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提尔的风暴

艾雯终于坐回桌边,开始喝她的茶。她觉得,也许伊兰是对的,她说得太过分了,但她没办法强迫自己道歉。于是,三个人只是沉默地面对面坐着。

当爱蕙恩回来的时候,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那是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看上去就像是从一块旧木头中雕出来的。泽凌·散达在门口解下木鞋底,将他的宽边草帽挂在一枚墙钉上。在他褐色外衣的腰带上,挂着一把锯齿匕首,和修林的那把匕首非常像,只是在长血槽的两侧各有一道短血槽。他拿着一根和他身高一样长,比他的拇指稍微粗一些的白木手杖,手杖上有一圈圈隆起的环形脊,看起来很像是那些车夫赶牛用的棒子。他的黑发被削得很短,在头顶形成一个平齐的发型,一双锐利的黑眼睛似乎在一进门时就将屋里的每一个人和一切细节都看过了一遍。艾雯打赌,他对奈妮薇和她自己审视了两遍,至少两遍。奈妮薇一定也察觉到了,她那种毫无反应的表情完全是装出来的。

爱蕙恩让泽凌也坐到桌边。泽凌卷起外衣袖口,朝三名女子各鞠了个躬才坐下来,然后将手杖靠在肩头。直到灰发妇人煮了一壶新茶,每个人都从各自的杯子里喝了一口,他才开始说话。

“桂娜大妈已经告诉了我你们的问题。”他神态自若地放下茶杯,“如果可以,我会帮助你们,但大君们也许很快就会有事情找我。”

强壮的妇人哼了一声:“泽凌,你什么时候开始像店铺老板兜售亚麻布一样讲价钱了?不要说你知道什么时候大君们会找你。”

“我不会这样说的,”泽凌微笑着对她说,“但当我看见夜晚屋顶上的人影时,我就知道了。我只是用眼角瞥到了一点,他们就像是藏在芦苇里的尖嘴鱼一样隐秘,但我已经看见了。还没有关于盗贼的报告,但城墙里已经有了贼踪,你可以去报告,然后用赏钱给你买一顿晚餐。记住我的话,不用一个星期,我就会被叫到城堡去,因为已经有一群盗贼冲入了商人的宅院,甚至是领主的官邸。守卫者们可以守卫街道,但要找出盗贼,他们就需要捉贼人了,而我是他们第一个要找的。我不是要抬高我的身价,我只是说,无论我要为这些漂亮的女孩子们做些什么,我都得快点去做。”

“我相信他说的是实话。”爱蕙恩不情愿地说,“如果他想骗一个吻,他会说月亮是绿的,海水是白的;但在其他事情上,他比大多数男人都更少撒谎,他也许是贸勒区最诚实的男人。”伊兰用一只手捂住了嘴,艾雯竭力不让自己笑出声。奈妮薇则无动于衷地坐在椅子里,而且明显有些不耐烦了。

泽凌向灰发妇人苦笑了一下,然后显然是决定不再理会她说了些什么。他微笑着对奈妮薇说:“我承认,我对你们想找的这些贼很好奇。我知道有女性盗贼,还有盗贼团,但我从没有听说过女性盗贼团。而且,我欠桂娜大妈人情。”他的眼睛似乎又将奈妮薇重新端详了一遍。

“你要多少钱?”奈妮薇厉声问道。

“找回被盗的物品,”他轻快地说,“我要找回物品价值的十分之一。找人,每个人我要一枚银币。桂娜大妈说,被盗的物品只对你们有价值,对别人并没有价值,所以,女士,我建议你接受这个出价方式。”他又笑了,露出两排非常洁白的牙齿。“实际上,我不会从你们的失物里拿钱,但我可以从中获得一些友谊,不过我还是会收取一点报酬,一或两个铜币,就这么多。”

“我认识一位捉贼人,”伊兰对他说,“他是个夏纳人,一位非常值得尊敬的先生。他带着一把剑和一把锯齿匕首,为什么你只带着一把锯齿匕首?”

泽凌显得很吃惊,然后又为自己的吃惊感到有些困扰。他要不就是不懂伊兰的暗示,要不他就是决定忽略掉那个暗示,“你们不是提尔人。我听说过夏纳这个地方,女士,传说那里有兽魔人,那里的每个人都是武士。”他的微笑说明他认为这些只是讲给小孩子的传说。

“是真的,”艾雯说,“或者有足够的真实成分,我曾经去过夏纳。”

泽凌看着艾雯,眨了眨眼,才继续说道:“我不是一位领主,也不是一个富商,甚至不是一名士兵。守卫者不大会因为外地人带着刀剑而找他们的麻烦,除非他们停留太长时间;但我是个本地的普通人,如果我携带太嚣张的武器,就会被捉到城堡的监狱里去。这里的法律就是这样规定的,女士。”他的手仿佛是下意识地上下摩搓着手杖,“我依法行事,不能带剑。”他又一次向奈妮薇报以微笑,“现在,如果你们能描述一下那些东西——”

突然,他停住了话头,因为奈妮薇正将钱袋放在桌子上,从里面数了十三枚银币。艾雯觉得她挑的都是最轻的硬币,其中大多数是提尔银币,只有一枚安多银币。玉座给了她们许多金子,但即使这样,这笔钱也不可能永远花不完。

奈妮薇若有所思地朝钱袋里望了一会儿,才收紧袋口的系绳,收起钱袋。“你要找十三个女人,泽凌,如果你找到她们,你就能得到这么多钱。找到她们,然后我们自己去拿回我们的东西。”

“不用这么多钱,我就能做到这些事,”泽凌表示反对,“而且也不需要额外的报酬,我只要我应得的钱。不用害怕我会向盗贼收取贿赂。”

“不用害怕这种事,”爱蕙恩表示同意,“我说过,他是诚实的,只有在他说他爱你的时候,才不能相信他的话。”泽凌瞪了她一眼。

“我付这么多钱,泽凌,”奈妮薇坚定地说,“是因为我要买的值这么多钱。你会找到那些女人,同时不会有别的行动,对不对?”她等待着,直到泽凌不情愿地点点头,她才继续说道,“她们也许在一起,也许不在一起。她们领头的是个塔拉朋人,个子比我稍微高一点,有着黑色的眼睛和浅蜂蜜色的头发,她把头发按照塔拉朋风格编成了许多小辫子。一些男人也许会认为她长得很漂亮,但她不会认为说她漂亮是一种赞扬。她的嘴唇很吸引人,却给人一种阴狠的感觉。第二个是坎多人,她有一头黑色的长发,在左耳上方有一绺白发,还有……”

奈妮薇并没有说她们的名字,泽凌也没有问,名字很容易改变。谈到公事的时候,他的微笑就消失了。他认真倾听奈妮薇对十三个女人样貌的描述,当奈妮薇结束的时候,艾雯相信他能将奈妮薇刚才说的话一字不忘地背诵出来。

“桂娜大妈也许已经跟你说过这件事了,”奈妮薇最后说道,“不过我还是要再说一遍,这些女人比你想象的更危险。据我所知,已经有超过十个人死在她们手上,如果这些只是她们满手鲜血中的一滴,我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听到这里,泽凌和爱蕙恩同时眨了眨眼。“如果她们发现你正在寻找她们,你就死定了。如果她们捉住你,她们就有办法让你说出我们在哪里,那时,桂娜大妈也难免和我们一起丧命。”灰发的妇人满脸难以置信的神情。“相信我说的!”奈妮薇盯着他们,要求他们表示同意,“相信我说的,否则我就收回酬金,再找一个有点脑子的捉贼人!”

“当我还年轻的时候,”泽凌的口气非常严肃,“一个小偷将她的匕首刺进我的肋骨,因为我以为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孩不会像男人那样心狠手辣。我不会再犯着这样的错误了,我会把所有这些女人都看作是两仪师,黑宗两仪师。”艾雯差点被茶水呛了一口。泽凌连忙抱歉地朝她笑笑,将桌上的银币收进自己的荷包,把它塞到腰带里面。“我不是想吓唬你,女士,提尔不会有两仪师的。我要花上几天时间,除非她们全都聚在一起。在一起的十三个女人是很好找的;如果她们分开,那就有些困难了。但不管怎样,我都会找到她们,在你们捉到她们之前,我不会把她们吓跑的。”

等到泽凌穿戴上草帽和木鞋底,从那道后门离开之后,伊兰说:“我希望他不会过于自信,爱蕙恩,我听了他说的一切,但……他真的明白她们是危险的吗?”

“除了面对一双美丽的眼睛,或者是一双精巧的脚踝外,他从不曾失手过。”灰发妇人说,“当然,在那种时候,每个男人都会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他是提尔最好的捉贼人,不用担心,他一定能找到你们要找的那些暗黑之友。”

“明天早晨之前,又要下雨了,”尽管屋里很温暖,奈妮薇还是哆嗦了一下,“我觉得有一场风暴正在凝聚。”爱蕙恩只是摇了摇头,用碗装了鱼汤,开始准备晚餐。

等到吃过晚餐之后,奈妮薇和爱蕙恩坐到桌边,又开始讨论草药和治疗的知识。伊兰继续完成她的斗篷肩膀处的一片刺绣,刺绣的花纹是简单的蓝白色花朵;后来,她又开始阅读爱蕙恩放在小书架上的《曼那伽的威廉姆散文集》。艾雯也想看看书,不过,无论是散文集、《简·法斯崔德游记》,还是艾勒瑞·艾芬的幽默故事都无法让她安心看下去。她隔着胸前的衣服,用手指一点点转动那枚石戒指特法器。她们在哪里?她们在石之心大厅里想做什么?只有龙,只有兰德能碰触凯兰铎,那她们又想做什么?到底她们想做什么?到底要做什么?

夜色更深的时候,爱蕙恩带她们看了二楼的卧室,但等到她离开之后,三个女孩都聚集到艾雯的房间里。她们只点了一盏小灯,艾雯脱下外衣,两枚戒指仍然挂在她的脖子上,那枚斑纹石戒指感觉上比金子还要沉。自从离开塔瓦隆以来,她们每晚都会这么做,只有和艾伊尔人一起的那个晚上例外。

“一个小时之后叫醒我。”她对她们说。

伊兰皱起眉头,“这次为什么这么短?”

“你觉得不安?”奈妮薇问,“也许你太常使用它了。”

“若我不这样做,我们还会在塔瓦隆洗碗盘,抱着找到黑宗两仪师的幻想,任由灰人杀死我们。”艾雯尖声说道。光明啊,伊兰是对的,我就像是个不懂事乱发脾气的孩子。她深吸一口气,“也许我是有些不安,也许因为我太靠近石之心,太靠近凯兰铎,太靠近那个陷阱,或者是别的什么。”

“要小心。”伊兰说。

奈妮薇用更低的声音说:“千万要小心,艾雯,拜托你。”她用力揪住了自己的辫子。

艾雯躺在矮床上,两名同伴站在她两边,闪电开始在空中翻滚,睡梦渐渐来临。

又是连绵起伏的山丘,像每次一开始时一样。花朵和蝴蝶辉映着春日的阳光,耳边掠过的是轻柔的风和阵阵鸟雀的歌唱。这一次,她穿着绿色的丝衣,胸部有金色的飞鸟花纹刺绣,脚下是绿色天鹅绒软鞋。特法器变得轻盈无比,从她的衣服底下飘飞出来,只因巨蛇戒的重量压住了它,它才没有飘走。

经过简单的反复尝试,她已经了解到特·雅兰·瑞奥德世界的一些规则;即使是幻梦的世界,即使是非真的世界,也有它自己的规则,古怪的规则。艾雯相信,自己应该已经知道这些规则的十分之一了。其中有一条规则,可以让她到达想去的地方。闭上眼睛,她清空自己的思绪,就像要拥抱阴极力之前那样。这么做并不容易,因为玫瑰花蕾总会在她的思想中形成。她努力让自己不去感觉真源,忍受无法拥抱它的痛苦,这样,她就必须用一些别的东西来填充思想中的空白。她开始在脑海中描绘石之心大厅,就像她在以前那些梦里见过的一样。她不放过那里的每一个细节,让它完美地在自己的虚空中呈现。那些巨大的红色抛光石柱、久经岁月磨蚀的石板地面、远离头顶的穹顶,以及水晶剑,无法碰触之剑,剑锋向上,缓缓地在半空中旋转。这些是如此真实,她相信自己伸手就能碰触它们,于是,她睁开眼,看到自己已经站在了石之心里,或者是石之心出现在特·雅兰·瑞奥德中。

石柱就在眼前,还有凯兰铎。在闪耀的水晶剑周围,几乎像影子一样黯淡而虚幻,十三名女子盘腿而坐,凝视着不停旋转的凯兰铎。蜂蜜色头发的莉亚熏转动头颅,用那双黑色的大眼睛直盯着艾雯,她笑了,双唇像一朵鲜红的玫瑰花。

大口喘息着,艾雯从床上猛地坐起来,几乎跌到了地上。

“怎么了?”伊兰问,“出了什么事?你看起来很害怕。”

“你才刚刚闭上眼睛,”奈妮薇轻声说,“这是第一次,我们没有叫醒你,而你自己醒了过来。一定出了什么事,对不对?”她用力揪着自己的辫子,“你还好吗?”我怎么回来的?艾雯还在思考这个问题,光明啊,我甚至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她只知道,她不想说出一定要说出来的事情。解开脖子上的皮绳,她将巨蛇戒和更大的石戒指特法器握在掌心。“她们在等着我们,”她最后说道。不需要说出“她们”是谁,“我想,她们知道我们在提尔。”

窗外,风暴正在蹂躏这座城市。

雨滴一直击打在头顶的甲板,麦特盯着桌子上摆在他和汤姆之间的棋盘,但他没办法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棋局上,即使有安多银币作赌注,他也做不到。雷声咆哮,闪电从狭小的窗口投进刺眼的白光。四盏油灯照亮了雨燕号的船长室,这艘该死的船也许像那种鸟一样油光水滑,但它走得还是该死的太慢了。船身轻轻晃了一下,然后又晃了一下,只是晃动的模式似乎改变了。他最好不要把我们带进该死的泥里去!如果他没有把这个澡盆最后的一点速度榨出来,我就把给他的金子塞进他的喉咙里!他打了个哈欠。自从离开凯姆林以来,他就一直在担心那三个女孩,始终也没能好好睡一觉。他将一枚白棋放在棋盘的一个交叉点上,再走三步,他就能围住汤姆的一片五个黑棋的地方了。

“你可以成为一个好棋手的,小子,”走唱人咬着烟斗说着,放下另一枚棋子,“如果你专心一点的话。”他的烟草闻起来有一股树叶和坚果仁的气味。

麦特伸手拿起另一枚棋子,眨眨眼,又将棋子放下。同样是这三步,汤姆的棋能围住他的三个棋子。他没有看见这个变化,现在,他又看不到解招。“你有输过棋吗?以前有没有输过?”

汤姆拿掉烟斗,用指节捋了捋胡子,“很久没输过了,以前摩格丝可以用不到这盘棋的一半时间赢我。据说,优秀的军队指挥官和权力游戏玩家都精通棋艺,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毫无疑问,我只是她麾下的一名小卒。”

“你不想玩玩骰子吗?下棋用的时间太长了。”

“和掷出九把或十把,只能赢一把相比,我宁可把握惟一一次赢的机会。”白发男人漫不经心地说。

麦特突然从椅子里跳起来,舱门被撞开了,门口站着德恩船长。这个方脸男人从肩膀上摘下斗篷,一边自顾自地咒骂着,一边甩掉上面的雨水,“光明烤焦我的骨头吧,我真不知道为什么要让你们雇下雨燕号。你,你要让这艘船在最黑的夜里和最大的雨中该死的全速行驶,还不停地要求加速。该死的加速!现在船可能已经一百次驶过该死的泥滩了!”

“你想要金子,”麦特厉声说道,“德恩,你说过这堆老木板走得很快,那我们何时可以到提尔?”

船长露出一个紧绷的微笑:“我们已经在码头上了,如果我还会让哪个该死的会说话的东西上船,就把我当成一个该死的农夫烧掉吧!我剩下的金子在哪里?”

麦特跑到一个小窗口前,向外望去,借着闪电耀眼的白光,他能看见一座潮湿的石码头,那应该是一座码头。他从腰包里拿出第二袋金币,把它扔给德恩。有谁听说过河上人不玩骰子的!“走得不慢。”他吼了一声。光明啊,但愿我不会太晚吧!

麦特已经将所有的换洗衣服和毯子塞进皮袋子里,他将行李扛在一边的肩上,把装着烟火的油布卷挂在另一个肩头,再将斗篷围在最外面,只在前面留下一些缝隙。他自己被淋湿总比烟火被淋湿好,他可以被烘干,变得焕然一新,但根据他的试验,烟火是不行的。我猜,兰德的父亲是对的。麦特想起在家乡时,村议会从不在下雨时放烟火。他原先一直都以为那是因为烟火在晴朗的夜空中比较漂亮。

“你不打算卖掉这些东西吗?”汤姆正把走唱人斗篷披在肩上。他用斗篷盖住了装竖琴和长笛的皮匣子,但他的衣服和铺盖卷都被他背在百衲斗篷外面。

“在我对它们彻底研究清楚之前,我不会丢掉它们,汤姆。而且,想象一下,如果我把它们全都点燃放上天去,那该是多么有趣。”

走唱人哆嗦了一下:“只要你不会一次把它们全都点燃,小子;只要你不把它们扔进煮晚餐的火堆里。我不会忘了你是如何处理它们的。船长没有在两天前就把我们扔下船,你的运气已经很不错了。”

“他不会的。”麦特笑了,“只要他看见那个钱袋,就不会这么做。是吧,德恩船长?”

船长手里正拿着那个钱袋,“以前我没有要过这么多钱,但你既然给了我这笔金子,你就不能再拿回去了。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为什么要用这种火烧的速度行船?”

“一场赌博,船长。”打了个哈欠,麦特拿起铁头棒,准备上岸,“一场赌博。”

“一场赌博!”船长盯着那个沉重的钱袋,另外一个同样沉重的钱袋正锁在他的钱箱里,“你赌的一定是个火烧的王国!”

“比那个还多。”麦特说。

雨点猛烈地敲击在甲板上,只有当一道闪电划过城市上空时,麦特才找到步桥的所在。倾盆大雨的咆哮只能让他勉强听到自己的声音,不过,他还能看见街边窗口透出的灯光。那里应该是客栈。船长没有到甲板上来送他们上岸,透过雨水也看不见任何船员。麦特和汤姆孤身朝岩石码头走去。

当靴子陷进街上的泥泞中时,麦特骂了一句,但这并没什么用,他还是要继续向前走。他用铁头棒撑住地面,尽量把每一步迈开来。空气中能闻到生鱼的气味,即使在大雨中,这种气味仍然非常浓郁。“我们要找一家客栈,”他大声说,好让汤姆能听见,“然后我会出去看看。”

“在这种天气里?”汤姆也喊着回话。雨水从他脸上翻滚而下,但他更在意自己的乐器。

“柯马可能在我们之前就离开了凯姆林,如果他骑的是一匹好马,而不是我们那种劣鸟,他就能提前我们一整天的时间从亚林吉尔上船。我不知道那个白痴德恩给我们争取了多少时间。”

“那艘船走得很快,”汤姆说,“雨燕号无愧于它的名字。”

“也许是这样,汤姆。无论是不是下雨,我一定要赶在他之前找到艾雯、奈妮薇和伊兰她们。”

“耽搁几个小时不会有什么差别,小子,像提尔这种规模的城市里有几百家客栈,城墙外面又会有几百家客栈。其中有一些客栈非常小,能出租的房间都不会超过十个,你走过这种客栈的时候,甚至都不会知道它们就在那里。”走唱人将斗篷的兜帽勒紧了一些,低声嘀咕着,“想把它们全都找一遍,需要几个星期的时间,但这同样也会让柯马用去几个星期的时间。我们不必在雨天度过这一晚。你可以用你剩下的所有钱打赌,柯马也不会在这种大雨里瞎跑的。”

麦特摇摇头。一家十间房的小客栈。在他离开伊蒙村之前,他见过最大的建筑物就是酒泉旅店。他怀疑布朗·艾威尔是不是有十间客房。艾雯和她的父母,还有她的妹妹们那时就住在二楼前面的房间里。烧了我吧,有时我觉得我们永远都不该离开伊蒙村。但兰德一定要离开。而艾雯如果没有去塔瓦隆,她可能也会死。现在,她也许已经因为去过塔瓦隆而丧命了。麦特不再以为自己能安居在农场中了,那些母牛和绵羊肯定不能玩骰子,但佩林还能有回家的机会。回家吧,佩林。他发现自己正在想这件事,在你还能回家的时候,赶快回家吧!麦特用力摇了摇头,傻瓜!为什么会想回家?他这时又想到温暖的床,但立刻把这种念头从脑海里推了出去。现在还不行。

闪电撕裂天空,划出三道锯齿形的白光,照亮了一幢狭小的房子,那幢房子的窗户上似乎挂着一些草药。房子旁边是一家店铺,店门已经紧紧地关上了,但从招牌上画的盘碗来看,应该是一家陶工作坊。打了个哈欠,麦特耸起肩,用力把靴子从黏滞的泥浆中拖出来。

“我想,我可以忘掉城市的这一部分,”他喊道,“这么多泥巴,还有这股鱼腥味,你能想象奈妮薇、艾雯和伊兰会留在这里吗?女人总喜欢清洁和整齐的地方,汤姆,而且气味要好。”

“也许吧!”汤姆嘟囔着,咳了两下,“你会对女人的忍耐力感到惊讶的。但也许你说得对。”

抓住斗篷,让它能严密地盖住烟火包,麦特加大了他的步伐,“来吧,汤姆。我想在今晚找到柯马,或者是那些女孩。”

汤姆跛着腿跟在他身后,不时会咳几下。

他们走过高大的城门,在这样的雨夜里,并没有人守门。当脚底感觉到坚硬的石板路时,麦特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在街上走了不到五十步,就看见一家客栈,灯光从大厅的窗户洒在街面上,音乐不停地飘入夜幕之中。即使是汤姆也不顾自己的瘸腿,在雨中很快就走完这五十步。

白新月客栈老板的大肚子让他的蓝色长衫宽松的下摆像上身一样紧裹在身上,使他的衣着样式看上去和桌边低背椅上的那些男人很不一样。麦特觉得这个老板在足踝上系住裤脚的松垂裤子够两个普通人穿的,一个人穿一条裤腿就够了。女侍们都穿着暗色的高领衫和白色的短围裙。两座石头壁炉间,有一个人正在演奏响板琴。汤姆用批评的眼光看了看那个人,摇了摇头。

圆胖的客栈老板名叫卡文·劳帕,他很高兴能为客人提供房间。一开始,两名新客人靴子上的泥巴还让他皱了皱眉。虽然麦特口袋里的银币和金币的数量已经不多了,不过汤姆的百衲斗篷立刻就抚平了他胖额头上的皱纹。当汤姆说,他会表演几个晚上,以赚取一些酬金的时候,他的下巴都开始高兴地摆动了。麦特问起他有没有见过一个胡子上有一道白斑的大汉,或者是三名年轻女子,他回答说对此一无所知。麦特把斗篷和铁头棒之外的所有东西都放在房间里,但他几乎没有看那个房间里有没有床——睡眠是一件很诱人的事,只是他拒绝让自己想到这件事。下楼之后,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顿鱼肉,没有回房,就直接走进大雨中。他很惊讶地发现汤姆依然跟在他身边。

“我以为你会喜欢干燥一点的地方,汤姆。”

走唱人拍了拍仍然在他斗篷底下的长笛匣,他剩下的东西也都放在了房间里。“人们喜欢和走唱人说话,男孩,我也许能搜集到一些你得不到的情报,而且我也不希望那些女孩受到伤害。”

在雨水横溢的大街上又走了一百步,他们在街道对面找到另一家客栈,之后的一家在两百步以外,然后还有更多的客栈。麦特每遇到一家都会走进去,汤姆在客栈里舞动一下斗篷,讲一个故事,然后由别人请他喝杯酒。麦特会趁这个时候询问一下客栈里的人有没有见过一个留短胡子、在胡子靠下巴的地方有一道白斑的男人,或者是三个年轻女子。他用骰子赢了几个钱,却没有打听到任何消息,汤姆也没有。不过,麦特很高兴看到汤姆在每家客栈都只是象征性地啜一口酒。汤姆在船上时已经几乎像是戒了酒,但麦特那时并不确定一旦他们到了提尔,他会不会重新开始酗酒。等到他们已经走过二十几家客栈之后,麦特觉得眼皮已经快睁不开了。暴雨虽然小了一些,但雨滴砸在身上的感觉还是很明显,随着雨水的清洗,风中似乎有了一些清新的味道。天空变成了黎明即将到来之前的暗灰色。

“小子,”汤姆喃喃地说,“如果我们不回白新月去,那我就睡在这雨里好了。”他停下来,又开始咳嗽,“你有没有看见,你刚刚走过了三家客栈而没有进去?光明啊,我太累了,已经没办法思考了。你是不是知道要去哪里,却没有告诉我?”

麦特模糊地看见街上有个高个子男人,穿着一件斗篷,从街角跑过去。光明啊,我累了。兰德在二千里外的地方当他那个该死的龙。“什么?三家客栈?”他们这时正站在另一家客栈门前,在风中摇摆的招牌上写着——金杯客栈。虽然那个杯子看起来并不像是骰罐,不过他决定不管怎样,都要试一试。

“最后一个,汤姆,如果我们在这里没有找到她们,我们就回去睡觉。”

睡觉听起来比用一局骰子赌一百枚金币还要美妙,但麦特还是强迫自己走了进去。

刚朝大厅走了两步,麦特就看见他了,那个穿绿色外衣配蓝条纹灯笼袖的大汉正是柯马,削得很短的黑色胡子上,在下巴处有着白斑,其他条件也都没有差别。他坐在大厅尽头样式奇怪的低背椅上,他手里摇晃着一只皮骰罐,正朝对面的一个男人笑着。那男人穿着一件长衫,下身是松腿裤子,脸上没有任何笑容。他愣愣地盯着桌上的钱币,仿佛是想把它们装回钱包里去。另一个骰罐被放在柯马的肘边。

柯马将皮骰罐揭开,几乎没等骰子停止旋转,就开始笑了。“谁是下一个?”他大声喊着,一边将桌子中间的赌注搂到自己面前。他面前已经有一堆相当多的银币了。他将骰子铲回到骰罐里,又开始摇晃,“肯定有人想试试手气吧?”似乎没人有这种冲动,只有他还在摇晃着骰罐,大笑着。

麦特很容易就找到了客栈老板,这里的客栈老板都没有穿提尔样式的短围裙。老板的外衣也和那些与麦特交谈过的每一个老板一样,是深蓝的颜色。他看起来也算是个胖子,但只有卡文的一半多一些,他的下巴层数也只有卡文的一半。他一个人坐在一张桌边,拼命擦着一只锡杯,不时会瞪着角落的柯马。不过,当柯马望向他的时候,他又会将目光移开来。还有另外一些人,也在用气恼的眼神瞥着那个胡子大汉,却不敢与大汉的目光对峙。

麦特的第一个冲动是扑到柯马面前,用铁头棒敲打他的脑袋,逼问他艾雯她们的下落。但他立刻就克制住这个冲动。这里有些不寻常的地方,柯马是他所见到的第一个佩剑的人,但这个人望向他的眼神却不是一般剑士的那种可怕。即使给柯马倒酒的女侍也全都是神经质地朝他笑笑,就逃走似的离开了,她们显然认为这是一件可怕的事。

多看看,再行动,麦特疲惫地想,我惹的麻烦里有一半是因为缺乏观察和思考,一定要好好想一想。疲倦似乎在他的大脑里塞满了羊毛。他向汤姆点头示意,便走到客栈老板的桌边,后者则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坐在他面前的两个人。“那个胡子上有白斑的男人是什么人?”麦特问。

“你们不是从城里来的吧?”客栈老板说,“他也是个外地人。在今晚之前,我从没见过他,但我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一个到这里来做买卖的外地人,或者是一个有钱到能买得起剑的商人,但他也不能因为这个就这样对待我们吧!”

“如果你以前从没见过他,”麦特说,“你怎么知道他是个商人?”

客栈老板看着麦特,仿佛麦特是个傻瓜,“他的衣服,还有他的剑,他不可能是一位领主,或者是士兵,所以他只能是一名富商。”他因为眼前这个外地人的愚蠢而摇了摇头。“通常那些贵族来到我们这里总是气焰嚣张,还在我们眼前玩弄那些女孩,但他并没有做这样的事。如果我去贸勒区,我不会和那些渔民赌他们的铜子儿。如果我去台瓦区,我也不会和来这里卖粮食的农人赌骰子。”他擦杯子的动作更猛烈了。“那个男人真是运气,他一定就是这么挣钱的。”

“他一直在赢?”打了个哈欠,麦特很想知道自己如果和另一个有运气的人对赌一下,结果会怎样。

“他也会输。”客栈老板嘟囔着,“当赌注只有几个银角子的时候,他就可能会输,但如果赌到了一枚银币……今晚这种情况不少于十几次。在玩王冠的时候,我看见他用三个王冠和两个玫瑰赢了一枚金币。在玩顶花的时候,他有一半的次数会掷出三个六和两个五。在玩三颗的时候,他掷出的全都是六。在玩罗盘的时候,他每把都掷出三个六和一个五。如果他有这样的运气,我只能说光明真的是在照耀他了。如果他在对付别的商人时也能有这样的运气,那他可就发财了。一个人怎么能有这样的运气?”

“骰子动过手脚了。”汤姆咳嗽着说道,“当他一定想要赢的时候,他就会用确定能有一面向上的骰子。他很聪明,没有把骰子做假成最强的花色,如果你总是扔出国王,人们就会怀疑你……”他扬起一边的眉毛,望向麦特,“……只有一种花色能赢他,但他扔不出那个花色。”

“我听说过这种骗局,”客栈老板缓缓地说,“伊利安人会用这种花招,我听说过。”然后,他摇摇头,“但两个人都用同样的骰罐和骰子,这不可能。”

“给我拿两个骰罐来,”汤姆说,“还有两套骰子,王冠还是点骰都可以,只要两副一样就行。”

客栈老板皱起眉看着他,但还是起身离开了,临走时,还不忘带着他的大锡杯。没一会儿,他拿来两个皮骰罐。汤姆将一副五个骨骰放在麦特面前,无论是点骰还是花色骰,麦特见过的骰子不是骨制的,就是木制的。这些是点骰。麦特将骰子拿起来,皱眉望着汤姆,“要我看什么?”

汤姆将另一个骰罐里的骰子倒在手掌上,然后,以几乎快到看不清的程度将骰子扔回到骰罐里,又将骰罐扣在桌上,骰子一粒也没掉出来。他的手还放在骰罐顶上,“在你手里的每个骰子上都做个记号,小子,小记号就行,但你要能认出来。”

麦特发现自己正在和客栈老板交换困惑的眼神。然后,他们全都看着汤姆手底下倒扣的骰罐。麦特知道汤姆要耍花招了——走唱人总是能做出不可能的事情,比如吐火和从空气中拖出丝线,但他看不出汤姆在距离他这么近的时候能做些什么。他抽出腰间的小刀,在每个骰子上都留下一道小刻痕,就刻在六个点形成的圆圈中央。“好了,”他说着,将骰子放回到桌上,“让我看看你的招数吧!”

汤姆伸过手,拣起那些骰子,然后将它们重新放到一尺以外的地方。“找找你的记号,小子。”

麦特皱起眉头。汤姆的另一只手还放在倒扣的骰罐上,走唱人没有移动它,也没有让麦特的骰子靠近它。他拣起了桌上的骰子……眨眨眼。骰子上的刻痕消失了。客栈老板倒抽了一口气。

汤姆翻过拣放骰子的手,露出五枚骰子。“你的记号骰子在这里,这就是柯马所做的。一个小孩的伎俩而已,很简单,但我没想到他的手指也能这么灵活。”

“毕竟,我不认为我会想和你玩骰子。”麦特缓缓地说。客栈老板还在盯着骰子,但他似乎没想到应该采取什么行动。“叫治安官来,或者叫管理这里治安的人来,”麦特对他说,“逮捕他。”在监狱里,他就没办法杀人了。但如果她们已经死了,该怎么办?麦特尽量不让自己有这样的念头,但这种想法在他的脑海里,始终挥之不去。那我就要他死,还有加贝瑞,无论用什么办法!她们不会死的,烧了我吧!她们不能死!

客栈老板摇摇头,“我?我向守卫者指控一个商人?他们甚至不会看他的骰子一眼。他只要说一句话,我就会被铁链锁上,去龙指的运河里掏河泥。他可以一刀砍了我,而那些守卫者会说,这是我应得的下场。也许他过一会儿就会离开了。”

麦特向他做了个鬼脸,“如果我暴露了他的罪行,那样可以吗?你会去叫治安官,或者是守卫者,或者是别的什么人吗?”

“你不明白,你是个外地人,即使他也……但毕竟,他是个有钱人,这很重要。”

“在这儿等着,”麦特对汤姆说,“我可不想让他碰到艾雯她们,无论我要采取什么行动。”他打着哈欠,从椅子里站起来。

“等等,小子,”汤姆在身后叫他,声音很低,但很急迫。走唱人也从椅子里站起来,“烧了你吧,你不知道你正在插手什么样的事情!”

麦特朝他挥挥手,示意他留在原地,然后就走向了柯马。没有别人接受这个胡子男人的挑战了,当麦特将铁头棒靠在桌边,坐下来的时候,他用饶有兴致的目光看着这个新来的赌客。

柯马端详着麦特的外衣,露出凶恶的笑容。“你想赌铜币,农夫?我不会浪费时间在——”当麦特拿出一枚安多金币放在桌上,打着哈欠望着他时,他停顿了一下。等他看麦特还没有开口的意思,他继续说道:“你的态度需要改进,不说话的农夫,不过金子有它自己的声音,它不需要什么态度。”他摇动手中的皮骰罐,将骰子倒在桌上。看到骰子的花色是三个王冠和两个玫瑰,他发出嘿嘿的笑声,“你不可能赢的,农夫,也许你的破布衫里还藏着更多想丢掉的金子?你以前做了什么?抢了你的主人?”

他伸手去拿骰子,但麦特抢先一步拿起骰子。柯马瞪了他一眼,还是将骰罐给了他。如果两次掷骰的结果一样,他们必须重新掷骰,直到有人胜出。麦特在晃骰的时候笑了,他不会让柯马有机会换掉骰子。如果他们连续三或四次掷出同样的花色,即使是那些守卫者也会知道的。大厅里所有的人都能看见,肯定会有人传话出去。

他将骰子倒在桌上,骰子古怪地蹦跳着,他感觉到有某种东西在……变化。他的运气似乎已经突破了一切限制,整个大厅都在他的周围翻滚,有无形的丝线在牵扯这些骰子。不知什么原因,他想看看门口,但他还是让目光定在骰子上。它们已经不动了。五个王冠。柯马的眼睛仿佛正要从眼眶里蹦出来。

“你输了。”麦特低声说。如果他的运气已经到了这种程度,那么他再多做一些什么应该也没关系了。在他脑海深处,一个声音告诉他要三思而行,但他太疲倦了,已经没办法去听这个声音。“我想,你的运气已经用光了,柯马,如果你伤害了那些女孩,你就完蛋了。”

“我甚至还没找到……”柯马开口的时候,眼睛还盯着那些骰子。他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一片,“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还没有找到她们。运气,甜美的运气,一直跟随着我。“回凯姆林去,柯马,告诉加贝瑞,你找不到她们。就说她们死了。随便告诉他什么,但今晚就离开提尔。如果让我再看见你,我就杀了你。”

“你是谁?”大汉不安地说,“是谁派——”下一瞬间,他已经拔出剑,站了起来。

麦特一掀桌子,让桌面砸向他,回手抄起了铁头棒,但他忘记柯马是个何等魁梧的人。胡子大汉一推桌子,将桌子砸回麦特的背上。麦特滚倒在椅子旁,手里握紧着铁头棒。柯马将桌子甩到一边,举剑刺向麦特。麦特一边抬脚抵住柯马的腹部,阻止了他的冲锋,一边笨拙地挥动手上的棒子,勉强挡住了他的剑。但剑上巨大的力量打飞了铁头棒,当麦特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紧握着柯马的手腕。那个男人手中的剑刃距离他的脸不到一只手掌的宽度。他闷哼了一声,向后翻滚,同时双腿全力向上猛蹬。柯马大睁双眼,越过麦特,脸朝天跌在一张桌子上。麦特爬到铁头棒旁边,不过,当他拿起棒子的时候,柯马已经不动了。

大汉的腰和腿平摊在那张桌子上,上半身空悬着,只有脑袋着地。原先坐在那张桌子周围的人都已经远远地闪到一旁,一边搓着双手,一边紧张地互相交换着眼神。一种充满担忧情绪的耳语声充满了整个大厅,这不是麦特预料中的声音。

柯马一伸手就能够到他的剑,但他并没有动。他只是盯着麦特,看着麦特将剑一脚踢飞,又跪倒在他面前。光明啊,他的背一定折断了!“我告诉过你,你应该离开的,柯马。你的运气已经用光了。”

“蠢材,”大汉费力地喘着气,“你……以为,我……是惟一……追杀她们的人?她们不会……活到……”他的眼睛死盯着麦特,嘴张得老大,却没有再说出半个字。他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麦特望着他失去了光彩的眼睛,希望这个死人能再多说出几个字。还有谁?烧了你吧,还有谁?她们在哪里?我的运气,烧了我吧,我的运气怎么没了?这时,他才发觉客栈老板正拼命拉着他的胳膊。

“你一定要离开,快点,不要等守卫者过来。我会让他们看那些骰子。我会告诉他们,是个外地人做的,不过我会告诉他们那个杀人的是个红头发、灰眼睛的高个子,没有人会受到惩罚的。那是个我昨晚梦见的人。不是真人。也没有人会拆穿我,他骗了所有人的钱,但你一定要走,快走!”大厅里的其他人都故意望向别的地方。

麦特任由自己被老板从那个死人身边拖开,推到门外,汤姆已经等在雨中了。他抓住麦特的胳膊,一瘸一拐地沿着街道跑起来,拖着麦特踉跄地跟在他身后。麦特的兜帽还挂在他背后,雨水浸湿了他的头发,从他的脸上不停地流下来,流进他的脖子。但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走唱人一边走,一边回头张望,注意着麦特身后的街道上是否有其他人影。

“你睡着了吗,小子?你刚才还一点睡意都没有呢!快点,小子。守卫者会逮捕这两条街里的所有外地人,无论那个客栈老板会如何形容那个杀人犯。”

“是运气,”麦特喃喃地说,“我能看得见,那些骰子。我的运气最强的时候,都是事情最有……偶然性的时候。就像骰子。牌就不那么强了,棋就没用了。不能有太多的规律,一定要有许多偶然。即使找柯马也是这样,我本来不想找了,我走进那里只是因为偶然。汤姆,如果我要找到艾雯她们,我就一定不能遵循什么规律和推测。”

“你在说什么?那人死了,如果他已经杀了她们……嗯,你也为她们报仇了。如果他还没动手,你就是救了她们。现在,你能不能该死的走快一点?守卫者很快就来了,他们可不像女王卫兵那么温和。”

麦特挣脱自己的手臂,摇晃着向前走了几步,手里拖着他的铁头棒。“他曾不经意地说出他还没有找到她们,但他说,他不是惟一要杀她们的人。汤姆,我相信他的话,我那时正看着他的眼睛,他说的是实话。我要找到她们,汤姆,我不知道还有谁在追杀她们。我一定要找到她们。”

他用拳头捂住嘴,打了一个沉闷的哈欠。汤姆将麦特的兜帽掀起来,不让雨水继续泼洒在他头上,“今晚就算了,小子。我需要好好睡一觉,你也是。”

潮湿,我的头发贴在脸上了。他的脑袋有些发昏。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这是因为他需要睡眠。他发现他已经很累了,累到没办法发现自己的疲倦。“好,汤姆,但天一亮我就要出去找她们。”汤姆咳嗽着点点头,他们在大雨中向白新月客栈走去。

距离黎明还有一段时间,麦特已经跳下了床,他和汤姆出发去搜寻提尔城墙里的每一家客栈。麦特随心所欲地四处游荡,根本不刻意去寻找某家客栈。有时候,他会用掷硬币来决定是否走进一家客栈。连续三天三夜,他都这么做,大雨连续三天三夜都没停,有时伴随着雷鸣电闪,有时则只是平静地向地面泼洒水滴。

汤姆的咳嗽愈来愈严重了,他不得不停止吹奏长笛和讲故事。在这样的天气里,他也没办法演奏他的竖琴,但他坚持和麦特一起行动,人们还是会愿意和一个走唱人聊天的。麦特的骰运在这种无目的游荡中变得更好了,不过他在一家客栈或酒馆里只赢几个钱就收手。他们都没有收集到任何有用的情报。关于伊利安战争的传闻,关于梅茵发动袭击的传闻,关于安多入侵的传闻,关于海民切断贸易线的传闻,关于亚图·鹰翼的军队从坟墓中回来的传闻,关于真龙转生的传闻。和麦特打赌的人们说出的消息一个比一个令人沮丧。在麦特看来,这些人似乎都在追寻最阴暗的消息,而且全都对这些消息半信半疑。但他没有听到丝毫与艾雯她们有关的讯息,没有任何客栈老板见到过与他的描述相符合的女人。

麦特开始做噩梦,毫无疑问,这是他的忧心所致。艾雯、奈妮薇和伊兰,还有一个人,留着剪得很短的白发,穿着像柯马一样的斑纹灯笼袖外衣,一边笑,一边在她们四周编织出一张网。只是有的时候,陷在网中的是沐瑞,有时候则是一把水晶剑,他一碰到那把剑,剑刃就会像太阳一样闪耀出刺眼的光芒。有时候,兰德会握住那把剑。不知为什么,他有许多次都梦见了兰德。

麦特相信,会做这些梦的原因是他睡眠严重不足所致,他只有在想起来的时候才会吃些东西,但他不会停下脚步。他告诉自己,他有一场赌局要赢,即使丢掉性命,他也要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