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搜索与发现

阳光透过镂空的百叶窗洒在床上,唤醒了麦特。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他只是躺在床上,皱着眉。在成为睡魔的俘虏之前,他一直都没能想出一个逃离塔瓦隆的计划,但他也一直没有放弃。还有太多的记忆隐藏在迷雾里,但他不会放弃的。

两名女仆匆忙地端进来一盆热水和满满一盘子食物,笑着告诉麦特,他看起来好多了,如果他按照两仪师说的去做,他很快就不必再卧床休息了。麦特随意地应了几声,小心地不让自己忿恨的心情从语气中流露出来。就让她们以为我是个听话的人吧!他的胃这时已经在食物香气的引诱下翻搅个不停了。

等仆人们离开,麦特将毯子扔到一边,跳下床,将一片火腿塞进嘴里,然后就倒出水来,开始刮脸。望着镜子里涂满肥皂泡的脸,他感觉自己确实好看多了。

他的双颊仍旧下陷,但比之前丰满不少,黑眼圈已经消失,一双眼睛也不再像骷髅的黑洞。他在昨晚吃的每一片食物,似乎都已经变成了附着在骨头上的血肉,他甚至觉得自己更加有力量了。

“以这种速度来看,”麦特喃喃地说道,“我在她们察觉之前就能离开了。”但他在坐下来,吞掉餐盘里的每一块火腿、芜菁和梨子的时候,仍旧为此感到惊讶不已。

麦特确信,她们认为他在吃过饭后会回到床上去继续休息。实际上,他穿好衣服,套上靴子。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备用衣服,决定就将它们扔在这里了。首先,我必须知道我在做什么,如果我一定要离开她们……他将那对皮骰罐塞进口袋里。有了这些,他就能挣到所需的衣服。

打开门,麦特向外望了几眼。走廊两侧还有几扇镶金的白木门,墙上装饰着彩色的织锦,一条蓝地毯覆盖了白色的地板。走廊里没有人,也没有卫兵。麦特将斗篷甩到一侧的肩膀上,跑出了房间,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找到一条出去的路。

麦特匆忙地走下楼梯,穿过走廊,越过开阔的庭院,其间难免走了一些弯路。他想要的,是一扇可以出去的门。一路上,他终于看见了一些人:女仆和白衣的初阶生为了完成某件任务匆匆而过,初阶生甚至比仆人们还要匆忙;一名穿着粗陋的男仆在搬运大箱子和其他沉重的货物;衣服上有彩色镶边的见习生,甚至还有一两位两仪师。

缓步而行的两仪师似乎没有特别注意到他。她们只是随意一瞥麦特,便继续思考着自己的问题。麦特现在穿着乡下衣服,不过做工很好,这让他看起来不像是个流浪汉。出现在他眼前的男仆们说明白塔的这个部分允许男人进入,他怀疑一路上遇到的人都把他当成一名仆人了,这样也好,只要没有人要他搬东西,他就不会介意什么。

没有看到艾雯、奈妮薇和伊兰,确实让他感到有些懊悔。伊兰是个漂亮的女孩,虽然她有一半的时间鼻子都翘得老高。她能告诉我该如何找到艾雯和我们的乡贤。我不能不说一声再见就走啊!光明啊,她们是要成为两仪师的,但我不能以为她们之中有谁会告发我。烧了我吧,傻瓜!她们绝不会这么做的,不管怎样,就算是冒险我也要去见见她们。

但当他一走到户外,看见一片点缀着几朵细云的明亮天空,麦特就把那些女孩子甩到脑后了。在他面前,是一座铺着石板的院子,院子中央有一座样式简单的石头喷泉,对面是一座灰色石头砌成的兵营。院子里有几棵树种在没有铺石板的镶边土坛上,在它们的映衬下,那座兵营就像是一块灰色的大石头。卫兵只穿着长袖衬衫,坐在那片低矮的建筑物前面养护着武器、盔甲和马具。现在,麦特正想见到这些卫兵。

他悠闲地走过院子,望着那些士兵,仿佛再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了。这些工作的人彼此交谈着,不时发出一阵哄笑,正如同刚收割完的庄稼汉们。他们之中不时有人好奇地看一眼走过来麦特,但没有人质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麦特以随意的口吻问了一个问题,最后,他得到了他所要的答案。

“守桥卫兵?”一名矮壮的黑发男人说道。他的年岁大约比麦特大五岁,手中的剑有很明显的伊利安风格。也许他的年岁不算大,但他的左颊上已经有了一道长长的白色伤疤,往剑刃上涂油的双手显得协调而有力。他斜眼瞥了一下麦特:“我就是守桥卫兵,现在换班回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河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确实应该关心一下这个问题。“现在出外旅行还方便吗?路上还不至于很泥泞吧,除非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下了很大的雨。”

“河的哪一边?”卫兵平静地问。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没离开手上那块擦过剑刃的油布。

“嗯……东边,河的东岸。”

“没有泥巴,只有白袍众。”那个男人向前靠了靠,吐出一口痰,但他的声音并没有丝毫变化。“白袍众把鼻子插进了十里范围内的每一个村子,他们还没有捕杀什么人,但他们确实很烦人。如果我以为他们不是在向我们挑衅的话,那我真是昏了头了。如果他们有能力的话,他们一定会向我们发动攻击的,现在可不是旅行的好时机。”

“那么,西方怎么样?”

“一样。”卫兵抬起眼睛望着麦特,“但你过不去的,小伙子,无论是东边还是西边。如果我的脑子还在,你的名字应该是麦特·考索恩,昨晚,一位两仪师亲自来到桥头我站岗的地方,她向我们每个人展示了你的画像,让我们仔细记住你的长相,直到我们能把你的样子描述出来。一位客人,她就是这样说你的,我们不能伤害你,但也不能让你离开城市,即使将你的手脚捆住也要把你留下。”他眯起眼睛,“你没有从她们那里偷走什么东西吧?”他怀疑地问,“你和两仪师们经常招待的客人并不一样。”

“我什么也没有偷!”麦特愤怒地说。烧了我吧,我甚至连一个机会也没有,他们一定都知道我。“我不是贼!”

“嗯,我在你的脸上确实没有看到贼相。你没有偷东西,但你和三天前那个想把瓦力尔号角卖给我的家伙确实有些神似。他说那真的是瓦力尔号角,就在那东西变成一堆废铁的时候,他还是这么说。你有瓦力尔号角要卖给我吗?或者也许是把真龙之剑?”

卫兵一提到瓦力尔号角,让麦特吓了一跳,但他还是竭力保持住声音的平稳,“我刚刚生了一场病。”其他卫兵现在也都将目光移到了他的身上。光明啊,他们都知道我不被允许离开。他挤出一丝笑容,“是那些两仪师治好了我。”一些卫兵对他皱起了眉头。也许他们认为像他这样的外人说到两仪师的时候应该更尊敬一点。“我猜,那些两仪师在我完全恢复体力之前是不会让我走了。”他想安抚一下这些卫兵的情绪,现在他们全都在盯着他了。只是个接受医疗的男人,没什么特别的了。你们不必对他这么在意。

那个伊利安人点点头:“你的脸色确实很难看,也许两仪师就是为了这个才把你留下来的,但我确实从没听说过有哪个病人会因为这样的理由被留在城里。”

“只有这个理由。”麦特坚持地说,他们还是在看着他。“嗯,我要走了,她们说,我必须散散步。尽量找时间多散步,你知道,这样才能让我恢复体力。”

麦特在离开的时候,仍然能感觉到从他背后射来的目光,这让他感觉到非常颓丧。现在他只想知道,关于他的信息在这座城里被传播得有多广泛。如果只是守桥的官兵知道他,那他也许还有溜走的可能。他对秘密行动很在行。当一个人从小就总被母亲怀疑在做坏事,同时又受到四个姐妹监视时,他很难不擅长此道。而现在,我已经能确定,兵营里的士兵至少有一半都知道我了。血和该死的灰啊!

白塔中的大部分花园都长满了羽叶木、白千层和榆树等各种树木,麦特很快就发现自己走在一条宽阔、蜿蜒的碎石路上。如果不是一座座远高出树梢许多的塔尖,人们很容易会以为这里是一片乡野。白塔庞大的身躯君临一切,也沉重地压在了麦特的背上。如果有能够逃出白塔的路,似乎就应该从这里寻找——如果真的有这样的路。

一名穿着初阶生白衣的女孩出现在前方的路上,若有所思地向他走来。她似乎完全沉溺在自己的思绪中,根本没看见麦特。很快地,她已经走到麦特面前,麦特能够清楚地看见她又大又黑的眼睛,还有她的辫子。麦特忽然咧嘴笑了笑,他知道这个女孩——记忆如同清水从幽深的泉眼中流出——但他从没想过能在这里遇到她,他从没有想过还能再看见她。他又笑了笑,坏运气里也总能有些好东西,正如他的记忆一样,她是一个很值得男孩子们多看几眼的女孩。

“爱丝,”他喊道,“爱丝·格林维,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麦特·考索恩。我曾经和一个朋友去过你父亲的农场,还记得吗?你决定要成为一位两仪师了?”

她蓦然停下脚步,抬头望向麦特。“你在这里做什么?”声音冷冰冰的。

“你知道的,不是吗?”麦特向她靠去,但她后退了几步,和他保持着距离。麦特停下脚步,“我不是被捉来的,我在这里接受治疗,爱丝。”那双黑色的大眼睛看上去比他记忆中更有知性,却没有原来那么温暖了。麦特认为想成为两仪师的人自然会有这样的变化。“出了什么事,爱丝?你看起来好像不认得我。”

“我认识你。”她说道,她说话的样子也和他记忆里不一样了,他觉得她现在这副样子完全可以去给伊兰上课。“我正……有事要做,让我过去。”

麦特的面容抽搐了一下。他们走的这条路很宽,足够让六个人从容地并肩而行。“我告诉过你,我不是被捉来的。”

“让我过去!”

暗自嘀咕了几句,麦特让到一旁。她从路的另一边走过他,一边还不住用眼角瞥他,似乎在确定他有没有靠上来。一走过麦特身边,她就加快脚步,同时还连连回头望着麦特,直到消失在道路的转弯处。

想确定我没有跟踪她,麦特有些酸苦地想。先是卫兵,现在又是爱丝,今天我的运气还真的不怎么样。

他再次开始向前走去,突然,他听到前方路边的树林里传来一阵猛烈的敲击声,好像是几十根木棒同时击打的声音。他好奇地将目光转向了那里。

他沿着一条小路走到一片巨大的空地,这里的地面相当结实,而且至少有五十步宽,长度更有宽度的两倍。在平地周围的树林下立着放有铁头棒和木制训练刀剑的木架子,有几把真的剑,斧头和长矛也夹杂地放在其间。

在空地上站着一对对用训练武器互相打斗的男人,其中大多数都赤裸着上身。有些人的步伐十分流畅,姿态变幻万千,仿佛是正在与他们的对手舞蹈,转瞬间就能完成一连串的攻杀动作。除了动作之外,这些人与场上的其他人并没有任何差别,但麦特知道,他们都是护法。

那些动作相比之下有些笨拙的都是年轻人。如果是两个年轻人对战,就会有一个较年长的人在一旁观看。他们即使只是静静地站着,也会流露出一种致命的优雅。是护法在教导学生,麦特很快就做出这样的结论。

他不是惟一的观众,就在距离他不到十步的地方,六位有着两仪师不老面容的女士,和同样数量的穿着镶边白衣的见习生正站在场外。她们全都在看着同一对学生。那两个年轻人赤裸上身,遍体流汗,正在一位护法的督导下对打。而那名护法的体形更像是一块粗矮的山岩,他用来指导两个学生的教鞭是他手里一根还在冒着烟气的烟斗。

麦特盘腿坐在一棵羽叶木下,从地上挖起三颗卵石,无聊地将它们在手里抛耍出一个圆圈。他并不感到怎么虚弱,不过坐下来总是舒服一些,如果有逃出去的路,也不会因为他稍微休息一下就消失的。

在他坐了不到五分钟之后,麦特逐渐确认了那些两仪师和见习生看的到底是谁。她们的目光都落在那对年轻人的其中一个人身上。那是一个高个子,身材匀称的年轻人,他的动作如同猫一般灵活。面容就像女人一样漂亮,麦特刻薄地想。在场的每一个女人都用闪闪发光的眼睛望着那个高个儿男子,就连两仪师也不例外。

那个大众情人耍起训练剑几乎像护法一样灵巧,矮壮护法不时会用沙哑的声音赞扬他的某一个动作。他的对手,一个年纪比麦特还要小,有着金红色头发的男孩子也不是剑技差的人。虽然麦特对剑知道得不多,但他能看出来,那个男孩子也是相当厉害的。他挡下美男子一次次闪电般的进击,偶尔甚至还能发动一次反击,但美男子轻易就能化解这些反攻,在转瞬间又重新掌握了战局。

麦特空出一只手,只用一只手继续维持着鹅卵石在空中形成的圈子。他不想去和场上的任何一个人打交道,特别是在他们拿着剑的时候。

“休息!”护法的声音仿佛石块砸在石块上。两个年轻人喘着大气,让训练剑落在他们脚边,汗水彻底湿透了他们的头发。“你们可以休息到我抽完烟。好好把握时间,我就快抽完了。”

现在那个金红色头发的男孩转过了身,麦特终于有机会看清他的脸了。卵石一下子从他的手中掉落下来。烧了我吧,我用口袋里所有的钱打赌,他是伊兰的哥哥。那另一个人一定就是加拉德了,否则我就把自己的靴子吃下去。在从托门首来到这里的路上,伊兰有一半的时间都在谈论盖温的美德和加拉德的缺点。是的,盖温难免有一些缺点,但那都是微不足道的。在麦特听来,伊兰的意思是只有她这个妹妹才能说盖温有缺点,别人都不行;而对于加拉德,根据伊兰的评论,他就像是每一个母亲想让自己儿子成为的那种标准好青年。所以,麦特认为自己不会想和加拉德相处很久。但每次提到加拉德,艾雯都会脸红,只是她似乎不认为别人注意到了这一点。

当盖温和加拉德停止练剑的时候,场边的女人堆里似乎泛起了一阵涟漪。他们迈着相差无几的步伐向前走去。盖温看见了麦特,低声对加拉德说了些什么。这时,他们正走过那些女人身边。两仪师和见习生都转过身,继续盯着他们。看到那两个人向他走来,麦特站起了身。

“你是麦特·考索恩,对不对?”盖温咧开嘴,向他笑着,“你和艾雯说得一模一样,伊兰也和我提到过你。我知道,你身上有病,现在好些了吗?”

“我没事。”麦特说。他心里还在寻思,是否该称呼盖温“大人”,还是其他什么头衔。他曾经拒绝称呼伊兰为“女士”,而实际上,伊兰也不想他这样叫她。最后,他决定用相同的态度对待伊兰的哥哥。

“你来训练场是为了学习剑法吗?”加拉德问。

麦特摇摇头:“我只是出来走走,我对剑知道的不多。我想,一张好弓,或是一根长棍会更称我的心,我知道如何使用它们。”

“如果你在奈妮薇身边逗留太长时间,”加拉德说,“你就会需要弓、长棍和剑来保护自己,不过我不知道这些是不是够用。”

盖温奇怪地望着他:“加拉德,你很像是在开玩笑。”

“我确实有一点幽默感,盖温。”加拉德皱着眉说,“你会以为我没有,那是因为我不喜欢嘲笑别人。”

盖温摇摇头,转向了麦特,“你应该学习一下剑法,像现在这种日子,每个人都应该学一些这方面的技能,你的朋友兰德·亚瑟有一把不同寻常的剑。你有他的消息吗?”

“我有很长时间没见过兰德了。”麦特立刻回道。差不多只是一眨眼间,盖温在提到兰德的时候,突然显出一副专注的样子。光明啊,难道他知道兰德的事?不可能。如果他知道,可能会只因我是兰德的朋友,就公开指控我是暗黑之友了。但他一定知道些什么。“你知道,剑毕竟不是一切。我想,如果你们拿剑,我拿一根铁头棒,我可以对付你们其中任何一个。”

盖温咳了几下,显然是为了压抑住想笑的冲动而呛了一下。他用官腔十足的话说:“你一定非常优秀。”加拉德的脸上则明显地露出不相信的神情。

也许是因为他们两个都坚信他只是在吹嘘,也许是因为他将他在卫兵那里积蓄的怒气转移到了他们身上,也许是因为爱丝,那个原先有着一双温暖眼眸的女孩,现在却那样看着他,也许是因为所有那些像猫盯着奶油一样盯着加拉德的女人们——尽管她们是两仪师和见习生,但她们依旧是女人。所有这些理由从麦特的脑海中一一闪过,但他恼怒地将它们全都推开了,特别是最后一个。他打算这样做,只是因为他觉得这样很好玩,而且能为他挣来几个硬币。他可以搞定,他甚至不需要他的好运回来。

“我们来打赌,”他说,“我出两枚银币,你们也各自出两枚银币,赌我能同时击败你们两个,而且就按我说的办法,这对你们相当有利。你们有两个,我只有一个。”

“麦特,”盖温说,“不需要打赌,你还生着病,也许我们可以在你更加强壮一些之后试一试。”

“这绝不是一次公平的赌局,”加拉德说,“我不会参与这种赌局,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你和艾雯是同一个村子的,我……我不想让她生我的气。”

“她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你们之中有一个人用剑打倒我,我就给你们每人一枚银币。如果我打倒你们,你们就各给我两枚银币,你们难道认为你们做不到?”

“这太荒谬了。”加拉德说,“你在面对一个受过训练的剑士时都不可能有机会,更不要说是两个了,我不会占这种便宜。”

“你真的这样想?”一个粗糙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督导加拉德和盖温的护法走到他们身边,浓密的眉毛因为他的怒容而垂了下来,“你们以为你们两个的剑已经能打倒一个拿着棒子的男孩了?”

“这不公平,夏马盖丁。”加拉德说。

“他还在生病,”盖温说,“我们不需要这样做。”

“到场地里去。”夏马猛地向后一甩头。加拉德和盖温抱歉地看了麦特一眼,默默地遵命而行。护法带着怀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麦特:“你确定要这么做?小伙子?现在,我仔细看了看你,你确实应该回床上去的。”

“我刚刚才离开床,现在还不想回去。”麦特说,“我要这么做,我必须这么做,我不想把口袋里的两枚银币丢掉。”

夏马惊讶地扬起他的浓眉:“你还要坚持那个赌局,小伙子?”

“我需要钱。”麦特笑着说。

他突然收起笑容,转身走向离他最近的木架子,要从上面拿一根铁头棒下来。但他的膝盖突然一软,差点让他摔倒在地,他急忙将膝盖挺直,想让别人以为他只是绊了一下。在架子边,他花了点时间选了一根棒子。它差不多有两寸粗,比他高出一尺。我必须赢。我说了蠢话,现在我只能赢。我不能丢掉这两枚银币。没有了它们,我永远都没有办法赢得我需要的钱。

当他转过身时,双手已经握紧了铁头棒。盖温和加拉德正在他们刚刚进行训练的地方等待着。我必须赢。“好运,”他喃喃地说,“是扔骰子的时候了。”

夏马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小伙子,你在说古语?”

麦特同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感觉到一阵彻骨的冰冷。他用力迈开腿,走进了训练场,大声说:“记住那个赌局,你们每人两枚银币,我一个人两枚银币。”

一阵窃窃私语声从刚刚弄明白出了什么事的见习生中传出。两仪师只是沉默地观望着,那是不赞成的沉默。

盖温和加拉德分开站在麦特的两侧,保持着彼此之间的距离,但他们并没有举起剑。

“没有赌局,”盖温说,“没有的。”

与此同时,加拉德说:“我不会这样拿走你的钱。”

“是我要拿走你们的钱。”麦特说。

“好了!”夏马吼了一声,“如果他们没胆接下你的赌局,小伙子,我来下注好了。”

“好吧!”盖温说,“如果你坚持……那么成交!”

加拉德犹豫了片刻,才吼叫似的说道:“那么,成交。让我们结束这场闹剧吧!”

这段说话的时间正是麦特所需要的。当加拉德冲向他面前的时候,他的两只手已经找到了木棒的平衡点,长棒的一端戳在了高个儿美男子的肋骨上,带出加拉德的一声闷哼。麦特让棒子从加拉德的身上弹开,带着棒子一旋身,棒头从下方绕过盖温的训练剑,正扫在他的脚踝上。当盖温摔倒的时候,麦特及时地完成了一个旋身,棒头打在加拉德抬起的手腕上,打飞了他的训练剑。加拉德仿佛根本没有感觉到手腕的疼痛,他做了一个流畅的滚翻,双手抓住了自己的剑。

麦特在这时并没有注意加拉德,他半转过身,反手将抬高的长棒向另一侧的下方抽回,刚刚爬起来的盖温一下子被击中只有一层头发作为缓冲的脑袋瓜,再次栽倒在地。

麦特只是模糊地察觉到有一位两仪师跑过来照料伊兰被斗败的哥哥。希望他没事,他应该没事的,我曾经被倒下的栅栏更重地打在头上。他还要对付加拉德。从加拉德现在灵活的步伐和稳稳举起的剑来看,他已经开始认真将麦特看成一名劲敌了。

麦特的双腿却在这时开始颤抖。光明啊,我现在还不能倒下。但他能感觉到,那种空荡荡的感觉又爬回自己的身体,仿佛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吃过东西了。如果我等待他进攻,我会一头摔在地上的。麦特开始向前挪步,但想保持膝盖不会打弯对他来说实在很困难。好运气啊,再留一会儿吧!

从再次交锋的第一击开始,麦特就知道,不管是好运气、战斗技巧,还是其他什么东西让他取得了现在的成果,那东西还在他身边。加拉德以有力的挥剑挡开了那一击,但随之而来的棒击连续不断,他的表情也开始因为紧张而变得僵硬。这个轻灵如猫的剑士几乎像护法一样优秀,但他仍旧要用尽每一分技能,才挡得住麦特的长棒。他没有进攻,但防御已经用尽了他全部的精力,他不停地向麦特身侧移动步伐,竭力不让自己被逼退,而麦特不断对他施压,长棒舞成了一片。加拉德终于只能步步后退,木制剑刃成了抵挡铁头棒的细瘦盾牌。

饥饿在啮咬麦特的胃肠,仿佛他吞下了一群活的鼬鼠。汗水滚进他的眼睛,他的力量也仿佛和汗水一起流出了身体。还不行,我还不能倒下,我必须赢。他吼叫了一声,将仅剩的一点体力全投入最后的一阵猛攻之中。

铁头棒穿过加拉德舞动的剑,连续敲在他的膝盖、手腕和肋骨上,最后像长矛一样捅在加拉德的胃部。加拉德呻吟了一声,弯下腰,拼命不让自己摔倒。长棒在麦特手中抖动,突然刺向加拉德的喉头,加拉德一声没吭,便软倒在地。

当麦特发觉战斗已经结束的时候,他几乎失手将铁头棒掉落在地。我要的是胜利,不是杀戮。光明啊,我在想什么?他反射性地将棒子拄在地上,才让自己站稳。饥饿仿佛是一把刀子,刮削着他的骨头,突然间,他发现不仅是两仪师和见习生在看着他们,整个场地中的训练都已经停止了。护法和学生们都在望着他。

夏马走到加拉德身边,望着仍然在地上呻吟,想爬起来却没有力气的学生。夏马提高声音喊道:“谁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剑技大师?”

几十个学生异口同声地高喊:“杰罗姆!盖丁。”

“是的!”夏马向周围扫视了一遍,确认所有人都听见了他的话,“在他的一生中,杰罗姆在战场上和角斗中进行了上万次战斗,只被打败过一次,打败他的是一个拿着铁头棒的农夫。记住这件事,记住你们刚刚看见的。”他垂下眼帘,望着加拉德,同时也放低了声音:“如果你还站不起来,小伙子,那么比赛就结束了。”他抬起一只手,两仪师和见习生们急忙冲了过来,围在加拉德身边。

麦特沿着棒子滑下,跪倒在地,没有任何两仪师朝他这里瞥上一眼。一个见习生看了看他。那是一个身材丰满的女孩。如果她不是要成为两仪师,也许他会邀她一起跳个舞。她向他皱了皱眉,哼了一声,随后便转过头,专注地看着两仪师治疗加拉德了。

盖温这时已经站起身,这也让麦特松了一口气。当盖温向他走来的时候,他努力撑起自己的身体。绝不能让他们知道,如果他们决定全天照看我,那我就没有机会逃出去了。血迹染黑了盖温脑侧的金红色头发,不过那里看不到伤口和瘀肿。

盖温将两枚银币放在麦特手里,“我想,下一次我应该多听听别人的话。”他注意到加拉德在看他头上的血块,就摸了摸那里。“她们治好了它,其实伤得不是很严重,伊兰给过我更糟糕的伤口。你打得很好。”

“比不上我父亲,我记得,他在每年立春节的棍棒比赛中几乎都能胜出,只有一两次输给了兰德的父亲。”关注的眼神再次出现在盖温的眼里。麦特这时真希望他从没提起谭姆·亚瑟。那些两仪师和见习生仍然聚集在加拉德的周围,“我……我一定把他伤得很重,我不是故意的。”

盖温向那边瞥了一眼,那里只能看到两圈女子的背后,见习生的白衣组成了外圈,她们都踮着脚尖,越过内圈两仪师的肩头向里面望去,一边还低声嬉笑着。“你没有杀了他,我听见他的呻吟声了,他现在早就该站起来了,但她们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现在,她们正触摸着他呢!光明啊,她们之中有四个是绿宗的!”麦特迷惑地看了他一眼,绿宗?这有什么关系?而盖温只是摇了摇头:“不用担心,现在加拉德要担心的,只是不要在头脑恢复清醒前就成了绿宗两仪师的护法。”他禁不住笑了一声,“不,她们不会这样做的,但我用我的那两枚银币打赌,这绝对是她们之中一些人的愿望。”

“不是你的银币了,”麦特说着,将它们塞进自己的外衣口袋,“是我的。”现在,他又把心思放到了加拉德那边。对于护法和两仪师之间的关系,他只是从岚和沐瑞那里有一些零星的了解,而他们两个人之间并没有盖温所暗示的那种事情。“你认为如果我现在去加拉德那里要赌注,她们会介意吗?”

“她们会很介意,”夏马冷冷的声音在他们身边响起,“那些两仪师现在不会欢迎你们的。”他哼了一声,“你们应该相信,如果他不是长得那么漂亮,即使绿宗两仪师也能比从母亲的围裙边逃出来的小女孩更有理智一些。”

“但他确实很俊美。”麦特表示同意。

盖温向他们咧嘴笑着,直到夏马瞪了他一眼。“给你,”护法将两枚银币放进麦特手里,“以后我再向加拉德要,你是从哪里来的,小伙子?”

“曼埃瑟兰。”麦特因为嘴里冒出的这个词愣了一下,“我是说,我从两河来。我以前听过许多古老的传说。”他们只是看着他,什么也没说。“我……我想我要回去看看有什么可以吃的。”这时连上午钟都还没有响过,但他们还是理解地点了点头。

他依然拿着那根铁头棒——没有人要他放回去——缓缓地走回去。等到训练场彻底隐藏在树林后面,他立刻靠在长棒上,仿佛那是惟一能支撑他的东西。实际上,他几乎也是这样想的。

麦特觉得,如果他现在解开外衣,一定能在肚子上看见一个洞,一个愈来愈大的,要把他全部拖进去的洞。但他并没有什么心思去想到饥饿。他不断地听到脑子里的一个声音。小伙子,你在说古语?曼埃瑟兰。这让他感到一阵颤栗。光明助我,我一直在揭开我心里更深处的东西。我必须离开这里,但该怎样离开?他蹒跚地向白塔走去,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该怎样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