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东去的风

时光之轮旋转不息,岁月来去如风,世代更替只留下回忆;时间流淌,残留的回忆变为传说,传说又慢慢成为神话,而当同一纪元轮回再临时,连神话也早已烟消云散。在某个被称为第三纪元的时代,新的纪元尚未到来,而旧的纪元早已逝去。一阵风在末日山脉刮起。这阵风并非开始,时光之轮的旋转既无开始,也无结束。但这确实也是一个开始……

风向东吹去,从高耸的山巅落下,越过荒凉的丘陵。它吹进一片被称作西林的地方,这里曾经生长着郁郁葱葱的松树和羽叶木。现在,风却只穿过了几片杂乱的灌木丛,零星兀立的几棵橡树。就连仅存的这几棵树仿佛也已染上瘟疫,树皮剥落,枝叶凋零。从枯死的松树落下的松针,在地面上铺了一层褐色的厚毯。西林中骷髅般的树枝上,看不见一株新芽。

风转向东北,拨动灌木丛,引发一连串枯枝折断的声音。现在正是夜晚,干瘦的狐狸在腐朽的大地上徒劳地搜寻猎物或尸体。听不见春鸟的鸣叫,狼嗥声也从旷野的所有角落中消失了。

风吹出森林,掠过塔伦渡口。或者说,是那个小镇的废墟。根据本地标准,这里曾经是一座非常不错的小镇。黑色的房屋建造在高高的红石台基上,镇中央还有一条鹅卵石铺成的街道。这里就是两河的门户。

而现在,被烧尽的房屋已经不再冒起黑烟,这座小镇也已经失去了重建的意义。野狗在瓦砾中寻找着腐肉,当风吹过时,它们抬起头,眼里充满饥饿的光亮。

风向东吹过河道。在这里,成群的难民不顾天色已晚,仍举着火把,在巴尔伦通往白桥的大路上奔走着。他们都低垂着头,缩起双肩,脸上带着悲戚的神色。他们之中有古铜色皮肤的阿拉多曼人,他们身上的衣服显示出在物资匮乏的情况下翻越迷雾山脉的后果。还有些人来自更遥远的国度,塔拉朋人在肮脏的面纱上露出一双憔悴的眼睛,还有来自海丹北部的农人家庭,他们全听到关于安多的传闻。在安多有食物,在安多有希望。

至今为止,这两者都已经远离了他们。

风沿着大河向东吹去,一路经过许多没有庄稼的农场,没有青草的草地,没有果实的果园。

村庄被荒弃,树木如同剥离皮肉的枯骨,乌鸦聚集在它们的树冠上,饥饿的老鼠和一些更大的兽类在树下的荒草中乱窜。在这一切之上,无所不在的乌云压迫着大地。有时候,天空阴晦得甚至无法判别是白天还是黑夜。

当风吹到巨型都市凯姆林时,它转向北方,撇下了这座正在燃烧的城市。橙色和红色的火焰被浓烈的黑烟裹挟着,一直冲向空中气势汹汹的黑云。战争在这个寂静的夜晚席卷了安多。赶往这里的难民很快就会发现,他们正在走向一个更加危险的地方。不过这种事现在已经很平常了。到处都有危险,唯一能避开危险的办法只有停在原地。

当风吹向北方的时候,它经过了许多坐在路旁的人,他们或是孤身一人,或是三五成群。所有这些人都瞪着一双绝望的眼睛。有些人因为饥饿而躺倒在地上,看着天空中翻滚的黑云。还有一些人依然步履蹒跚地向前跋涉,但要去哪里,他们完全不知道。最后战争已经在北方爆发。无论这代表着什么,但肯定不代表希望。最后战争只意味着死亡。但那毕竟是一个终点,是一个可以去的地方。

在昏暗的夜幕中,风吹到了凯姆林北方很远处的一大片人群里。这是一片树林中的辽阔原野,现在,遍布于此地的营帐就如同腐木上的一片片蕈菌。数十万士兵围坐在篝火旁,正迅速地消耗着这里的木材。

风从他们中间吹过,将篝火中升起的烟气抽打在那些士兵的脸上。这里的人们并不像路上的那些难民一样满脸绝望,但他们也都显得忧心忡忡。他们能看到大地罹患了重病,能感觉到头顶上的重重黑云。他们知道,这个世界即将发生些什么。

世界正在死亡。这些士兵们却只能盯着面前的火焰,看着木块被火吞噬,曾经鲜活的生命变成一堆堆死亡的灰烬。

一队士兵看着身上的铠甲。虽然已经被仔细地涂过油,这些甲片却开始生锈了。一队穿白袍的艾伊尔人正在汲水,这些曾经的战士拒绝再拿起武器,尽管他们已经偿还了所欠的义。一群被吓坏的仆人相信明天白塔和转生真龙之间就会爆发战争,他们正在被风晃动的帐篷里收拾着各种补给品。

男男女女都在黑夜中悄声议论着那件千真万确的事:终结的时刻已经到来,已经到来,一切都将毁灭,终结的时刻到来了。

笑声冲破了沉闷的空气。

在营地中心处的一座大帐篷里,温暖的光亮透过帐帘和帐篷的底缘,散发出来。

兰德·亚瑟,转生真龙,正在那座帐篷中仰头大笑。

“那她都做了什么?”兰德止住笑声后问道。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也给佩林倒了一杯。他的问题让佩林脸色一红。

他变得更坚强了,兰德心想,但他并没有失去原先的那种天真。还没有完全失去。在兰德看来,这完全是一个奇迹,就如同在蚌壳中发现了一颗珍珠。佩林很强大,但他的力量并没有将他压垮。

“嗯,”佩林说,“你知道玛琳是什么样的人。在她眼里,就算是森布也会变成一个需要照管的孩子。当她发现菲儿和我躺在地上,好像两个发傻的年轻人……嗯,我相信那时候她的心里一定是又想哈哈大笑,又想好好教训我们一顿,罚我们去厨房洗盘子。也许正是她这种矛盾的心情,让我们免去了一场麻烦。”

兰德微笑着,竭力想象当时的情景。健壮如牛的佩林是那么软弱,甚至都无法行走了。这种情景还真是难以想象。兰德很想假设他的朋友的描述有些夸张,但佩林的头上可没有长过一根不诚实的头发。一个人竟然在改变了这么多之后,仍然能保有以前的那颗心,这点还是让兰德感到非常奇怪。

“不管怎样,”佩林喝了一口酒,“菲儿把我从地上扶起来,又扶我上了马背。我们两人昂首阔步地前行,装出一副大人物的样子。实际上,我并没有做多少事,打仗的都是其他人,我当时连把杯子举到嘴边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停了一下,金眼仿佛望向了遥远的地方:“你应该为他们感到骄傲,兰德。如果没有丹尼、你的父亲,还有麦特的父亲,如果没有他们,我不可能完成那么多事,就连一半都不可能,不,连十分之一都没办法。”

“我相信。”兰德看着自己的酒。路斯·瑟林很喜欢葡萄酒,而兰德的一部分,遥远的,只存在于记忆中的那一部分,是不喜欢这种葡萄酿成的饮料。现在这个世界上的葡萄酒很少能与他所喜欢的传说纪元中的佳酿相比。至少他还没喝到过那么好的。

他喝了一小口,然后把酒放到一边。明仍然睡在这顶帐篷的另外一侧,那里被一道帘子隔开了。兰德被梦中发生的事情惊醒,他很高兴佩林的到来能够让他暂时不必去想那些事。

米尔琳……不,他不会让那个女人再来困扰他。这也许正是他在梦中所见情景的真实意义。

“跟我一起走走吧,”兰德说,“我还需要查看一些事情,为明天做好准备。”

他们走进夜色之中,一些枪姬众跟随在他们身后。兰德是要去找塞班·巴尔沃,佩林已经把自己的这名秘书借给了兰德。这对巴尔沃也是一件好事,这名貌不惊人的老人似乎总是会受到巨大权力的吸引。

“兰德?”佩林走在他身旁,一只手按在玛哈雷尼上,“这些事情我以前就跟你说过,两河遭受的攻击,那些战争……为什么还要再问一遍?”

“我以前的确问过这些事,佩林。我问过都发生了什么,却从没问过那些事件中的人们都有怎样的遭遇。”他看着佩林,导引出一颗光球,为他们照亮黑夜。“我需要记住那些人。过去我经常会忽略他们,这是我的错误。”

吹过的风带来了不远处佩林营地中的篝火气味,还有铁匠打造武器的声音。兰德已经知道了那件事:用至上力锻造武器的技艺重现于世。佩林的人正日以继夜地工作着,他的两名殉道使在竭尽全力要打造出尽可能多的神兵利器。

兰德也尽量分派出殉道使去参与这项工作。当他得知这件事的时候,就有数十名枪姬众在向他索取至上力打造的矛尖了。贝拉娜已经向兰德说明这其中的道理:铁匠们打造一口剑的时间足以打制出四个矛尖。但她说到“剑”这个词的时候,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仿佛被灌了一口海水。

兰德从未尝过海水的味道,但路斯·瑟林尝过。这种感觉曾经让兰德很不舒服。但现在,他已经学会接受这种感觉,将它视为自己的一部分。

“你能相信我们遇到什么事吗?”佩林问,“光明啊,有时候,我甚至会想,那个真正应该穿上这身衣服的人迟早会来到我面前,大声斥骂我的妄尊自大,然后命令我去清理马厩里的马粪。”

“时光之轮只按照自己的意愿编织,佩林。我们最终都会成为我们必须成为的那个人。”

佩林点着头。他们正走在帐篷间的小路上,两边的帐篷都被兰德手中的光球给照亮。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佩林问,“我是说,你得到的那些记忆?”

“你有没有做过这样的梦,当你醒来的时候,能清晰记得梦中的一切?而且所有那些梦中发生的事情都不会被你迅速遗忘,会整日存留在你的脑海中?”

“是的,”佩林说道,他的声音严肃得让兰德感到奇怪,“是的,我做过这样的梦。”

“就是那样的感觉。”兰德说,“我能记得自己作为路斯·瑟林的时候,能记得做过他所做的事,就像记得自己在梦中做过的事。那些事都是我做的,但我不必接受它们,为它们负责,也不会以为当我醒来的时候,我还会这么做。当然,不能否认的是,在梦中,我相信那样做是正确的。”

佩林点点头。

“他就是我,”兰德说,“我也就是他。但同时,我又不是他。”

“是的,你看起来仍然像是你自己。”佩林说道。但兰德听出了他在说“看”的时候,声音中的一丝犹豫。佩林本想说的是不是“闻”?“你的改变并不像你以为的那么大。”

兰德怀疑,如果自己真的要向佩林说清楚这件事,他的话听起来一定会像一个疯子。当他变成了那个拥有转生真龙身份的人……那并非只是一个面具,也绝不是一个单纯的改变。

那就是他,他没有改变,没有成为另外某个人,他只是接受了自己。

这并不意味着他已经得到全部的答案。虽然脑海中拥有了四百年的记忆,但他还是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感到担心。路斯·瑟林并不知道该如何封印暗帝牢狱的裂隙,他的尝试最终导致了一场灾难。污染、大崩毁,所有这一切只是换来了一个不完美的封印,和暗帝重返世界的必然。

一个答案不断地出现在兰德的意识中。这是一个危险的答案,一个路斯·瑟林从未考虑过的答案。

如果正确的答案不是将暗帝再次封印呢?如果最终的答案和人类曾经的想象截然不同呢?也许,他应该以另一种方式求得真正永久性的解决。

是的,兰德已经这样想了上百次,但这样是有可能的吗?

他们走到了文官工作的帐篷前,枪姬众们分散在他们身后。兰德和佩林走进了帐篷。当然,这些文官们都睡得很晚,他们看到兰德走进来,也没有显露出吃惊的神色。

“真龙大人。”巴尔沃正站在一张摆满地图和文件的桌子旁。他一边说话,一边僵硬地鞠了个躬。这个干瘦矮小的老者紧张地整理着桌上的文件,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肘从他肥大的褐色外衣袖子上的破洞中露了出来。

“报告一下情况吧。”兰德说。

“罗德蓝也会前来参加这场会议。”巴尔沃的声音苍老,但非常清晰,“安多女王已经派人去找他,并承诺由家人为他施行神行术。我们部署在他的宫廷中的眼线报告说,因为需要安多女王的协助才能出席会议,罗德蓝对此感到非常气恼。但他坚持要及时参加这场会议,哪怕只是为了表明自己仍然是一国之君。”

“很好。”兰德说,“伊兰并不知道你的间谍吧?”

“大人!”巴尔沃说道。他的语气显得有些忿忿不平。

“你有没有查出来,在我们的官员中,谁是她的间谍?”兰德问。

巴尔沃有些激动地说道:“没有人……”

“她一定会进行这种安排的,巴尔沃,”兰德微笑着说,“她就差亲手教我这么做了。没关系,过了明天,世人都将知道我的意图,对这种事是不需要保密的。”

除了对那些最贴近我的心的人。

“这就是说,当会议召开时,所有应该参加会议的人都将及时赶到?”佩林问,“无论提尔还是伊利安,所有重要的君主都会聚集于此?”

“玉座说服了他们每一个人。”巴尔沃说,“我有他们往来信件的副本,您随时可以查看,大人。”

“我会看的,”兰德说,“把它们送到我的帐篷去,我会在今晚看看它们。”

地面突然发生一阵颤动,文官们抓住一叠叠文件,将它们紧紧抱住,在倾倒的家具之间大声尖叫。帐篷外,人们喊叫着,但那些喊声很快就被树木的折断声和金属的撞击声所淹没了。远方传来大地隆隆的呻吟。

兰德觉得那就像是一阵充满痛苦的肌肉痉挛。

雷声震撼着遥远的天空,如同某种凶恶的承诺。很快,震动平息了下去。文官们依旧抱着怀中的文件,仿佛是害怕它们会散落在地上。

它真的来了,兰德心想,我还没准备好,我们都没有准备好,但它还是来了。

在过去许多个月里,他一直害怕这一天的到来。自从兽魔人出现在伊蒙村的那个夜晚,自从岚和沐瑞将他带出两河,他就开始害怕它的到来。

最后战争,一切的终结。他发现自己现在却完全不害怕了。有忧虑,但并没有恐惧。

我来找你了,兰德心想。

“告诉人们,”兰德对自己的文官们说,“发布警告,地震还会持续,而且会有风暴到来,是真正的、可怕的风暴。大崩毁将再次出现,这是我们无法避免的。暗帝将竭尽全力把这个世界碾为齑粉。”

文官们纷纷点头,在灯光中交换着关注的眼神。佩林似乎是在沉思,并且也仿佛是在自顾自地微微点着头。

“还有其他讯息吗?”兰德问。

“安多女王今晚似乎遇到了某些非同寻常的状况,大人。”巴尔沃说。

“‘某些’过于模糊了,巴尔沃。”兰德说。

巴尔沃表情变得有些难看,“我很抱歉,大人,对此我还没能得到更多的情报。现在我只知道,伊兰女王刚刚被她的某位臣下唤醒了,她身边没有人能向我报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兰德皱起眉,伸手按住了腰间曾经属于雷芒的剑。

“也许是因为明天的计划。”佩林说。

“确实。”兰德说,“如果有什么发现,就立刻通知我,巴尔沃。谢谢你,你做得很好。”

巴尔沃的腰挺得更直了一些。在最近这些阴暗的日子里,所有人都希望能做些事情,发挥自己的作用。巴尔沃是这些文官中最优秀、最勤勉的一个,而且他对自己的能力充满自信。受到雇主的赞扬和感谢似乎总是会让他精神愉悦,尤其是当这位雇主正是转生真龙。

兰德离开了帐篷,佩林仍然跟在他身边。

“你很担心,”佩林说,“是什么事,要在这个时候把伊兰叫醒?”

“他们很重视伊兰现在的身体,如果没有足够的理由,他们是不会叫醒伊兰的。”兰德轻声说。

伊兰怀孕了,怀了兰德的孩子。光明啊!兰德才刚刚知道这件事。伊兰为什么从没告诉他这件事?

答案很简单,伊兰能够感觉到兰德的情绪,就像兰德能够感觉到她的。伊兰肯定知道最近他处在一种怎样的状态中。在他登上龙山以前。那时候……

她肯定不想带着腹中的孩子去见那种样子的他。而且,他一直都在藏匿自己的行踪。

不管怎样,这依然让兰德感到震惊。

我要做父亲了,兰德心想,这不是他第一次有这种经历。是的,路斯·瑟林也有过孩子。兰德能记得他们,还有他对他们的爱。但这并不一样。

他,兰德·亚瑟,将成为一位父亲。前提是他能够赢得最后战争。

“如果没有充足的理由,他们不会将她叫醒,”他的思绪又回到现在的任务上,“我很担心,不是因为已经发生的事情,而是因为那些事可能对我造成的干扰。明天将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如果暗影了解到明天的重要性,肯定会竭尽全力阻止这场会议,让人类无法统合自身的力量。”

佩林挠了挠胡子:“伊兰的身边有我的人,他们一直在为我监视着各种情况。”

兰德抬起一只手:“我们去和你的人谈谈。今晚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但……是的,我不能放任这件事不管。”

他们两个转身朝佩林的营地走去,两个人都加快了步伐。兰德的保镖已经戴上了面纱,拿起短矛,如同影子般跟随在他们身旁。

夜色显得有些过于寂静。艾雯在自己的帐篷里,正在写一封给兰德的信。她不确定自己是否会发出这封信。是否发出它并不重要,但写这封信有助于艾雯整理思绪,想清楚自己打算向兰德说些什么。

盖温再次走进帐篷,手按在剑柄上。护法斗篷发出一阵窸窣响声。

“这一次,你打算留下来吗?”艾雯一边问,一边用钢笔蘸了蘸墨水,“还是你仍然打算出去?”

“我不喜欢这样的夜晚,艾雯,”盖温回头看了一眼,“我有一种很不正常的感觉。”

“整个世界已经屏住了呼吸,盖温,等待着明天的到来。你有没有照我说的,派人去找伊兰?”

“是的,她不会起床的。现在已经太晚了。”

“我们等着看吧。”

没多久,一名来自伊兰营地的信使就赶到了,他带来一个很小的信笺。艾雯读着它,露出微笑。“过来。”她一边对盖温说,一边站起身,收拾了几样东西,然后一挥手,一个神行术通道出现在空气中。

“我们要穿行过去?”盖温问,“走过去只是很短的一段路。”

“即使是很短的一段路,玉座也必须召唤安多女王到自己的御前。”在艾雯说话的时候,盖温已经率先走过通道,开始查看对面的状况。“有时候,我不想引起人们太多的猜疑。”

史汪就算是豁出命去,也想要得到这种能力,艾雯一边走过通道,一边想着。如果那个家伙能以如此快捷、隐秘且轻松的方式见到别人,她又能设计出多少阴谋来?

通道的另一边,伊兰正站在一个温暖的火盆旁。安多女王穿着一件浅绿色的长裙。她的肚子已经被自己的孩子们高高撑起。看到艾雯,她快步走上前,亲吻了玉座的戒指。柏姬泰站在帐篷中靠近门口的地方,双臂抱在胸前,上身穿红色短外衣,下身是宽松的天蓝色长裤,金色的发辫垂在肩头。

盖温朝她的妹妹挑了一下眉:“很惊讶你竟然醒了。”

“我正在等待报告。”伊兰一边说,一边招手示意艾雯和她一同坐到火盆旁边的两把软垫椅上。

“有什么重要的事?”艾雯问。

伊兰皱起眉头:“吉萨敏忘记从凯姆林送来报告了。我曾经严令她每两个小时送一次报告给我,但她直到现在都没有音讯。光明啊,也许凯姆林没出什么事。我已经让瑟林尼娅到神行术场地去查看状况,希望你对此不会介意。”

“你需要休息。”盖温说着,也抱起了双臂。

“非常感谢你的建议,”伊兰说,“但我不会接受。柏姬泰给我这种建议的时候,我也没有接受。吾母,你希望和我讨论什么事?”

艾雯将自己正在写的那封信递给伊兰。

“是给兰德的?”伊兰问。

“对于他,你有着和我完全不同的观点。告诉我,你怎么看这封信。我也许不会把这封信交给兰德,现在我还没做好决定。”

“这封信的措辞……很强硬。”伊兰说。

“他似乎对除了他的计划以外的任何事都无动于衷。”

伊兰拿着那封信看了一会儿,才放下信纸:“也许我们应该让他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打破封印?”艾雯问,“把暗帝释放出来?”

“为什么不呢?”

“光明啊,伊兰!”

“这件事曾经发生过,难道不是吗?”伊兰也问道,“暗帝的确曾经逃出过他的牢狱,曾经在这个世界上为所欲为。”

艾雯揉搓着额角:“碰触这个世界和被释放到这个世界上有着本质的区别。在至上力之战中,暗帝从未真正被释放到这个世界上来。牢狱的裂隙让他能够碰触这个世界,但在他能逃脱出来前,裂隙就已经弥合了。如果暗帝进入世界,时光之轮本身就会被打碎。看看这个,你就能有更具体的了解。”

艾雯从自己的随身小包中拿出一叠文件,这些是第13藏书室的书籍管理员们紧急搜集整理出来的。“我并不是说,我们不该打破封印,”艾雯继续说道,“我只是说,我们不能冒险实行兰德疯狂的计划。”

伊兰露出亲昵的微笑。光明啊,她真的已经被兰德迷住了。我可以依靠她吗?最近这些日子里,艾雯觉得伊兰很难捉摸。而伊兰和家人之间的密谋……

“很不幸,我们没能在你的藏书特法器中找到相关的信息。”那个面带笑容、长胡子的男性雕像,几乎在白塔中引发了一场暴动,每一名姐妹都想要尽早读到收藏在那其中的成千上万册古籍。“所有那些书似乎都是在裂隙被打开前写成的。姐妹们还在努力搜寻。现在这些数据已经是我们能够找到的,关于封印以及暗帝牢狱的一切描述和说明了。如果我们在错误的时间打破封印,恐怕这将意味着一切的终结。你尤其应该看看这个。”她将一张纸递给伊兰。

“《卡里雅松轮回》?”伊兰好奇地问道,“‘光明将要失落,黎明不会再到来,而被俘者仍将困于牢笼之中’,被俘者指的是暗帝?”

“我是这样想的,”艾雯说,“预言的表述从来都不明确。兰德打算投身于最后战争,立即打破封印。但这是一个将会导致毁灭的主意。我们还要进行许多战争,现在就释放暗帝只会加强暗影的力量,削弱我们。

“我还无法确定,我们是否有必要打破封印。但即使真这么做,我们也应该等到最后一个可能的时刻。至少,我们应该先就这个问题进行讨论。兰德在很多事情上都是正确的,但他也犯过错。这不是他一个人可以做出的决定。”

伊兰浏览着那些数据,然后将注意力集中在其中一张纸上。“他的血将为我们带来光明……”她用拇指揉搓着那一页纸,仿佛陷入沉思之中,“‘等待光明’,这是谁加的注释?”

“这是冬涅拉·奥利芬誊写的《卡里雅松轮回》忒盟德版本,”艾雯说,“冬涅拉在誊写时也写下了自己的注释。学者们对于这些注释的关注与讨论丝毫不亚于对于预言本身。你知道,冬涅拉是一位梦卜者,也是我们所知的唯一一位梦卜者玉座。至少在我以前是这样。”

“是的。”伊兰说。

“为我搜集这些资料的姐妹也得出了和我一样的结论,”艾雯说,“我们也许要在某一个时刻打破封印,但这个时刻绝对不是在最后战争开始的时候。无论兰德怎么想,我们必须等待正确的时机。作为封印的守护者,选择时机是我的责任,我不会让整个世界因为兰德异想天开的战略而冒险。”

“他的心中有很大一部分就像是一个走唱人。”伊兰的声音中同样充满了宠溺的意味,“你的话很有道理,艾雯。只要对他说清楚,他会听你的。他很聪明,懂得听取意见。”

“我们会知道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而现在,我……”

艾雯突然感觉到盖温心中针刺般的警戒感。她回头瞥了一眼,看到盖温已经转过身。帐篷外传来了马蹄声。他的听力并不比艾雯更好,但他的任务就是注意这样的动静。

艾雯拥抱了真源,伊兰也做了同样的事。这时,柏姬泰一手按剑,一只手掀开了帐帘。

一名疲惫不堪的信使从马背上跳下来,眼睛瞪得老大。她踉踉跄跄地跑进帐篷,柏姬泰和盖温立刻贴到她身边,以免她过于靠近他们的两仪师。

但这名信使并没有向前再走一步,而是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说道:“女王,凯姆林正遭受攻击。”

“什么!”伊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怎么回事!贾瑞德·撒安德终于……”

“是兽魔人,”那名信使说道,“它们在将近黄昏的时候杀进了城中。”

“这不可能!”伊兰抓住信使的手臂,拉着她走出帐篷。艾雯急忙跟在她们身后。“从黄昏到现在,已经有六个小时了,”伊兰对信使说,“为什么我们直到现在才得到信息?家人们怎么了?”

“我不知道,女王,”信使说道,“葛本队长派我以最快的速度来找您。他刚刚走过通道。”

神行术场地距离伊兰的帐篷不算很远,那里聚集着一群人。看到玉座和女王到来,他们立刻让开了道路。没多久,她们已经来到人群的最前面。

一队浑身是血的人正蹒跚走过神行术通道,他们身后拖着的车上装载着伊兰的新式武器——龙。许多人仿佛随时都会瘫倒在地。他们的身上满是硝烟的气味,手、脸和衣服上都覆盖着一层黑色的灰烬。当伊兰的士兵接过大车时,他们中不少人立刻就昏倒在地,失去知觉。这些大车显然应该是由马匹来拉动的。

场地上很快又打开了一些神行术通道,它们是两仪师瑟林尼娅和一些比较强的家人导引出来的(艾雯可不会把她们看成是伊兰的家人)。仿佛突然打开了闸门般,难民们从这些通道中鱼贯而出。

“我们也要行动了,”艾雯一边对盖温说着,一边也编织出一个通道。她的通道指向白塔营地附近的神行术场地。“去找尽可能多的两仪师过来。还要让布伦集结起军队,他们要服从伊兰的命令,通过通道到达凯姆林市郊。我们要和安多团结一致。”

盖温点点头,一步跨过了通道。艾雯消去通道,然后就和伊兰一同来到那群混乱、疲惫的伤兵之中。桑珂已经在指挥家人们对受伤最重的一些人进行治疗了。

空气中充满了烟尘的气息。当艾雯跑向伊兰时,猛然看到了通道那头的情景——凯姆林燃起了大火。

光明啊!艾雯急停脚步,但立刻又跑了起来。伊兰正在和葛本交谈,他是女王卫兵的指挥官。这个相貌英俊的男人似乎已经无法站稳了,他的衣服和铠甲上都遍布着血迹。

“女王,暗黑之友刺杀了您留下来施展神行术的两位家人,”他正用极度疲惫的声音说道,“还有一位家人在战斗中牺牲了。但我们抢出了龙。当我们……”他似乎感到一阵痛苦,“当我们从城墙的缺口中逃出来时,恰巧遇到几支佣兵队伍正绕过城市,向塔曼尼大人留下部队镇守的城门前进。正是因为得到他们的帮助,我们才能顺利逃出来。”

“你做得很好。”伊兰说。

“但凯姆林……”

“你做得很好,”伊兰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重复了一遍,“你抢救出了龙,还把这些人也都救了出来?我要重重奖赏你,将军。”

“请将您的赏赐给予红手队吧,女王。这全是他们的功劳。但现在,还请您救救塔曼尼大人……”他朝一个刚刚被几名红手队员从通道中抬出来的人指了一下。

伊兰跪倒在这个人身边,艾雯也和她一起跪了下来。一开始,艾雯认为塔曼尼已经死了,他全身的皮肤都变成了黑色。然后,塔曼尼艰难地吸了一口气。

“光明啊,”伊兰看着眼前虚弱地倒在地上的塔曼尼说,“我从没见过这种可怕的伤口。”

“是萨坎鞑造成的。”葛本说。

“我们对此无能为力,”艾雯对伊兰说着,站起身,“我……”她在士兵的呻吟声和车轮滚动的吱嘎声中又听到了另外一个声音。

“艾雯?”伊兰轻声问道。

“尽全力救治他。”艾雯转过身,跑开了。她推开困惑的人群,紧紧追赶着那个声音。那是……是的,就在那里。她在场地边缘找到了一个敞开的通道,穿着各种服色的两仪师正匆匆从里面走出来,准备对受伤者进行治疗。盖温的动作真的很快。

奈妮薇正大声地询问着谁是这群人的指挥官。艾雯来到她身边,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把她吓了一跳。

“吾母?”奈妮薇问,“凯姆林燃起了大火?我……”

当她看到那些伤员时,身子一僵,没有再说一个字便朝他们走去。

“有个人,你必须看一下。”艾雯说着,牵着奈妮薇的手向塔曼尼跑去。

看到塔曼尼,奈妮薇猛吸了一口气,然后跪在地上,轻轻将伊兰推开。她开始探察塔曼尼的身体。很快,她便停止所有动作,并瞪大了眼睛。

“奈妮薇?”艾雯说,“你能……”

一团绚烂的编织从奈妮薇体内迸发出来,如同突然撕裂乌云,绽放出全部光芒的太阳。奈妮薇编织出全部五种力,将它们凝聚成无法直视的强大能流,深深地注入塔曼尼体内。

艾雯没有再打扰奈妮薇。也许奈妮薇有这样的能力,但塔曼尼的情况实在太难以挽回了。光明在上,但愿这个人能活下来。他在过去就给艾雯留下很深的印象,红手队和麦特现在正需要这种人。

伊兰正在龙附近,向一个将头发结成许多细辫子的女人问着问题。那一定是亚柳妲,龙的发明人。艾雯也走到那些武器旁边,伸手按在一根粗大的青铜管上。当然,她早就得到关于这种武器的报告,有人说它们就像两仪师一样,能够用焰火射出铁球,造成巨大的伤害。

愈来愈多难民从通道中涌出来,他们大多是凯姆林的居民。“光明啊,”艾雯喃喃自语道,“他们的人数太多了,我们没办法把全部的凯姆林人都安置在梅丽罗。”

伊兰终于结束对话,让亚柳妲继续去检查她的武器了。看样子,亚柳妲哪怕不睡觉,也一定要在今晚完成这项工作。伊兰则向神行术通道走去。

“士兵们说,凯姆林城外还是安全的,”伊兰走过艾雯身边时说道,“我要亲自去看一看。”

“伊兰……”柏姬泰追在她身后说道。

“我们要去看一看。快点!”

艾雯没有再去打扰安多女王,而是开始查看两仪师们的工作。现在,罗曼妲已经担负起指挥两仪师和组织安排伤员的工作。伤员们则已经依照伤势轻重,被分成了若干组。

当艾雯审视纷乱的神行术场地时,她注意到不远处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看样子,他们应该是伊利安人。“你们两个来这里做什么?”

那名女子跪倒在她面前。她皮肤白皙,头发呈黑褐色,身材修长苗条,面容中流露出一股坚毅的神色。“我叫莱伊纹。”她一开口,艾雯立刻认出她的口音,“当两仪师奈妮薇得知有人需要治疗,赶来这里时,我们就跟着她一起过来了。我们是和她在一起的。”

“你是霄辰人。”艾雯吃了一惊。

“我是来为您服务的,玉座猊下。”

霄辰人。艾雯还握持着至上力。光明在上,她遇到的霄辰人并非都是危险的,不过,她不会对此心存侥幸。当一些白塔卫兵从一个通道中走出来的时候,艾雯朝这两个霄辰人指了一下:“带他们到安全的地方去,看着他们。等会儿我会去找他们。”

那队士兵点了一下头。那个男人显得很不情愿,不过那名女子要顺从得多。她没有导引能力,所以她不是被释放的罪奴。不过,这并不能表明她不是一名罪奴主。

艾雯回头去找奈妮薇,奈妮薇仍然跪在塔曼尼身边。恐怖的黑色已经从这名红手队军官的皮肤上褪去了,只留下死一般的苍白。“带他去休息吧,”奈妮薇疲惫地对围绕在他们身边的红手队员说,“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当红手队员把塔曼尼抬走时,奈妮薇抬起头看着艾雯,悄声说道:“光明啊,我的力气都用尽了,幸好我还有法器的支持。还记得沐瑞对谭姆的治疗吗?现在她更让我感到惊讶了。那真的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艾雯能听出,奈妮薇的声音中带着一种骄傲。

那时奈妮薇很想治疗谭姆,但她什么都做不了。当然,奈妮薇那时还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事,有着怎样的能力。从那时起,她已经走了很长的一段路。

“凯姆林的信息都是真的吗,吾母?”奈妮薇站起身问道。

艾雯点了点头。

“这将会是一个漫长的夜晚。”奈妮薇看着还在从神行术通道中涌出来的伤员们说道。

“明天则会更加漫长。”艾雯说,“好了,我们进行连结吧。我可以把我的力量借给你。”

奈妮薇显露出惊讶的表情:“吾母?”

“你的治疗能力远超过我,”艾雯微笑着说,“奈妮薇,我也许是玉座,但我还是一名两仪师,是人众的奴仆。你可以用我的力量做很多事。”

奈妮薇点点头,和艾雯连结在一起。她们两人加入了罗曼妲分派去为受伤最重的难民进行治疗的姐妹们之中。

“菲儿正在组织我的眼线网,”佩林对兰德说,“也许她今晚会和他们在一起。我警告你,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喜欢你。”这时,他们两人正在赶往佩林营地的路上。

如果她喜欢我,她绝对是个傻瓜。兰德心想,她也许早已知道我会在这一切结束前向你索求些什么。

“嗯,”佩林说,“我猜,她的确认为我和你相识是一件好事。毕竟,她是一位女王的堂妹。不过我觉得她还在担心你会发疯,并且会伤害我。”

“疯狂已经来了,”兰德说,“不过我紧紧地控制住了它。至于伤害你,她也许是对的。我并不相信在我周围的人不会因我而受伤,虽然这依然是让我很难接受的一件事。”

“你是在暗示,你已经疯了。”佩林的手再一次按在他腰间的大锤上。虽然这件武器很硕大,他还是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很显然,他需要一个特殊的囊鞘来容纳这件武器。兰德一直想问佩林,这柄气势非凡的大锤是不是他的殉道使用至上力打造的……“但是兰德,你没有疯。在我看来,你没有一点疯狂的样子。”

兰德露出微笑,一个念头正在他的意识边缘躁动。“我的确是疯了,佩林,我的疯狂就是这些记忆、这些冲动。路斯·瑟林竭力想要夺取控制我的权力。我是两个人,正在为控制我自己而争斗不休。他们之中的一个已经完全疯了。”

“光明啊,”佩林悄声说道,“这听起来很可怕。”

“这并不让人高兴,但……这个问题也有它的另外一面,佩林。我现在愈来愈相信,我需要这些记忆。路斯·瑟林曾经是一个好人,我也曾经是一个好人,但我们还是出错了。我变得过于傲慢,以为能靠自己的力量做好每一件事。我需要记住这种错误。没有了那些疯狂……那些记忆,我也许又会变成一个独裁者。”

“所以你打算和其他人协力合作?”佩林抬起头,朝艾雯统率的白塔营地看了一眼,“但这里的情形很像是不同阵营的军队聚集在一起,打算大打一仗。”

“我会说服艾雯的。”兰德说,“我是正确的,佩林。我们需要打破封印。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阻止我这么做。”

“她现在是玉座了,”佩林揉搓着下巴,“她是封印的守护者,兰德。她有责任确保那些封印安然无恙。”

“正因如此,我才要说服她,让她知道我对于那些封印的处置是正确的。”

“你一定要打破它们,兰德?”佩林问,“完全确定?”

“告诉我,佩林。如果一件铁制的工具或武器破碎了,你能把它拼接成原样,继续使用它们吗?”

“这么做倒是可以,”佩林说,“但并不是好选择。钢铁里面的纹理……嗯,最好的办法还是回炉熔化,从铸炼开始,重新锻打。”

“在这件事上也是一样。封印已经破碎了,如同一把断剑,我们不能只是将碎片重新拼接起来,这样不会有用的。我们需要除去碎片,用新的材料代替它们,这样才会有更好的效果。”

“兰德,”佩林说,“在这件事上,这是我所听到最有道理的方法。你有没有和艾雯详细解释过你的想法?”

“她不是铁匠,我的朋友。”兰德微笑着说。

“她很聪明,兰德,比我们两人都要聪明。如果你用正确的方法向她解说,她会明白的。”

“再说吧,”兰德说,“明天就能知道结果了。”

佩林停下脚步,兰德导引出的光球照亮了他的面孔。他的营地就在兰德的营地旁边,驻扎在其中的军队规模不亚于现在这片平原上的任何一支军队。直到如今,兰德都难以相信佩林竟然让这么多人聚集到他的旗下,其中甚至还包括白袍众。兰德的眼线已经向他报告,似乎佩林营地中的所有人都对佩林忠心耿耿,就连那里的智者和两仪师也都会服从佩林所说的每一句话。

佩林已经成为一位君王,这点就像天空中的风一样真实而不容忽视。他是与兰德截然不同的君王,一位属于自己的臣民、生活在臣民之中的君王。兰德不可能走上这样的一条路。佩林可以做一个人,兰德却必须成为另一种角色。至少现在只能是这样。他必须成为一个象征,一种所有人都能倚仗的力量。

这让兰德感到无比疲惫,并不只是肉体上的疲惫,而是某种更深层的感觉。为了满足世人的需要,他感觉自己正被一点点磨蚀,就像一座高山被河流消磨,而最终胜利的永远都是河水。

“我会支持你,兰德,”佩林说,“但我希望你向我承诺,你不会让这件事演变成暴力冲突。我不会与伊兰作战,而反抗两仪师只会让局势变得更糟。我们担负不起内斗所造成的后果。”

“这里不会有战斗的。”

“向我承诺,”佩林的脸色变得严厉,兰德甚至觉得岩石也会被他撞得粉碎,“向我承诺,兰德。”

“我向你承诺,我的朋友。我会让我们团结一致,共同投身于最后战争。”

“这样就好。”佩林走进他的营地,一边向哨兵点头致意。营门前的两名哨兵都是两河人,利德·索艾伦和科特·沃刚纳。他们一同朝佩林敬礼,然后又看了兰德一眼,有些笨拙地对他鞠了个躬。

利德和科特,兰德早就认识他们两个。光明啊,当兰德还是个孩子时,还要仰视他们呢。但现在的兰德已经习惯被他所熟识的人当做陌生人看待,他感觉到转生真龙的身份已经将他紧紧地裹住了。

“真龙大人,”科特说,“我们……我是说……”他咽了咽口水,眼睛看着天空。尽管兰德就在这里,乌云却仿佛还是在不断加厚,一重重向他们压迫下来。“情况看起来不太好,是吗?”

“风暴经常都是很可怕的,科特,”兰德说,“但两河人已经在许多场风暴中坚持了下来。我们这一次依然会坚持下去。”

“但……”科特又说道,“它看起来的确是很糟。光明烧了我吧,实在是太糟了。”

“一切都将按照时光之轮的意愿进行。”兰德说着,向北方瞥了一眼。“镇定,科特、利德,”兰德轻声说道,“预言几乎就要全部实现了。这样的一天已经被预见,我们已经知道了会得到怎样的试炼。我们并不是茫然无知地接受即将到来的一切。”

他并没有向他们承诺,人类一定能够赢得最后战争,他们一定能活下去。但两个人都站直身子,朝他点头,露出微笑。人们喜欢知道已经有人对未来做好计划。让他们明白有人在控制着眼前的局势,也许是兰德能给他们最好的安慰。

“不要再用这种问题打扰真龙大人了,”佩林说,“好好站岗,科特,不要打盹,也不要玩骰子。”

两个人再次敬礼。佩林和兰德已经走进营地。在这座营地中,兰德听到了比其他营地更多的欢呼声。这里的篝火仿佛也更亮一些,笑声也更加欢快一些。这种感觉就好像两河人已经把家带到了这里。

“你指挥得很好。”兰德轻声说道。佩林正在他身边快步前行,一边向夜色中的人们点着头。

“他们不需要我告诉他们该怎么做。”虽然佩林嘴上这么说,但是当一名信使跑进营地时,他立刻担负起了自己的责任。他高声喊喝着那个身材细瘦的年轻人的名字。看到那个男孩脸色通红,双腿不住颤抖,佩林便知道他是在害怕兰德,立刻将他拉到一旁,用低微但坚定的声音和他交谈。

很快,佩林便让那个男孩去找菲儿,然后转身走了回来:“我需要再和兰德谈谈。”

“你正在和……”

“我需要和那个真正的兰德说话,而不是那个已经学会像两仪师一样说话的人。”

兰德叹了口气:“现在真的是我,佩林,我比以前很多时候都更像是我。”

“是的,不过,我不喜欢在和你说话时,看到你把情绪都隐藏起来。”

一队两河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向他们敬礼。兰德看到这些人,明白自己永远不可能再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冰冷和孤寂的感觉突然如同钢针般刺入他的心头。也许,在两河人面前表露自己的感情,对他来说反而是最困难的一件事。但为了佩林,他还是让自己……更放松了一些。

“那么,你想要说什么?”兰德问道,“那个信使带来什么信息?”

“你的担心是正确的,”佩林说,“兰德,凯姆林被攻陷了。兽魔人已经完全占领了那座城市。”

兰德感觉自己的面孔变得刚硬了。

“你并不感到惊讶,”佩林说,“你只是担心,但并没有惊讶。”

“是的,我没有,”兰德承认了这一点,“我本以为兽魔人的攻击目标会是南方。我已经得到信息,那里出现了兽魔人的踪迹,而且我很怀疑这与狄芒德有关,他永远都会在身边带上一支军队。但凯姆林……是的,这是很聪明的一步棋。我告诉过你,他们会竭尽全力干扰我们的行动。如果他们能打垮安多,或者将她引走,我的联盟将变得脆弱许多。”

佩林瞥了伊兰的营地一眼,那座营地就在艾雯的营地旁边。“但是,如果伊兰不出席会议,难道局面不会对你更有利吗?她属于反对你的一方。”

“现在已经没有谁反对谁的问题了,佩林。我们只有一个阵营,只是对于未来的行动存在一些分歧而已。如果伊兰不参与会议,我的一切计划都将遭到破坏。她是诸国君主中最具权势的一人。”

当然,兰德能够通过约缚感觉到伊兰。伊兰的警戒让兰德知道,她已经知道了凯姆林发生的灾祸。现在要不要去见她?也许可以派明过去?明已经醒了,正离开他刚才和佩林谈话的那座帐篷。而且……

他眨了眨眼。艾玲达。她也到了这里,就在梅丽罗。她是刚刚才到的,是不是?佩林瞥了兰德一眼,但兰德并没有试图抹去惊讶的表情。

“我们不能让伊兰离开。”兰德说。

“就算是她想要保护自己的国家也不行?”佩林难以置信地问道。

“如果兽魔人已经攻占了凯姆林,那么伊兰无论想要做什么都已经太迟了。安多现在的精力只能集中在疏散难民上。伊兰并不需要亲自去做这件事,但这里需要她。明天上午,她一定要在这里。”

该怎样让伊兰留下来?伊兰不会听从别人的命令,女人全是这样。但如果他向她暗示……

“兰德,”佩林说,“如果我们派殉道使去呢?让所有殉道使都去凯姆林?那样我们就能有足够的力量与那里的兽魔人一战。”

“不,”兰德说道,但他将要说出的话只让他感到痛苦,“佩林,我会派人通过神行术去确认那里的状况。如果那座城市真的沦陷了,那么夺回那几道城墙将会耗费我们太多的力量。至少现在,我们还无暇顾及那里。我们不能让人类的联盟在有可能实现之前就被粉碎。只有团结一致,我们才能坚持下去。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跑回自己的家里去,扑灭家中燃起的火焰,那我们注定将要失败。这就是暗影发动攻击的目的。”

“可能的确如此……”佩林用手指摩挲着大锤。

“这场攻击也许会让伊兰躁动不安,让她更急于采取行动,”兰德考虑着许多种不同的行动方案,“也许这会让她更愿意接受我的计划。从这个角度讲,也许这会是一件好事。”

佩林皱起眉。

我怎会这么快就学会利用其他人?兰德已经重新学会了笑,学会接受自己的命运,并微笑面对它。平静地接受自己,接受自己所做过的一切,这才是他所学到的。

但他学到的这些并没有阻止他利用自己能够掌握的一切工具。他需要他们,需要他们所有人。而现在不同的是,他会将他们看做是人,而不只是供他使用的工具。他只能如此告诫自己。

“我仍然认为我们应该采取行动帮助安多。”佩林挠着自己的胡子,“你觉得兽魔人是怎么溜进去的?”

“通过道门。”兰德心不在焉地说道。

佩林咕哝了一声:“你说过,兽魔人不能通过神行术通道。它们有没有可能已经克服了这个缺陷?”

“我们只能向光明祈祷,它们还没有。”兰德说,“他们制造出来的唯一能够穿过通道的暗影生物只有古蓝。阿极罗还不算蠢,所以他先后只造出了几个古蓝。不,我愿意和麦特打赌,这次它们一定是从凯姆林的道门中出来的。我还以为伊兰已经牢牢守住那个东西了!”

“如果暗影生物使用的是道门,我们就有事情要做了,”佩林说,“我们不能让兽魔人继续在安多肆虐。如果它们离开凯姆林,就有可能从我们的背后发动突袭,那将会是一场灾难。但如果它们的进攻必须依靠那唯一的路径,我们就能截断这条路径,阻止他们进攻。”

兰德笑了起来。

“这有什么好笑的?”

“至少我有了一个理由,能够去了解两河的年轻人们不应该知道的一些事。”

佩林哼了一声:“你不如现在就跳进酒泉河里去。你真的认为这是狄芒德干的?”

“这正是他的做事风格。分散敌人的力量,将其逐一歼灭。这也是最古老的战争法则之一。”

狄芒德也是在古代典籍中发现这种战术的。当暗帝牢狱刚刚裂开时,他们对于战争几乎一无所知。也许那时的他们自以为懂得战争,但他们所懂得的只是被灰尘覆盖的旧纸堆中古老学者的纪录而已。

在所有倒向暗影的人之中,狄芒德的背叛似乎是最富戏剧性的。他本是一位英雄,本该成为一位英雄。

我对此也负有责任,兰德心想。如果我伸手拉他一把,而不是嘲笑他,如果我真心祝贺他的成就,而不是和他竞争,如果我那时就能成为我现在的样子……

现在这些已经不重要了。他必须去找伊兰。现在要做的是派遣人力去帮助疏散凯姆林的难民。殉道使和忠于他的两仪师必须打开尽可能多的神行术信道,把那些人救出来,并确保兽魔人暂时只能待在凯姆林。

“嗯,那么,我相信你的那些记忆还是有用的。”佩林说。

“你想知道那件让我脑筋打结的事情吗,佩林?”兰德轻声说道,“那件向暗影吹出的气息一样冰冷、让我战栗不已的事情。让我疯狂、给了我往世回忆的正是暗帝的污染。它们随着路斯·瑟林的耳语一同向我袭来。而最让人感到疯狂的是,正是它们给了我赢得这场战争的线索。你明白吗?如果我赢了,那么正是暗帝的污染导致了暗帝的毁灭。”

佩林轻轻吹了一声口哨。

光明的救赎啊,兰德心想,当我上一次与暗影作战时,正是我的疯狂毁灭了我们。

而这一次,它将拯救我们。

“去找你的妻子吧,佩林。”兰德说着,向天空瞥了一眼,“在万物终结之前,这是你最后能看到的一个平静的夜晚了。我会进行详细调查,确认安多的状况有多么糟糕。”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朋友:“我不会忘记我的承诺。团结是最重要的。上一次,我正是因为彻底忽略了这一点,才导致了我们的失败。”

佩林点着头,一只手按在兰德的肩膀上:“光明照耀你。”

“也同样照耀你,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