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的农场位于一座辽阔的谷地中,周围有三座低矮的山丘环绕,十几座外墙粉刷白石膏的高大平顶建筑在太阳下闪着光,四座巨大的畜栏建在最高一座山丘的山麓里。在谷仓以外更远的地方,还有一幢紧贴悬崖而建的平顶建筑。几株还没有掉光叶子的高大树木,为农场的院子提供了一点阴凉。向北和向东,橄榄树林一直延伸到山上。农场上是一片有条不紊的忙碌情景,虽然还处在午后的炎热中,有一百多人仍以不疾不徐的速度进行着日常工作。
这可说是一座小村子了,只是这里看不到任何男人和小孩。当然,这并不出乎伊兰所料。这里是家人们从艾博达前往其他地方的一个中继站,这样可以避免有太多人聚集在艾博达。这是一个秘密,一个如同家人本身一样的秘密。
两百里范围内的人都知道,这座农场是一个女人们休憩的地方。女人们可以在这里躲避外面的世界,专注于自己的事情,暂时度过几天,一个星期,或者更久一些。伊兰几乎能感觉到空气中的宁静,她甚至有些后悔将外面的世界带进了这个安宁的地方。但她毕竟也带来了新的希望。
当第一匹马绕过小山的时候,农场受到的影响远比伊兰预料的要小。有几个人停下来看着她们,仅此而已。她们的衣服有很多种样式,伊兰甚至在人群中看见了丝绸的光泽。不管穿什么样的衣服,她们都提着篮子或木桶,抱着大堆要洗的衣服。每个人双手各拎着一只绑住的鸭子。无论是贵族还是匠人,农夫还是乞丐,在这里都会得到一律平等的欢迎。所有人在这里都有一份工作。艾玲达碰了碰伊兰的手臂,指着一座小山的山顶,一个仿佛翻转的漏斗似的东西歪倚在那里。伊兰伸手遮在眼睛上方,向那里望去,过了一会儿,她看见那上面有人影活动,怪不得这里没人因为她们到来而感到吃惊。在那座山顶上设立岗哨,可以镴望到很远的地方。
当她们靠近农场的时候,一名相貌平凡的妇人向她们迎了过来。她穿着艾博达风格的衣裙,领口深窄,深色裙子和亮色衬裙都很短,不需要用手提起来就能完全避开地面尘土。她的脖子上没有婚姻匕首,家人的规矩之一是禁止结婚——家人需要隐瞒的秘密太多了。“她是亚莱丝,”黎恩在奈妮薇和伊兰之间勒住马,低声说道,“她在这一期负责管理这座农场,她非常聪明。”仿佛刚刚想起来一样,黎恩用更小的声音说:“亚莱丝非常不喜欢蠢人。”当亚莱丝走到她们面前时,黎恩在马鞍上坐直身体,挺起肩膀,仿佛准备要经受折磨。
平凡——这是伊兰对于亚莱丝的全部印象,她肯定不像是能让黎恩如此紧张的人,哪怕是女红社的普通成员也不应该因为她而紧张。亚莱丝笔直地站着,从外表上看是个中年人,不算苗条,也不丰满,不高也不矮,稍有一些灰斑的深褐色头发用一根缎带系到脑后,样式显得很怪。她的面孔只能说平淡无奇,但看上去很舒服,一张温和的面孔,也许下巴有一点长。看见黎恩,她脸上掠过一丝惊讶的神色,然后便露出微笑。微笑立刻改变了她的面容,当然,她没有变得更漂亮,但伊兰感到了温暖和安慰。
“没想到能看见你……黎恩。”亚莱丝似乎是想了一下,才说出了这个名字。显然,她不确定是否应该在奈妮薇、伊兰和艾玲达面前,以正确的方式称呼黎恩。她在说话的时候,飞快地审视了一遍这三个女人。她似乎是带着一点塔拉朋口音。“波洛温带来讯息说,城里出了麻烦,但我没想到情况有这么严重,让你也必须离开。我们全都是……”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眼睛愈睁愈大,越过她们,向后方望去。
伊兰回头瞥了一眼,几乎骂出了几句她从各个地方听来的脏话(主要是最近从麦特·考索恩那里听来的)。其实,这些话伊兰大多都不明白,没有人想对她解释它们的确切意思,但它们确实可以帮助伊兰释放一下现在的情绪。护法们都已经脱下了他们的变色斗篷,两仪师们也都听从吩咐戴上了兜帽,就连赛芮萨也不例外,虽然她并不需要掩藏自己年轻的面孔。但凯瑞妮并没有用兜帽把脸完全遮住,她无瑕的面容仍然清晰可见。不是所有人都能认出两仪师的面容,但去过白塔的人一定能看出来。凯瑞妮在伊兰的瞪视下急忙拉好兜帽,但恶果已经造成了。
发现危险的并不止亚莱丝一个人。“两仪师!”一个女人发出世界末日来临般的哭嚎,也许对她而言,末日真的已经来临了。尖叫声如同裹挟在风中的灰尘一样,迅速传遍了整个农场。农场立刻变得如同一座被踢倒的蚁丘。不止一个人晕倒在地,而大多数人都尖叫着四处乱逃,将手中的物品随意丢弃,撞在别人身上,栽倒在地,又爬起来继续奔逃。鸡鸭到处乱飞,短角黑山羊向外面跑去,以免在混乱中被踩死。在这一片混乱中,还有一些女人只是张大了嘴,站在原地。她们应该是单纯来这里隐修,对于家人并不了解的人。随后,她们也被慌乱的人群裹挟在其中,跑了起来。
“光明啊!”奈妮薇猛揪了一下辫子,“已经有一些人要逃进橄榄树林里去了!拦住她们!我们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混乱!让护法去拦住她们!快,快!”岚怀疑地挑起了一侧眉弓,但奈妮薇不容分说地向他一挥手。“快!不要让她们都逃光了!”岚将本来仿佛是要摇头的动作换成了一点头,催赶曼塔紧追在其他护法之后飞驰了出去。他们绕过建筑物之间的人群,向远处包抄过去。
伊兰向柏姬泰耸耸肩,示意她也跟上。柏姬泰的态度和岚大致相仿。现在想要阻止这场混乱似乎已经有点晚了,让马背上的护法驱赶被吓坏的女人似乎并不是最好的方式,但伊兰也不知道该如何改变现状,而放任她们就这样跑进荒野肯定不行。她们肯定会愿意听到她和奈妮薇带来的讯息。
亚莱丝没有要逃走的迹象,她甚至没有半点不安。她的面孔微微有些苍白,但只是用镇定而坚毅的目光盯着黎恩。“为什么?”她微微喘息着问,“为什么,黎恩?我不能想象你会这么做!她们贿赂你了吗?允诺你可以免罪?她们会在惩罚我们的时候放过你吗?她们也许会。但我发誓,我会乞求她们让我去找你。是的,你!即使是你也要遵守规矩,长姊!只要我能找到办法,我发誓你绝不会如此轻松地摆脱干系!”她的目光像钢一样坚硬。
“不是你想的那样。”黎恩急忙说道。她跳下马丢掉缰绳,不过,亚莱丝的挣扎抓住了她的双手。“哦,我不想发生这样的事情,她们知道我们,亚莱丝,她们知道家人。白塔一直都知道,她们知道一切,几乎是一切。但这并不重要,”亚莱丝的眼眉几乎要挑高到了发际,但黎恩不容她说话,依旧滔滔不绝地讲了下去,急迫的神情如同炽烈的阳光一样,从她的大草帽下面流泄出来,“我们可以回去,亚莱丝,我们可以再试一次,她们说我们可以。”农场的房子里似乎已经没有人了,所有人都卷进了混乱中,提起裙子便加入到逃跑的人群里。从橄榄树林那边传来的喊声显示护法已经动手了,只是不知道他们取得了多大的成果——也许不会很理想。伊兰感受到持续的挫败和恼怒从柏姬泰那里传来。黎恩看了一眼骚乱的情景,叹了口气。“我们必须把她们召集起来,亚莱丝,我们可以回去了。”
“这对你和另一些人也许很好,”亚莱丝怀疑道,“如果这是真的话。那我们呢?如果那时我能学得快一些,白塔就不会让我走了。”她皱起眉看了一眼那些已经戴好兜帽的两仪师,然后她的目光带着不止一点怒气落回到黎恩身上。“我们回去又能得到什么?被告知我们不够强,再次被遣送出来?或是她们会让我们做一辈子初阶生?也许有人会接受这安排,但我不会。我们能得到什么结果,黎恩?能有什么?”
奈妮薇爬下马背,拉着坐骑走了过来。伊兰跟随在她身后,不过她牵着雌狮的动作要轻松许多。还没有走到那两名家人面前,奈妮薇就不耐烦地说:“成为白塔的一部分,如果你们想的话,也许能成为两仪师。对我而言,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必须拥有一定的力量才行,只要你们能通过那愚蠢的测试就可以。或者你们也可以不回来,远远地逃走,我不在乎,我只想在这里完成我的任务。”她站定脚跟,将帽子从头顶上拉下来,双拳抵在腰间:“这是在浪费时间,黎恩,我们还有工作要做。你确定这里有我们有可以使用的人吗?说吧。如果你不确定,那么我们也就任由她们离开。这场骚乱不会干扰我们。只是我们造成了这局面,我就要尽快结束它。”
当黎恩介绍说奈妮薇和伊兰是两仪师,言出必行的两仪师,亚莱丝喉咙里立刻发出一阵窒息般的声音。她的双手颤抖着抚弄着身上的羊毛裙,仿佛很想要掐住黎恩的脖子。她气愤地张嘴——而看见此时走过来的茉瑞莉,她一言未发便用力将嘴闭上了。严厉的神色并没有完全从她的眼中褪去,但那里面已经混合了一点惊奇,以及更多的谨慎。
“两仪师奈妮薇,”茉瑞莉平静地说,“亚桑米亚尔们很……不耐烦……她们想尽快下马。我想,她们之中也许有人需要治疗。”她的唇边闪过一抹微笑。
这反而解决了眼前的问题。虽然奈妮薇还在肆无忌惮地叨念,如果再有人怀疑她,她会如何处置那个人。伊兰觉得也许应该提醒一下奈妮薇。现在她这样子真不是一般的愚蠢——茉瑞莉和黎恩都在等着看她如何解决问题,而亚莱丝则在盯着她们三个。但问题确实是解决了。因为那些寻风手。她们赤脚站在地上,牵着她们的马。经过这一番骑乘,她们的一切优美姿容都已经被坚硬的马鞍磨光了,她们的腿看上去像她们的脸一样僵硬,但没有人会认不出她们是海民。
“如果有二十名海民离开大海到这座农场来,”亚莱丝喃喃地说道,“那我就能相信一切事情。”奈妮薇哼了一声,但什么都没有说,伊兰对此很是感激。看样子,这个女人仍然还难以接受茉瑞莉称呼她“两仪师”,虽然她已经在对两仪师大声叱责,向她们发泄怒火了。
“那就治疗她们吧,”奈妮薇对茉瑞莉说,她们都向那些蹒跚而行的人们望了过去。奈妮薇又说道:“如果她们要求治疗的话,要礼貌对待她们。”茉瑞莉又微笑了一下。而奈妮薇已经不再看海民,将目光转回到现在空荡荡的农场上,紧皱起眉头。场院里,在一片被丢弃的衣服、耙子、扫帚、桶和篮子之间还有几只山羊在来回遛达。一些晕倒在地的人还没有醒过来。有几只鸡已经回到了院子里,继续开始觅食了。而仍然留在场院里,又没有晕倒的人肯定都不是家人。她们有的穿着刺绣的亚麻或丝绸衣裙,也有人穿着乡下的粗布羊毛裙。黎恩告诉过伊兰,在农场里隐修的女人通常都有半数不是家人,这些人也都显得惊讶无比。
尽管仍然愤懑不已,奈妮薇却没有浪费任何时间便开始指挥亚莱丝,或者是该说亚莱丝在指挥奈妮薇。这很难分清。这名家人并不像女红社那样对两仪师表现出恭敬和顺从,也许她仍然还没有摆脱这场突变带来的麻木。不管怎样,她们开始一起行动。奈妮薇牵着马,另一只手抓着草帽挥舞着,指示亚莱丝该如何聚拢那些逃散的人,以及等她们回来之后该怎样对待她们。黎恩确信,这里至少有一个人强大到应该加入连结——嘉妮娅·罗森德,同样有资格的可能还有另外两人。实际上,伊兰却希望她们全都已经逃走了。对于奈妮薇的吩咐,亚莱丝有时会点头,有时只是毫不退让地直视奈妮薇,奈妮薇却仿佛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现在她们只能先等待逃散的人被找回来,而趁这段时间,继续拣选一下那间储藏室里的物品似乎是个好主意。但是当伊兰向正在被领进农场的那些驮马转过身时,她注意到女红社正步行向农场里走去,有些人急匆匆地向躺在地上的家人们那里跑去,其他人则走向仍然呆站在原地的人。伊丝潘并不在她们之中,不过伊兰很快就找到了她。她在艾迪莉丝和范迪恩中间,两名两仪师各抓住她的一只手臂,半拖着她向前走去,她们的防尘斗篷都垂挂在背后。
那两位白发姊妹已经连结在一起,阴极力的光晕环绕在她们两个人身边,但并没有将伊丝潘包容在内。从外表上看不出连结在一起的两姊妹是否支撑着对暗黑之友的屏障,但伊兰知道,即使是弃光魔使也无法打破她们的屏障。她们停下来和一名穿褐色粗羊毛裙的粗壮女人说话,那个女人惊讶地看着被皮口袋套住脑袋的伊丝潘,但还是向她们行了一个屈膝礼,又为她们指点了远方的一座白石膏建筑。
伊兰和艾玲达交换了一个恼怒的眼神。是的,艾玲达的眼神也同样恼怒,有时候,艾玲达像石头一样不会表现出任何感情。她们将坐骑交给两名从宫中跟来的马夫,便急急地向那三个人追去。一些不属于家人的女人想要问她们出了什么事,其中有几个人的样子还相当跋扈。伊兰没有理会她们,于是她的身后就剩下了一连串怒哼和喷鼻息的声音。哦,伊兰真希望自己也能拥有那种无瑕的面孔!但这个念头也被她很快抛在身后。看到前面的三个人走进那幢白石膏房子,伊兰跟过去,推开了那幢房子的粗木门。艾迪莉丝和范迪恩已经让伊丝潘坐在一把有横栏靠背的椅子里,原先套住她脑袋的口袋和她们的斗篷都被放在一旁的长条桌上。这个房间只有一扇天窗,但高挂在天顶的太阳仍然为这里提供了良好的照明。靠墙立着一排架子,上面摆放着大铜壶和白碗。一阵阵烤面包的香气从另一扇门后传来,那里应该是一间厨房。
听到开门声,范迪恩猛地回过头,看到进来的人是谁以后,她的面容立刻恢复成不带一丝表情的平静。“桑珂说,奈妮薇给她服用的药剂已经失效了,”她说道,“在重新让她的脑子昏聩以前,最好问她一些问题。而且我们现在也有时间。应该认真了解一下……黑宗……”她厌恶地抿了一下嘴唇,“……来到艾博达的原因,以及她们都知道些什么。”
“我认为她们并不知道这座农场,因为我们也不知道,”艾迪莉丝若有所思地用指尖扣击嘴唇,审视着坐在椅子里的囚徒,“但先确定一下总比到时再后悔莫及要好,我们的父亲经常这样说。”她的样子就像是在检视一头她从未见过的动物,一种她无法想象会存在的生物。
伊丝潘的嘴唇紧闭着,汗水从满是瘀伤的脸上滚落下来,满头缀着珠子的黑色细辫和衣服都零乱不堪,虽然她的眼睛还有些迷蒙,但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昏乱。“黑宗,这是一个肮脏的传说,”她发出一声沙哑的冷笑,在那个皮口袋里一定很热,而且自从离开泰拉辛宫以来,她就没有喝过水,“对于我,我很惊讶你竟然会把这个名号说出来,还用它来指控我!我所做的一切,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遵从玉座猊下的命令。”
“爱莉达!”伊兰难以置信地喊道,“你竟然有胆量声称是爱莉达命令你谋杀姊妹并在白塔盗窃?爱莉达命令你在提尔和坦其克做出那些恶行?或者你口中的玉座是史汪?你的谎言只能说是可怜!你已经背弃了三誓,所以你只能是黑宗。”
“我不必回答你们的问题,”伊丝潘躬起肩膀,沉闷地说,“你们是对抗合法玉座的叛徒。你们将受到惩罚,也许会被静断,尤其是,如果你们伤害了我。我效忠于真正的玉座猊下。如果你们伤害我,你们将受到严厉的惩罚。”
“你要回答我姊妹问你的一切问题,”艾玲达用拇指抚弄着腰间的匕首,双眼盯着伊丝潘。“湿地人害怕疼痛,他们不知道如何拥抱它、接受它。你会回答的。”艾玲达没有怒目而视,没有大声吼叫,她只是在陈述,但伊丝潘的身子在向后缩去。
“恐怕这是不可以的,即使她不是白塔的成员,”艾迪莉丝说,“我们禁止在审讯中流血,也不能让别人以我们的名义这样做。”她的语气显得有些不情愿。只是伊兰不清楚她是不愿意承认这一禁令呢,还是不愿意承认伊丝潘属于白塔?伊兰相信伊丝潘已经不再认为自己是白塔的一员。但人们都说,女人离不开白塔,除非白塔先离开她;而且,只要被白塔碰到,就不会有完结。
伊兰端详着这名黑宗两仪师,双眉紧皱起来。如此脏污凌乱,却又如此充满自信。伊丝潘坐直了一点,用充满了愉悦和藐视的眼神瞥了一眼艾玲达——还有伊兰。当她以为自己完全由奈妮薇和伊兰处置的时候,她还没有这样泰然自若,那些老两仪师的存在让她恢复了平稳的心态。白塔的律法已经成为那些两仪师生命的一部分,那一款律条不仅禁止流血,而且禁止折断骨头和一系列白袍众裁判者非常乐于去做的事情。任何庭审开始之前,被审问的人都必须得到治疗,如果审讯在日出后开始,那么它一定要在日落前结束;如果在日落后开始,就必须在日出前结束。对于白塔成员,律法限制得更加严格,两仪师、见习生和初阶生都不得在审讯、惩罚和苦修中使用阴极力。两仪师在发怒的时候,可以用至上力捏住初阶生的耳朵,甚至打一下她的屁股,但仅此而已。伊丝潘向伊兰露出微笑。微笑!伊兰深吸了一口气。
“艾迪莉丝、范迪恩,我希望你们现在离开,让艾玲达和我单独和伊丝潘谈谈。”她的肠子几乎打了一个结。一定有办法在不打破白塔律法的情况下,逼迫让这个人明白该做些什么。但该怎么办?被白塔审讯的人经常不需要任何催迫就会坦白一切。所有人都知道,白塔是无法对抗的,无法对抗!但那些人之中极少会有白塔的成员。伊兰想起了另一句话,不是出自莉妮,而是出自她的母亲。你命令的事情,必须是你愿意亲自去完成的。作为女王,你命令的事情,更是无可挽回的事情。如果打破白塔的律法……母亲的声音再次响起。即使是女王也不能超越法律,否则就没有法律。而莉妮却在对她说,为所欲为也无妨,孩子,只要你愿意为此付出代价。伊兰没有解开帽带就把帽子从头上拉了下来,控制语音的平静花费了她很大力气。“等我们……等我们和她谈完,你们可以带她回到女红社那里去。”在那以后,她会向茉瑞莉自首。任何五名两仪师都可以裁判一个人进行苦修,如果她们被要求如此。
伊丝潘摇晃着脑袋,肿胀的眼睛来回瞅着伊兰和艾玲达,而且愈睁愈大,直到一双眼眶变成了正圆形。现在她没有那么安然了。范迪恩和艾迪莉丝无声地对视了一眼,她们之间似乎并不需要语言就可以交流一切信息。范迪恩抓住伊兰和艾玲达的手臂。“可否和我到外面去说几句话?”她的语气像是在建议,但却已经在拉着两个人往外走了。
场院里,大约二十几名家人像绵羊一样围拢在一起,她们并非都穿着艾博达服饰,其中有两个人系着智妇的红腰带,伊兰认出其中之一是波洛温——一个矮胖的小女人,她的傲气总要强过她的至上力。但现在她的样子变了,像其他人一样,满脸惊恐,双眼不停地向四处窥视。尽管所有女红社都在围绕着她们,急迫地向她们解释着。在更远处,奈妮薇和亚莱丝正努力驱赶着两倍人数的女人进入一幢大房子,她们的确是非常努力。
“……别去想你们该住在哪里,”奈妮薇正在向一名身穿水绿色丝裙、高昂着头的女人喊话,“快进去,不要碍事,否则我就把你踢进去!”
亚莱丝抓住那个绿裙女人的后颈,不顾她发出的激烈抗议,将她推搡进房门。房子里随之传出一阵响亮的叫嚷声,如同一头大鹅被踩了一脚。然后亚莱丝从里面走了出来,一边还在拍打着双手。在那以后,其他人也都乖乖地走了进去。
范迪恩放开她们两个,紧盯着她们的眼睛,阴极力的光晕仍然包裹着她,但控制这个连结,维持屏障的是艾迪莉丝,否则就不会是范迪恩把她们拉出来了。范迪恩要走到几百步以外,她们的连结才会削弱,而即使她们分别到了世界的两极,她们的连结也不会断裂,只是距离过远的话,连结本身就不再有什么效用。范迪恩仍然留在距离门口不远的地方,她似乎正在脑海中拣选词汇。
“我一直都认为,应该让有经验的人来处理这种事情,”她终于说道,“年轻人很容易被热血冲昏头脑,然后她们就会做得太过分,或者有时候她们会意识到无法让自己做得足够。或者更糟糕的是,她们将……食髓知味。我不是认为你们会有这样的问题。”她专注地打量了艾玲达一眼,艾玲达急忙将匕首插回到鞘内。“但艾迪莉丝和我有足够的见识,知道什么事是必须做的,以及为什么要去做。我们早已经将热血丢掉了,也许你们可以把这事交给我们。认真考虑一下,这样会更好一些。”范迪恩似乎已经认为她们接受了建议,于是她点了一下头,就回身向门里走去。
她的身影刚刚消失,伊兰就感觉到那幢房子里有至上力在使用。一重编织覆盖了那个房间,一定是防止窃听的结界,她们不想让无关的人听到伊丝潘在说什么,紧接着又是另一阵至上力的波动。在震撼的心情里,伊兰觉得那个寂静的房间比任何凄厉的尖叫都更让人害怕。
伊兰将帽子按回到头顶。她感觉不到天气的炎热,但太阳的强光突然让她非常不舒服。“也许你可以帮我检查那些驮马背上的物品。”她喘息着说。她没有命令她们那样做(无论她们做了什么),但这并不会让她的感觉更好一些。艾玲达惊讶地快速点了一下头,她似乎也很想离开这片寂静。
寻风手们聚集在离驮马队不远的地方,以蕾耐勒为首,她们全都将双臂抱在胸前,高傲而不耐烦地等待着。亚莱丝向她们走过来,她一眼就认定蕾耐勒是寻风手的领袖,伊兰和艾玲达都被她忽略在视野之外了。
“跟我来,”她用不容置疑的高亢腔调说,“两仪师说,你们会愿意在阴凉的地方歇一下,直到情况更稳定一些。”两仪师这个词从她的口里说出来,像女红社一样充满着苦涩和敬畏,也许比女红社更甚。蕾耐勒哼了一声,她的黑脸变得更黑了,但亚莱丝继续说道:“如果你们愿意,你们这些野人也可以坐在这里流汗,我不在乎。如果你们还能坐下的话。”那些亚桑米亚尔肯定没有接受治疗,她们站立的样子就像是一群想要忘记自己下半身的人。“但你们不能让我在这里干等。”
“你知道我是谁吗?”蕾耐勒用压抑着怒气的声音问道,亚莱丝却已经转身走开,而且全然没有回头的意思。蕾耐勒显然是在心中挣扎了一番,用手背抹去额头的汗水,然后气恼地命令寻风手们跟随她离开那些“被诅咒的陆地上的”马。她们都叉开双腿,摇摇晃晃地跟着亚莱丝。除了那两名学徒以外,所有人(包括亚莱丝在内)都在低声嘟囔着。
伊兰不自觉地开始考虑该如何改善现况,如何在亚桑米亚尔不主动要求的前提下,对她们进行治疗。必须调和海民与两仪师的关系,奈妮薇对她们的态度也要进行劝解。然而让伊兰惊讶的是,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平生第一次不想管理这些事情。看着寻风手一瘸一拐地向一幢房子走去,她决定就让一切像现在这样好了。艾玲达也在看着亚桑米亚尔,脸上还带着开心的笑容。伊兰抹去自己脸上的一点微笑,转身向那些驮马走去。这是她们应得的,无论怎样笑她们也不算过分。
有了艾玲达的帮助,拣选的工作比以前快了许多,不过,艾玲达不能像伊兰那么快地识别出有价值的物品。伊兰并不对此感到惊讶。有一两名接受伊兰训练的两仪师,在这方面表现出了比伊兰更强的技巧,但大多数人都不甚了了。不管怎样,两双手总比一双手好用,而需要辨别的物品实在太多了。男女马夫们将垃圾挪到一旁,愈来愈多的特法器被堆在一座方形蓄水池的大石盖上。
又有四匹马驮着的物品被清理出来。她们从中挑出的特法器如果被送进白塔,一定值得庆祝一番了,即使不知道这些特法器有什么用。她们找到了各式各样的特法器——杯子、碗、花瓶,没有任何两样有相同的尺寸、模样和质料。一个扁平的、被虫蛀过的匣子,连接匣盖的铰链已经变成了锈粉,匣子里放着几件珠宝,镶嵌彩色宝石的一条项链和两个手镯,一条镶宝石的细腰带,几个戒指,而匣子里还有一些空余的位置。这些首饰每一件都是单独的特法器,而且它们形制相符,应该是准备给同一个人佩戴的。伊兰有些想不出为什么有人会同时佩戴这么多特法器。艾玲达找到了一把匕首,粗糙的鹿角柄上缠着金丝,匕首的刃很钝,而且看样子一直没有锋利过。艾玲达将那把匕首在指缝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她的手指却在颤抖——直到伊兰将匕首从她的手中拿开,放到蓄水池盖上。即使在这之后,艾玲达仍然呆呆地站了许久,看着这把匕首,舔着发干的嘴唇。她们又找到了更多的戒指、耳环、项链、手镯和带扣,许多饰品上都镌刻着非常特殊的图案,还有鸟雀、走兽和人类的雕像。还有几把确实有锋刃的小刀。六个青铜和钢制的大徽章,徽章的图案都很怪异,上面没有任何伊兰能真正明白的图案。两个特别的,像是用金属制成的帽子,上面有太多细腻的花纹,又太薄,很难当作头盔。有一些东西,伊兰甚至难以进行分类——一根有她手腕那样粗的棒子,通体亮红色,平滑圆润,看上去像石头,很结实,但算不上是坚硬,它不只是在伊兰的手中变温,而是发热!虽然还不烫手,但已经有相当的温度。还有一副金属网状的空心球,小球被套在大球里面,动一下,它就会发出一阵微弱的音乐旋律,每次都不一样。伊兰觉得无论她怎样向里面窥看,都只能看见一个更小的球。一套仿佛是用玻璃做的拼图板,非常重,伊兰将它放在蓄水池盖上的时候,甚至石盖也崩碎了一片。任何两仪师都会因为这一堆物品而惊讶不已。更重要的是,她们又找到了两件法器。伊兰非常小心地将它们放到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
一件是一个金手镯,用四根链子连接着四个戒指,在它上面,任何一小片图案都可以是一个令人头晕的迷宫。它是两件法器中最强的,比伊兰口袋里的那只海龟还要强。佩戴它的手应该比伊兰和艾玲达的都要小。奇怪的是,这只手镯有一把小锁,一个极小的管状钥匙用一根细链挂在手镯上。另外一件法器是一个女性坐像,质料是因年代久远而发黑的象牙。坐像的双腿盘在身前,露出双膝,长而浓密的头发仿佛厚重的斗篷一样将她的全身裹在其中。它要比海龟弱,但伊兰发现它很吸引人。它的一只手放在膝头,掌心朝上,拇指与中指、无名指的指尖拈在一起;另一只手举起,食指、中指伸出,其他手指握拢。整座雕像散发出一种极为庄严的气氛,但栩栩如生的优美面容却表现出欢喜愉悦的神情。也许它是特别为了某个人而制作的?它看起来很像私人物品。也许传奇纪元的人都是以私人物品为出发点制作法器。一些特法器非常巨大,需要许多人力、畜力、甚至是至上力才能搬运,但大多数法器都可以随身携带,大多数。
当奈妮薇大步走过来的时候,她们正在将另一匹驮马背上柳条筐的帆布掀开。亚桑米亚尔开始从房子里走出来,步伐已经恢复了正常。茉瑞莉正在和蕾耐勒交谈,或者可以说,是寻风手在说话,茉瑞莉在倾听。伊兰想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名身材苗条的灰宗两仪师看上去已经不再悠然自得了。聚集在场院里的家人数量还在增加,当伊兰望过去的时候,又有三名家人犹豫地走进了场院,还有两个人站在橄榄树林的边缘,迟疑地观望着。伊兰能感觉到柏姬泰,就在那片橄榄树林里的某个地方,气恼的情绪也没有比刚才差多少。
奈妮薇瞥了一眼堆在蓄水池上的特法器,拉了一下辫子,她的帽子不知丢到哪里去了。“这个可以等一下再做,”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烦恼,“是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