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死得其所

岚劈开了面前魔达奥的半个脑袋,剑刃一直落到靠近它脖子的地方。然后,他让曼塔后退,让那个濒死的隐妖继续挣扎。在剧烈的抽搐中,魔达奥的头颅被甩向两侧,漆黑的血浆洒到已经沾染过十几遍鲜血的岩石上。

“人龙大人!”

岚转过身,朝喊声传来的方向望去。他的一名部下正用手指着营地,在那里,一道亮红色的光束一直射向空中。

已经到中午了?岚一边想着,举起手中的剑,朝他的马吉尔部队下达撤退的命令。坎多和艾拉非的部队冲了上来,他们是使用弓箭的轻骑兵,迅速朝大群的兽魔人射出一波又一波箭雨。

这里的气味已经变得让人完全无法忍受。岚和他的部队策马离开前线,从两名殉道使和一位两仪师身边跑过。这位两仪师名叫科莱妲,她坚持要做培塔王的顾问,继续留在战场上。三名导引者正在点燃战场上的兽魔人尸体,这会对暗影生物的下一次冲锋造成很大的障碍。

岚的军队一直在这里执行这个艰巨且残酷的任务。将兽魔人挡在塔文隘口中,如同用一片沥青堵住在风暴中行驶的海船上的漏水破洞。数支部队以一个小时为限,轮番作战。一到夜晚,篝火和殉道使便会为士兵们照亮战场,绝不给暗影生物任何可乘之机。

在连续两天疲惫不堪的作战后,岚知道这种战术最终只会对兽魔人有利。他们已经杀死了大量兽魔人。但暗影在这么多年来一直竭尽全力增加这些怪物的数量。每一天晚上,兽魔人都会以死尸为食,它们从不担心后勤供给的问题。

从前线退下来,为后续部队让出道路时,岚努力挺起肩膀。但实际上他只想立刻躺下来,好好睡上几天。尽管转生真龙已经分派给他一支规模相当庞大的军队,但每一名战士在每一天中还是要数次在战场上全力拼杀。岚则总是会进行一些额外的战斗。

撤退下来的部队也很难有时间睡眠和休息。战士们还需要整理装备,收集维持篝火用的木柴,从神行术通道中运来补给品。岚离开战线后,他还需要监督这些工作。他一直在想尽办法维持部队的士气。在他身边,忠心耿耿的布勒恩已经有些神情恍惚了,岚需要让他去睡一下,否则……

布勒恩从马鞍上一头栽了下去。

岚骂了一句,勒住曼塔的缰绳,跳下马背,跑到布勒恩身边,发现自己的这名部下只是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望向天空。布勒恩的肋侧有一道巨大的伤口。那里的锁链甲就像是经受了太多强风撕扯的船帆一样,向外翻开着。布勒恩一直用战袍遮住那道伤口。岚没看到他受伤,也没发现他掩饰伤口的动作。

笨蛋!岚一边想,一边用手指按住布勒恩的脖子。

没有脉搏,他已经死了。

蠢货!岚责骂着自己,低垂下头。你希望一直陪在我身边,是吗?所以你藏住了自己的伤口。你害怕当你返回营地接受治疗时,我会死在战场上。或者,你不想损耗导引者的力量。你知道他们都已经被逼到了极限。

岚紧咬着牙,抱起布勒恩的尸体,把他放到马背上,将他系紧在马鞍上。安德锐和凯瑟尔王子勒马立在一旁,看着这庄严的一幕。现在,这位坎多王子和他的百人骑兵队一直都跟随在岚身边。感觉到他们的目光,岚伸手按在布勒恩的肩膀上。

“你做得很好,我的朋友,”他说道,“你的功绩将被世代传诵。愿创世主的手庇护你的安宁,愿母亲最后的拥抱带你回家。”然后,他转身看着其他人:“我不会为此而哀伤!哀伤只应属于那些为自己所做的事情而后悔的人。但我绝不会因为来到这里而后悔!布勒恩死得其所,我不会为他哭泣,我将为他而欢呼!”

他拉过曼塔,跨上马背,一只手牵住布勒恩的马缰,挺直脊背。他不会让自己的战士看到他的疲惫和哀痛。“你们有人看到殉道使巴克吗?”他向身边的人问道,“他总是在马背上拴着一张拉开的十字弩,不骑马时就把那张弩挂在身上。我发誓,如果那张弩意外弹开了,我会用绳子拴住那个殉道使的脚趾,把他挂在悬崖上。”

“他昨天死了。当时他的剑被卡在一个兽魔人的铠甲上,他放开剑,去拿长矛,却有两个兽魔人趁机推倒他的马。我那时以为他死了,就拼命朝他那里杀过去,却看到他坐起来,用那张该死的十字弩射中离他只有两尺的那个兽魔人的眼睛。弩箭一直从兽魔人的后脑穿了出去。另一个兽魔人砍开他的肚子,但又被他用从靴子里拔出的匕首刺穿脖子。”

岚点点头,“我会记住你的,巴克,你死得很英勇。”

他们继续策马前行。凯瑟尔王子又说道:“雷贡,他死得也很英勇。当时有三十几头兽魔人从侧面向我们发动袭击,他纵马冲进那群兽魔人之中,为我们赢得了时间。如果没有他,兽魔人的那一次突击至少会杀死我们十几个人。当他被拖下马时,还一脚踢在一头兽魔人的脸上。”

“没错,雷贡当时真是发疯了,”安德锐说,“我就是被他救下的人之一。”他微微一笑:“他的确是死得其所。光明啊,这么说他一点都没错。当然,这几天里我见到最疯狂的事情,莫过于克拉吉尔和隐妖的战斗。你们有没有人看到……”

当他们到达营地时,队伍中的所有人都在笑着赞颂牺牲的战友们。岚离开队伍,带着布勒恩去找殉道使。那瑞玛正在为供给车打开神行术通道。他向岚点点头:“人龙大人?”

“我需要把他放在一个足够冷的地方。”岚一边说,一边下了马,“等这场战争结束,我们夺回马吉尔,我们要好好地为这位高贵的战士找一个安息之地。在那之前,我不许他被烧掉,或者被虫啃。他是第一位回到马吉尔国王身边的马吉尔人。”

那瑞玛点点头,艾拉非风格的铃铛在他的辫梢上发出一阵轻响。他让下一辆大车走过通道,然后抬手示意其他车辆暂时停下,便关闭通道,又打开另一个通道。通道另一边是一座雪峰的顶端。

凛冽的寒风从通道中吹过。岚将布勒恩抱下马。那瑞玛过来想要帮忙,但岚挥手拒绝了他,然后深吸一口气,将布勒恩扛到肩头,走进通道对面的风雪中。冰风咬啮着他的脸颊,仿佛无数刺向他的匕首。

岚将布勒恩放下,跪倒在他身边,温柔地从他的头上解下海多力。岚将带着这条海多力返回战场,布勒恩将继续与他一同战斗。当战争结束时,他会把它还给布勒恩。这是一种古老的马吉尔习俗。“你干得漂亮,布勒恩,”岚轻声说道,“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他站起身,手中握着海多力,踏碎一团团积雪,走回通道这一边。那瑞玛放开那个通道,岚向那瑞玛详细询问了那座山峰的位置,以免那瑞玛在战斗中牺牲,他就无法再找到布勒恩了。

他们不可能以这种方式保存所有马吉尔人的尸体,但能保存一具也是好的。岚将布勒恩的海多力缠绕在佩剑护手下方,把它系紧。然后把曼塔交给一名马夫,并向自己的坐骑竖起一根手指,看着它水汪汪的褐色大眼,郑重地警告它:“不要再咬马夫了。”

然后,岚去找了爱格马领主。他发现那位指挥官正在沙戴亚人的营地外面和泰诺比女王说话。两百名持弓荷箭的战士在他们身边排成严整的队列,警戒着天空。已经有相当数量的人蝠向塔文隘口的人类军队发动进攻。当岚走过去时,地面忽然开始颤抖,并传来一阵隆隆的声音。

士兵们没有发出一声惊叫,他们已经熟悉了这种响动。这是大地在呻吟。

在距离岚不远处,裸露的岩石地面裂开了。岚警戒地跳到一旁。震动还在持续,地裂两侧的大块岩石上纷纷出现了发丝般的细小裂缝。这些裂缝感觉上很不正常,它们显得太黑,太深了。虽然地面还在颤抖,岚却已经走到地裂旁,仔细观察那些裂缝,想要把它们看清楚。

这些裂缝里仿佛只有一片空无。周围的光被它们吸收进去,就彻底消失了。岚觉得自己就好像在窥看真实本身的裂隙。

地震终于停止了。岩石裂缝中的黑暗又滞留了几次喘息的时间,也消退了。岩石上那些发丝般的黑暗纹路又恢复成普通的裂缝。岚警戒地跪下去,仔细查看它们。他所看见的,和他脑海中想象的是同一幅场景吗?这是什么意思?

他打了个寒颤,站起身,继续向前走去。这不是因为我过于疲惫了,他想,是大地本身正在衰弱下去。

他加速跑过沙戴亚营地。在塔文隘口的全部军营中,沙戴亚人的营地是最为规整洁净的,统治这里的是那些军官一丝不苟的妻子们。岚把大部分马吉尔平民都留在了法达拉,其他国家的军队中也很少有非战斗人员。

但沙戴亚人和他们都不一样。虽然沙戴亚女人通常不会进入妖境作战,她们的强悍风格却丝毫不亚于她们的丈夫。每一名沙戴亚女子都能用匕首战斗。如果有必要,她们会一直坚守营地,直至身亡。在收集和发放补给品物资,以及照顾伤员的工作上,她们在这里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泰诺比又在和爱格马争论他们的作战计划了。岚在一旁倾听着。那位夏纳军事家对泰诺比提出的各种要求不断地点着头。泰诺比很聪明,能够清醒地把握局势,但她有些过于大胆了,她想要一直杀进妖境,攻击繁衍兽魔人的场所。

终于,泰诺比注意到了岚:“人龙大人,你最近的一次突击又取得了胜利?”她是一个美人,有着光泽闪耀的黑色长发,一双明亮的眼睛显示出她火爆的性情。

“有更多兽魔人被消灭了。”岚说。

“我们在进行一场光荣的战争。”她骄傲地说。

“我失去了一位挚友。”

泰诺比停了一下,看着岚的眼睛,也许是想在他的眼眸中寻找某种情感。但岚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布勒恩的死没有任何遗憾。“他们的战斗充满了光荣,”岚对她说,“但这场战争本身没有任何光荣可言,这只是我们必须进行的一场战争。爱格马领主,我有话要对你说。”

泰诺比让到一旁。岚又将爱格马拉开了一些,这位年长的将军给了岚一个感激的眼神。泰诺比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就大步走开了。两名卫兵匆匆地跟在她的身后。

如果我们不看紧她,她会亲自冲到战场上去,岚想道,她的脑子里全是各种歌谣和传说。

难道不正是岚自己在鼓励他的部下们创造这样的传说吗?不,这不一样。岚能体认到这其中的不同。教导人们接受死亡,并懂得尊敬牺牲所带来的光荣……这与不切实际地赞颂浴血拼杀,美化战争并不一样。

不幸的是,只有真正上过战场的人,才能明白这其中的不同。光明在上,希望泰诺比不会做出任何莽撞的事情。岚已经见过太多年轻人的眼里闪烁着和现在的泰诺比一样的火焰。对于这样的年轻人,岚会让他们连续几个星期进行高强度的劳动,让他们的脑子里只剩下家中温暖的床,把他们所寻求的那种“光荣”彻底赶出脑海。但他当然不能用这种方法对付一位女王。

“自从卡力安和艾森勒结婚后,她就变得愈来愈轻率鲁莽了。”爱格马领主低声说道。他已经和岚走到了沙戴亚营地后方,正不住地向来往的士兵点头致意。“我想,卡力安也许还能让她安静一点。而现在,他和巴歇尔都不在这里……”爱格马叹了口气,“好吧,就由她去吧。你找我有什么事,大将?”

“我们的战士打得很好,”岚说,“但我很担心他们的体力状况。我们还能继续这样战斗下去,挡住兽魔人吗?”

“你的担心很有道理,敌人迟早会冲破我们的防线。”爱格马说。

“到时候我们又该怎么办?”岚问。

“我们先尽量守住这里,”爱格马答道,“到时候,如果我们守不住了,我们就向后撤退,争取时间。”

岚哼了一声:“撤退?”

爱格马点点头:“我们在这里的目的是为了推迟兽魔人的进攻步伐。出于这个目的,我们只需要在这里坚守一段时间,然后就缓慢撤进夏纳。”

“我来到塔文隘口不是为了撤退,爱格马。”

“大将,我相信你来到这里是为了求得一死。”

这的确是事实。“我不会将马吉尔再次丢给暗影,爱格马。我率领马吉尔人来到塔文隘口,是为了告诉暗帝,我们没有被打败,我们要让后人知道,我们能够重新踏上我们的家园……”

“大将,”爱格马领主一边走,一边用更加柔和的声音说,“我尊敬你奋战至死的决心,我们全都为此而尊敬你。你孤身向这里进军,成千上万的人因你而受到鼓励。也许这不是你的目的,但这是时光之轮为你做出的安排。一个人寻求正义的决心从来都不能够被轻视的。但不管怎样,现在你应该把自己放到一旁,先着眼于更重要的事情。”

岚停下脚步,看着这位年长的将军:“小心说话,爱格马领主。你的话听起来就好像是在指责我是个自私的人。”

“我就是这个意思,岚,”爱格马说道,“你的决定很自私。”

岚的身子纹丝不动。

“你来到这里是为了将鲜血泼洒在马吉尔,这件事本身是很高尚的。但降临到我们头顶的是最后战争,所以你的决定也是愚蠢的。我们需要你。因为你的顽固,会有无数人白白丧命。”

“我没有要求他们追随我。光明啊!我竭尽全力阻止他们。”

“责任重于山岳,大将。”

这一次,岚的身子晃了晃。已经多久不曾有人只用一句话就让他产生这种反应了?他记得,自己曾用同样的话教导过一个来自两河的年轻人,一个懵懂无知的牧羊人,这个人心中充满对这个世界的畏惧,因为因缘给自己安排的命运而瑟缩不已。

爱格马继续说道:“有人注定一死,他们对此感到畏惧。还有人注定要活下来,统率人众。他们认为这是沉重的负担。如果你想要继续在这里战斗,直到最后一个人倒下,那么你尽可以这么做。他们会歌颂着光荣,勇敢赴死。或者你可以执行这个世界交给你的任务,在固守已经没有意义的时候选择撤退,尽可能长久地拖延暗影的脚步,直到我们的盟军前来支持我们。

“我们的部队有着很强的机动能力。现在全世界最优秀的骑兵都聚集在你的麾下。我曾经见过九千名沙戴亚轻骑兵沿着十分精确的路线完成复杂的迂回任务。我们可以在这里对暗影造成打击,但敌人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早已远远超出我的想象。我们可以在撤退中对敌人造成更沉重的打击,我们可以在后退的每一步中,用更严厉的手段惩罚它们。是的,岚,你任命我为战场指挥官,而这就是我对你的提出的建议。我们也许不必在今天撤退,甚至我们有可能在这里坚守一个星期。但撤退对我们来说是必需的。”

岚在沉默中向前走着,没等他找到合适的回答,一道蓝光已经在空中爆开。这是来自隘口的紧急讯号,刚刚冲上战场的部队急需援助。

我会考虑这件事,岚想道。他将全身的疲惫压抑下去,冲向曼塔所在的拴马栏。

岚刚刚才离开前线,并不需要参与支持行动,但他还是决定立刻返回战场。在无意中,他听到自己还在呼唤布勒恩准备坐骑,不由得感觉自己无比愚蠢。光明啊,他真的已经习惯有布勒恩在身边支持他。

爱格马是对的,岚一边想,一边看着马夫们手忙脚乱地为曼塔备鞍。这匹战马感觉到他的情绪,也显得非常激动。他们会一直追随我,就像布勒恩一样。为了一个已经消失的国家,带领他们去送死……为此而送掉我自己的生命……这和泰诺比又有什么两样?

不久后,他已经策马冲向隘口处的防线。那里的兽魔人几乎就要将人类的阵型冲垮了。他加入战斗之中。今晚,他们还可以在这里挡住暗影大军,但他们不可能永远这样坚守下去。如果他们的阵线崩溃了呢?

所以……他将再一次丢弃马吉尔,去完成他必须完成的任务。

艾雯的部队已经在梅丽罗平原的最南端集结完毕。等伊兰的部队在凯姆林部署完毕后,他们就将通过神行术前往坎多。兰德的部队还没有进入萨坎鞑,不过他们已经开始朝梅丽罗平原的北侧移动集结了。补给品在那里更容易被管理、调运。兰德说现在还不是他发动进攻的时机。光明在上,但愿他能够和霄辰人顺利达成协议。

调动如此大规模的部队实在是一件令人极为头痛的事情。两仪师开启了一连串巨大的神行术通道,如同一道华丽耀眼的光辉墙壁。士兵们排成整齐的队列,等待着从中走过。许多最强大的导引者并没有参与这项任务,她们需要为即将到来的战斗和其他更重要的任务保存体力。

士兵们纷纷为玉座让道。玉座的先锋卫队已经就位,通道另一边也已经建好了新的行营。该是她走过通道的时候了。今天上午,艾雯一直在和评议会讨论关于补给品和部队的安排事宜。宗派守护者们在这方面拥有高度的智慧,她们之中有许多人研究这方面的学识已经超过一世纪。

“我不喜欢等待这么久。”盖温策马陪在艾雯身边。

艾雯看了他一眼。

“我信任布伦将军和评议会的战术安排。”艾雯这时正策马经过伊利安的战友军。这些骑士都披挂着光辉灿烂的胸甲,上面雕刻着伊利安的九蜂,面孔被遮在锥形头盔的钢栅面甲后面。看到玉座,他们纷纷敬礼。

艾雯还不确定是否希望他们参加自己的部队。他们所效忠的对象是兰德,而不是她。但布伦坚持要带上他们。他的理由是,艾雯的军队虽然规模庞大,但缺乏像战友军这样的精英骑士团。

“我还是认为,我们应该更早离开。”盖温说道。这时他们刚刚走过通道,来到坎多边境。

“我们只耽搁了一天的时间。”

“坎多的战火也多燃烧了一天。”艾雯能感觉到盖温的恼恨,也能感觉到他对她强烈的爱意。现在,他是她的丈夫了。简单的婚礼是在昨晚举行的,婚礼主持人是希维纳。艾雯亲自批准了自己的婚礼,这点依然让她感到怪异。但既然她才是白塔的最高权力者,她在这件事上又能有什么选择?

当他们进入坎多边境处的营地中时,布伦催马朝他们走来,同时以简捷的命令派遣斥候进行巡逻。走到艾雯面前,他下了马,深鞠一躬,亲吻了艾雯的戒指。然后,他重新上马,继续去监督执行各种事务。想到当初是如何胁迫这位将军加入自己的阵营,艾雯不由得对他有了一种新的敬意。当然,布伦也向两仪师提出条件,而且那些条件都已经得到满足。所以,也许这是布伦利用了白塔也说不定。统率白塔的军队对他来说是一个机会,任何男人都不会喜欢被放逐到乡下的庄园里,了此残生。这位伟大的将军更不会喜欢这种安排。

艾雯注意到史汪骑马跟随在布伦身边,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现在布伦已经被紧紧地绑在白塔之上了。

艾雯审视着这片位于坎多南部边界上的山丘。像现在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地方一样,艾雯视野所及,看不到一丝绿色。但这里依旧弥漫着一片宁静安详的气氛,丝毫感觉不到正在烧灼这个国家的熊熊战火。坎多的首都查辛现在大概已经化成了一片焦土。在撤出坎多,与其他边境国军队一同奔赴塔文隘口时,艾森勒女王将她的救援行动和结果向艾雯及评议会做了详细的报告。坎多军队已经做了他们力所能及的一切事情,包括派遣斥候通过神行术进入查辛城内,沿主要道路搜索难民,将他们转移至安全地点。尽管现在谁也无法确定什么地方才是真正安全的。

兽魔人的主力部队已经离开那些还在燃烧的坎多城市,正朝东南方移动。它们的目标是坎多和艾拉非边界处的丘陵和河流地带。

希维纳策马跑向艾雯,来到与盖温相对的艾雯的另一侧,并且瞪了盖温一眼。他们两个真不该再这样相互争斗下去了。艾雯早已对此感到不胜其扰了。她亲吻了艾雯的戒指,说道:“吾母。”

“希维纳。”

“我们刚刚从两仪师伊兰那里得到报告。”

艾雯没有克制自己的笑意。她们两个不约而同地都用伊兰在白塔中的名号称呼她,而故意忽略她的世俗头衔。“情况如何?”

“伊兰建议我们设立一个专门治疗伤员的固定地点。”

“我们已经建议过,让黄宗姐妹在各个战场间巡回执勤。”艾雯说。

“两仪师伊兰很担心这样的话黄宗会过于暴露,因而遭受敌人攻击,”希维纳说,“她希望建立一个固定医院。”

“这么做会更有效率,吾母,”盖温一边说,一边揉搓着下巴,“在一场战争后寻找受伤者是一件非常残酷而危险的事情。该如何让姐妹们在死人堆里寻找伤员,我完全无法想象。如果那四位战场指挥判断无误,这场战争可能会持续几十天,甚至几个月。到最后,暗影一定会开始剪除战场上的两仪师。”

“两仪师伊兰对此非常……坚持。”希维纳说道。她的面孔如同一张面具,声音异常镇定,但她还是传达出了对当前这种指挥系统的极度不满。希维纳很擅长如此不露形迹地表达自己的看法。

是我帮助伊兰成为最高统帅的,艾雯提醒自己,否定她的命令会造成一个恶劣的先例。就像服从她一样恶劣。也许在这场战争结束后,她们还可以再做朋友。

“两仪师伊兰的决定很有智慧。”艾雯说,“告诉罗曼妲,她的命令必须得到执行。召集全体黄宗姐妹,让她们准备对伤员进行治疗,但治疗场所不得在白塔。”

“吾母?”希维纳问道。

“霄辰人。”艾雯答道。每当想到霄辰,她都必须努力压制住在她心中翻腾的那条大毒蛇。“我不会让黄宗在没有保护,又因为治疗而耗尽体力时还要冒遭受攻击的危险。白塔是一个太过明显的目标,也必然会成为敌人进攻的焦点。即使没有霄辰人,暗影也会盯上那里。”

“一个适当的地点,”希维纳不情愿地点着头,“但还能是哪里?凯姆林已经陷落,边境国全都过于危险。提尔?”

“不合适。”艾雯说。那里是兰德的统治区,而且同样过于惹眼。“向伊兰提一个建议,也许梅茵之主愿意提供一幢合适的房子,一幢非常大的房子,”艾雯用指尖敲打着马鞍边缘,“让见习生和初阶生都跟随黄宗姐妹。我不希望她们出现在战场上。她们的力量可以在医疗工作中发挥作用。”

如果和黄宗姐妹连结,即使是最弱小的初阶生也能使用自己的力量拯救生命。当然,那些女孩中会有不少人感到失望,她们可能都在想象着自己在战场上消灭兽魔人的样子。而在黄宗身边,这些缺乏训练、毫无经验可言的孩子们,也能够为最后战争贡献自己的力量了。

艾雯回头瞥了一眼。人流仍然在穿过通道,源源不断地向她涌来。“希维纳,把我的话带给两仪师伊兰。”艾雯命令道,“盖温,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做。”

他们找到正在坎多和艾拉非的界河西侧,一座山谷中监督设立指挥基地的库班。他们的作战计划是前进至丘陵地带,与入侵的兽魔人在那里展开战斗。毗邻丘陵地带的山谷中会埋伏好袭击部队,每一座高大丘陵的顶端则会部署弓箭手以及防御部队。当兽魔人企图攻占那些丘陵时,防御部队会对它们造成尽可能严重的伤害,尽可能长时间地守住每一座丘陵。袭击部队则会突袭它们的侧翼。

最终,他们很有可能还是会被赶出丘陵地带,退入艾拉非境内。但在广阔的艾拉非平原上,他们的骑兵可以发挥更强大的攻击力。像岚一样,艾雯受领的任务是拖延兽魔人的进攻速度,直至伊兰歼灭南方的兽魔人。最理想的状况是他们能在这里一直坚守到援军到达。

库班向艾雯敬了个礼,然后引领她和盖温走到不远处一座已经搭建起来的帐篷前。艾雯下了马,打算走进去,但盖温伸手牵住她的手臂。艾雯叹了口气,点点头,让盖温先走了进去。

帐篷里,那个被奈妮薇称作艾格宁的霄辰女人正盘腿坐在地上。不过,现在这个女人坚持称自己为莱伊纹。三名白塔卫兵正看守着她和她的伊利安丈夫。

莱伊纹抬头看到走进帐篷的艾雯,立刻跪起,以优雅的姿势向艾雯鞠了个躬,直至前额碰触地面。她的丈夫也做了同样的动作,不过显得很不情愿。也许,这个莱伊纹只不过是比她的丈夫演技更好而已。

“出去。”艾雯对那三名卫兵说。

卫兵们没有表示反对,但他们退出去的脚步相当缓慢,似乎他们并不相信玉座和她的护法能够对付两个完全不能导引的人。这些男人!

盖温站到帐篷一侧,帐篷中间就只剩下艾雯和这两名囚犯。

“奈妮薇告诉我,你们或许可以信任。”艾雯对莱伊纹说,“好了,坐下吧。没有人需要向白塔如此俯首乞怜,即使是最低阶的仆人也不必如此。”

莱伊纹直起身,但还是低垂着双眼:“我没能完成被托付的任务,而且在这上面犯了大错,甚至让因缘也遭到威胁。”

“是的,”艾雯说,“我已经知道关于那些项圈的事。你是否想得到一个赎罪的机会?”

莱伊纹再次低下头,将前额抵在地上。艾雯叹了口气。但没等她命令这个霄辰人站起来,莱伊纹已经说道:“以光明和我救赎与重生的希望发誓,我将侍奉您,保护您,玉座猊下,白塔的统治者。以水晶王座和女皇的血脉发誓,我将完全属于您,将毫不犹豫地去做您所吩咐的一切事情,视您的生命重于我的生命。光明在上,我立誓于此。”说完,她亲吻了地面。

艾雯惊讶地看着她。只有暗黑之友才会背叛这样的誓言。当然,每一个霄辰人都和暗黑之友差不多。

“你认为我没有得到良好的保护?”艾雯问,“你认为我还需要一名仆人?”

“我只是想赎清自己的罪行。”莱伊纹说。

在她的声音中,艾雯感觉到一种坚持,一种苦涩,一种不容置疑的真实。这个人并不喜欢以这种方式羞辱自己。

艾雯抱起双臂,心中感到一阵困扰:“对于霄辰的军事行动,你能告诉我一些什么?它到底有多么强大的军队,有怎样非同寻常的力量?霄辰女皇又有什么计划?”

“对此,我确实知道一些,玉座。”莱伊纹说,“但我只是一名船长,我所了解的只是霄辰海军,这对您并没有什么用处。”

当然,艾雯心想。她向盖温瞥了一眼。她的护法耸了耸肩。

“求求您,”莱伊纹轻声说道,“请允许我向您证明我自己。我几乎已经一无所有了,就连我的名字也不再属于我了。”

“首先,”艾雯说,“你要向我报告关于霄辰人的一切情报。我不在乎你是否认为这些情报无关紧要。你向我报告的任何事都有可能非常重要。”或者,这样至少能揭露出莱伊纹是一名说谎者,这也会是极具价值的情报。“盖温,给我拿一把椅子来,我要听听她会说些什么。然后,我们要看看……”

兰德翻看着成堆的地图、记录和报告。他站在书桌前,一只手背在身后。桌上放着一盏带玻璃罩的油灯,从帐篷外吹进来的微风,让灯火不住地跳动着。

这团火苗是活的吗?它会吞吃灯油,能自己动作,可以被熄灭,就像无法呼吸的生灵。那么,如果说它是活的,它又算是什么?

一个想法是活的吗?

一个没有暗帝的世界,没有邪恶的世界。

兰德转回头,看着地图。他所看见的一切都让他感到吃惊。伊兰所做的准备非常充分。他并没有参与制定具体作战计划的会议,他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了北方,煞妖谷,他命中注定无法逃避的地方,他的坟墓。

他厌恶这些地图所表达的信息。一群群活生生的人,在地图上就变成了一条条注释。当人们死亡时,地图上只是被抹去了一些数字和记录。天哪,他承认这些清晰的数字能够让查看地图的人迅速掌握大范围区域内的状况,对于战场指挥官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但他还是痛恨这些冷冰冰的数字。

他的眼前就有一团鲜活的火焰,而同时还有许多正在死去的人。他不可能亲自指挥这场战争。他希望能够离这些地图远一些。他知道,看见这些消息,只能让他为了那些他无法挽救的士兵而哀痛不已。

一阵突然的寒颤涌过他全身,让他手臂上的毛发也竖直起来。那是一种非常清晰的战栗感,半是兴奋,半是恐惧。同时,他感觉到一个女人正在导引。

兰德抬起头,发现伊兰正站在帐篷入口处。“光明啊!”伊兰说道,“兰德!你在这里干什么?你想要吓死我吗?”

兰德绕过桌子,一只手按在作战地图上,仔细端详着伊兰。他的眼前出现了真正的生命。红润的脸颊,带着一点蜂蜜和玫瑰色的黄金长发,如同火焰般燃烧的眼睛。伊兰穿着大红色长裙,肚子因他们的孩子而高高隆起。光明啊,她可真美。

“兰德·亚瑟?”伊兰问道,“你打算和我说话吗?还是你想就这样一直盯着我?”

“如果我不能盯着你,那我还能盯着谁?”兰德问。

“不要这样对着我笑,乡下男孩。”伊兰说,“竟然溜进我的帐篷?你以为人们会怎么说?”

“他们会说,我想见你。而且,我没有溜进来,是卫兵让我进来的。”

伊兰抱起双臂:“他们没有告诉我。”

“我请他们不要向你报告。”

“那么,不管你是怎么认为的,你就是溜进来的。”伊兰从他身边走过。她的气味也好闻极了。“说实话,在你之前,艾玲达刚刚这样干了一次……”

“我不想让普通士兵看见我,”兰德说,“我害怕这样会在你的军营中造成混乱。是我请求卫兵们不要告诉别人我在这里。”他走到伊兰面前,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我必须再见到你,在我……”

“你在梅丽罗见过我了。”

“伊兰……”

“很抱歉,”伊兰说着,转回身看着他,“我很高兴看见你,也很高兴你能来见我。我只是需要想清楚,你是如何造成所有这一切的,我们又该如何接受这一切。”

“我不知道,”兰德说,“对于这个问题,我从没想清楚过。很抱歉。”

伊兰叹了口气,坐到桌子后面的椅子里:“我想,这个世界上总算还有一些事情,不是你一挥手就能解决的。这应该算是一件好事。”

“有许多事情都是我无法补救的,伊兰。”兰德瞥了一眼书桌,还有那些地图,“太多了。”

不要去想那些。

他跪倒在她面前,挑起眉毛,有些迟疑地伸手按在伊兰的肚皮上:“我一直都还不知道,直到会议前的那天晚上。我听说,是双胞胎?”

“是的。”

“谭姆要当祖父了,”兰德说,“而我要成为……”

对于这样的消息,一个男人应该有怎样的反应?他应该感到震惊吗?还是忐忑不安?不过,兰德的生命里早已充满各种各样的惊奇。现在,他几乎每走出一步,世界都要因为他而产生变化了。

但这件事……这件事并非是一种惊奇,兰德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的震撼。他一直希望有一天,他会成为一位父亲。而现在,他的希望就要成真了,这让他感觉温暖。这个世界虽然出现了那么多错误,但总算还有一件好事。

孩子。他的孩子。兰德闭起眼睛,深吸一口气,享受着这个惊喜。

他有可能至死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他有可能在他们出生前就丢弃他们,让他们失去父亲。但姜钝也同样丢弃了兰德,而兰德的人生并未因此受到影响。当然,他的性格的确是有一点别扭。

“你给他们想好名字了吗?”兰德问。

“如果双胞胎里有一个男孩,我想叫他‘兰德’。”

兰德的手继续轻轻按在伊兰的肚子上。是孩子在动吗?在踢他的母亲?

“不,”兰德轻声说,“请不要用我的名字,伊兰。他们要有自己的人生,我的影子不该一直笼罩在他们的身上。”

“好吧。”

兰德抬起头,看着伊兰的眼睛。看到伊兰正亲昵地向他微笑着。她伸手抚摸着兰德的脸颊:“你会是一个好父亲的。”

“伊兰……”

“不要再说那些事了,”伊兰向他竖起一根手指,“不要再说什么死亡和责任了。”

“我们不能对即将发生的事情装作看不见。”

“我们也不需要总是想着那些事。”伊兰说,“兰德,我教过你许多关于如何做一位君主的知识,但我似乎忘记了至关重要的一课。制定计划时,我们必须考虑到最糟糕的可能性,但你绝对不能永远只想到可怕的未来,不能让自己沉浸在那里面,无法自拔。王者最重要的一个素质,就是保持希望。”

“我的心里是有希望的,”兰德说,“对这个世界,对你,对每一个必须战斗下去的人,我都充满了希望。但我也已经接受了我自己的死亡,这是无法避免的事实。”

“够了,”伊兰说道,“不要再谈这件事了。今晚,我要和我爱的男人享受一次安静的晚餐。”

兰德叹了口气,但他还是站起身,坐到伊兰身边的椅子里。伊兰已经在呼唤门口卫兵,要他们传话去准备餐点了。

“我们至少可以讨论一下我们将要实行的作战计划吧?”兰德问,“你在这里所做的一切实在是让我吃惊。我绝不可能比你做得更好。”

“将军们完成了绝大部分的工作。”

“我看到你写的批示了。”兰德说,“巴歇尔他们都是能力极强的将军,甚至可说是战争天才,但他们的着眼点只是某一场具体的战役。必须有人协调他们的计划和动作。而你正是那个完成这个宏伟任务的人,你恰好有一颗这样的头脑。”

“不,我没有这样的头脑,”伊兰说,“我有的是作为安多王女的人生经历,也许还有一些在课堂上学到的战争知识。你从我身上看到的一切,都要感谢布伦将军和我母亲的教导。你在我的批示中有没有发现应该修正的地方?”

“在凯姆林和布雷姆森林之间足足有一百五十里的空旷地带,你打算在哪里伏击暗影?”兰德问,“这很冒险,如果你的部队在到达森林前就被追上呢?”

“在森林中对兽魔人造成打击,是这场战役成败的关键。我们的诱敌部队将使用最强壮、速度最快的马匹。毫无疑问,这将是一场耗尽双方体力的追逐。当我们逃至布雷姆森林时,马匹很可能都快要累死了。但我们很希望到时候兽魔人的情况会更糟。我们的围歼部队能够比较轻松地取得胜利。”

他们一直在讨论即将发生的这场战役,从黄昏直到夜深。仆人们送来了浓汤和野猪肉的晚餐。兰德本希望自己来到伊兰营地的事情不要引起任何骚动,但既然仆人们都已经知道了,想要继续隐瞒下去显然不可能了。

他开始安心享受美食,并继续用各种问题引起伊兰谈话的兴趣:哪一个战场是最危险的?当那些军事家们出现分歧时,伊兰支持谁?他们又在哪些问题上经常会有不同的见解?其余三条战线上的战斗该如何配合并支持兰德的第四条战线?当然,攻击煞妖谷不会是现在,兰德还需要等待时机。

和伊兰的谈话让兰德想起在提尔的时光。那时,他在提尔之岩中向伊兰学习政治谋略,并且会在上课的间隙偷一个伊兰的香吻。就是在那些日子里,兰德和伊兰坠入爱河。不是一个从围墙上掉下来的男孩对公主的仰慕,而是真正的爱恋。不过在那个时候,他还不懂得什么是爱。就像一个刚刚学会挥剑的乡下男孩,不懂得什么是战争一样。

他们的爱情发自他们能够分享的一切。和伊兰在一起,他能够尽情谈论政治问题,以及做为统治者的沉重责任。这一切伊兰都能理解。对于它们,她看得比兰德认识的其他所有人都更加透彻。伊兰明白,一个决定能够改变成千上万个人的命运,她明白为一整个国家的人负责意味着什么。兰德总是会惊讶地发现,虽然他们经常天各一方,他们之间却永远都保持着某种联系。实际上,不在伊兰身边时,他只会觉得这种联系更加牢固。现在,伊兰成为女王,而她的体内已经有了他们的孩子。

“你在发抖。”伊兰说。

正喝着浓汤的兰德抬起头。伊兰面前的盘子已经空了一半。兰德刚才一直在忙着找各种话题和伊兰聊天。现在,伊兰正手捧着一杯热茶,似乎已经吃饱了。

“我在什么?”兰德问。

“你在发抖。当我提到和安多作战的事情时,你轻轻打了一个哆嗦。”

伊兰会注意到这种事情并不足为奇,正是她教会兰德该如何在对话时观察一个人的细微动作和表情。

“所有那些以我的名义战斗的人们,”兰德说,“他们很快将会战死沙场,而我却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

“这就是统治者要在战争中担负的责任。”

“我有责任保护他们。”兰德说。

“如果你以为你能保护所有人,兰德·亚瑟,那么你就依然只是一个傻瓜,你现在的睿智表现也只不过是装装样子。”

兰德看着伊兰的眼睛:“我不相信我真的有这样的能力。但他们的死亡是压在我心里的重担。我已经回忆起往日的一切,所以我现在更觉得,我应该能做得更多一些。他曾经试图打垮我,而他失败了。”

“你说的就是那一天在龙山顶峰上发生的事情吗?”

在此之前,兰德从未将他在那一天的遭遇告诉过任何人。他将椅子拉到伊兰身边:“在那里,我意识到,我对于力量的渴望太过分了。我想要变得刚硬,无比的刚硬。于是,我几乎失去关爱的能力。这么做是错误的。如果我要战胜他,我就必须懂得如何去爱。不幸的是,这就意味着我必须容许自己为人们的死而感到痛苦。”

“而你现在回忆起关于路斯·瑟林的一切?”伊兰悄声说道,“你知道他所知道的每一件事,这并不是你装出来的?”

“我就是他,我一直都是,只是我刚刚才回忆起这一点。”

伊兰呼了一口气,眼睛也瞪大了一些:“这将是我们一个巨大的优势。”

兰德已经把这件事告诉过一些人,但只有伊兰会有这种反应。她真是个奇妙的女人。

“我拥有他的全部知识,但我依然不知道该怎样去做。”兰德站起身,开始在帐篷中来回踱步,“伊兰,我应该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不该再有人为我而死了。这是我的战斗,为什么其他人也要承受这个苦难?”

“你否认我们战斗的权利?”伊兰坐直身子。

“不,当然不是,”兰德说,“我当然不能这样否认你。我只是希望能有办法……有办法结束这一切。难道我将自己牺牲掉还不够吗?”

伊兰也站起身,拉住兰德的手臂。兰德转向她。

然后,她吻了兰德。

“我爱你。”伊兰对他说,“你是一位国王,但如果你否认安多人保卫自己,参加最后战争的权利……”她目光闪烁,脸颊绯红。光明啊!兰德这才知道自己的话真的让她生气了。

兰德从来都不知道伊兰会对他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这也总是让他对伊兰充满兴趣。这就像是观赏夜花的表演。他知道即将呈现在眼前的是无比瑰丽的美景,却又不知道那会是怎样的美丽。

“我说过,我不会否认你战斗的权利。”兰德说。

“这不只是关于我,兰德,而是关系到每一个人。你能明白吗?”

“我想,我可以明白。”

“很好。”伊兰坐回到椅子里,吮了一口茶,却又皱了皱眉。

“茶坏掉了?”兰德问。

“是的。我已经习惯了。但喝下这种糟糕的东西,我觉得还不如什么都不喝。”

兰德走到她面前,从她的手中取过杯子,就那样握着茶杯站了一会儿,但并没有导引:“忘记告诉你,我给你带来了一些东西。”

“茶?”

“不,这只是一件小事。”兰德将茶杯交还给伊兰。伊兰又喝了一口。

她的眼睛立刻睁大了:“味道真好。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不知道。”兰德说着,也坐回椅子里,“是因缘做的。”

“但……”

“我是时轴,”兰德说,“在我的身边总会发生各种事情,各种无法预料的事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身边的异变一直都保持着平衡:我到达的一座城镇中有人在家中的楼梯下面发现宝藏;而我去过的另一座城镇里,人们却发现自己的钱都是伪币,他们全被聪明的伪币贩子骗了。

“一些人以可怕的方式横死,另一些人却被意外的奇迹拯救。更多的逝者,更多的新生儿;更多的婚姻,更多的分手。我曾经看见一根从空中飘落的羽毛,尖朝下直立在泥泞中。随之飘落,同样立在地面上的羽毛还有十根。这些全是随机发生的。但又如被抛出的硬币一样,会以均等的机会露出它的两个面。”

“这杯茶的变化肯定不是随机的。”

“是的,它不是。”兰德答道,“但正像你看到的那样,我在这些日子里只是不断地在抛出硬币的同一个面。坏的那一面,有别人在抛出。暗帝不断将恐怖注入这个世界,造成死亡、邪恶和疯狂。但因缘……因缘是平衡的。所以它还在发挥作用,通过我让好的一面得以彰显。暗帝用的力量愈大,我所发挥的作用也就愈强。”

“青草生长,”伊兰说,“乌云消散,食物恢复鲜美……”

“是的。”兰德自己知道,他也使用了另外一些小技巧。不过他并没有提到那些。他从衣袋中掏出一个小袋子。

“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伊兰又说道,“那么这个世界将不可能变得很美好。”

“它当然可以。”

“难道因缘不会将太多的美好挤出这个世界?”

兰德陷入了犹豫。这种推理和他前往龙山顶峰以前的思路太像了:他将没有选择,他的命运已经固定在因缘之中,“只要我们还会关心这个世界,”兰德说,“就一定有美好存在。因缘中并不包含情绪,它甚至无关乎善与恶,好与坏。暗帝是出现在因缘外部的一股力量,正在以不属于因缘的力量压迫着这个世界。”

所以兰德必须阻止他。如果他能做到的话。

“给你,”兰德说道,“这才是我的礼物。”他将那个小袋子递给伊兰。

伊兰看着他,眼里充满好奇。然后,她将袋口解开,从里面拿出一只小雕像。这尊雕像刻的是一位直立的女子,肩头披着一条披肩。但她看起来并不像一位两仪师。从她的面孔上,能看到岁月的痕迹以及智慧的光彩。在她的唇边挂着一抹微笑。

“一件法器?”伊兰问。

“不,一颗种子。”

“……种子?”

“你有制造特法器的异能,”兰德说,“而制造法器的方式则是完全不同的。它需要制造者首先拥有这样一颗种子。你能够通过它,将你的至上力注入另外某件物品之中。这个过程需要很长的时间,而且会让你连续衰弱数个月之久。所以,你不该在这个战争即将爆发时进行这种尝试。但当我回忆起这件事时,我就立刻想到了你。以前我一直都不知道该给你一些什么才好。”

“哦,兰德,我也有一样东西要给你。”伊兰快步走到旁边的一张桌子前,打开桌上的一只象牙首饰匣,从里面拿出一样小东西。这是一把没有锋刃的短匕首,匕首的握柄是缠着金线的鹿角。

兰德带着疑惑的神情瞥了一眼那把匕首:“伊兰,我无意冒犯,但这看起来只是一件用处不大的武器。”

“这是一件特法器,一件也许能在煞妖谷中帮到你的东西。有了它,暗影就无法看见你了。”她伸出手,抚摸着他的脸。

兰德也将手放在她的脸上。

在这个晚上,他们就这样陪伴在彼此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