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林披上外衣,在黄昏的阴影中朝星光客栈走去,一种舒适的疲劳浸透了他的手臂和双肩。除了更多的日常用品之外,德米得师傅还让他打制了一个大件的装饰品,那上面全都是精致的曲线和螺旋。它会被镶嵌在一个地方领主新整修的庄园大门上。佩林很喜欢制作这种漂亮的对象。
“我想,那个土包子的眼睛会从眼眶里蹦出来,铁匠,这样的作品应该是为大君打制的。”
佩林侧头看了一眼走在他身边的萨琳,阴影遮盖了她的面容。即使是以佩林的视力看来,阴影还是存在的,只不过比起别人的眼睛,他能看得更清楚一些。阴影勾勒出女孩一双细俏的颊骨,在她高挺的鼻子上形成了一条更加柔和的曲线,佩林一直无法确定自己对她的感觉。即使沐瑞和岚仍然坚持让他们留在客栈附近,他也希望她除了看自己工作之外,还能找些别的事情做。不知为什么,他发现自己一想到女孩的那双凤眼在看着他,他就会变得很笨拙。不止一次,他拿着铁锤不知所措,直到德米得师傅皱起眉,莫名其妙地望着他。女孩们总是让他感觉到笨拙,特别是当她们朝他微笑的时候,但萨琳甚至不必向他微笑,只要看着她,就会有这样的效果了。他又一次开始思考,到底她是不是明警告他要提防的美丽女人。她如果是猎鹰,还会好些。他因为这个想法而吃了一惊,脚下一个踉跄。
“我不想让任何由我做的东西落入弃光魔使手中。”他望向她,眼里射出金色的光芒,“如果这是为大君做的,我怎么能确定它会落到哪里?”她哆嗦了一下,“我不想吓唬你,菲……萨琳。”
她的脸上露出灿烂的微笑,毫无疑问,她认为他看不见。“你自己都快要摔跤了,乡下男孩,你有没有想过留胡子?”
她总是嘲笑我,这已经够糟糕了,但她说的话里,有一半我都不明白!
当他们走到客栈的前门时,正好碰到沐瑞和岚从另一条路走过来。沐瑞穿着那件亚麻斗篷,用大而深的兜帽遮住了她的脸。从大厅窗户里射出来的灯光在石板路上形成了黄色的亮斑,两、三辆马车辚辚而过,视野里,差不多有十几个路人,全都行色匆匆地向家中赶去,但街道的大部分都已经被黑影占领,布匹店也关门了。寂静塞住了众人的耳朵。
“兰德在提尔。”两仪师冰冷的声音从兜帽深处传出来,仿佛来自幽深的洞窟。
“你确定?”佩林问,“我没听说任何奇怪的事情,没有婚礼,也没有干枯的水井。”他看见萨琳困惑地皱紧了眉头。沐瑞以前没有和她说过这些事,他也没有,只是要罗亚尔管住他的舌头会困难些。
“你不想听听传言吗,铁匠?”护法说,“这个地方最近举行了很多婚礼,在前四天里举行的婚礼,就有前半年那么多,而发生的谋杀案则与前一年的一样多。今天有一个小女孩从高塔的窗台上掉落下来,足足摔了三百尺,才落在石板地面上,而她从地上爬起来,立刻向她的母亲跑去,浑身没有一点伤。梅茵之主自从上个冬天之前,就在这里‘做客’,今天她发表声明,她会屈服于大君们的意愿,而昨天她还在说,只要提尔的一个地方领主向梅茵城里踏进一只脚,她宁可将梅茵城和梅茵大船团一把火烧光。他们没有对她用刑,而她的意志像铁一样刚强。现在你告诉我,你会不会认为这是兰德做的。铁匠,提尔从上到下都已经像一锅沸水般翻腾起来了。”
“不需要告诉我这些事,”沐瑞说,“佩林,你是不是梦见兰德了?就在昨晚。”
“是的。”佩林承认,“他在石之心大厅里,手里拿着那把剑。”他感觉到萨琳在他身边动了动。“但我一直在为这件事而担心,所以会有这样的梦也不奇怪。昨晚,我做了一晚的噩梦。”
“一个高个子男人?”萨琳说,“有着红头发和黑眼睛?拿着一件亮得刺眼的
佩林点点头,又向门里看了一眼。一定要有用。我不在乎明警告过我什东西?在一个到处都是红色石柱的地方?铁匠,告诉我,你的梦不是这样的。”
“要知道,”沐瑞说,“今天,我在一百个人嘴里听说了这个梦,他们也全都说到了噩梦。拜拉奥显然没有费力去屏障他自己的梦。”她突然笑了,那笑声如同一阵低沉冰冷的钟声谐鸣。“人们说,他是转生真龙,他们说他要到来。他们只是在角落里害怕地相互耳语着,但他们说的就是这件事。”
“那拜拉奥呢?”佩林问。
沐瑞的回答如同从冰霜中抽出的钢刃,“我今晚会对付他。”她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的恐惧。
“我们在今晚对付他。”岚对她说。
“是的,我的盖丁,我们会对付他。”
“那我们做什么?坐在这里干等?我已经等够了,那就像是在群山里虚度一生,沐瑞。”
“你和罗亚尔,还有萨琳,要去塔瓦隆,”沐瑞对他说,“在那里等这一切结束,那里对你来说是最安全的地方。”
“巨森灵在哪里?”岚说,“我希望你们三个尽快上路,赶往北方。”
“我想,他在楼上,”佩林说,“在他的房间里,或者在饭厅里,饭厅里的窗户可以透进灯光,他一直在他的日记本上做记录。我想,他可以在他的书里用大段篇幅描述我们逃跑的过程。”他很惊讶自己声音中的苦涩。光明啊,蠢货,难道你想面对弃光魔使?不。但我已经厌倦了逃跑。曾几何时,我不知道什么是逃跑,只知道是战斗,那种感觉要好得多。即使我知道我会死去,那种感觉也会好得多。
“我会去找到他的。”萨琳说,“我承认,我很高兴能从这场战争中逃开。我对此并不感到羞愧。男人总是在应该逃跑的时候还坚持战斗,只有傻瓜才会在应该逃跑的时候坚持战斗。这种话,我不需要说两遍。”她抢在众人前面走进了客栈,她的开衩窄裙随着她迈动的双腿发出窸窣的声音。
佩林走进客栈,在大厅里向四周望了一圈,便跟着萨琳向后面的楼梯走去。酒桌边的客人比他预料的还要少,有些酒客只是一个人坐着,睁着呆滞的眼睛发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人们都带着恐惧的神色,用弱不可闻的耳语相互交谈着。佩林的耳朵听见三次“龙”这个字。
当他走到楼梯顶端时,他听见另一个低微的声音,沐瑞的那个私人饭厅里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上。他沿着走廊向前望去,“萨琳?”没有回答。他感觉到颈后的毛发蓦然竖起,急忙向前跑去。“萨琳?”他推开房门,“菲儿!”
女孩躺在桌边的地板上,佩林正要冲进房间,沐瑞严厉的声音阻止了他。
“站住,傻瓜!想活就站住!”沐瑞沿走廊缓缓地走过来,一边向两旁倾侧着头,仿佛是想听到什么声音,或者是想看到什么东西。岚跟在她身后,手放在剑柄上,但从他的眼神来看,他似乎已经知道,钢铁在此时没有任何作用。沐瑞与佩林并肩站在门口,停住了脚步。“后退,佩林,后退!”
佩林痛苦地凝望着萨琳,凝望着菲儿,她躺在那里,了无生息。最后,他强迫自己从门口退开,站在还能看见她的地方。她看上去像是死了,他看不到她胸口的起伏,他想要嚎啕大哭。紧皱眉头,他用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那只他用来推开房门的手。他把那只手的手指掰开,再握紧,胳膊上传来一阵刺痛,似乎他扭到了手肘的关节。“你能不能做些什么,沐瑞?如果你不能,我就要到她身边去。”
“站着别动,否则你将哪也去不了。”沐瑞镇静地说,“她的右手边上是什么?好像她摔倒的时候,那东西从她手里掉出来了,我看不清楚。”
佩林瞪了她一眼,然后望向屋里。“一只刺猬,看上去像是一只木雕的刺猬。沐瑞,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告诉我!”
“一只刺猬,”沐瑞喃喃地说,“一只刺猬。安静,佩林。我一定要想一想,我感觉到,它触发了什么。我能感觉到设置在它上面的能量编织的痕迹。魂之力,纯粹的魂之力,没有别的,纯粹的魂之力能量几乎不会被使用!为什么这只刺猬会让我想到魂之力?”
“你感觉到它是一个机关的触发点,沐瑞?那这个机关是什么?一个陷阱?”
“是的,一个陷阱,”沐瑞说,愤怒在她冰冷的平静中制造出细小的裂缝,“一个为我而设的陷阱,如果不是萨琳跑在前面,本来应该是我第一个走进这个房间,岚和我肯定会来这里拟定计划和等待晚餐。我现在不会再等待晚餐了。安静,如果你想让我帮助这个女孩的话。岚!把客栈老板给我找来!”护法立刻跑下了楼梯。
沐瑞在走廊里来回踱步,有时会从兜帽底下看一眼屋里的情况。佩林在萨琳身上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她的胸口凝滞不动。他竭力想听到她的心跳,但即使用他的耳朵,还是什么都听不见。
岚回来的时候,一只手抓着爵拉·哈特的脖子,客栈老板显然是被吓坏了。两仪师走到这个秃头男人的面前,“你曾经保证过,这个房间是完全属于我的,爵拉。”她的声音如同剥皮小刀一样锋利精确,“除非我在,否则即使是女侍也不能进去打扫。你让谁进去了,爵拉?告诉我!”
爵拉哆嗦得仿佛是一碗布丁,“只……有,两……位女士,她……们想……给您留下一个惊喜。我发誓,女士。她……们把那东西给……我看,是一只小刺……猬,她……们说,您会……很吃惊。”
“我是很吃惊,老板。”沐瑞低声说,“离开!如果你把这件事说出去一个字,即使是你的梦话,我就会毁掉这个店,只在地上留下一个窟窿。”
“是……女士,”他几乎是在耳语,“我发誓!我发誓!”
“离开!”
客栈老板向楼梯跑去,不小心摔倒在地,就直接爬下了楼梯,楼梯上传来的撞击声说明他下楼时又不止摔倒一次。
“他知道我在这里,”沐瑞对护法说,“而且找到了一些黑宗两仪师,并让她们为他设置陷阱,不过,也许他以为我已经中了陷阱。陷阱的触动只是至上力的一次微弱闪现,但他也许很强大,能够感觉到它的触动。”
“那么,他就不会提防我们了。”岚平静地说。他几乎是在微笑。
佩林等着他们,牙咬得咯咯响,“她怎么办?”他问道,“沐瑞,你怎么救她?她还活着吗?我看不出她在呼吸!”
“她还活着,”沐瑞缓缓地说,“我不能,我不敢靠近她,确定她的状况。但她还活着。从某种角度来说,她是……睡着了。就像是一头在冬天熟睡的熊。她的心脏跳动非常缓慢,每两次心跳之间都会间隔数分钟,呼吸也一样。她睡着了。”即使沐瑞的脸被兜帽遮住了,佩林还是能感觉到她在看着他。“恐怕,她不在这里,佩林,不在她的身体里。”
“你是什么意思?她不在她的身体里?光明啊!你不是在说,他们……拿走了她的灵魂,就像是灰人!”沐瑞摇摇头,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一阵疼痛从胸口传来,似乎在沐瑞刚才说完话之后,他就没有呼吸过,“那么,现在她在哪里,沐瑞?”
“我不知道,”沐瑞说,“我可以猜测,但我不知道。”
“猜测,线索,任何东西!烧了我吧,她在哪里?”佩林粗暴的声音让岚向前迈了一步,但佩林知道,如果岚想阻止他,他会不顾一切打断这个护法的话,就像在方柄凿上打断锻铁条,“在哪里?”
“我对此知道得很少,佩林。”沐瑞的声音如同冰冷无情的音乐,“我只是记得,这与一件附有魂之力的雕刻刺猬有关。那是一件特法器,最后对它进行研究的人是珂芮宁·尼达,也就是白塔最后的梦卜者。这种被称为梦卜的能力关系到魂之力,佩林,我没有对这一个领域进行过研究,我的能力属于其他方面。我相信,萨琳是陷进了一个梦中,也许甚至是梦之世界——特·雅兰·瑞奥德,我能推测到的只有这些。一位梦卜者只能让自己灵魂的一部分进入梦境。如果萨琳没有及时返回,她的躯体会死去,也许她会活在那个梦里,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佩林喃喃地说。他向屋里望去,心里只是想哭。萨琳躺在那里,看上去那么瘦小,那么柔弱无助。菲儿,我发誓,我永远只叫你菲儿。“为什么你不能做些事!”
“陷阱被触动了,佩林,但那个陷阱依然会吞噬每一个走进屋里的人。我在走到她身边之前,就会落入陷阱,而我在今晚还有必须完成的任务。”
“烧了你,两仪师!烧了你的任务!梦之世界?那就像狼梦一样?你说过,梦卜者有时会看见狼。”
“我已经把能告诉你的都对你说了。”沐瑞厉声说道,“现在,你该走了,岚和我必须去提尔之岩,没有时间可以耽搁。”
“不。”佩林平静地说,但是,当沐瑞开口时,佩林提高了声音:“不!我不会离开她!”
两仪师深吸了一口气,“很好,佩林。”她的声音沉静、圆润、冰冷,“如果你愿意,就留下吧!也许你能活过今夜。岚!”
她和护法朝他们的房间走去。没多久,他们就回来了,岚披上了他的变色斗篷,消失在楼梯口,没有和他说一句话。
佩林从敞开的屋门望向菲儿。我一定要做些什么,如果那就像狼梦一样……
“佩林,”罗亚尔嗡嗡的声音传来,“菲儿怎么了?”巨森灵只穿着衬衫,手里拿着笔,手指头上还沾着墨水。“岚要我必须立刻就走,然后他说菲儿出事了,说她落入了陷阱里,这是什么意思?”
佩林心神烦乱地向他转述了沐瑞说的话。这么做也许会有用,也许,一定要有用!突然间,他被罗亚尔的咆哮惊醒了。
“不!佩林,这不应该!菲儿是那么自由自在,不该把她困在陷阱里!”
佩林抬头望着罗亚尔的脸,突然间,他回忆起古老的传说,在那些故事里,巨森灵绝不向敌人屈服,绝不向敌人妥协。罗亚尔的耳朵向后贴在了头侧,他宽阔的额头仿佛铁砧一样坚硬。
“罗亚尔,我要试着帮助菲儿,但我在这样做的时候会变得软弱无力,你能护卫我吗?”
罗亚尔举起一双对待书卷无比温柔的手,粗壮的手指狠力弯曲,就连石块也可以捏碎,“只要我活着,就没有人能过我这一关,佩林,魔达奥和暗帝本尊都不行。”他不是在宣讲什么,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么!他怒吼一声,扑向菲儿,向她伸出双手。他以为他在消失之前,可以碰到她的脚踝。
这个陷阱中的梦境是不是特·雅兰·瑞奥德,佩林并不知道,但他知道,这是狼梦。连绵起伏的青草丘陵环绕着他,或远或近,零星分布着一些灌木丛。他看见鹿在树林边缘吃草,一群不知什么种类的野兽在草原上跑跳而过,看上去像是棕斑鹿,但它们长着长而直的角。风中的气味告诉他,它们的味道很鲜美,其他的气味向他展示了身边更好的猎物。这正是狼梦。
他发现身上穿着铁匠的皮革长背心,手臂赤裸。腰际有沉坠的感觉,他伸手过去,挂在腰带上的不是斧子,他的手指碰到了铁锤的锤头。这种感觉才是正确的。
飞跳落在他面前。
你又来了,就像一个傻瓜,就像一只把鼻子伸进树洞,想舔一舔蜂蜜的小狼,结果却被蜜蜂叮烂了嘴和眼睛。这里的危险更甚于以往,犊牛,邪恶的东西在梦中横行。兄弟姐妹都在躲避两条腿堆起来的巨石高山,并且几乎害怕梦到彼此。你一定要走!
“不,”佩林说,“菲儿在这里,她被陷在这里的某个地方。我一定要找到她,飞跳,我一定要!”他感觉到体内的一阵震撼,有什么东西正在改变。他低下头,看见腿上卷曲的长毛,宽大的爪子。他是一匹比飞跳还要大的狼。
你太强大了!每一次的进入都伴随着震撼,你会死的,犊牛!
如果我不救出猎鹰,我什么都不在乎,兄弟。
那么,让我们开始狩猎吧,兄弟。
鼻子在风中仰起,两匹狼驰过平原,寻找着猎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