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在因缘的编织内

在马鞍上,佩林皱眉望着半掩在路边野草丛中的扁平石头。这条是结实的泥土路,从这里开始便是卢加德大道了,他们正朝卢加德边境的曼埃瑟兰河前进。这条路在许久以前曾经铺有石板,这是沐瑞两天前说的,路面上偶尔还能见到一些铺路石,而这一块上头有个奇怪的符号。

如果狗能在石头上留下爪印,佩林就会认为这个符号是一只大猎犬的足迹,但在裸露的泥土路上,他看不到任何猎犬的爪印,路边较松软的地上也没有。他的鼻子闻不到任何猎犬的气味,空气中只残留着一点燃烧过的味道,很像是燃放过烟火后的硫磺味。前面有一座小镇,也许有小孩子曾经带着照明者的烟火,偷偷到这里燃放过。

孩子走到这里也许要花费很大的力气,但佩林已经看到了农田,那一定是乡下孩子。无论是什么人,他都应该和这个符号没什么关系。马匹不会飞,狗也不会在石头上留下爪印。我太累了,已经开始胡思乱想了。

打了个哈欠,他用脚跟踢了一下快步的腹侧,马儿立刻朝前方的队伍小跑过去。离开加莱后,沐瑞就一直催促众人拼命赶路,任何人哪怕只停下一会儿,她也不会稍等片刻。当这个两仪师打定了主意,她就会像冷锤铁一样刚硬。罗亚尔在六天前就已经放弃在赶路时读书了,那时,他发现自己被丢在队伍后方一里处,而大家已经走下一座山头,几乎要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

一赶到沐瑞的白母马身后,佩林就放缓快步的速度,与巨森灵并肩而行,然后又打了一个哈欠。岚已经走到前方某处去执行侦察任务了。太阳斜挂在他们身后,再过一小时,就会落在树梢上。护法说他们会在天黑前到达一座叫瑞门的小镇,就在曼埃瑟兰河边。佩林不确定自己希望能在那里看到有什么在等着他们,他不知道那会是什么,但在加莱的经验让他比原先警觉了许多。

“我看不出你为什么不能睡觉,”罗亚尔对他说,“她每晚让我们停下来的时候,我都累得要死,在我躺下之前,我就已经睡着了。”

佩林只是摇摇头。他没办法向罗亚尔解释为什么他不敢熟睡。即使在他最浅的睡眠里,也充满了可怕的梦境,就像是那个有艾雯和飞跳的梦。嗯,我会梦到她,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光明啊,我只是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是否平安地留在白塔里学习如何成为两仪师。维林会照看她的,她也会照看麦特。佩林不认为奈妮薇需要别人照看,在他的印象里,奈妮薇总是认为别人都需要她的照看。

佩林不愿意去想飞跳,他已经成功地将活的狼群排除在自己的思维之外,不过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一只手硬插进他的脑子里,将其中的一部分活生生地给抽走了。现在,他更不愿意有一匹已经死去的狼爬进他的脑海。他用力地摇摇头,强迫自己睁大眼睛。即使是飞跳也不行。

让他睡不好的原因不止是噩梦,他们在兰德经过的路上还找到其他反常的迹象。在加莱和艾达河之间,佩林并没看见什么,但是,等他们经过一座筑在一百五十尺高的悬崖上的石桥,跨过艾达河之后,他们进入一座名叫希多的小镇,只见一片灰烬和瓦砾,所有的建筑物都被摧毁了,仅剩下屈指可数的几段石墙和烟囱还立在焦土之中。

衣衫破烂的镇民告诉他们,这一切都是一盏被扔进谷仓的油灯所造成的。狂野的大火立刻四处飞窜,所有的东西都被点燃,能找到的水桶有一半也都破损了。所有被烧坏的墙壁都是向外倾倒,将火焰延烧到周围的房子上。客栈燃烧的房梁倾倒在广场的主井周围,让人们无法从井里汲水救火,其他三口井也很快就被倒塌的房屋压住。就连刮起的大风似乎也从各个方向吹来,将火势煽得更加旺盛。

佩林不需要询问沐瑞这是否与兰德的出现有关,她的脸色像生铁一样冰冷,已经告诉了佩林答案。因缘在兰德身边进行编织,各种可能性却疯狂而无法预测。

在希多之前,他们已经走过了四座小镇,只有通过岚对踪迹的识别,确认了兰德仍然在他们前面。兰德已经徒步走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们在没有到达加莱时就发现了他的马,应该说,是那匹马的尸体,看起来,像是被狼或野狗咬伤过。当时佩林的心里非常害怕,特别是当他看见沐瑞正皱起眉头望着他的时候。但很幸运的,岚找到了兰德的脚印,兰德从坐骑倒下的地方跑开了。他的一个靴子的鞋跟被石子顶出了一个三角形的凹洞,这让他的足迹变得很好辨识。但无论是走路还是骑马,他似乎总是赶在他们前面。

在希多之后的四个村子里,最大的意外事件应该只是罗亚尔的出现,以及人们发现他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巨森灵。他们的好奇心完全被罗亚尔吸引住,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佩林的黄眼睛。就算有人看到他的眼睛……如果连巨森灵都是真的,那一个人有什么样颜色的眼睛当然不足为奇。

在那之后,他们来到一个名叫维拉的小地方,那里正在举行庆典。村里的泉水又开始流淌了。去年的一整年时间里,村民们都不得不从一里外的溪流中运水回来,所有凿井的努力也都以失败告终,于是有一半的村民都搬走了。有了泉水,维拉终于摆脱成为死村的命运。随后又是三个平凡无奇的村子,他们只用一天时间就经过了那些地方。等到了萨马哈,城里所有的水井都在前一夜干涸了。人们都在叨念着暗帝降灾之类的话。之后是泰兰,那个村子在昨天夜里连续发生三起谋杀案,村民们全都关门闭户,提心吊胆,整个村子死气沉沉的。最后是费奥,这个春天,那里的庄稼几乎是所有人记忆里最差的一季。但费奥的村长在他家的屋后挖新茅厕时发现了一个装满黄金的破皮袋,于是,那里的人们都不用害怕会饿肚子了。在费奥没人认得那种大金币,它的一面是一张女人的面孔,另一面是一只鹰。沐瑞说,那是曼埃瑟兰的金币。

某天晚上当他们围坐在营火旁时,佩林终于开口向沐瑞问道:“离开加莱之后,我以为……他们是那么高兴,都结了婚,即使是白袍众也只不过像傻瓜一样。费奥也没出事。兰德不可能对那些庄稼有什么影响,它们在他到那里之前就已经收成很差了。那些金子显然也是好事,但其他的……那座被烧光的小镇,还有干涸的井,还有……那是邪恶的,沐瑞。我不相信兰德是邪恶的,因缘也许是在围绕他进行编织,但因缘怎么会是邪恶的?这不对,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如果你制作了一件不对的工具,那就是在浪费钢材。因缘不会这样浪费的。”

岚给了他一个阴郁的眼神,转身便消失在营地周围的黑暗里。已经用毯子裹住身体,躺倒在地上的罗亚尔,这时也抬起头,听着佩林的话,耳朵也竖了起来。

沐瑞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并没有说话,只是在火边暖着双手。最后,她凝视着火焰,喃喃地说道:“造物主是善良的,佩林,谎言之父才是邪恶的。时代因缘、纪元自身的延续,这些都是善良的。因缘不会因为外力而偏转,只有时光之轮才能将所有生灵、所有行为编织进因缘中。但因缘不是只有一种表相,一个时代的因缘,对或错都是无穷经线和纬线交错的结果。”

直到三天之后,佩林在夕阳中策马赶路时,仍能感觉他在听到这番话时那种直刺骨髓的寒意。他想相信因缘是善良的,他想相信如果有人做出邪恶的事情,那就是在对抗因缘,扭曲因缘。对他而言,因缘就像铁匠大师手中精细而复杂的作品。想到这样的作品竟然可能是精钢和黑铸铁,甚至更低品质金属的混合体,佩林就忍不住要打哆嗦。

“不是这样的,”他低声地喃喃道,“光明啊,不该是这样的。”沐瑞看了他一眼,他便立刻闭上了嘴。他不知道除了兰德之外,这个两仪师还想要什么。

又过了几分钟,岚出现在队伍前方,催着他的黑色战马,跑到沐瑞身边。“过了这个山丘,就到瑞门了。”他说,“看上去,他们这两天出了些事。”

罗亚尔的耳朵抖动了一下:“兰德?”

护法摇摇头:“我不知道,也许等沐瑞过去之后,她能看清楚些。”两仪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用脚跟踢了一下白色母马,加快了脚步。

他们停在山丘顶上,瑞门就在他们的脚下,小镇的一侧靠在大河边上。曼埃瑟兰河在这里的河宽足有半里,河面上没有桥梁,只有两个繁忙的渡口。用长桨推动的驳船来往不停,一艘空船正在小镇这边的渡口靠岸。这边的石砌渡口码头上还停着三艘船,河面上有十来艘过河的渡船,也有沿河而行的商船。商船有单桅的,也有双桅的。几座灰色的石砌大货仓分布在码头往小镇间的路上。放眼望去,这里的建筑物大部分都是石块砌成的,屋顶上的瓦片从黄色、红色一直到紫色,五彩缤纷。镇中心有一座广场,所有街道都是从那里向外扩散。

在他们走下山丘之前,沐瑞戴上兜帽,遮住了自己的脸。

和以前一样,街上行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罗亚尔身上,但这次,佩林听见有人带着敬畏的语气低声说出了“巨森灵”这个词。罗亚尔在马背上,腰挺得比以前更直,耳朵也竖了起来,大嘴因微笑而弯成了一道弧线。他显然不想流露出自己兴高采烈的心情,但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被轻轻搔着耳朵的猫。

对佩林来说,瑞门和前面十几座村镇并没有什么差别,这里充满人造的气味和人类本身的气味,当然,其中还夹杂着一股强烈的河水气味。但他在这些气味当中闻到另一股味道,一种让他颈后寒毛直竖的味道。他很想知道,岚是否对此有什么察觉。这种气味刚在他鼻尖出现,就立刻消失了,如同一根落入煤炉的马毛,但他就是忘不了。他在加莱闻到过相同的气味,它在那里同样也是转眼间就消失了。那不是扭曲者,也不是永灭者。那叫做兽魔人,烧了我吧,不叫扭曲者!也不叫什么永灭者!可以被叫做魔达奥、隐妖、半人,什么都可以,但不能被叫做永灭者!那气味不是兽魔人和隐妖的,但那股恶臭的每一丝一毫都是那么明显,那么丑恶。感觉上,散发出那股气味的东西并不会留下持久的痕迹。

他们一直催马跑进镇中心的广场。在广场的正中央堆着许多石块,实际上,这是一个刑架的基座。一根木柱立在石堆正中央,木柱顶端是一根有斜梁支撑的横木,横木上挂着一个铁笼,笼底距离地面有四步高。一名穿着灰褐色衣服的高个子男人坐在笼子里,双手抱膝,下巴抵在膝盖上。他没办法改变姿势,因为笼子里的空间已经被他占满了。笼子周围有三个小孩正向他扔石头,但那个人只是朝正前方凝视着,即使有石头打在他身上,他也不会眨一下眼。他的脸上不止一处有血迹。从笼子旁边走过的镇民们也像那个笼中人一样,丝毫不去注意那些孩子的胡闹。不过他们都会朝那个笼子看上一眼,大多数人的目光里带着赞同,还有一些人的眼里则流露出恐惧。

沐瑞哼了一声,听起来像是嫌恶的感觉。

“还不止这些。”岚说,“来吧,我已经在一家客栈里订好了房间。我想,你会在这里发现一些有趣的东西。”

等他们走过那个笼子之后,佩林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男人身上有某种令他感到熟悉的东西,不过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们不该这么做。”罗亚尔低沉的声音里带有怒意,“我是说那些孩子,成年人不该放任孩子这么做。”

“是的。”佩林心不在焉地表示同意。到底是什么东西让我感到熟悉?

岚选中的客栈靠近河边,客栈前门上方的招牌写着“旅者的锻炉”。佩林认为这是个好兆头,虽然他除了在那块招牌上看见一个拿着铁锤、穿着皮围裙的男人外,并未看到任何与铁匠有关的东西。这家客栈是幢高大的三层楼建筑,由光滑的灰色方石建成,有着紫色的屋顶、大窗户和卷浪雕饰的门,看上去很富丽堂皇。客栈的马夫这时已经跑过来,接过众人的马匹。岚丢给他一枚硬币,他立刻深深鞠了个躬。

走进客栈,佩林打量着大厅中的人们。坐在酒桌边的男人和女人们都穿着节日盛装,佩林很久都没见过这么多刺绣、花边、五彩缤纷的缎带和流苏围巾了。只有一张桌子边上的四个男人穿着普通的衣服,也只有他们四个没有抬头看佩林一行人。那四个人一直在低声交谈着什么。佩林能稍微听到一点他们的谈话,他们谈论的是用冰胡椒交易毛皮的利润,以及沙戴亚对货物价格的干涉。佩林认为他们是商船的船长,而其他人则是这里的镇民,就连这里的女侍都穿上了她们最好的衣服——长围裙下面是绣花的裙装,脖子上系着各种颜色的缎带。

厨房里正忙得不可开交,佩林能闻到烹调羊肉、鸡肉、牛肉和几种蔬菜的味道,一种香料蛋糕的芬芳甚至让他暂时忘记了鲜肉的香气。

出来招待他们的是客栈老板本人,他是个胖胖的光头男人,红润的脸上有着两颗明亮的棕眼睛。他小跑着来到众人面前,一边鞠躬,一边还不停地揉搓着双手。如果不是他自我介绍,佩林绝对想不到他会是这里的老板。他身上穿的不是客栈老板的白围裙,而是像其他客人一样的礼服,有白色和绿色刺绣装饰的蓝色羊毛厚外衣,闷得这个人冒了一头的汗。

他们为什么都穿成这样?佩林暗自寻思。

“啊,安达拉大人,”客栈老板对岚说道,“和您说的一样,还有一位巨森灵。当然,我不是说您的话不对,不会的,您不会错的,大人。巨森灵有什么好奇怪的?啊,巨森灵朋友,能为您准备房间,是我的荣幸,我有一个很适合您的房间。啊,还有女士……”他的目光落在沐瑞深蓝色的丝裙和做工精致的羊毛斗篷上,虽然这些衣服沾染了一路的风尘,但其不菲的价值仍然一眼就能看出来。“请原谅,女士,请。”他把腰弯得就像是一只马蹄铁。“安达拉大人没有提到您,女士。我这么说并无恶意,请原谅。当然,您在这里甚至比巨森灵朋友还要受欢迎,女士,请不要在意盖诺·佛兰的蠢舌头吧!”

“没关系。”沐瑞平静地接受了盖诺的恭维。两仪师在塔瓦隆之外行动时,使用别的名字和身份是经常有的事。佩林已经不止一次听到岚自称为安达拉了。沐瑞无瑕的面孔仍然完全隐藏在兜帽之下,她用一只手拉紧斗篷,做出冷得打哆嗦的样子,而那只戴着巨蛇戒的手则被捂在斗篷里。“老板,根据我的理解,你们镇上大概是发生了不寻常的事。不过我相信,旅者应该不会遇到什么麻烦。”

“啊,女士,也许您可以将它们称之为奇怪的事情。您本人的光临让这座寒酸的房子蓬荜生辉,更何况,您还带来了一位巨森灵。不过,瑞门也有狩猎者,他们之中有一些就住在这里。他们从伊利安出发,目的是历经艰险,寻猎瓦力尔号角。他们在瑞门,或者是上游一两里的地方确实遭遇到了麻烦,他们和野蛮的艾伊尔人发生了战斗。您能想象吗,女士,戴黑面纱的艾伊尔人竟然在阿特拉横行肆虐!”

艾伊尔人。佩林现在知道他对笼中那名男子熟悉的感觉是从何而来了,他曾经见过一次艾伊尔人,他们是凶暴的民族,居住在寸草不生的荒漠中。对一般人来说,他们只是生活在传说里。佩林以前见过的那名艾伊尔人和兰德很像,比大多数人的个子都要高,有着灰色的眼睛和红色的头发;他的衣着则和那个笼中人一样,身上是与岩石和干枯灌木同色的棕褐色衣服,脚下是及膝软靴。佩林几乎又听到了明的声音。一个笼中的艾伊尔人,你生命中的一个转折点,有重要的事情要发生。

“为什么你们……?”他清了清喉咙,让自己的声音不要显得那么古怪,“为什么你们镇上的广场会有一个关着艾伊尔人的笼子?”

“啊,年轻的大人,说到这个……”盖诺的声音低了下去。他上下打量着佩林,注意到他简朴的衣服和手中的长弓,目光在佩林插在背后的战斧上停留了一会儿。当秃头胖子抬头望向佩林的眼睛时,他哆嗦了一下。也许是因为贵妇人和巨森灵的原因,他似乎现在才注意到佩林的眼睛。“他是您的仆人吗?安达拉大人?”他小心地问。

“回答他的问题。”岚只说了这么一句。

“啊,啊,当然,安达拉大人,但这里有人能把这件事向您说得更清楚,那就是奥班爵士。我们聚集在这里,就是为了听他的英勇事迹。”

一名黑发男人正从大厅侧面的楼梯走下来,他的年纪不算很大,穿着一身红衣服,额头完全被绷带包住了。他手里拄着一根拐杖,左腿的裤管被裁掉,从脚踝到膝盖部分全都绑着绷带。看到他下楼,镇民们都轻声赞叹着,仿佛看到什么伟大的东西。商船船长们仍在继续他们低声的交谈,他们这时已经在专心讨论毛皮的问题了。

盖诺也许是认为这个穿红衣服的男人能把故事讲得更好,但他抢在这个人前面说道:“奥班爵士和加恩爵士只带着十名随从对抗二十名野蛮的艾伊尔人。啊,那场战斗真是艰苦又激烈。我们受了许多伤,但也重创了敌人,有六位随从英勇地牺牲了,剩下的也全都受了伤。奥班爵士和加恩爵士是受伤最严重的,但艾伊尔人全都被杀死,或者是跑了,还有一个成了俘虏,就是你们在广场上看到的那个。他已经无法再用野蛮的行径伤害我们,就像他那些死掉的同伴一样。”

“你们这个地方受到艾伊尔人的侵害?”沐瑞问。

佩林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实际上,他对此感到很恐慌。偶尔,总会有人用“黑面罩的艾伊尔人”来形容一个人的残暴,这就是艾伊尔战争在人们心中留下的印象。但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从那时起,艾伊尔人就从没离开过荒漠。但我在世界之脊的这一边已经见过了一个,而现在,我又见到了第二个。

客栈老板搓着自己的光头:“啊,不,女士,还算不上,但他们一定会侵掠我们的,一定会的。这帮暴徒足有二十个。所有的人都忘不了他们在凯瑞安的烧杀抢掠。当各国联合在一起,将他们杀回去的时候,这个村子里的男人们就曾经赶赴闪亮之墙前面的战场。那时我因为扭了腰,所以没能参加那场战役,但我记得很清楚。我们都应该记得。我不知道他们现在又为了什么而来,是怎么过来的,但奥班爵士和加恩爵士显然是从他们的手中拯救了我们。”穿着节日衣装的人们纷纷发出赞同的响应。

奥班跛着腿走进大厅,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客栈老板。当他走进来的时候,佩林能闻到一股陈腐的酒气。“那个老婆子带着她的草药跑哪儿去了,盖诺?”奥班粗声粗气地问,“加恩的伤口疼得让他受不了,我的脑袋也痛得快要炸开来了。”

盖诺深深一鞠躬,脑门几乎要撞到地板:“啊,蕾克大妈明天上午就能赶回来了,奥班爵士,因为有人要生小孩,爵士。不过她在走之前说,她已经缝好您的伤口,又敷了药膏;加恩爵士的伤口也处理好了,您不必为此担忧。啊,奥班爵士,我相信她明天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来看你们。”

缠绷带的男人又低声嘀咕了几句,他的声音很低,没有人听见他说了些什么,除了佩林。佩林听见他说他等的是一个“兜里只有烂叶子”的农妇,还有“缝合伤口就像是补麻袋”。男人恼恨地耸耸肩,眼里带着怒气,这时他似乎终于看到那些刚刚走进店里的人。看到佩林,他的目光立刻就滑了过去,对此佩林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他的眼睛在看到罗亚尔时睁大了一些——他见过巨森灵,佩林心想,但他绝对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一个。看到岚的时候,他的眼睛眯了起来——他能看得出谁是强悍的战士,而且他并不喜欢这种人。向沐瑞的兜帽里望去时,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不过他显然还没看清沐瑞的脸。

佩林决定不再想这些事了。他不喜欢任何跟两仪师有关的事,也不希望沐瑞和岚会注意到这些,但护法眼中闪过的一丝寒光告诉他,他的希望肯定是落空了。

“你们十二个人和二十个艾伊尔人作战?”岚语气冰冷地问。

奥班挺直腰,却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他努力表现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说道:“哼,如果你要得到瓦力尔号角,就必须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和加恩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战斗,在我们找到瓦力尔号角之前,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不管怎样,光明一定会照耀我们。”他的语气仿佛在告诉大家,光明除了照耀他们之外,不会再做其他事了。“当然,我们的敌人不止是艾伊尔人,总会有各种恶徒妄想阻止狩猎者,但加恩和我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另一阵赞叹声从人群中传出。奥班站得更直了些。

“你们死了六个人,捉住了一个俘虏。”这是岚的声音。佩林听不出他是在夸赞,还是在批评。

“哼,”奥班说,“我们把剩下的都杀光了,除了那些逃跑的之外。毫无疑问,他们现在已经把死去的同伙藏了起来,我听说他们总是这么做的。白袍众正在搜寻他们,但那帮人永远也找不到艾伊尔人。”

“这里有白袍众?”佩林突然问道。

奥班看了他一眼,又立刻将目光撇到了一边。他重新望向岚:“白袍众总是将鼻子伸到不欢迎和不需要他们的地方,他们都是些笨蛋。唉,他们会连续好几天在野外骑马乱窜,但我怀疑他们除了自己的影子之外,还能找到什么。”

“我也这么想。”岚说。

缠绷带的男人皱起眉头,仿佛无法确定岚真正的意思。然后,他走到客栈老板身边,“听着!你快去找到那个老婆子,我的头都要炸开了。”然后他看了岚一眼,便一瘸一拐地往回走,爬上了楼梯。在他身后,人们都低声叨念着圣号角狩猎者消灭艾伊尔人的英勇行为。

“这是个多事的小镇。”罗亚尔浑厚的声音将那些船长之外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他身上。佩林依稀能听到那些船长们正在谈论一些关于缆绳的问题。“在我走过的所有地方,你们人类都在做着各种事情,匆忙而纷乱,你们的身边也总会有事情发生。你们怎么能承受如此强烈的动荡?”

“啊,巨森灵朋友,”盖诺说,“我们人类需要这种动荡所带来的兴奋。没有去闪亮之墙参战,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后悔呢!为什么,让我告诉你——”

“我们的房间——”沐瑞没有提高声音,但她的话如同利刃般切断了客栈老板的声音,“安达拉已经预订房间了,对不对?”

“啊,女士,请原谅,是的,安达拉大人确实订好了房间,请原谅。这一切都太令人兴奋了,我的脑袋几乎要忘了其他事情,请原谅,女士,这边,请跟我来。”他又是深深一鞠躬,嘴里不停地说着抱歉,然后便带领一行人走上了楼梯。

到了楼梯顶端,佩林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他听见下面传来一句句“女士”和“巨森灵”,他能感受到所有那些目光。但他特别在意一对眼睛,那对眼睛盯着的不是沐瑞和罗亚尔,而是他。

他在一瞬间就找到了那个人,因为她站在远离众人的地方;也因为她是这个屋子里惟一没有穿戴任何花饰的女性。她的眼睛是深灰色的,几乎可以说是黑色,她的衣服像那些船长的衣服一样简朴,宽大的袖子和收窄的裙子上没有任何一点装饰和一根多余的缝线。这身衣裙是为了骑马而设计的,当她走动的时候,他能看到一双软皮靴从裙摆底下露出来。她很年轻,也许还没有他的年纪大。以女性的标准来看,她是个高个子,黑色的头发一直披到她的肩膀。她的鼻子有点大,嘴也不小,还有一对高颧骨,以及微微上翘的眼角。佩林不确定她是否算得上漂亮。

当佩林向下张望的时候,她立刻将目光转向一名女侍,没有再盯着楼梯上面看。但佩林相信自己的感觉是对的,她曾经目不转睛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