光表演也没有。有谁听说过这样的事!

“嗯,我希望她……”他张了张嘴,但没有把话说下去。一头雷肯从东方的隘口飞行过来,它巨大的皮翼强有力地上下鼓动着。而就在这座山丘上方,它突然侧过身子,一个急转弯,一侧翼尖几乎直指地面,一根缀着铅锤的红色细带在疾速飞行中被甩了下来。

巴库恩咽下了一句咒骂。飞人总是很张扬,但如果这两名递送巡逻报告的飞人伤了他的人,无论他们的后台是谁,他都会剥了他们的皮。他并不想在没有飞人巡逻的情况下就投入战斗,但这些飞人就像皇之血脉的宠物一样,被宠溺过甚了。

挂着彩带的铅锤笔直地、几乎紧贴着细高的传讯杆落下,撞击到地面上又弹了起来。传讯杆太长了,只有在要传递讯息的时候才会放倒,否则的话,就总会有马匹不小心将它踏断。

巴库恩大步向他的帐篷走去。他的第一副官已经拿到那根彩带和彩带上拴着的信管。提拉斯是个瘦得皮包骨的人,比他要高一头,只在下巴上生着几根稀疏的胡子。

报告卷在细金属管里,薄薄的纸片几乎是半透明的。上面的文字很简单。巴库恩从没有骑过雷肯或者巨雷肯——感谢光明,赞美女皇,愿她得到永生!——他很怀疑骑在一只绑在飞蜥蜴背上的鞍子里怎么可能用钢笔写字。不过这份情报让他立刻张开行军桌,急匆匆地写了起来。

“在东方距离这里十里的地方有一支军队,”他对提拉斯说,“数量大概是我们的五到六倍。”飞人有时会夸大事实,但通常不会夸大很多。这么多人是如何穿越群山一直渗透到这里?为什么才被发现?

巴库恩曾经见过东方的那片海岸,他相信,如果自己试图在那里登陆,那么他的葬礼上大概就不会有他的尸体了。烧了那帮飞人的眼睛吧,他们总是夸耀说他们能看见地面上的一只跳蚤。“没有理由相信他们知道我们的存在,但我也不介意要求一些援军。”

提拉斯笑了:“我们会用罪奴干掉他们,即使他们的数量是我们的二十倍也是一样。”提拉斯唯一的缺陷就在于他总是有一点自负,但他是一名好士兵。

“如果他们有几个……两仪师呢?”巴库恩一边将飞人和自己的报告一并收进金属管里,一边低声说道。至今巴库恩在说出这个名号的时候仍然难免有些困难,他从不曾相信竟然真的有人会让这些……女人拥有自由。

提拉斯的表情说明他记起了那个关于两仪师武器的传闻,他很快就拿着那根信管跑出了帐篷,红色细带在他身后飘飞着。

信管被迅速地固定在传讯杆顶端,一阵微风吹起了高过丘顶地面五十尺的红色长飘带。雷肯沿山谷呼啸着向这里飞过来,展开的双翼一动不动,突然间,一名飞人从鞍子上甩下身子,头朝下挂在雷肯的爪子上!就连旁观的巴库恩也感觉到胃猛地抽搐了一下,而此时那名女飞人已经抓住了飘带。传讯杆弯曲了一下,又弹了回来,信管已经被从杆顶拉走了。当雷肯在盘旋中缓缓上升的时候,那名飞人又爬回到自己的鞍子里。巴库恩心生庆幸地将雷肯和飞人推出脑海,开始俯瞰这座山谷。这座山谷很宽,很长,也很平坦,只是在这里凸起了一座山丘。山丘的坡很陡,山谷两侧的山坡非常陡峭,生满了树木,只有山羊才能在其中穿行,唯一的通路就是他眼前的这个隘口。利用罪奴的力量,他能够在任何人企图通过这片泥泞的草地攻击他之前将他们撕成碎片。虽然他已经向后方发去了求援信,但援军至少要三天时间才能到达。敌人不太可能会等到三天以后才攻过来,他们是怎样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深入到这里的?

巴库恩无法参加两百年以前的统一之战,不过他镇压过的一些叛乱规模并不算小。在与玛伦戴拉的两年战争中,死了三万人,一百五十万人被作为财富运回到大陆。士兵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察觉到一切异常。他命令移动营地,而且特别叮嘱要消除一切痕迹,他将指挥所安置在山坡的一片树林中。黑云正在东方聚集,另一场该诅咒的风暴就要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