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王子的烟草

佩林在天空中追逐着杀戮者。

他从剧烈翻滚的银黑色云团中跳出来。杀戮者已经在他眼前化成焦黑色天空中的一道幻影。空气随着闪电与狂风的节奏不断脉动,一股又一股气味向佩林袭来,完全没有逻辑可言。提尔的泥土,烧焦的馅饼,复仇的垃圾,一朵死亡的百合花。

杀戮者落在前方的云团上面,在眨眼间转回身,拉开弓弦。利箭割裂了空气,但佩林还是用战锤挡开飞来的羽箭,并冲上杀戮者所在的雷暴云团,同时想象着脚下的云气变成固体,撑住他的身体。

佩林冲过弥漫在云团上层的黑灰色薄雾,发动了攻击。他们开始正面交锋。杀戮者举起盾牌和长剑,佩林的战锤重重地砸在那面盾牌上,发出的鸣响压倒了隆隆的雷声。随后又是一连串这样的轰鸣。

杀戮者转身想要逃走,佩林抓住他的斗篷边缘。当杀戮者想要移动到别的地方时,佩林想象他们留在原处。他知道他们不会去任何地方。这不是可能的未来,而是注定的结果。

他们在一瞬间变得稍有些模糊,随后又回到云团上。杀戮者发出一阵咆哮,向后挥出长剑,砍断自己的斗篷。他转过身,面对着佩林,缓步向佩林身边绕过去,双手握剑,目露凶光。云团在他的脚下颤抖,一道幽灵般的闪电照亮了他们脚下迷幻的云影。

“你变得愈来愈烦人了,狼崽子。”杀戮者说道。

“你从没遇到过能够与你平等作战的狼,”佩林说,“你总是从远处射杀它们。这种屠杀很容易。现在,你要猎杀一个和你有着同样利齿的猎物了,杀戮者。”

杀戮者哼了一声:“你就像是个偷了爸爸佩剑的男孩。你很危险,但完全不知道该如何使用你的武器,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用。”

“那我们就看看,谁……”杀戮者已经向佩林扑过来,长剑向前突刺。佩林立刻采取防御措施,想象这把剑没了锋刃;空气变得厚重,阻滞剑身前进;他的皮肤变得坚硬,足以将这件武器挡开。

转瞬间,佩林发现自己在云雾中跌落。

愚蠢!他想道。他一直将精神专注在他没有准备好的攻击上,而杀戮者已经改变了他们脚下的环境。佩林穿过翻滚的云层,跌入下方的空中。强风在撕扯着他的衣服。他做好准备,等待着杀戮者的利箭从云团中射出。他已经熟悉了杀戮者的战斗方式……

一支箭都没有射出来。佩林又向下掉落了一段,才咒骂一句,猛转过身,看见暴风雨一样的箭矢从地面上射来。他总算实时移开自己的身体,让箭雨只是穿过了他最后留下的影子。

佩林出现在百尺以外的空中,依旧在向下掉落。他没有花心思去减缓自己的速度,只是在撞上地面时强化了自己的力量,以应对地面的冲击。地面裂开了,在他的身体周围爆起一阵环状的尘土。

风暴比刚才更加猛烈。他们已经到了南方,这里到处能看见丛生的灌木和被藤蔓缠绕的大树,同时也布满被强风撕扯摧残的痕迹。闪电接连不断地划过天空,仿佛天上一道道绵绵不绝的银色裂痕。

但没有一滴雨落下。整个世界都在不断碎裂,山丘会在突然之间化为齑粉。佩林左侧的山丘就这样在眨眼间消失了,变成了随风飘散的一股沙尘。

佩林越过飘飞着各式残骸的天空,继续追猎杀戮者。那个家伙移回煞妖谷去了吗?不,又有两支箭向佩林射来。杀戮者极为擅长让箭支不受到风的影响。

佩林将箭击落到一旁,朝杀戮者所在的方向跃过去。他在一座石峰的顶端看见了他的敌人。杀戮者两旁的岩石都在迅速碎裂,飞入空中。

佩林挥锤落下。杀戮者移开了。战锤击打在山岩上,发出雷鸣般的震响。佩林怒吼一声。杀戮者的速度太快了!

佩林也很快。他们两人之中迟早会有一个人出现疏忽,只要踏错一步就足够了。

佩林看到杀戮者跃向远方,便跟了上去。当佩林跳过第二座山丘顶端时,那座山丘的岩石立刻在他身后崩碎,被风吹到空中。因缘已经变得非常薄弱。而现在以肉身进入这里,他的精神力量已经远远强过了以往,也不再担心自己会因为过于强大而迷失在梦的世界。他在这里的力量已经达到了顶峰。

所以,当佩林移动时,他周围的世界都在颤抖。下一跳让他看到了大海。他们所在的位置已经非常靠南了,这点超出佩林的预料。他们是在伊利安,还是提尔?

杀戮者落在海滩上。海水击打着岩石。这里的沙子已经全被吹走了,大地仿佛恢复到了它最原始的样子,没有草木、没有土壤,只有岩石和愤怒的波涛。

佩林落在杀戮者旁边。这一次,他们没有再移动。两个人似乎都打算在这里决一死战。锤剑交击,发出震耳欲聋的金属鸣响。

佩林的战锤擦过杀戮者的衣服。他听到一声咒骂,下一个瞬间,杀戮者已经从躲避中转过身,手中出现了一把大斧。佩林让自己的皮肤变得坚硬,用身侧直接挡住了斧刃。

大斧没能砍破佩林的皮肤,但也对佩林造成了沉重的一击,让佩林一直飞向了海面。

一转眼,杀戮者出现在他的上方,挥斧向下猛劈。下落中的佩林用锤子挡住他的攻击,自己也因这一次撞击而以更快的速度向海水冲去。

佩林命令海水向周围退去。水波翻涌,如同被一股疾风撞开一个大坑。佩林纠正了自己的姿势,落在仍然潮湿的岩床海底上,撞碎了脚下的岩石。海水在他周围形成了一圈三十尺高的水墙。

杀戮者也落了下来,并且还在因为刚才的战斗而不住地喘息着。这样很好,佩林也感到疲惫在深深烧灼着自己的肌肉。

“很高兴你会进来,”杀戮者将手中的长剑扛到肩头,他另一只手上的盾牌消失了,“我一直希望,在我要把真龙杀掉时,你会进来捣乱。”

“你到底是什么人,路克?”佩林警戒地问道。他移动到杀戮者的对面,“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杀戮者开始缓慢地踱步。佩林知道,他要用交谈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是他诱骗猎物的手段之一。“要知道,我见到了他。暗帝,或者是有些人口中的暗主。可以说,这两个称呼没什么差别,都无法描述他的伟大,都可以算是对他低劣的侮辱。”

“你真的认为他会奖励你?”佩林不屑地问道,“难道你不明白,当你满足了他的欲望,他只会将你抛弃。他一直以来不都是这样的吗?”

杀戮者笑了:“当弃光魔使被打败,被封印在裂隙中时,他抛弃他们了吗?他本来可以杀死他们,让他们的灵魂遭受永世折磨。他这样做了吗?”

佩林没有回答。

“暗帝不会抛弃有用的工具,”杀戮者说,“如果辜负他,会被他施以惩罚,但他从不会抛弃我们。他就像是一位家庭主妇,会把散乱的纱线和打破的茶壶收在篮子的最底层,等到合适时机,还会把它们拿出来重新使用。而这正是你们最容易犯错的地方,艾巴亚。人类总喜欢毁掉强大的工具,害怕他们会威胁到自己。但暗帝不会这样。他只会奖赏我。”

佩林张嘴想要说话,杀戮者却出现在他眼前,发动了攻击。他一定是认为佩林已经走神了。但佩林也以同样快的速度消失不见。杀戮者只是击中了空气。他猛转过身,剑刃将空气割裂,但佩林又移动到了这片海中石地的另一侧。生着许多侧肢的小海兽在佩林的脚边扑腾着,显然是在因为突然消失的海水而感到困惑。一团巨大的黑影正在杀戮者身后幽暗的水中游动。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佩林说,“你是谁?”

“我的胆子很大,”杀戮者再次向佩林冲过来,“我已经厌倦了畏惧。生命中有掠食者,也有猎物。掠食者也经常会变成其他掠食者口中的食物。所以唯一能活下去的办法就是在食物链上不断向上爬,成为猎人。”

“所以你要杀狼?”

杀戮者露出一个危险的微笑。他的面孔被阴影所笼罩。天空中的风暴云和他们周围的水墙让这片海床显得异常昏暗,只有狼梦中那种若隐若现的怪异光亮弥漫在这个地方。

“狼和人是这个世界中最优秀的猎手,”杀戮者轻声说道,“杀死他们,你就能凌驾于他们之上。并非所有人都有特权,能够在一个温暖的家中长大,拥有温暖的壁炉和兄弟姐妹的欢笑。”

佩林和杀戮者就这样对峙着,分别绕向对方的身侧。阴影有如实体充斥在他们周围的空间内,只有闪电在不断照亮周围的大海。

“如果你了解我的人生,”杀戮者说道,“你也许会因此而发出哀号。那种无望,那种痛苦……不过,我很快就找到了我的路、我的力量。在这个地方,我就是国王。”

他跳过海床,身子化为一道黑影。佩林做好挥锤的准备。但杀戮者并没有刺出他的长剑,他用肩头撞向佩林,两个人一起跌入水墙。海水在他们身周翻滚,冒出大量气泡。

黑暗。佩林制造出光,让他脚下的岩石发亮。杀戮者一只手抓住佩林的斗篷,在黑色的水中向佩林挥剑。剑刃上泛起泡沫,但速度就像在陆地上一样快。佩林长号一声,气泡从口中冲出。他想要格挡杀戮者的攻击,但他的手臂移动明显变慢了。

时间仿佛停顿下来。佩林想象海水不会对他产生阻碍,但他的意识拒绝了这个想法。这不符合自然规律,这不可能。

杀戮者的剑几乎就要砍到佩林了。佩林让他们身边的水变成了固体。做到这点几乎压垮了他的精神,但杀戮者终于被挡住了。就在杀戮者停止动作的短短一瞬,佩林重整了自己的思路。他先让自己的斗篷消失,这样杀戮者就无法再抓住他。然后,他离开了大海。

佩林站到一片岩石海岸上,不远处是一道陡峭的山崖,已经被海水的力量损毁过半。他跪倒下去,双手撑住地面,大口地喘息着。海水仍然不住地沿着他的胡须滴落下去。他的意识有些……麻木。他已经无法想象水离开自己,好让自己的身体干燥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一边想,身子还在不住地颤抖。在他周围是狂野的风暴,树皮从树干上被撕裂。树枝早已被摧折殆尽了。他实在是……累坏了,全身的力量都已经被耗尽。他有多久没睡过觉了?真实世界中应该已经过去了几个星期。在这里当然不会有那么久,对不对?这里……

海水在沸腾、翻滚。佩林转过身,他的手中还握着战锤。他将战锤举起,准备迎击杀戮者。

水面不断地翻滚,但没有人从里面出来。突然间,山丘在他身后裂为两半。佩林感觉到自己的肩头受到重重一击,他再一次跪到地上,转头看到在远处的另外一半山丘上,杀戮者正往弓弦上搭第二支箭。

佩林立刻离开了那里,这时剧痛才开始撕裂他的身侧,并向整个身体蔓延。

“我要说的是,现在战争正在进行,而我们却不在战场上。”曼德文说道。

“这个世界总有战争在进行。”万宁靠在塔瓦隆城中一座仓库的外墙上,菲儿则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们聊天。“我们有我们的战斗。我要说,我很高兴能避开这场战争。”

“人们正在死去,”曼德文忿忿地说道,“这不仅仅是一场战争,万宁。这是末日战争!”

“这意味着,打这场仗的时候不会有人付我们薪饷。”万宁说。

曼德文变得有些语无伦次了:“最后战争……还要薪饷……你这个无赖!我们在为我们的生存而战。”

菲儿看着手中的物资账册,不由得露出微笑。在这两个红臂队身后的仓库大门口,穿着塔瓦隆之焰制服的仆人们正不断地进进出出,向菲儿的车队上装载各种补给品。不远处就是直插苍穹的白塔。

一开始,菲儿也对这个吊儿郎当的红手队斥候感到气恼,但万宁逗弄其他人的样子让她想到了吉尔伯,那是他父亲在沙戴亚的一名军需官。

“好了,曼德文,”万宁说,“你根本就不像是个佣兵!如果麦特大人听到你的话又会怎么想?”

“麦特大人一定会英勇奋战的。”曼德文说。

“他只有在迫不得已时才会打一仗,”万宁说,“现在我们没这个必要。这些补给物资也很重要,不是吗?必须有人看着它们,对不对?这就是我们要干的活。”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工作需要我们来做。我应该帮助塔曼尼指挥红手队,而你们这些人应该负责保护麦特大人……”

不等他说完,菲儿就知道这句话的后半段是什么。这些红手队在这件事上有着完全一致的想法。你们应该保护麦特大人,不要让他受到霄辰人的伤害。

对于麦特的失踪以及后来带着一帮霄辰人重新出现,这些士兵全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很显然,无论麦特·考索恩“大人”干出什么事来,都不会让他们感到惊讶。现在菲儿手下有差不多五十名红手队,其中包括队长曼德文,军尉副官桑迪普和几名红臂队,这些都是塔曼尼经过慎重选择为她推荐的人。他们对于自己守护瓦力尔号角的真正任务全不知情。

如果菲儿愿意,她完全可以得到十倍于现在数量的士兵。但即使是五十人也已经够多了,太大规模的部队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怀疑。这五十人是红手队中最精英的战士,有些甚至是离开指挥岗位的军官。他们应该足以完成这个任务。

这个任务并不难。菲儿一边想,一边翻开账簿的下一页。她必须装作只是在关注物资供给的样子。但为什么我会如此担忧?

现在,考索恩终于出现了。她只需要将圣号角带到梅丽罗平原,就可以完成任务。到现在为止,她已经三次率领这批战士保护辎重车队在别的地方运送物资,所以她现在的工作肯定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在选择卫队时,她有意挑选了红手队。在大多数人的眼里,他们只是一支佣兵队,最不值得信任,也最不重要。她对麦特的了解不多,也许仅限于佩林告诉她的一些事,而且她实在不喜欢麦特的行事风格。但这个家伙的确赢得了部下的忠诚。追随考索恩的人都很像他,喜欢逃避责任,更愿意把人生浪费在赌博和喝酒上,但在紧急关头,他们却能以一敌十地战斗。

在梅丽罗,考索恩当然有理由来看看曼德文率领的这支部队。到那时,菲儿就能把圣号角交给他。当然,菲儿的卫队里也有刹菲儿的成员,她总需要在身边留一些可以信任的人。

不远处,肥壮的白塔厨师主人蕾拉丝从仓库中走出来,一边向几名年轻女仆晃动着一根手指。她一直向菲儿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一名身材细瘦、腿有些跛的年轻人。那个年轻人捧着一只破旧的箱子。

“我有一样东西要给您,殿下,”蕾拉丝指了指那只箱子,“这是玉座猊下亲自要求将这样东西加在您的运送清单里的。好像这属于她的一位同乡和朋友?”

“是麦特·考索恩的烟草,”菲儿面容严肃地说,“当他发现玉座猊下还有一些两河烟草时,就坚持要把它们全买下来。”

“烟草,在这个时候。”蕾拉丝摇摇头,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我记得那个男孩。我年轻时也遇到过一两个像他那样的人,他们总是在我的厨房周围晃荡,就像永远吃不饱饭一样。真该有人给他找份像样的工作。”

“这个交给我们就好了。”菲儿看着蕾拉丝的仆人将那只箱子放在菲儿自己的马车上。那个跛脚的年轻人把破箱子一下子扔到车上,然后掸了掸手上的灰尘。菲儿却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蕾拉丝点点头,回身走进了仓库。菲儿伸手按住那只箱子。哲人们都说,因缘没有幽默感。因缘和时光之轮代表着物质的存在,它们没有好恶,不会选择阵营。但菲儿总是觉得在某个地方,创世主正在向她露出笑容。在她离家出走时,脑子里装满了骄傲的梦想。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坚信自己天生就是要完成圣号角狩猎任务的英雄。

命运将所有这些幻想都从她的脑子里踢了出去,让她懂得清醒地看待这个世界。她已经长大,开始知道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而现在……因缘似乎是在无意中将瓦力尔号角扔进她的怀里。

她抬起手,压抑下打开那只箱子的冲动。之前她已经得到了这只箱子的钥匙,她应该查看一下圣号角是否还在箱子里。但现在不行。她必须先确保身边没有其他人,并且处在绝对安全的环境里。

她登上马车,把两只脚搭在那只箱子上。

“我还是不喜欢这样。”曼德文在马车旁边继续念叨着。

“你什么都不喜欢,”万宁说,“要知道,我们的任务很重要。无论是谁都要吃饭。”

“这倒是真的。”曼德文说。

“说得一点都没错!”另一个声音响起,红臂队哈南走到他们身边。菲儿注意到,这三个人都没有半点帮助仆人给马车装货的意思。“吃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哈南说道,“如果说谁是这件事的专家,那么肯定就是你。”

哈南是一个身材强健的人,有一张宽阔的大脸,脸颊上文着一只鹰。塔曼尼对这个人赞誉有加,尤其强调他经历过“六层屠杀”和辛德泰普,尽管菲儿并不知道那都是些什么意思。

“这话可真是伤了我了,哈南,”万宁说道,“伤我伤得太深了。”

“我可不相信,”哈南笑着说,“要伤到你,就得先穿透你的肥肉。可能就连兽魔人的剑也没那么长吧!”

曼德文也大笑了起来。然后他们三个人就走开了。菲儿看过账册的最后几页,又下了车,去找赛塔勒·安南。现在这个女人成为她指挥这支车队的副手。就在菲儿爬下马车时,她注意到那三名红手队员并非全都离开了,实际上,他们只走了两个,肥胖的万宁还站在原地。看到他,菲儿顿了一下。

万宁立刻向另一些士兵缓步走去。这名红手队员是在监视她吗?

“菲儿!菲儿!埃拉纹说她已经查看过所有的货物。我们可以走了,菲儿。”

奥佛尔迫不及待地爬到马车的座位上。他坚持要加入这支车队,红手队员们也都劝说菲儿带上他。就连赛塔勒也提出了这样的建议。很显然,他们害怕如果不看住奥佛尔,这个男孩说不定就会跑到战场上去。菲儿很不情愿地安排这个男孩在她手下做一名跑腿的信使。

“好吧,”菲儿回到马车上,“我想,我们可以出发了。”

马车颠簸着开始向前移动。在离开塔瓦隆的一路上,菲儿都努力不让自己去看那只箱子。

她也在尽量去想些别的事情,不让心思停留在那只箱子上。但没多久,她的脑海中就浮现出另一个让她忧心如焚的问题。佩林。她只是在前往安多的路上和佩林匆匆见过一面,那时佩林告诉她,他也许会去执行另一个任务,却不愿告诉她那是什么任务。

现在,佩林失踪了。他让谭姆接替了他的位置,走进一个通往煞妖谷的神行术通道,就此消失不见。她曾经询问过当时在场的人,但他们只是看见他和兰德说话,随后就再没有人见过他了。

他不会有事的,对不对?菲儿是一名军人的女儿,也是一名军人的妻子。她知道不能为自己的亲人过分担心。但每个人都会有让人担心的事情。而且正是佩林建议由她来守护瓦力尔号角。

菲儿有时会不由自主地想,她的丈夫是否正想借此来让她远离战场。如果真是这样,她的确会有一点生他的气,但她绝不会告诉他。当然,等到这一切都结束,她会向他暗示自己受了委屈,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不管怎样,他应该知道,她不能只是被关在家中,接受宠爱,不管她真正的名字听起来多么像一个贵族小姐。

菲儿的马车上了塔瓦隆城外的裘德桥。她的车是整支车队的第一辆车。就在她走到桥的正中央时,整座桥都颤抖了起来。拉车的马纷纷踏着蹄子,来回摆头。菲儿拉住缰绳,回头瞥了一眼。塔瓦隆城也在晃动。和她想的一样,这座桥并没有问题,他们只是遭遇了一场地震。

她身后的马匹也都在跳动嘶鸣。所有马车都被晃动得嗒嗒作响。

“我们要立刻离开这座桥,菲儿殿下!”奥佛尔喊道。

“这座桥太长了,我们在地震结束前也许都走不过去。”菲儿平静地说道。她在沙戴亚经历过地震。“如果全速奔跑,我们更有可能受伤。这座桥是巨森灵建造的,我们在这里也许会比在地面上更加安全。”

确实,迅速结束的地震并没有让这座桥的砖石有任何松动。菲儿很快就控制住马匹,继续前行。光明在上,塔瓦隆似乎也没有受到很严重的损害。菲儿不知道地震在这里是否经常发生,毕竟龙山就在这附近,那里经常会发出隆隆的声音,不是吗?

不过,这场地震还是让她感到担心。人们都在议论说地面正变得愈来愈不稳定,大地的呻吟经常会和震颤天空的雷电相互应和。她已经听不止一个人说过,岩石上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纹,那些缝隙中只有纯粹的黑暗,仿佛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

菲儿率领车队来到塔瓦隆城外施放神行术的场地旁,这里正有一些佣兵队等待两仪师将他们送往前线。菲儿不能要求两仪师优先为她施展神行术,她必须避免别人的注意。所以,虽然心中焦急,她仍然只能老老实实地排队。

她的车队大概是今天能够使用神行术的最后一支队伍了。终于,埃拉纹上了菲儿的马车。奥佛尔急忙为她让出地方。她拍了拍奥佛尔的头。许多女人喜欢奥佛尔。奥佛尔总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菲儿却对他颇有怀疑。当他挤在埃拉纹身边时,菲儿不由得朝他眯起眼睛。麦特似乎对这个孩子已经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很高兴能运送这批物资到前线去,殿下。”埃拉纹说道,“有了这些材料,我们就能让军队中的绝大多数人住上帐篷了。现在我们还需要许多皮革。伊兰女王的部队刚刚经历过强度极大的急行军,我们需要生产大批新靴子。”

菲儿不经意地点点头。通过场地上通往梅丽罗平原的通道,菲儿能看见还在原野中集结整编的军队。在过去几天时间里,光明阵营的士兵们纷纷回到这里,治疗他们的伤口。三条战线,三个不同程度的灾难。光明啊,沙塔人的出现和统帅们的背叛,都足以毁灭光明阵营的抵抗。而这些统帅中甚至还包括菲儿的父亲。光明阵营的军队现在已经损失了远超过三分之一的兵力。

在梅丽罗平原上,指挥官们肯定正在制订新的作战计划,士兵们正在修缮盔甲和武器,所有人都在等待即将到来的战斗,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战。

“……还需要一些肉,”埃拉纹说,“我们应该提出建议,在随后的几天里用神行术向各地派出狩猎队,看看我们能有些什么收获。”

菲儿点点头。有埃拉纹在身边,她的工作压力也减轻了不少。但菲儿还是会亲自查看各种报告,与军需官们交谈。而埃拉纹的细心监督帮了她很大的忙。她就像一名优秀的副官,在将军检阅部队前就已经确保战士们军容整齐、士气饱满。

“埃拉纹,”菲儿说道,“你还从没用神行术回阿玛迪西亚去看一下你的家人。”

“那里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殿下。”

埃拉纹顽固地拒绝承认她在被沙度人俘虏前是一名贵族。和许多曾经当过奉义徒的人不一样,她从不曾表现出软弱柔顺的样子。如果埃拉纹已经决定抛弃自己的过往,那么菲儿很高兴能给她这样的机会。菲儿欠这个人很多,这是菲儿能给她的最起码的回报。

就在她们交谈时,奥佛尔已经下了马车,去找他的红臂队“叔叔”们了。菲儿向身边瞥了一眼,看到万宁正和两名红手队斥候骑马走过去。那个胖红手队正口沫横飞地和他的同伴聊着天。

你误解他了,菲儿对自己说,他没什么值得怀疑的。你这么疑神疑鬼只是因为瓦力尔号角。

不过,当哈南来问菲儿是否需要什么东西时(每半个小时都会有一名红手队员来问菲儿),菲儿还是向他问起了万宁。

“万宁?”哈南在马背上说道,“他是个好样的。有时候,他的确会很让人抓狂,殿下,但你也不必和他一般见识。他是我们最优秀的斥候。”

“真是难以想象,”菲儿说,“我的意思是说,他不可能挺着那只肚子潜行或快跑吧?”

“他会让你大吃一惊的,殿下。”哈南笑着说,“我很想看看他出丑的样子。但他真的是技巧超人。”

“他有没有在纪律上出过什么问题?”菲儿努力选择着合适的词汇,“比如说和别人打斗?在别人的帐篷里偷东西?”

“万宁?”哈南还在笑着,“如果你不管他,他当然会借走你的白兰地,然后再还你一只空了大半的瓶子。说实话,他过去的确偷过一些东西,不过我可没见他和谁打过架。他是个好人,你不需要为他担心。”

过去偷过东西?不过哈南显然不想多谈这件事。“谢谢。”菲儿说道,但这次对话并没能消除她的担忧。

哈南将手举到头侧,仿佛是向菲儿敬礼的样子。然后他就策马跑开了。又过了三个小时,才有两仪师来到这支车队前。两仪师贝莉萨用挑剔的目光审视着这支补给队。她有一张严厉的面孔和一副干瘦的身材。这时候,太阳正向地平线落下去,其他在神行术场地工作的两仪师都已经返回了塔瓦隆。

“又是运送食物和帆布的车队,”贝莉萨一边查看菲儿的账簿,一边嘟囔着,“要运往梅丽罗平原。我们今天已经送走七支这样的车队,为什么还要再送一支?我相信凯姆林的难民肯定也很需要这些物资。”

“梅丽罗平原很快就会成为大战的战场,”菲儿很难控制住自己的脾气,但两仪师肯定不喜欢别人对她们语带不敬,“我们运去的物资可能还有所不足。”

贝莉萨哼了一声:“要我说,运去的东西已经太多了。”这个人似乎对什么都不满意,尤其是不满意自己竟然没能被派上战场。

“玉座不会赞同这种看法的,”菲儿答道,“请为我们施展神行术。现在时间已经很晚了。”现在才想到要讨论关于浪费的问题吗?那我们从塔瓦隆城一直跑到这里,等到现在又是为了什么?为什么不能从白塔的广场上直接把我们送走?

白塔评议会决定将大规模的部队和物资运送集中在单一的神行术场地中,以更好地控制人员在塔瓦隆的进出。菲儿不能责怪他们过于谨慎,尽管这的确有些令人愤懑。

虽然一身官僚做派,贝莉萨终于还是集中起精神,显然是准备要施展神行术了。但没等她编织出通道,地面再一次开始震动起来。

不要再地震了,菲儿暗自在心中叹息。不过,一场地震后总会有一些小规模的余震……

一连串锋利的黑色水晶尖刺从附近的地面上冒出来,足有十到十五尺高。一根尖刺戳穿一名红臂队的坐骑,紧接着又刺穿马背上的人,鲜血一直喷到半空中。

“邪恶泡沫!”距离菲儿不远的哈南喊道。

更多水晶尖刺还在不断冒出,有些像长矛一样细,有些则有一个人那么粗。菲儿努力控制着拉车的马匹。那些马拼命地向一侧跑去,把车拉得倾侧过来,差点翻倒。不过菲儿最终还是拉紧了缰绳。

在她周围,疯狂已经统治了世界。水晶长刺一簇一簇地从地面冒起,每一根都锋利无比。很快,一辆马车从左侧被戳穿,变成了碎片。食物在枯死的草地上洒得到处都是。一些马受惊发狂,一些马车倾覆在地。水晶长刺还在不断冒出来,已经布满整片空旷的场地。惊惧的喊声正从裘德桥头的村镇里传过来。

“神行术!”菲儿高声喝着,一边还在用力控制住马匹,“快!”

贝莉萨向后一跳,躲过了从脚底冒出的尖刺。她看着那些尖刺,脸色变得无比苍白。直到这时,菲儿才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正在这些黑色的水晶中游走,看起来仿佛是一股股黑烟。

一根水晶尖刺穿透了贝莉萨的脚,那名两仪师尖叫一声,跪倒下去。一根细细的光线也在同时切开了空气。感谢光明,两仪师坚持住了她的编织。时间仿佛凝固了,光线缓慢地旋转,张开成为一个足以让马车通过的通道。

“进入通道!”菲儿喊道。但她的喊声已经被周围的喧嚣所淹没。水晶就在她左侧很近的地方爆起,溅起的泥土落在她的脸上。她的马先是拼命跳动,然后就狂奔了起来。幸好菲儿没有完全失去对它们的控制。它们在缰绳的牵扯下,向通道跑去,在它们即将跑过通道的时候,菲儿猛拉缰绳,让这些马几乎要直立起来。

“通过通道!”菲儿向所有人喊道。她的声音再一次被淹没了。幸运的是,红臂队们听到她的命令。他们纷纷跑进混乱的队列,抓住拉车马匹的缰绳,牵着它们向通道跑过来,另一些人则纷纷扶起那些被扔在地面上的人们。

哈南从菲儿身边疾驰而过,他的马上载着奥佛尔,紧跟在他身后的是桑迪普。赛塔勒·安南坐在桑迪普身后,紧紧抱住了他。水晶尖刺冒出的速度愈来愈快了。又有一丛尖刺在菲儿身边冒起。菲儿恐怖地意识到这些黑水晶中的烟雾凝聚成了具体的形态——是男人和女人,他们尖叫着,仿佛被困在水晶之中。

菲儿在惊讶中向后退去。不远处,最后一辆完好的马车也跑过了通道。很快,这片空地上就将只剩下水晶了。还有一些脱队的红手队员在帮助受伤的人回到马背上。有两个人被冒出的水晶彻底刺穿身子,再也爬不起来了。该是离开的时候了。埃拉纹在菲儿身边抓住缰绳,开始催赶马匹。

“贝莉萨!”菲儿喊道。那名两仪师跪在通道旁,汗水不住地从苍白的脸上滚落下来。菲儿从马车座位上跳下来,抓住两仪师的肩头。埃拉纹此时已经赶着马车进入通道。

“我们走!”菲儿对贝莉萨说,“我来背你。”

那个女人摇晃了一下,倒在地上,双手紧捂着肚子。菲儿惊讶地发现,鲜血正从贝莉萨的指缝中流出来。贝莉萨仰望着天空,嘴唇翕动着,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殿下!”曼德文催马疾驰而来,“我不在乎那个通道对面是什么地方,我们必须过去!”

“什么……”

曼德文已经搂住菲儿的腰,把她提了起来。水晶就在他们身边爆起。曼德文的坐骑冲进了通道。菲儿就被他夹在身侧。

通道猛地关闭了。

菲儿仍然不住地喘息着,被曼德文放在地上,盯着通道消失的地方。

她终于想起曼德文的话。我不在乎那个通道对面是什么地方……曼德文一定看到了什么东西。而她那时一直在忙着确认所有人的状况,根本没有向通道中看上一眼。

通道的这一边不是梅丽罗平原。

“我们……”菲儿悄声说道,和众人一起望向这个恐怖的地方。她感觉到了令人难耐的闷热,所有植物上都布满黑色的斑点,空气中弥漫着可怕的气味。

他们进入了妖境。

艾玲达咀嚼着食物,那是混合着蜂蜜的干燕麦片。食物的味道不错。在靠近兰德的地方,食物储备总是不会腐坏。

艾玲达伸手去拿水囊,却又犹豫了一下。最近她一直喝很多水,却很少会想到这些水的价值。难道她已经忘记在鲁迪恩学到的那一课?

光明啊,她一边想,一边将水囊举到唇边。还有谁会在乎?这是最后战争!

她坐在萨坎鞑山谷中一顶艾伊尔大帐篷里面。麦兰在她身旁吃着自己的那份食物。这名智者现在已经临近生产了,一对双胞胎让她的肚子高高地隆了起来。她现在被禁止参加战斗以及一切有危险的行动,只能在梅茵帮助贝丽兰治疗伤员。不过她还是会有规律地来到前线,查看战局状况。许多奉义徒也都在通过神行术尽可能为前线出一份力,但他们能做的只有搬运食水以及按照伊图拉德的命令,用泥土来堆砌防御土丘。

她们身边还有一队枪姬众正一边吃饭,一边用手语交谈。艾玲达能看懂她们的手语,但她没有刻意去看。那样只会让她希望能加入她们之中。她已经成为一名智者,放弃了旧日的生活,尽管难免还是会对自己昔日的同伴有所嫉妒。而现在,她只是揩净自己的木碗,把它收进行囊中,站起身走出帐篷。

帐篷外,夜晚的空气很凉爽。现在距离天亮还有一个小时。这里的夜晚感觉几乎就像三绝之地一样。艾玲达抬起头,看着笼罩在这座山谷上方的高山。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她还是能看到那个一直通向山腹中的黑色洞窟。

兰德进入那里已经有许多天了。伊图拉德在昨晚回到营地中。按照他的说法,是一个人和一群狼依照佩林·艾巴亚的命令将他掳走。现在,这位统帅正处于监押之中,他对此毫无怨言。

兽魔人一整天都没有再进攻这座山谷,光明阵营的军队仍然坚守着谷口。暗影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光明在上,希望那不是另一次魔达奥军团的攻击。上一次魔达奥的突袭几乎结束人类军队的抵抗。当无眼者杀戮守在谷口的人类战士时,艾玲达紧急召集起所有导引者。魔达奥一定是意识到把它们集中暴露在导引者的攻击中是很不智的行为,所以导引者的反攻一开始,它们就迅速退回到安全的峡谷隘道中去了。

不管怎样,艾玲达很庆幸能够在敌人的攻击间隙,得到这样一个难得的平静时刻。她凝视着山壁上的那座洞窟,兰德正在那里战斗。她能够感觉到那座高山深处的强大脉动,那是一波又一波力量超凡的导引。这座山谷中已经过去了数天时间,那里面又过了多久,一天?几个小时?几十分钟?守卫上山道路的枪姬众说,她们在山上站岗四个小时,下山后却发现山谷中已经过去了八个小时。

我们必须守住,艾玲达心想,我们必须战斗,为他争取到尽可能多的时间。

至少她知道他还活着。她能感觉到他的生命,还有他的痛苦。

艾玲达将目光转开。

她在这样做的时候,注意到另一件事情。一个女人正在营地中导引,导引的力量很弱。但艾玲达还是皱起了眉头。在这个时候,既然没有战斗,那么导引就都应该集中在神行术场地,而不是营地里面。

她嘟囔了几句,开始朝导引发生的地方走过去。那也许又是不在岗位上的寻风手。现在她们正轮替使用风之碗,持续不断地抵抗着暗影的风暴。风之碗被放置在山谷北侧的峭壁上,由一支大规模的海民部队守卫。要到达那里只能通过神行术。

从北侧峭壁上退下来的寻风手就在营地中休息。艾玲达已经一次又一次地告诫她们,在山谷中的时候,她们不能随意导引。既然这些人在这么漫长的岁月里都没让两仪师察觉到她们的能力,艾玲达本以为她们的自律能力会更强一点的!如果再让她抓住她们之中的某个人用至上力热茶,她一定会把那个人送到索瑞林那里去接受教育。这应该是一座纪律严明、守卫森严的帐篷。

但艾玲达走到半路上的时候,突然停住了脚步。导引并非来自寻风手的环形小营地。

是否有人入侵这里?一名惊怖领主或弃光魔使?在这样一个住满两仪师、寻风手和智者的大型营地中,没有人会注意到微弱的导引。艾玲达立刻蜷起身子,躲到一顶帐篷旁,躲开一根灯柱上洒下来的灯光。导引又出现了,非常微弱。艾玲达开始以潜行的姿势向前走去。

如果真的是有人在加热洗澡水……

她踏着坚硬的地面,在帐篷间移动着,在靠近导引源头时,她脱掉了靴子,又从腰间抽出匕首。她不能冒险拥抱真源,否则自己就有可能暴露,成为猎物。

营地中并没有多少人真正入睡。不在岗位上的士兵们在这里都很难睡着。对于持枪矛者而言,疲惫已经成为一个深深困扰他们的问题,就连枪姬众也不例外。所有人都在抱怨在这里入睡只会引来一连串的噩梦。

艾玲达继续悄无声息地向自己的目标靠近,谨慎地避开沿途所有的灯光。在这里做噩梦绝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当暗帝就在身边时,又有谁能在梦境中获得安宁?

理智上,艾玲达知道暗帝并不真的就在这里。他的牢狱裂隙并非具体存在的物质。暗帝不在这个世界上,甚至不在因缘内。他还被囚禁在他的牢狱里。但躺在这里的感觉仍然像是自己的床边就站着一个杀人凶手,手中握着利刃,正在观察你头发的颜色。

就在那里,艾玲达放慢了脚步。导引停止了,但艾玲达已经确认了目标。在黑夜中,人蝠的袭击和魔达奥的威胁,让指挥官们不得不分散在营地各处,和普通士兵混居在一起,以免形成明确的攻击目标。但艾玲达知道,眼前的这顶帐篷属于达林·西斯尼拉。

在伊图拉德去职后,达林建立了自己的指挥帐篷。他不属于军人,但提尔军队,包括其中的精英部队岩之守卫者是这场防御战的主体。提尔军队的指挥官提莱精于战术运用,达林会悉心听取这名将军的建议。提莱算不上一位军事家,但他非常聪明。他、达林和鲁拉克在伊图拉德放弃指挥权后就担负起制定作战计划的责任……

在黑暗中,艾玲达几乎没发现蜷伏在面前的三个人影。他们已经贴到达林的帐篷边上,正用手语交谈着。艾玲达几乎看不见他们,甚至连他们身上所穿的衣服也无从分辨。艾玲达提起匕首。这时,一道闪电划过天空,为她提供了一点光亮。她看见其中一个人戴着面纱,是艾伊尔人。

他们也注意到有入侵者,艾玲达一边想着,走到他们身边,伸手示意他们不要发动攻击,并向他们悄声说道:“我感觉到附近有人在导引,应该不是我们的人。你们看到了什么?”

那三个人盯着她,仿佛被吓呆了。不过艾玲达还没办法很清楚地看到他们的脸。

然后,他们向艾玲达发动了攻击。

艾玲达骂了一句,向后跳去,躲开他们刺出的短矛和掷出的一把匕首。艾伊尔暗黑之友?她觉得自己是个傻瓜,竟然连这么明显的状况都没搞清楚。

艾玲达拥抱了真源。如果附近有女性惊怖领主,她肯定会感觉到艾玲达。但现在顾忌这种事已经没意义了,她首先需要从这三个人的攻击中活下来。

但就在艾玲达即将碰触到至上力时,一层隔膜挡在她和真源之间。一道屏障,而她完全看不见编织的能流。

这些男人中有一个会导引。艾玲达几乎完全凭借直觉做出了反应。她压下心中的恐慌,不再挣扎着要去触摸真源,而是飞身撞向距离她最近的那个人,用左手挡开短矛的突刺,完全不在意矛锋擦过肋下时造成的疼痛,将匕首狠狠插进了他的脖子。

另外两人发出咒骂,艾玲达突然发现自己被包裹在风之力的编织中,既无法说话,也无法移动。鲜血开始浸透她肋侧的衣服。被她刺中的那个人猛吸了一口气,倒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就死掉了。另外两个人丝毫没去救他的意思。

一名暗黑之友疾步向前,在黑暗之中,艾玲达几乎看不见他的身影。他托起艾玲达的脸,仔细审视她,然后向另一个人挥挥手。一点非常微弱的光亮出现在他们身边,让他们能更清楚地看到她。而艾玲达也直到现在才看清楚,他们戴着红色面纱,而且这个人在战斗时摘下了面纱。这是为什么?到底怎么一回事?这绝不是艾伊尔人的风格。难道这些是沙度人,他们已经加入了暗影?

他们之中的一个又向同伙打了几个手势。那的确是手语,不是枪姬众手语,但与之类似。他的同伙点了点头。

艾玲达在无形的绑缚中挣扎着,用自己的意志力攻击遭受的屏障,拼命想咬开堵住嘴的风之力。她面前右手边的艾伊尔人哼了一声。他的身材比他的同伙更高大,也许正是这个人控制着艾玲达的屏障。艾玲达觉得自己仿佛正在用指尖抓挠一扇几乎紧闭着的门。她能从门缝中感觉到门后的光明、温暖和力量,但她甚至无法让这扇门挪动一寸。

那名高大的艾伊尔人向艾玲达眯起眼睛,消去了那一点光亮,让他们重新陷入黑暗之中。艾玲达听到他拿起了短矛。

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戴红面纱的艾伊尔人立刻转过身。艾玲达竭尽全力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却无法看清新来的人是谁。

两个暗黑之友只是静默无声地站在黑暗中。

“这是怎么回事?”一个女人的声音问道。是凯苏安,她的手里提着一盏油灯。艾玲达拼命挣扎着,但风之力将她提到了阴影的更深处。凯苏安似乎没看到她和绑缚她的导引者,只是见到站在路旁的一个艾伊尔暗黑之友。

那个艾伊尔人从阴影中走出来。现在他也放下了面纱。“我想,我也听到这里有一些奇怪的响声,两仪师。”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种怪异的口音,和普通艾伊尔人的语调稍有不同,但湿地人绝不可能区分出来。

他们不是艾伊尔人,艾玲达心想,根本就不是。但她还是感觉到自己的思绪正变得愈来愈混乱。不是艾伊尔人的艾伊尔人,而且是能够导引的男人?

是我们派出去的那些男人,艾玲达骤然间感到一阵恐惧。是那些被发现拥有导引能力的艾伊尔男人。他们都被派去击杀暗帝,孤身进入妖境,没有人知道他们最终都去了哪里。

艾玲达再次开始挣扎,想要弄一点声音出来,只要能让凯苏安产生一点警觉就足够了。但她的尝试再次被证明是徒劳的。她被紧紧地捆住,挂在黑暗之中。凯苏安根本没有朝她看上一眼。

“那么,你有没有什么发现?”凯苏安问那个人。

“没有,两仪师。”

“我会和卫兵谈谈,”凯苏安听起来很不满意,“我们必须保持高度警戒。绝不能让人蝠溜进来。而如果魔达奥潜进来,可能会在杀害几十人以后才会被我们发现。”

凯苏安转身打算走了。艾玲达摇着头,眼眶里充满恼恨的泪水。就差一点了!

那个一直在和凯苏安对话的红面纱艾伊尔回到阴影之中,向艾玲达走过来。当一道闪电划过的时候,艾玲达看到了他唇边的一抹微笑。那个束缚住她的人脸上也是同样的表情。

那个人走过来,站到艾玲达面前,从腰带上抽出一把匕首。艾玲达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那把匕首缓缓地伸向自己的喉咙。

她感觉到了导引。

捆住她的风之力在转瞬之间消失了。艾玲达掉落到地面上。就在她落下来的时候,她抓住了那个艾伊尔人握着匕首的手,那个人立刻瞪大了眼睛。而艾玲达已经凭借本能拥抱了真源。她的两只手也没有停止动作,红面纱艾伊尔的腕骨在她双手的挤压下猛然折断。她用另一只手夺过匕首,就在那个艾伊尔人因为疼痛而发出惨号时,一刀插进了他的眼睛。

号叫声戛然而止,红面纱艾伊尔跌倒在艾玲达的脚旁。艾玲达急忙转头去看身边那个刚刚还用至上力屏障着她的高个子红面纱艾伊尔,那个人也已经倒在地上,死掉了。

艾玲达大声喘息着,向有灯光的道路跑去,在那里遇到了凯苏安。

“让一个人的心脏停止跳动是很简单的事情,”凯苏安抱起双臂,脸上仍是一副不满意的样子,“和医疗非常接近,但效果却完全相反。也许这是一件邪恶的事情。但我一直都不明白,这难道会比把人烧成灰烬更可怕?”

“你是怎么做到的?”艾玲达问,“你如何看出他们是敌人?”

“我又不是没经过训练的野人。”凯苏安答道,“我刚到这,就打算把他们打倒,但我还是想确认清楚他们的身份。当那个人向你伸出匕首时,我才完全确定下来。”

艾玲达不停地做着深呼吸,竭力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

“当然,这里肯定还有一个人,”凯苏安继续说道,“一个能够导引的男人。到底有多少男性艾伊尔人能够在暗中导引?他只是一个特例吗?或者你们一直在隐瞒些什么?”

“什么?不!我们没有隐瞒任何事,至少以前没有。”在真源得到净化后,艾玲达还没考虑清楚艾伊尔人应该怎样对待他们一族中的男性导引者,但肯定不能再送他们去向暗帝讨死了。

“你确定?”凯苏安冷冷地问道。

“是的!”

“真可惜,那本该是我们手中一支强大的力量。”凯苏安摇了摇头,“在发现寻风手以后,我本来还有些期待能再得到一些收获。看来这些不过只是暗黑之友而已。他们中间隐藏着一个能够导引的人?今晚他们打算做什么?”

“这些绝不是普通的暗黑之友。”艾玲达一边查看尸体,一边低声说道。红色面纱。这个能够导引的人将牙齿全都磨成了尖锥状,但另外两个人并没有。这又代表着什么?

“我们需要向整个营地发出警告,”艾玲达继续说道,“这三个人也许是大摇大摆走了进来,没有受到任何盘问。许多湿地人卫兵都不会盘问艾伊尔人,他们认为我们全是效忠于卡亚肯的。”

在许多湿地人眼中,艾伊尔人都是一样的。这群蠢货。但……说实话,艾玲达必须承认,她在第一眼看到这三名艾伊尔人时,也把他们当朋友了。她是什么时候产生了这种变化?就在不到两年前,如果她发现不认识的雅加德斯威在身边潜行,她早就会发起攻击了。

艾玲达继续查看地上的三具死尸,他们的身上全都装备着匕首、短矛和弓箭。除此以外,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艾玲达的直觉似乎一直在悄声告诉她,她错过了某些东西。

“那个女性导引者,”她突然抬起手说道,“吸引我走过来的是一个正在使用至上力的女人。两仪师,那是你吗?”

“我在杀死这个人之前没有进行过导引。”凯苏安皱起了眉。

艾玲达立刻恢复了战斗警觉,在阴影中伏低了身体。她还会遇到怎样的敌人?效忠暗影的智者?凯苏安皱起眉。艾玲达开始进一步搜索周围区域。她无声地走过达林的帐篷。士兵们簇拥在灯柱周围,他们的影子在旁边的帆布帐篷上晃动着。一队队紧靠在一起的士兵在道路上巡逻,每个人都是一言不发。他们的手中举着火把,这让他们变成了黑夜中的瞎子。

艾玲达曾经听提尔军官们说过,在这里作战有一件好事,就是不必担心哨兵会在执勤时打盹。天空的闪电、远方兽魔人的战鼓、不断来袭的暗影生物……士兵们都自觉地提高了警戒。冰冷的空气中充斥着硝烟的气味,和从兽魔人营地弥漫出来的腐臭。

终于,艾玲达放弃了搜索,回到三名红面纱艾伊尔被杀死的地方,看到凯苏安正在和一队士兵说话。艾玲达正要走过去,目光却扫过身边的一片黑暗。她立刻产生警觉,正是那一片黑暗在导引。

艾玲达随机编织出屏障,而那个黑暗中的人已经向凯苏安编织出火之力和风之力。艾玲达没有操纵魂之力射出自己的编织,而是用它切断了被敌人释放出来的编织。

艾玲达听到一声咒骂,一道火之力朝她激射而来。她扑倒在地,感觉到炽热的火流从头顶掠过,冰冷的空气嘶嘶作响。热气涌过之后,她的敌人也从阴影中现出了身形。她用来藏身的编织坍塌了,露出那个艾玲达曾经与之战斗的人,那个相貌丑陋得几乎如同兽魔人的女人。

那个人冲过一片帐篷,她刚刚立足的地面爆裂开来。那不是艾玲达制造的编织。眨眼间,那个人晃动了一下,像上一次一样消失不见了。

艾玲达依旧保持着高度的警戒。她转向凯苏安,凯苏安正向她走来。“谢谢,”那名两仪师不情愿地说道,“幸好你打断了她的编织。”

“那么,我们应该是扯平了。”艾玲达说。

“扯平了?不,还差得远,孩子。不过,我承认我很感谢你的帮助。”然后,她皱起眉,“那个人消失了。”

“她以前也这么做过。”

“一种我们不知道的神行术。”凯苏安看起来很困扰,“我完全没看到任何能流。也许是特法器?这……”

一道红光从驻守在前线的军队中升起。兽魔人发动了攻击。与此同时,艾玲达在营地的不同地方感觉到了导引,一处、两处、三处……她转过身,竭力辨认每一处导引发生的地点。一共有五处。

“导引者,”凯苏安厉声说道,“有几十个。”

“几十个?我感觉到了五个。”

“大多数是男人,傻孩子。”凯苏安一挥手,“快去,把其他人聚集起来!”

艾玲达立刻向远处跑去,同时不断高声示警。凯苏安竟然向她下命令,这件事她以后一定要和这个两仪师谈谈……也许吧。要和凯苏安“谈谈”的人最终总是会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艾玲达及时跑进艾伊尔人的营区,看到艾密斯和索瑞林正戴起披肩,同时不断查看天空。弗林从附近的一顶帐篷里跑出来,一边还眨着惺忪的睡眼。“有男人在导引?”他问道,“又有殉道使过来了吗?”

“可能不是。”艾玲达说,“艾密斯,索瑞林,我需要连结。”

两名智者都向她扬了扬眉。也许艾玲达已经是她们之中的一员,也许卡亚肯已经授权给她指挥这里的战斗,但如果艾玲达因此就自以为能凌驾于索瑞林之上,那她肯定会被埋进沙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请帮助我。”艾玲达立刻又说道。

“好吧,艾玲达。”索瑞林说道,“我会去找到其他人,让她们过来和你进行连结。我认为我们要组成两个连结,就像你曾经安排过的那样。这才是最好的。”

这个人就像凯苏安一样顽固。艾玲达心想。索瑞林和凯苏安完全有能力教导一棵树该如何有耐心。不过,索瑞林的导引能力并不强,所以照她说的去做,让别人来参加连结也许才是明智的。

索瑞林去召集其他智者和两仪师了,艾玲达只能在原地焦急地等待。山谷中传来一阵阵爆炸和惨叫声。火焰划过天空,掉落在营地和军队之中。

当导引者们开始组成连结时,艾玲达压低声音对索瑞林说道:“我刚刚在营地里遭到三个艾伊尔男人的攻击。在这场战争里也许有为暗影而战的艾伊尔人。”

索瑞林猛地向艾玲达转过身,盯着她的眼睛:“仔细说清楚。”

“我认为他们一定就是那些被我们派去杀刺目者的人。”艾玲达说。

索瑞林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如果这是真的,孩子,那么今晚的战斗就代表着我们所辜负的巨大的义,这是我们辜负卡亚肯,辜负这个世界的义。”

“我知道。”

“传我的话出去,”索瑞林说,“我要组织起第三个连结,也许需要一些不在岗位上的寻风手参加。”

艾玲达点点头,接过了被传导过来的连结控制权。在她的连结里有三名向兰德立誓效忠的两仪师和两名智者。根据她的命令,弗林没有加入这个连结。她希望弗林能够帮她监视敌人的男性导引者,找出他们的所在。如果加入连结,弗林也许无法很好地完成这个任务。

他们如同一队枪之姐妹般出发了。成群的提尔岩之守卫者正在将抛光的胸甲套在装饰条纹灯笼袖的制服外面。在一队这样的士兵之中,艾玲达看到达林王正在喝喊命令。

“等一下。”她对其他人说了一句,就匆匆向那个提尔人跑去。

“……全上去!”达林对指挥官们喊道,“不要让前线出现漏洞!我们不能让那些怪物冲进山谷!”看样子,他刚刚从梦中被惊醒,身上只穿着长裤和一件贴身的白衬衫。一名头发蓬松的仆人正捧着达林的外衣,但他的国王正忙着和一名传令兵说话,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达林一看到艾玲达,就急忙挥手示意她过去。那名仆人叹了口气,放下了外衣。

“我没想到它们会在今晚进攻。”达林向天空瞥了一眼,“是啊,已经到早晨了。斥候的报告非常混乱,我觉得我就像被扔进发狂的鸡群里,还要抓住生着一根黑色羽毛的那只鸡。”

“那些报告里面有没有提到艾伊尔人在为暗影战斗?”艾玲达问道,“而且他们还有可能会导引?”

达林立刻转头盯着艾玲达:“这是真的?”

“是的。”

“兽魔人正在拼尽它们的每一点力量,要冲进这座山谷。”达林说,“如果那些艾伊尔惊怖领主开始攻击我们的部队,你们必须将他们挡住,否则我们绝对无法守住这里。”

“我们要采取行动,”艾玲达说,“派人去找艾密斯和凯苏安,你需要她们施展神行术来帮你调动人马。我还要警告你,不久前,我就在你的帐篷旁边抓到了一个惊怖领主……”

达林面色一白。“就像伊图拉德一样……光明啊,他们没有碰到我,我发誓。我……”他抬手捂住头,“如果我们不能信任我们的思想,那我们还能信任谁?”

“我们必须让枪矛之舞变得尽可能简单。”艾玲达说,“去找鲁拉克,召集你的指挥官。你们共同制定与暗影作战的计划,不要让一个人控制整个战局,然后按照计划进行战斗,不要随意改动计划。”

“这只会导致灾难,”达林说,“如果我们没有足够的灵活性……”

“有什么是需要改变的?”艾玲达语气冷峻地问,“我们只需要坚守防线,用我们的一切来守住这里。我们不会撤退,也不会采取任何机动战术。我们要做的就是半步不退。”

达林点点头:“我会找人施展神行术,送枪姬众到那些山脊上去。她们可以干掉那里的兽魔人弓箭手。你能够对付敌人的导引者吗?”

“是的。”

艾玲达回到自己的队伍中,开始汲取众人的力量。一个人握持的至上力愈强大,她和真源之间的联系就愈难被割断。艾玲达不想让任何人有机会屏障她。

但她仍然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她痛恨这种感觉。她任由怒火在胸中猛烈地燃烧,等弗林为她指明距离他们最近的男性导引者,便率领队伍向那里杀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