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进入安多

伊兰希望前往凯姆林的旅程能顺利一些。她们的开头似乎很不错,即使通道发生了剧烈的爆炸,她和艾玲达、柏姬泰缩成一团,疼痛一直渗入骨节,全身衣服都已经破烂,因为泥土和血迹而脏污不堪,但她还是很高兴。至多再过两个星期,她就要登上狮子王座了。坐在小山上,奈妮薇为她们治疗了身上的无数伤口,自始至终,奈妮薇几乎没有说一句话,更没有斥责她们,这是一个令人欣喜的迹象,简直非比寻常。而在奈妮薇的脸上,安慰和忧心的表情始终交杂在一起。

在治疗柏姬泰大腿上被霄辰人弩箭射穿的伤口时,只有岚的力气能够将那支弩箭抽出来。柏姬泰的面色煞白,伊兰通过约缚感觉到一阵剧烈的刺痛,几乎让她喊出声来,而她的护法只是从紧咬的牙关中露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台沙·坎多,”岚喃喃地说着,扔掉了那枝弩箭。那只弩箭的箭尖呈扁尖锥形,是专门为刺穿铠甲而设计的。台沙·坎多——坎多的真血。柏姬泰听到这句话眨了眨眼。岚顿了一下:“如果我有冒犯,请原谅,我从你的衣服判断你可能是坎多人。”

“哦,是的,”柏姬泰吁了口气,“坎多人。”她虚弱地笑了笑——也许这是因为她的伤口。奈妮薇不耐烦地让岚躲开,好让她能够用双手握住柏姬泰。伊兰希望柏姬泰对于坎多的了解,能够不仅仅限于这个国家的名字。但是在柏姬泰最后一次出生的时候,坎多这个国家还不存在,也许她应该将此视作某种征兆。

在前往那座石板屋顶的小宅邸的五里路上,柏姬泰坐在奈妮薇的褐色母马上,那是一匹很壮实的马,它的名字是爱人结。伊兰和艾玲达同乘岚高大的黑色战马。伊兰坐在马鞍上,艾玲达坐在她身后,伸双臂环抱住她的腰。岚牵着这匹脾气火爆的黑马——如果不是这样,除了岚以外,任何骑在它背上的人都将是危险的。要对自己有信心,孩子,莉妮总是这样对她说,但也不要太有信心。伊兰确实在试着照莉妮的话去做。她应该明白,一切事情对她来说都像曼塔的缰绳一样,并非握在她的手中。

在那幢三层的石砌房屋前,身材矮壮、灰色头发的何维尔师傅和只比丈夫瘦一点,也比丈夫少一点灰发的何维尔太太,还有在宅邸工作的每一个人,以及茉瑞莉的女仆珀尔,再加上来自泰拉辛宫的穿绿白色制服的仆人们,所有人都在忙着为超过两百个人准备宿处,这些人在将近日落的时候才突然来到宅邸。工作进展快得令人惊讶,尽管宅邸中的人们不时会停下来,惊讶地看一眼这些样貌奇异的人们。这些人之中有面容毫无瑕疵的两仪师;有时常会被斗篷隐去部分身体的护法;还有服饰鲜艳,在耳朵和鼻子上戴着许多金环、徽章和细链的海民。家人们一来到这里,就决定现在她们可以安全地害怕和哭泣了,黎恩和女红社的叮嘱对她们已经失去了作用。寻风手抱怨着她们距离咸味的海风已经太远了,蕾耐勒·丁·考隆大声宣称这违背了她们的意愿。曾经那样迫不及待地背上包袱,要逃离艾博达的女贵族和女商人们,现在都倔强地拒绝躺在干草铺成的床铺上睡觉。

当伊兰她们到达这座官邸的时候,红色的太阳正在落入西方的地平线,所有这一切纷乱的情形也都在进行着。这座大宅和它周围茅草顶的房屋仿佛都要被掀翻了一样。而亚莱丝·腾结勒愉快地微笑着,如同雪崩一般活力十足,似乎比何维尔夫妻更能掌控这里的局势。在黎恩的安慰下,反而哭得更凶的家人们只要被亚莱丝说上两句,都会擦干眼泪,恢复成在这个遭受敌视的世界里自己照顾自己许多年的女人们。在胸前卵圆形的裸露肌肤上挂着婚姻匕首的傲慢贵族们和几乎同样傲慢、也裸露出同样多胸部,只是没有穿着丝衣的女商人们在看到亚莱丝走近的时候,都会变得噤若寒蝉,一边抱起自己的包袱,急匆匆地跑进高大的谷仓里,一边大声说她们一直认为睡在干草上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就连那些寻风手——她们之中,有许多人在亚桑米亚尔里拥有强大的力量和崇高的地位——在亚莱丝面前,她们也都压低了责难的声音。也正因为如此,还没有完全得到两仪师无瑕面容的赛芮萨,一直在看着亚莱丝,并且不时会碰一下她的褐色流苏披肩,仿佛在提醒自己才是戴着披肩的人。茉瑞莉——波澜不惊的茉瑞莉也在看着那名迅速排解纷乱的女子,目光中混杂着赞许与明显的惊愕。

奈妮薇在宅邸门前一下马,就瞪了亚莱丝一眼,同时相当用力地拉了一下自己的黑色发辫。当然,忙碌的亚莱丝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奈妮薇大步走进宅邸,一边脱下蓝色的骑马手套,一边自顾自地嘟囔着。岚看着她的背影,轻声笑了笑。当伊兰下马的时候,他立刻又压下了自己的笑声。但是光明啊,他的眼睛仍然是冰冷的!为了奈妮薇,伊兰希望这个男人能够被从他的命运中拯救出来;而看到他那双眼睛的时候,伊兰又失去了这样的信心。

“伊丝潘在哪里?”她喃喃地说道。已经有许多人知道了她们正监押着一名两仪师——一名黑宗两仪师。想要对这座宅邸的人封锁这个讯息,就像要挡住干草上的野火一样难。但让宅邸里的人预先有一点准备还是好的。

“艾迪莉丝和范迪恩带她去了半里以外一名木匠的小棚子,”岚低声回答道,“这里一直很乱,我不认为会有人注意到一个头上罩着麻袋的女人。那两位姊妹说今晚她们会留在那里。”

伊兰打了个哆嗦,看样子,那名暗黑之友在日落之后将再一次接受审讯。现在她们是在安多,这更让伊兰有一种是她下达了这个命令的感觉。

很快,伊兰就躺在了一只黄铜浴缸里,享受着香水肥皂和洁净肌肤的乐趣,一边笑着,一边向柏姬泰泼水。柏姬泰懒洋洋地躺在另一只浴盆里,只是偶尔会对伊兰的骚扰进行反击。她们两个全都在笑话不敢坐进淹过胸口的洗澡水中的艾玲达。不过,艾玲达也觉得这是对她开的一个很好的玩笑,于是她说了一个不很正经的故事——一个男人一屁股坐到了一根茜葭主干上。柏姬泰又讲了一个更加不正经的故事——一个女人的头夹在了栅栏上,这个故事让艾玲达的脸都红了,不过它们都很好笑。伊兰希望自己也能讲一个这样的故事。她和艾玲达相互梳好了彼此的头发——这是姊妹间每晚都要进行的礼节,然后她们就依偎着睡在一个小房间里有幔帐的大床上。她和艾玲达、柏姬泰还有奈妮薇睡同一张床,幸好没有第五个人了。大一些的房间里都摆满了小床和地铺,就连客厅、厨房和走廊也不例外。

奈妮薇嘟囔了半夜说让一个女人和她的丈夫分开睡是不好的;而另外半个晚上,伊兰每一次昏昏欲睡的时候,几乎都要被奈妮薇的手臂肘顶醒。柏姬泰干脆地拒绝了伊兰换位置的要求,伊兰又不忍让艾玲达忍受这种折磨,所以她一晚上都没有怎么睡好。当第二天早晨,熔融金球一般的太阳升起,她们准备出发的时候,伊兰还是迷迷糊糊的。这座宅邸里没有多少牲畜可以提供给她们使用,所以,虽然伊兰有了一匹名叫焰心的黑阉马,艾玲达和柏姬泰也有了新的坐骑,那些徒步逃离家人农场的人,还是要继续徒步,这包括大多数家人、牵驮马的仆人和大约二十几名其他的女子。这些本想在家人农场寻求平静和沉思的女人们现在已经没有力气后悔了。护法们走在最前面,对这片被干枯森林所覆盖的丘陵地区进行巡哨,其他人在后面拉成了一条蜿蜒的蛇形队伍。奈妮薇、伊兰、艾玲达和其他两仪师走在队首。这支队伍没有任何隐匿形迹的可能。许多女子在很少几名男人的护送下行军,其中还有二十名黑皮肤的寻风手,她们笨拙地骑在马背上,穿着好像艳丽的七彩鸟雀。九名两仪师,其中六名有着光洁无瑕的面容,还有一名的脑袋上套着一只皮口袋。伊兰本来希望能够在不惹人注意的情况下到达凯姆林,但已经不可能了。不过,至少不会有人怀疑王女伊兰·传坎就在这支队伍里。

一开始,她以为她们将要遭遇的最大的困难是会有人反对她的继位,派遣军队抓捕她,将她囚禁。而实际上,现在伊兰能预见到的第一个麻烦应该是来自于这些脚已经走跛的女商人和女贵族,这些骄傲的女人并不习于在荒凉的土丘上跋涉,特别是当她们看见就连茉瑞莉的女仆也有一匹圆胖的母马可以骑的时候。她们中间的少数几名农妇似乎并不在意,但这些女人里几乎有半数拥有土地、庄园和宫殿,另外半数至少也能购置一座大宅。在她们之中有两名珠宝匠、一名银行家、三名拥有超过四百张织机的布商,还有一个女人的工厂囊括了艾博达十分之一的漆器出产。她们在走路,她们所拥有的只剩下了背上的包袱,她们的马匹都在驮着食物,一点必需品。每个人口袋里的最后一枚硬币,都被集中到了奈妮薇的手中,但这些钱可能仍然不足以为这样一支庞大的队伍支付能一直支持到凯姆林的食物、草料和宿处的费用。而这些她们似乎都明白;从行军的第一天开始,她们就都在大声抱怨,抱怨声音最大的是一名身材苗条,相貌严苛,面颊上有一道细伤疤,名叫玛丽恩的女贵族。她的大包袱几乎要将她的腰压弯,里面装着十几套裙装,以及一切相应的配饰和内衣。当她们在第一个晚上扎营的时候,篝火在刚刚落下的夜幕中跳动着,所有人都已经用豆子和面包塞满了肚子,虽然他们并不一定会欣赏这些食物,玛丽恩聚集起她身边的女贵族,她们身上的丝绸衣裙都已经在旅途中变得破烂不堪了,随后,那些女商人也加入进来,还有那名银行家。村妇们都站到了她们近旁。但是还没有等玛丽恩说一句话,黎恩已经走进了那一群人中,她的脸上堆满了笑纹,身上穿着朴素的褐色羊毛裙,裙摆的左下角被缝起来,露出下面的多层彩色衬裙。她的样子和那些村妇没有任何差别。

“如果你们想要回家,”她用令人惊讶的高亢声音说,“你们随时都可以走,不过很遗憾,我们必须留下你们的马匹。等我们一切安排妥当之后,立刻就会把雇佣马匹的酬劳付给你们。如果你们选择留下,就请记住,农场的规矩在这里仍然有效。”黎恩周围的女人们全都惊讶地看着她,玛丽恩不是惟一愤怒地张开嘴的人。

亚莱丝忽然出现在黎恩身边,她将拳头叉在腰间,脸上没有半点笑容:“我说过,最后十个做好准备的人要负责刷洗的工作。”然后,她就用不容置疑的声音点了十个名字。吉莉琳,一名圆胖的珠宝匠;耐瑟勒,那名眼神冰冷的银行家;另外八个人全都是贵族。她们愣在原地,盯着亚莱丝,直到亚莱丝一拍双手说道:“不要让我使用未能完成工作者的条例。”

玛丽恩是最后一名跑去开始收拾脏碗的人。她一直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嘟囔着,但第二天早晨,她彻底清理了自己的包裹,那些丝绸缎带的长裙都被扔在了山丘间,任人践踏。伊兰还在等待着这些人闹事,但黎恩已经牢牢地控制住了她们;亚莱丝则将她们攥得更紧。即使玛丽恩和其他人在衣服上的油污日渐增多的同时,难免会有些许怨言和愤懑的目光,只要黎恩说上几句话,她们立刻又会全心专注于她们的工作。亚莱丝想要做到这一点,拍拍手就行了。

如果能让剩下的旅程平安无事,伊兰宁愿和那些女人一起去做油腻的洗刷工作。到凯姆林的路还有很远。伊兰很清楚她们的现实状况。

她们终于踏上了一条能容一辆大车通过的狭窄土路,远处渐次出现了农场、茅草顶的石屋、依山丘而建或者隐于山谷中的谷仓。从这时开始,无论是丘陵还是平原、森林或者空地,她们很少会走很长一段路却看不见一座农场或村庄。在每一个有民居的地方,虽然,这支奇怪的队伍往往会让本地人吃惊不已,伊兰还是会尽量了解一下传坎家族受支持的程度有多大,以及人们现在最关心的是什么。如果她想要得回的王位能够稳固,这些状况就像贵族的支持一样重要。伊兰听到了许多事情,虽然并不总是她想要听到的。安多人拥有直接向女王诉求的权力,一名年轻的女贵族不会让他们张惶失措,无论她率领的队伍有多么奇特。

她们到达了一个叫戴莫林的村子,有一条小河流经这座村子,河岸边排列着三座磨坊,但是几近干涸的小河已经无法推动磨坊的高水轮了。这座村子的旅店名字是金滑轮。方下巴的旅店老板认为摩格丝是一位好女王,是有史以来最好的女王,不可能有比她更好的统治者了。“我想,她的女儿应该也会是一位优秀的国王,”他一边用拇指揉搓着下巴,一边喃喃地说道,“太可惜了,她们都死在了转生真龙的手里。我想,他可能不得不那样做——大概预言中是那样说的,但他没有必要让河流干涸吧?你说你的马匹需要多少谷子,女士?要知道,现在粮食的价格已经很高了。”

在埋丘附近,一名面孔严肃的女人正在看着一片被矮石墙围住的田地。在这里,热风把一团团尘土吹进树林。埋丘周围的其他农田状况甚至比这里还要糟。那个女人身上的褐色旧裙子来回晃荡着,似乎表明她原先要胖得多。“转生真龙没有权力对我们这样做,不是吗?我在问你!”她啐了一口痰,皱起眉盯着马鞍上的伊兰。“王座?既然摩格丝和她的女儿都已经死了,戴玲应该也能胜任。这里还有人在支持娜埃安或者爱伦娜,我是支持戴玲的。但不管别人怎么想,凯姆林距离这里还很远。我现在要担心的是我的庄稼,如果我还能再种出庄稼的话。”

“哦,这是真的,女士,确实是真的,伊兰还活着。”在羊皮集,一位满脸皱纹的老木匠这样告诉伊兰。他的头发已经掉光了,脑袋就像个裹在皮口袋里的鸡蛋,手指因为常年的工作都已经变形了。但在他的店铺里,立在刨花锯末中的木工作品在伊兰看来也全都是第一流的器具。除了伊兰以外,这间店铺里也只有这位老木匠而已。放眼望去,这座村子里半数的房屋都已经无人居住了。“转生真龙正在带着她前往凯姆林,他要亲手将玫瑰王冠戴在伊兰的头上,”然后他又说道,“到处都是这个讯息。但要我说,这是不对的。我听说,转生真龙是那些黑眼睛的艾伊尔人中的一个。我们应该向凯姆林进军,把他和所有艾伊尔人都赶回去,然后伊兰就能真正登上王座了。当然,到时候戴玲也许会和她抢这个王位。”

伊兰听到许多关于兰德的讯息——有人说他已经向爱莉达宣誓效忠;有人说他做了伊利安的国王,各种各样的谣言都有。在安多,过去两三年里发生的一切坏事,都被归罪到了兰德头上,包括死婴和断腿、蝗虫群、两个头的牛、三条腿的鸡;甚至就连那些认为伊兰的妈妈毁掉了这个国家,传坎家族统治的终结是一件好事的人们也都相信兰德·亚瑟是一个侵略者。转生真龙应该去煞妖谷和暗帝作战,他应该被赶出安多。伊兰不想听到这样的话,一点也不想听到,但她还是一遍又一遍地听到了相同的责骂。这根本不是一次愉快的旅行,这是一次关于莉妮那些教训的漫长课程。将你绊倒的,并不是你看见的那块石头。

除了那些贵族可能造成麻烦以外,伊兰还做过许多设想,其中有一些的破坏力绝对不比那个爆炸的通道差。那些寻风手因为与奈妮薇和伊兰确定的契约而得意万分,以至于在对待两仪师的态度上傲慢到几乎令人无法忍受,尤其是当茉瑞莉同意成为第一批登上海民船的姊妹时。尽管这个矛盾已经如同照明者的焰火点燃了导火索,但它毕竟还没有爆发;而寻风手和家人之间,尤其是和女红社之间,则仿佛马上就要爆炸了。她们虽然没有公开地蔑视对方,却也已经完全互不理睬。家人们厌恶“那些妄自尊大的海民野人”;寻风手则瞧不起“那些只知道亲吻两仪师脚趾的沙虫”。幸好她们之间也只是撇撇嘴,或者摸一下匕首而已。

伊兰本来确信伊丝潘肯定会引起愈来愈多的麻烦,但几天之后,范迪恩和艾迪莉丝已经取下了她套头的口袋,虽然并没有撤掉对她的屏障。她如同一座沉默的雕像,完美无瑕的面孔低垂着,双手按住缰绳,只有脑后细辫子上垂挂的彩色小珠在晃动中发出细碎的碰撞声。蕾耐勒告诉所有愿意听她说话的人,在亚桑米亚尔之中,暗黑之友一旦得到证实,就会被剥夺名姓,并被捆上压舱石,扔出船舷。而家人们,即使是黎恩和亚莱丝每次看见那名塔拉朋女人的时候,都会变得面色煞白。但伊丝潘已经愈来愈恭顺驯服,对那两名白发苍苍的姊妹,永远都在脸上堆满了微笑,极尽逢迎阿谀。而谁也不知道那两名姊妹在每天晚上将伊丝潘单独带离队伍以后都做了些什么。另一方面,艾迪莉丝和范迪恩却变得一天比一天更加沮丧。伊兰听到艾迪莉丝对奈妮薇说,伊丝潘招出了许多黑宗的陈旧计划,她总是很热心地描述那些她没有参与过的计划,对于那些她参与过的则总是闪烁其辞。即使艾迪莉丝和范迪恩用了很大力气(伊兰不知道她们是用了怎样的力气),伊丝潘吐露的暗黑之友名字也没有涉及到任何两仪师,而且那些暗黑之友大多已经死了。范迪恩说,她们现在害怕伊丝潘又立下过一个誓言,在她背叛之后立下的誓言,而那个誓言的内容是不言自明的。她们仍然尽量让伊丝潘与其他人隔离,继续进行着审问,但很显然,她们只是在盲目而且谨慎地进行着摸索。

还有奈妮薇和岚。变化巨大的奈妮薇和岚。在岚的身边,奈妮薇开始拼命控制自己的脾气,虽然她仍然经常会处在爆发的边缘。因为行军的关系,奈妮薇往往不能和丈夫共宿,于是她只好在白天尽可能地陪在岚的身边。而当她有机会拉着岚偷偷溜进干草棚的时候,她又总是仿佛要被渴望和畏惧撕裂一样。在伊兰看来,选择一场海民婚礼是她自己的错。因为海上合作的必要性,海民有很强的等级观念,她们知道,一个女人和她的丈夫在他们的人生中不可能完全平等,而婚姻则应该起到调和的作用——在公开场合发号施令的那一个,在两个人的生活中则必须服从对方。岚从没有利用过这种规则,所以奈妮薇总是说:“我们和真正的海民不同。”但谁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当她这样说的时候,面颊总是会变得通红。但她总是等待着岚告诉她要怎样做,而岚似乎对这种事情愈来愈感到有趣,当然,这也严重地刺激了奈妮薇的火气。奈妮薇确实会发火,而且比伊兰所预料到的状况更激烈,她会向任何被她盯上的人发火,除了岚以外。对于岚,她永远都像蜂蜜和奶油一样温柔甜蜜。她也不会对亚莱丝发火,虽然有那么一两次,她对待亚莱丝的态度已经很可怕了,但即使是奈妮薇,也不能向亚莱丝发火。

伊兰对于随风之碗一同带出拉哈德的那批物品,本来是抱着很大的希望(而不是担忧)。艾玲达一直在帮助她进行检测的工作,奈妮薇偶尔也会参与一下,但她的速度很慢,也很吃力,对于感受物品与至上力的关系,她很不擅长。她们再没有找到法器,不过特法器的数量一直在持续增多。当所有垃圾都被清理掉之后,能够利用至上力的物品足足装满了五匹驮马背上的箩筐。

虽然伊兰一直很小心,但她对于这些特法器的研究进展并不顺利。在这样的事情上,使用魂之力是五力之中最安全的,当然,并非所有特法器都是用魂之力触发的,所以她有时不得不用其他力对那些特法器导引尽可能细的能流。有时候,她微弱的碰触起不到任何作用,但在检测那套用玻璃做的嵌合连环时,只轻轻一碰,便感到头晕目眩,半个晚上都没有能入睡。她曾经用一丝火之力碰触一顶仿佛是用蓬松的金属羽毛打造的头盔,这让距离头盔二十步以内的所有人都感到眼前发黑、头痛欲裂,只有她自己没有任何感觉。还有那根红色的手杖,那根能让人感觉到某种热力的手杖。

那时伊兰正坐在一家名叫“野山猪”的旅店里的床沿上,她在两盏抛光黄铜油灯的灯光下检视着这根光润平滑的手杖。它大概有手腕那么粗,一尺长,像是用石头雕成的,但手感非常坚硬。那时她的周围没有别人。自从那顶头盔的事以后,她便只在远离其他人的地方才会对特法器进行研究。这根手杖的热力让她想起了火之力……

伊兰眨眨眼,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阳光从窗户中注入屋内。她身上只穿着衬裙,奈妮薇站在旁边,衣衫整齐,正皱着眉头看着她。艾玲达和柏姬泰站在门边,也都在看着她。

“出了什么事?”伊兰问道。奈妮薇严肃地摇摇头。

“你不想知道的。”她撇了撇嘴。艾玲达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柏姬泰的嘴唇似乎有一点绷紧,但伊兰觉得她的情绪里除了有轻松之外,还有一种……爆笑的感觉!这个女人正竭尽全力控阻止自己不要笑倒在地板上!

最糟糕的是,没有一个人告诉伊兰到底出了什么事,她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伊兰相信这其中肯定有问题。无论是家人、寻风手还是两仪师,伊兰都看见她们在她面前匆忙隐藏诡异的笑容,但就是没有人告诉她!自此之后,伊兰决定只有在比旅店更加适合的地方,才对那些特法器进行研究。那必须是一个绝对私人的地方!

离开艾博达后的第九天,零星的云朵出现在天空中。不久以后,一些硕大的雨滴在路面上击打出一团团尘土。第二天,从空中挂下了雨丝。随后的一天里,大雨让她们不得不蜷缩在羊皮集的房屋和马厩里。那天晚上,雨中出现了雪粒。天亮的时候,一团团雪花从乌云密布的天空中飘落下来。现在她们的旅程距离凯姆林还不到一半,伊兰开始怀疑她们是否能在两个星期之内到达凯姆林。

因为下雪的关系,众人开始为自己的衣服担忧。伊兰责备自己没有想到在改变天气之后,她们也许会需要温暖的衣服。奈妮薇也在责备自己没有想到这一点。茉瑞莉认为这是她的错。黎恩同样在自责。在雪花翻飞的第一天,她们真的站在羊皮集的街面上,开始争论到底谁应该负起这个责任。伊兰不知道她们之中是谁首先看到了这里面的荒谬,是谁第一个笑起来的;不过,当她们在白天鹅旅店的桌边坐下,开始讨论下一步该怎样做的时候,她们所有人都笑了。只是她们做出的决定一点也不好笑。为每一个人提供一件暖和的外衣或者斗篷要花掉一大笔钱,而现在手中这点钱已经不敷支应了。当然,她们可以卖掉所有珠宝首饰,但在羊皮集,完全没有人对项链手镯之类的东西感兴趣,无论它们有多么精美。

艾玲达解决了这个难题。她拿出一只鼓囊囊的小口袋,里面装满了品相上乘的宝石,其中有一些非常大。奇怪的是,那些羊皮集人(刚才还以缺乏礼貌的口吻说,镶嵌宝石的项链毫无用处)在看到艾玲达掌中的宝石时,却又都瞪大了眼睛。黎恩说这些人认为首饰只是浮华的奢侈品,而宝石则是财富。不管他们有什么看法,伊兰一行人用两颗中等大小的红宝石、一颗大月长石和一颗小火滴石换得了许多厚羊毛衣服。羊皮集的人很满意这笔交易,他们提供的衣服里甚至有一些还非常新。

“他们还真是慷慨!”看着那些人争着从箱子和阁楼里抱出一件件衣服,奈妮薇没好气地嘟囔着。人们络绎不绝地走进这间旅店,全都抱着满怀的衣服。“那些宝石能买下这整座村子!”艾玲达微微一耸肩,如果不是黎恩阻止,她会掏出一满把宝石来。

茉瑞莉摇摇头:“我们有他们想要的,但他们有我们必需的,恐怕这意味着价格得由他们来定。”这简直和那次与海民的谈判太像了。奈妮薇的状况看起来相当不好。

等到与别人分开之后,伊兰在旅店的一条走廊里问艾玲达,她是在哪里弄到这么多宝石的,而且看样子,艾玲达很想摆脱掉这份财宝。伊兰相信这是艾玲达从提尔,或者从凯瑞安得到的战利品。

“兰德·亚瑟骗了我,”艾玲达郁闷地嘟囔着,“我想要从他那里把我的义买回来。我知道这样做是最没有荣誉的方式,”她是在为自己辩解,“但我找不到别的办法。他站在我的头上!为什么会这样,当你按逻辑做事的时候,有一个男人做着完全不合逻辑的事,却又总是能占你的上风?”

“他们漂亮的脑袋里全是一团乱草,一个女人不可能会想要跟他们一起发疯。”伊兰对艾玲达说。她没有问艾玲达想要买回的义是什么,或者她是怎样做的,以至于反而得到了一满袋华贵的宝石;谈论兰德几乎不可能会有别的结果。

下雪并不只是带来了对温暖的需要。等到中午的时候,随着雪愈下愈大,蕾耐勒大步走下楼梯,站在大堂里宣称契约中她这一方的责任已经完成了,现在她要求不仅要得到风之碗,还有茉瑞莉。那名灰宗姊妹惊惶地盯着蕾耐勒,还有另外许多人也都像她一样。现在大堂里的凳子上坐满了家人,她们正在轮流吃午餐。男女侍者们已经是在上第三轮午餐了。大堂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看着蕾耐勒,而蕾耐勒没有放低声音。

“现在你可以开始你的教学了,”蕾耐勒对那名瞠目结舌的两仪师说,“去我的房间吧。”茉瑞莉想要反对,但大船主的寻风手突然面色一冷,将双拳叉在了腰间。

“我下达命令的时候,茉瑞莉·辛德文,”她冷冷地说,“甲板上的每个人都应该认真听着。现在,快起来!”

茉瑞莉并没有真的从座位上跳起来,但她的确打起精神,起身向楼上走去。蕾耐勒则跟在他身后,名符其实地监管着她。茉瑞莉已经许下了承诺,她别无选择。黎恩的脸上满是惊骇,亚莱丝和仍然系着红腰带的圆胖的桑珂都若有所思地看着茉瑞莉。

在随后的日子里,不管是在大雪覆盖的乡间道路上骑马跋涉,还是走在村子里的街道上,或者在农场为所有人寻找宿处,蕾耐勒一直都强迫茉瑞莉跟在她身边,除非她命令茉瑞莉去跟随另一名寻风手。阴极力的光晕几乎总是围绕着这名灰宗姊妹和她身边的人,茉瑞莉持续不断地在示范各种编织,这名皮肤白皙的凯瑞安人比那些黑皮肤的海民要矮得多。一开始,茉瑞莉还在努力坚持两仪师的威严与高贵,但很快,她的脸上就完全是一副惊愕的表情。伊兰后来得知,当所有人都有床可以睡的时候(这种情况并不多见),茉瑞莉要和她的仆人珀尔、两名寻风手学徒塔拉安和梅塔莱共享一张床。这是否说明了茉瑞莉的地位,伊兰并不能确定。很显然,寻风手们并不将学徒与她们等同视之。她们相信茉瑞莉唯一要做的,就是服从她们的一切命令,迅速而且毫无偏差。

黎恩还在为这些事而惊骇不已的时候,亚莱丝和桑珂却只是认真地观察着这一切,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而家人之中像她们两个一样的还有许多人。于是,另外一个问题在突然之间进入了伊兰的视野。家人们看到了被俘虏的伊丝潘变得愈来愈驯顺,伊丝潘只是其他两仪师的囚徒。海民不是两仪师,茉瑞莉不是囚徒,但她已经对蕾耐勒唯命是从,也对多丽勒、凯伊瑞、以及凯伊瑞的血亲姊妹特瑞丽惟命是从。这些人都是部族波涛主妇的寻风手,除了她们以外,其他人并不能让茉瑞莉如此战战兢兢,但这已经足够了。愈来愈多的家人表情从惊恐变成若有所思,也许两仪师并不是神,如果两仪师只是像她们一样的女人,为什么她们要再一次戴上白塔的桎梏,向两仪师的权威和两仪师的纪律俯首?她们自己不是也活得很好吗?她们之中有一些人不是活得比年长的两仪师还要久?伊兰能够看见这样的想法盘旋在这些家人的脑海里。

但是当伊兰将这件事告诉奈妮薇的时候,奈妮薇只是喃喃地说道:“是时候让一些姊妹知道,教导自以为懂得比她们更多的女人,是一种怎样的感觉。那些曾经有机会得到披肩的人竟还会想要它,而且,我看不出为何她们不该有骨气一些。”伊兰并没有提醒奈妮薇,她曾经不止一次向伊兰抱怨过桑珂竟然敢冒犯她,批评她的几种治疗编织太过“粗糙”。伊兰本以为奈妮薇会对家人的反应大发光火的。“不管怎样,不需要把这种事告诉艾雯,不管这件事会造成什么后果,她烦的事情也已经够多了。”当然,“这件事”指的是茉瑞莉和寻风手。

她们只穿着衬裙,坐在新犁旅店二楼她们的床上。扭曲的梦境戒指垂挂在她们的脖子下面。伊兰的戒指被串在一根皮绳上;奈妮薇的和岚的沉重玺戒一起串在一根细金链上。艾玲达和柏姬泰穿着日常的衣服,坐在她们两个人的衣箱上。她们要一直这样等到伊兰和奈妮薇从梦之世界返回,她们称此为站岗。两个人都披着斗篷,大概要到爬进毯子里的时候,她们才会把斗篷脱下来。新犁旅店肯定已经不新了,石膏粉刷的墙壁到处都是裂纹,外面的冷风从不知在哪里的缝隙不停地钻进屋内。

这个房间很小,而房间里的箱子、包袱、床和盥洗架几乎将这里的空间占完了。伊兰知道,她必须以足够华贵的姿态出现在凯姆林,但她心中还是感到内疚。她的行李都放在驮马背上,其他人却只能将自己能带上的一点东西放在自己的背上。奈妮薇则绝对没有因为自己的箱子而表现出半点愧疚。她们已经走了十六天。窄窗外的满月在雪地上罩了一层白光的毯子,即使明天不下雪,她们的速度也快不起来。伊兰觉得如果情况乐观,她们也许还要一个星期才能到达凯姆林。“我知道不应该告诉她,”她对奈妮薇说,“我不会再碰一鼻子灰了。”

这应该算是比较温和的说法。她们最后一次和艾雯相见,是在离开那座宅邸之后的那一晚。她们告诉了艾雯,风之碗已经被使用,也很不情愿地告诉艾雯她们和海民的契约。也是在那一次,她们见到玉座猊下披上了七色圣巾。伊兰知道这是必要的,是正确的——女王最亲密的朋友,在女王的计划中也要清楚她是一位女王,就如同知道她是她的朋友。但伊兰不喜欢听到她的朋友用激烈的声音责骂她们是没有脑子的傻瓜,要让她们全都完蛋。更让伊兰无法忍受的是,她自己也同意艾雯的指责。她不喜欢听到艾雯说,之所以没有判处她和奈妮薇苦修到头发打卷,只是因为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上,但这是应当的,是有必要的。当伊兰坐上狮子王座的时候,她仍然还是两仪师,还要服从两仪师的法律、规则和传统,这不是为了安多——伊兰不会将她的国土献与白塔——而是为了伊兰自己。所以,虽然万分不愿,伊兰还是平静地接受了对她的责备。奈妮薇一直困窘地拧着双手,结结巴巴地为自己辩护,到无话可说的时候,就只好撅起了嘴,然后又急忙向艾雯道歉。伊兰简直不相信这是她认识的那个奈妮薇。艾雯在提醒她们她是玉座。在原谅她们的错误时,她的声音依然是冷冷的。这样做没有错。如果今晚与她们见面的是艾雯,那她们肯定又要不舒服了。

不过,当伊兰和奈妮薇进入特·雅兰·瑞奥德中的沙力达,走进小白塔里那个被称为玉座书房的房间时,艾雯并不在那里。唯一表明艾雯曾经来过的痕迹,是在有许多坑洞的墙板上潦草刻下的一些字,刻字的那只手似乎并不想花费太多力气把它们刻得更深一些:

留在凯姆林

在一尺以外的地方有另一行字:

保持平静,小心

这些应该是艾雯最后给她们的指示。到达凯姆林,留在那里,直到艾雯能找到方法阻止评议会把她们都腌起来,钉进一只桶里。这是她们无法抹去的一个提醒。

伊兰拥抱阴极力,留下了她自己的讯息。十五这个数字看上去,就像是刻在曾经被艾雯当作书桌的厚重桌子上。将编织倒置,固定。这样的话,女性只有用手指触摸,才能发觉它们并不是真正被刻在那里的。也许到达凯姆林不需要十五天,但肯定要超过一个星期,伊兰确信这一点。

奈妮薇走到窗前,向外望去,小心地不让自己的头探出窗口。像醒来的世界中一样,外面是黑夜,一轮满月在雪地上泛起点点光亮,但这里的空气并不冷。除了她们以外,这里不应该有其他人,如果有人的话,那很可能就是她们的敌人。“我希望她的计划没有遇到麻烦。”奈妮薇喃喃地说。

“她叮嘱过我们,即使是在我们之间也不要提起这些事,奈妮薇。‘说出口的话总会不翼而飞。’”这也是莉妮喜欢说的一句话。

奈妮薇回过头,皱着眉向伊兰瞪了一眼,然后又继续盯着那条窄巷子。 “我和你不一样。她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就在照顾她,我给她换过尿布,还打过她一两次屁股。而现在,她只要打一个响指,我就不得不跳起来。这很难。”

伊兰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响指。奈妮薇飞快地转过身,以至于连身形都变得模糊了。她害怕地睁大了眼睛,衣服也发生了变化,从蓝色的丝绸骑装变成了见习生的七色镶边白袍,又变成了两河的深色厚羊毛裙。当奈妮薇确认艾雯并不在这里,没有听她们说话的时候,她才松了一口气,并差一点晕倒过去。

她们回到自己的躯体中,醒过来,把这次的经历告诉站岗的人,艾玲达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笑话,柏姬泰也大声地笑了起来。不过奈妮薇也报了仇,第二天早晨,她用一根冰柱唤醒了伊兰,伊兰的尖叫声惊醒了村子里的每一个人。

三天之后,第一场风暴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