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两名工匠

佩林在某种沙沙声中醒了过来。他猛然睁开眼睛,警戒地扫视周围,发现自己正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

贝丽兰的宫殿,他回想起来了。那声音是窗外正变得轻柔的海浪声。海鸥的叫声已经沉寂下来。远处还有隆隆的雷声。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闻起来好像是早晨,但窗外依旧是一片昏黑。他看不清在房里移动的那个黑暗轮廓。直到辨别出气味,他绷紧的肌肉才放松下来。

“齐亚得?”他坐起身问道。

那名艾伊尔女子并没有惊慌的样子。不过从她突然停住的样子来看,佩林还是让她吃了一惊。“我不该在这里,”她悄声说道,“我已经将我的荣誉放到了悬崖边缘。”

“这是最后战争,齐亚得,”佩林说,“你完全可以做一些越界的事情……我想,我们还没打赢?”

“梅丽罗的战队已经胜利了,但更加伟大的战争,在萨坎鞑的战争,还在继续。”

“我要回去。”佩林说。现在他只穿着短裤,但这并不会让他感到羞窘。像齐亚得这样的艾伊尔人是不会为此而脸红的。他掀开了身上的毯子。

不幸的是,他体内噬骨的疲惫仅仅减退了一点。“你不会命令我待在床上吧?”他一边问,一边努力寻找衬衫和长裤。他的衣服被整齐地叠放在床脚,摆在旁边的还有他的战锤。他必须扶着床,才能走到那里。“你不会告诉我,现在我还很疲劳,不该战斗,对不对?我认识的每一个女人似乎都认为这是她们最重要的职责。”

“我发现,”齐亚得冷冷地说,“指出一个男人有多愚蠢只会让他们变得更愚蠢。而且,我是奉义徒,这不是我的职责。”

佩林看着她,虽然在黑暗中,佩林看不到她的脸红了,但的确能闻到她的窘迫。她的样子很不像是奉义徒。“兰德应该已经让你们摆脱了一切誓言。”

“他没有这样的权力。”齐亚得立刻激动地反驳道。

“如果暗帝赢得最后战争,荣誉又有什么意义?”佩林一边拉起裤子,一边大声问道。

“荣誉就是一切,”齐亚得低声说,“它值得为之付出生命,值得让世界为它而冒险。如果我们没了荣誉,我们还不如输掉最后战争。”

的确,佩林觉得他也可能会为某些事情而说出同样的话。当然,那肯定不是穿上愚蠢的白袍子。即使这个世界危如累卵,他也不会变得和那些白袍众一样。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佩林一边问,一边穿上衬衫问道。

“高尔,”齐亚得说,“他……”

“哦,光明啊!”佩林说道,“我早就该告诉你们了。最近我的脑子里简直只剩下铁渣。齐亚得,我和他分别时,他还很好。只是他还在梦的世界里,那里的时间比这里要慢。也许现在那里只过去了一个小时。不管怎样,我需要回去找他。”

“以你现在的状态?”齐亚得刚刚还说过不会对佩林说这种话。但现在她显然是忘记了。

“不,”佩林坐到床边,“上一次,我差点弄断了我的脖子。我需要一位两仪师来驱逐我的疲劳感。”

“这很危险。”齐亚得说。

“比让兰德去送死还危险吗?”佩林问,“比把高尔一个人丢在梦的世界里还危险吗?现在只有他在保护卡亚肯。”

“如果让那家伙单独去战斗,他很可能会被自己的矛戳伤。”齐亚得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住口,佩林·艾巴亚。我会试一试。”说完她就跑开了,只留下一阵长袍抖动的窸窣声。

佩林躺回床上,用掌根揉搓着眼睛。在他最后一次与杀戮者战斗时,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对自己的力量更有信心,但他还是失败了。他咬紧了牙,希望齐亚得能尽快回来。

房间外传来轻微的声响。他翻身起床,恢复了坐姿。

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然后,那个人摘下一盏油灯的罩子。卢汉师傅仿佛一块牢实的铁砧,强健的肌肉从他的身躯和手臂上隆起。在佩林的记忆中,他的头上并没有这么多灰发。卢汉师傅变老了,但他并不脆弱。佩林从没见过他脆弱的样子。

“金眼大人?”卢汉师傅问道。

“光明啊,请别这样。”佩林说道,“卢汉师傅,无论别人怎样,你总应该叫我一声‘佩林’。当然,也请不要说我是‘我那个没用的学徒’了。”

“是啊,”卢汉师傅走进房间,“真无法相信,我曾经那样叫过你。”

“当我把亚莫师傅的新镰刀打坏时,”佩林微笑着说,“我本以为能把它修好的。”

卢汉师傅咯咯地笑了起来。他走到佩林的战锤前。那把大锤被放在床脚处的桌子上。卢汉师傅将手指按在上面。“你已经成为这项技艺的大师了。”他坐到床边的一只凳子上,“作为一名工匠,我对你的技艺深表钦佩。我可不认为自己能打造出这么好的一把锤子。”

“你打造了那把斧头。”

“那是我打造的,”卢汉说,“那不是一件漂亮的工具,而是杀人的武器。”

“杀戮有时候也是必需的。”

“是的,但它从来都不是漂亮的,从来都不是。”

佩林点点头:“谢谢你找到了我,把我带到这里。是你救了我。”

“这是为了我自己,孩子!”卢汉师傅说道,“如果我们能在这场战争中活下来,那全都是因为你们这些孩子。我的话千真万确。”他摇摇头,仿佛自己也无法相信这种事情。至少这个人还记得他们三个年轻时的样子。在他们年轻的时候,至少麦特闯的祸要比做的好事多。

确实,佩林心想,现在我还是认为麦特闯的祸要比做的好事多。不过眼下麦特并没有闯祸。他没有在战斗,而是在和某个霄辰人说话。这是头脑中旋转的色彩告诉佩林的。

“齐亚得说,梅丽罗的战斗已经结束了?”佩林问。

“是的,”卢汉师傅说,“我刚从战场上回来,带回了一些伤员。我很快就要回去见谭姆和亚贝了。但我想先来看看你。”

佩林点点头,在他心中拖曳他的那股力量……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强了。兰德需要他。战争还没结束。远远没有结束。

“卢汉师傅,”佩林叹了口气,说道,“我犯了一个错误。”

“错误?”

“我太过用力,”佩林说,“我把自己逼得太狠了。”他的拳头砸在床脚的柱子上,“我早就应该想到,卢汉师傅。我总是干这种事。我从前就总是在干活时不惜力气,结果到了第二天,就变得全无用处。”

“佩林,孩子,”卢汉师傅向他俯过身子,“今天,我并不担心我们明天还需要战斗。”

佩林抬起头,看着他,皱紧双眉。

“如果真的有什么时候需要狠狠地逼迫自己,那就是现在。”卢汉师傅说,“我们已经赢得了一场战争。但如果转生真龙不能赢得他的……光明啊,我根本不觉得你犯了什么错。这是我们在铸炉旁的最后一次机会。从今天早晨开始,我们将要打造一样巨大的东西。今天,你要一直工作下去,直到把它完成。”

“但如果我倒下了……”

“那么你也要把你的一切倾注进去。”

“我可能会因为用尽力量而失败。”

“那么,你至少不曾因为有所保留而失败。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糟糕,也许我是错的。但……听着,你刚才说的话如果放在平时,是很好的。但现在不是平时。光明在上,现在不是。”

卢汉师傅握住佩林的手臂:“也许你在盯着自己的时候,看到了一个过于肆意妄为的人。但那不是我看到的。佩林,我看到的是一个已经学会要有所克制的人。我看见你格外小心地握住一只茶杯,仿佛很害怕捏破它。我看见过你握住别人的手时,从不会多用一分力气。我看见过你谨慎的步伐,让你不会撞到任何人或物品。

“你从这些事情中学到了很多,孩子。你的确需要自我控制。但在你身上,我已经看到一个男孩成长为一个男人,只是他还不知道如何除去对自己设下的围栏。我看到一个男人为自己的一点点失控而惊慌不已。我知道,你这样是因为害怕伤到别人。但佩林……现在你不该再这样克制自己了。”

“我没有克制自己,卢汉师傅。”佩林反驳说,“真的,我向你保证。”

“是这样?嗯,也许你是对的,”卢汉师傅的身上突然散发出困窘的气味,“别在意我的话,我有些太认真了。我不是你的父亲,佩林。我很抱歉。”

当卢汉师傅起身准备离开时,佩林说道:“不,我已经没有父亲了。”

卢汉师傅痛苦地看了他一眼:“那些兽魔人干的……”

“我的家人不是被兽魔人杀死的,”佩林轻声说,“是帕登·范干的。”

“什么?你确定?”

“是一名白袍众告诉我的,”佩林说,“他没说谎。”

“那么,”卢汉说,“帕登……他仍然逍遥法外,对不对?”

“是的,”佩林说,“他恨兰德。还有另一个人,路克大人。你还记得他吗?他得到命令要杀兰德。我相信……我相信他们的目标都是兰德,这两个人势必要在最后战争结束前刺杀兰德。”

“那么,你必须阻止他们,对不对?”

佩林微微一笑,然后转头去看门口。门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片刻之后,齐亚得走了进来,而且她知道佩林早已察觉到了她,并为此感到气恼。佩林能从她的气息中闻出来。贝恩跟在齐亚得的身后,身上同样穿着白袍。在她们后面……

是玛苏芮。佩林现在并不想见这位两仪师。他的嘴唇抿紧了。

“你不喜欢我,”玛苏芮说,“这我知道。”

“我从没有这样说过,”佩林答道,“你在我们的旅途中帮了我很大的忙。”

“但你还是不信任我。不过,这不是我们现在的重点。你希望恢复力量,而我也许是唯一愿意为你做这件事的人。智者们和黄宗姐妹只会把你看成一个吵闹着要跑出去的小娃娃。”

“我知道。”佩林坐回床上,犹豫了一下,“我需要知道,为什么你会背着我去见马希玛。”

“我来到这里是为了满足你的请求,”玛苏芮的唇边露出一丝微笑,仿佛她觉得佩林的问题很有趣,“而你却对我说,除非配合你的审问,否则你就不会让我帮你这个忙?”

“为什么要这样做,玛苏芮?”佩林问,“请告诉我。”

“我计划利用他。”这名身材苗条的两仪师说道。

“利用他。”

“如果能对一个自称为真龙先知的人造成影响,那么一定会很有用处,”玛苏芮的气息中有一点困窘,“这是一个充满变化的时代,艾巴亚。在我真正认识你、在其他所有人真正认识你以前,我们的想法和现在并不完全一样。”

佩林嗯了一声。

“我很愚蠢,”玛苏芮说,“这就是你想听到的?我很愚蠢,但我已经学会了一些东西。”

佩林看着她,叹了口气,伸出自己的手臂。这依旧只是一个两仪师风格的答案,但至少是一个直接的回答。“请满足我的请求吧,”他说道,“谢谢你。”

玛苏芮握住佩林的手臂。佩林感觉到疲惫感从自己的体内蒸发了,或者是被压了下去,如同一条老被子被塞进一只小盒子里。佩林感觉到体内重新充满了力量,自己再一次显得精力充沛。他从床上一跃而起。

玛苏芮则无力地坐到他的床上。佩林活动了一下手臂,看着自己的拳头。他觉得自己能与任何人作战,即使是暗帝,他也不会有丝毫畏惧。“这种感觉太棒了。”

“有人说,我尤其擅长这种编织,”玛苏芮说道,“但一定要小心,这……”

“好的,”佩林说,“我知道。我的身体实际上还很疲惫,我只是感觉不到而已。”他知道,自己最后的这句话并非事实。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疲惫,如同一只深藏在洞里的蝎子,时刻等待发动攻击,再一次将他吞噬。

这意味着他必须尽快完成自己的任务。他深吸一口气,召唤战锤回到自己的手中。但战锤并没有动。

对了,佩林心想,这里是真实的世界,不是狼梦。他走过去,将战锤插进腰带里。现在他的新腰带刚好可以挂上这把大号的钢锤。然后,他转向站在门旁的齐亚得。他能嗅到贝恩就在门外。“我会找到他,如果他受了伤,我会带他回来。”

“去吧,”齐亚得说,“但你不会在这里找到我们了。”

“你们要去梅丽罗?”佩林惊讶地问。

齐亚得说:“我们要去把伤员带回来接受治疗。过去这不是奉义徒要做的事情,但也许这一次,我们可以承担起这样的工作。”

佩林点点头,然后闭上眼睛。他想象自己逐渐步入睡眠,飘浮起来。在狼梦中的经历很好地训练了他的精神。只要集中精神,他就能改变自己的感官。这当然不能改变现实世界,但可以让他自身的状态发生变化。

是的……飘入睡梦之中……道路就在这里。他走上了以肉身进入狼梦的岔路,当他在两个世界中移动时,他最后隐约听到了一点玛苏芮的吸气声。

佩林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身体处在猛烈的狂风之中。他创造出一团平静的空气,落在地面上。有力的双腿稳稳地撑住他的身子。在狼梦中,贝丽兰的宫殿只剩下几片摇摇欲坠的残垣断壁。一段墙壁在佩林眼前碎裂,零散的瓦砾被风吹入空中。梅茵城也几乎不复存在,只留下一些碎石堆,表明曾经有房屋矗立在那里。天空仿佛过度弯曲的金属,发出一阵阵呻吟声。

佩林将战锤召唤至手中,开始最后一次狩猎。

汤姆·梅里林坐在一块被烟尘熏黑的大石头上,抽着他的烟斗,看着这个世界的终结。

关于该如何在一场演出中寻找最佳的观赏位置,他颇有一些心得。现在他觉得自己的屁股下面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座位。他的大石头恰好位于末日深渊洞窟的入口处,如果他向后靠一点,歪歪头,就能看到洞窟中一些相互冲突的光影。他又向里面瞥了一眼。情况依旧没有什么变化。

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沐瑞,他想道,求求你。

他也很靠近山道的边缘,让他能够俯瞰下方的山谷。他吸了一口烟,捋了捋胡子。

必须有人记下这里发生的一切。汤姆不可能把全部的时间都用来担心沐瑞,他也在搜肠刮肚地寻找着合适的词汇,来描述他眼前发生的一切。他抛弃了像“史诗”和“宏大”之类的字眼。它们实在是用得太泛滥了。

一阵风吹过山谷。强风中,穿着凯丁瑟的艾伊尔人与他们的红面纱敌人激战正酣。闪电落在死守山道的真龙信众之中,将许多人炸上半空。但同样的闪电也在轰击兽魔人。云团剧烈地翻滚着,寻风手们努力想要控制住气候。暗影又将这控制权夺走。双方都无法长时间占据优势。

巨大的黑色猛兽在山谷中驰骋,轻松地杀死一切生命。暗之猎犬无论遭受多少攻击,也不会被打倒。山谷的右侧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雾气,不知为什么,就算是猛烈的风暴也无法将它吹散。

“最高潮”?汤姆想着,用牙齿咬着烟嘴。不,这样的用词太平凡了。如果没能出乎观众预料的用词,观众肯定会感到无聊。一首伟大的歌谣需要非同凡响的用词。

永远都要出人意料。当人们能想到你会说些什么的时候,当他们开始等待你的华丽辞藻的时候,当他们只顾着寻找你藏起来的那颗彩球的时候,或者是当你的笑话还没有出口,他们就已经开始微笑的时候,你就应该叠好斗篷,再一次向观众们鞠躬致敬,然后离开舞台。观众们期待的精彩演出永远只在他们的意料之外。

汤姆又向后靠去,朝洞窟中看了一眼。当然,他看不见沐瑞。沐瑞正在洞窟的最深处。但因为约缚的关系,汤姆能在自己的意识中感觉到她。

沐瑞同样在看着这个世界的终结,满怀着坚定的决心。虽然末日行将到来,汤姆还是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下方的战场如同疯狂的绞肉机,被卷入其中的人类和兽魔人飞快地变成崩散的血肉。艾伊尔人在战场周边和他们的暗影兄弟捉对厮杀。看起来,他们势均力敌,至少在暗之猎犬到来之前是这样。

这些艾伊尔人的战斗从未间断过,他们似乎根本不会感到疲惫。从他们进入萨坎鞑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汤姆实在想不清楚他们在这里已经有多久了。自从进入煞妖谷后,他大约睡了五六次,但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否每天会睡一觉。他看了看天空。太阳依然没有踪影。不过寻风手们用风之碗召唤来大量白色云团,冲入乌云之中。这些云仿佛也在进行着一场战争,如同下方战场的倒影。黑色和白色进行着激烈的冲突。

“无比险恶”?汤姆心想。不,这也不对。他要创作一首能够被一直传诵下去的歌谣。这是他应该为兰德做的。当然,还有沐瑞。这同样也是沐瑞的胜利。他需要词汇,正确的词汇。

汤姆寻找着他需要的词汇。他能听到艾伊尔人用矛杆敲击盾牌,听到狂风在洞窟中呼啸,他能感觉到沐瑞正站在这座洞窟的尽头。

在下方,阿拉多曼十字弩手拼命地搬动着弩机。曾经成千上万的弩手现在只剩下可怜的一支小队。

也许是……“恐怖”。

这是一个正确的词,尽管它并不合适。这个词也不会有出人意料的感觉,它只是非常、非常真实。它一直深入汤姆的骨髓之中。汤姆的妻子在为她的生命而苦战。光明的力量正在死亡的边缘挣扎。光明啊,他真的感到害怕。为了沐瑞,为了所有的人。

但这个词太缺乏想象力了。他需要某种更好的、更完美的词。

在下方,提尔人绝望地用长矛抵抗着攻杀过来的兽魔人。真龙信众挥舞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最后一架蒸汽车已经变成了废铁,它的上面装载着从巴尔伦运来的箭矢。但能够让蒸汽车通过的神行术通道也许不会再开启了。到现在为止,他们已经几个小时没有再见到任何物资被运过来。这里时间的混乱和非自然的风暴正在干扰至上力的运行。

汤姆特别记下了那辆蒸汽车。他需要用一些特别的描述来表现那辆车的奇妙之处,让观众们清楚地看到,在它坏掉之前,它冰冷的铁壳是如何挡住兽魔人的巨箭。

这里的人全都是英雄。每一个拉开弓弦、挥起武器的人,都值得世人铭记。该如何表达他们的功业?又该如何表达这里的恐怖、这里的毁灭,还有这里所有的不可思议?比如说,在此之前的一天,在一种极其怪异的休战状态下,双方都放下武器,开始清理战场上的尸体。

汤姆需要一个词来表达这里的混乱、死亡、非自然,还有最纯粹的勇气。

在下方,一队疲惫已极的两仪师开始沿山道向上移动。在她们经过的山道上还有一些弓箭手,正用锐利的目光扫视战场,寻找隐妖。

“极致”,汤姆心想。就是这个词,出乎预料,但很真实。辉煌的极致。不,不是“辉煌”。就让这个词单独出现好了,如果这是正确的词,那么它就不需要修饰。如果它是错误的,添加别的修饰只会让它看起来更加矫情。

这应该就是世界终结应有的样子。天空被撕裂,各种力量在争夺对存在本身的控制权。来自不同国家的人们奋战至最后一息。即使光明能取得胜利,也必将付出最惨重的代价。

这一切都让汤姆感到恐惧。这是一种真实的情绪,一定要把它写进他的歌谣里面。汤姆抽着烟,他知道,自己这样做实际上只是为了让身体不至于发抖。不远处,一整片山壁被炸得粉碎,石块如同雨滴般落在下面正在战斗的士兵身上。汤姆不知道这是哪一方的导引者干的。这片战场上还有弃光魔使,汤姆只能尽量躲开他们。

这就是你的下场,老头。他提醒自己,只因为你不懂得什么是明哲保身。实际上,他很高兴自己一直没能逃走。他的确曾经想要把兰德、麦特和其他人都丢下,但他最终还是失败了。难道他真的想在最后战争到来时躲在某一家安静的酒馆里?让沐瑞一个人投身战场?

汤姆摇摇头。和其他人一样,他也只不过是个傻瓜,只是岁月的历练让他能够看清这一点。这可不是短短几十年就能积累出的经验。

那群上山的两仪师散开了,一些人留在下面,一个人迈着蹒跚的步子向洞窟走来。是凯苏安。现在这里的两仪师比他们刚刚来这里时要少了很多。她们的伤亡正在逐渐积累。当然,来到这条战线上的人都知道,他们很难活着回去。这里的战斗将是最恐怖的,生还的希望是最渺茫的。到现在,煞妖谷中的光明军团只剩下原先的十分之一。汤姆知道,老罗代尔·伊图拉德在接受任命前,就已经给他的妻子寄去诀别信。如果汤姆的妻子不是身在煞妖谷的最深处,他大概也会这么做。

凯苏安向汤姆点点头,然后继续向兰德正在为世界命运而战的洞窟中走去。就在她的后背转向汤姆时,汤姆的手中射出一把匕首——他的另一只手还捧着叼在口中的烟斗。匕首刺进那名两仪师的后背,截断两仪师的脊椎骨。

两仪师像一袋马铃薯般倒在地上。

这种描述有些矫饰。汤姆想着,吐出一个烟圈。一袋马铃薯?我应该换一种比喻。而且,装马铃薯的袋子经常会栽倒在地上吗?应该不是。她倒下去的样子……像什么呢?从破开的袋里漏出的大麦,在地上积成一堆。是的,这样形容要更贴切一些。

那名两仪师瘫软在地上时,她脸上的编织也消失了。从“凯苏安”的面具后面露出了另一张脸。汤姆依稀认得这个女人。是一个阿拉多曼人,她的名字叫什么?洁安·凯德。是这个名字。她是个漂亮女人。

汤姆摇摇头。她的步伐和凯苏安的截然不同。难道就没有人明白,每个人的步伐都和自己的鼻子一样与众不同?每一个从他面前经过的女人都以为,只要改变自己的面孔和衣服,也许还有声音,就足以愚弄他了。

汤姆从大石头上爬下来,将那具尸体夹在手臂下,走到一旁,塞进一个岩洞里。现在这里已经有了五具尸体,显得相当拥挤了。汤姆叼住烟斗,解下斗篷,把它盖在洞口,遮住那名黑宗两仪师伸出来的一只手。

他再一次朝洞窟里看了一眼。虽然看不见沐瑞,这样至少能让他感到安心一点。然后,他回到那块大石头上,拿出一张纸、一支笔。在雷霆、号叫、爆炸和狂风呼啸声中,他开始了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