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汪周每月腰包鼓那么一回,近一年来,每月到这时候,他眼里全是藏不住的笑意。
但今日容渟的眼神实在剜得他心头不快,让他心里有些惴惴不安,脸上多了一分恼恨。
他边往城中闹市区走,边想着,等回去定要试探一下,看容渟是不是已经知道他私吞他钱财的事了。
要是容渟已经知道了——
汪周眼底抹过一丝阴狠,真是那样的话,干脆弄死他算了。
反正他看容渟现在也只是拖着两条废腿,苟延残喘地活着。
半死不活的样子,和死了也差不多。
汪周想得入神,没留意间,与对面相向而行的人肩头一撞。
右肩被撞得重重往后一歪,汪周踉跄收住脚步,破口大骂,“怎么看路的!”
撞到他的是个戴着乌锥帽的小个子男人,低着头,连连拱手道歉。
汪周不耐烦地将他从面前一把拨开,“晦气东西!大爷我今日心情不错,不与你这般不长眼的计较,滚吧!”
乌锥帽连忙离开,及至转角,却脚步一停,勾唇一笑。
他拿下锥帽,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钱袋,递向了眼前的人,“姑娘,您要的东西。”
姜娆接过去,打开荷袋,露出了里面的银子。
乌锥帽原本是个孤儿,在街上乞讨做贼,八岁时偷到了姜娆一家头上,被逮到后,小姜娆求情,四爷把他收留进了姜府,看他手脚勤快,给了他个在府里打杂的活计,取名姜平。
因为童年混迹街头的经历,他比普通的下人机敏灵活得多。
他笑着说道:“已经按照姑娘的吩咐,把银子换成石头了。”
姜娆数了数钱袋里面的银子。
刚好十六两,看了看银锭盆底,银号是来自金陵那边的银行。
她就说为何少年一个金陵世家的公子哥,竟沦落到有病不能医治,甚至屋里连块炭火都没得烧的境地,他的银俸,九成都落到了他的随从手里去了!
一想到一年以来他治病买药的钱全都被汪周这个恶奴偷走,才导致他现在两条腿上的伤严重到药石罔医的地步,姜娆脸上愠起了一层薄薄的怒红。
姜平问她,“姑娘,找官告他吗?”
姜娆摇了摇头。
在她看来,汪周的举动算得上是明目张胆。
她梦里的男人,分明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他不是没有告官的机会,却没有告官,这事还有她不知道的地方,还不能急。
姜娆扎紧了钱袋,对姜平说:“这钱我会想办法物归原主,汪周那边,你继续跟着。”
姜平当即应了下来,换了身行头,继续跟在了汪周身后,悠闲散漫,笑嘻嘻的,等着看他把石头当银子花的笑话。
……
突发横财,汪周自然要吃好的、穿好的、玩好的。
夜幕尚未降临,赌场还没到最热闹的时候,汪周先拐进了这里最气派的一家酒楼,大摇大摆地进了最好的雅间。
酒楼老板在一年前,头一次看到汪周来这里时,还会感到诧异,如今一年时间过去,汪周已成为了这里的常客,他早已眼熟,自己亲自去问,“客官今日想用点什么?”
“芫爆仔鸽,绣球乾贝,菌汤燕窝,蜜火腿和洪府粽子,再来一坛上好的兰陵酒。”
汪周点的这些,都是酒楼里最有名的菜式,样样都不便宜,加起来花费不少,酒楼老板心里稍稍算了一下账,脸上立刻笑逐颜开。
慷慨的酒楼老板笑眯眯道:“再送客官您一份鸽蛋,小火煨的,可鲜嫩。”
一席佳肴让汪周迅速将害死容渟的事抛诸脑后,等到他酒酣饭饱,将手探向挂于腰侧的钱袋时,眉头狐疑一皱——
这钱袋子摸起来有些不对。
只是他喝的醉醺醺的,便也没有多想。
等到小二过来收钱时,从袋子里随便掏了一块,扔到了小二怀里。
另一边角落里一张不起眼的桌旁,姜平立刻笑了。
小二看着手里的石头,愣愣眨了眨眼睛,确认再三,抬头说道:“客官,您这给了我一块石头,是什么意思啊?”
汪周有些不耐烦,“什么石头不石头的,这是银子,不够再从这里找!”
他将整个钱袋子扔了过去,小二被砸得跌倒在地,哗啦啦的,钱袋子从他身上滚落,里面的石子儿全部滚到了地上。
店小二神色立马就变了。
这里的动静惊扰到了酒楼的老板。
店小二看到了他,立刻喊道:“老板,这骗子拿石头当银子骗人!白吃我们家的饭不付钱!”
慷慨的酒楼老板听了他的话,反应过来这里发生了什么,顿时不慷慨了。
这种白吃饭的,在他这里只有一个下场——
“把这不要脸的东西给我拉出去,打!”
……
城西小屋。
火炉里的木柴将要燃尽,容渟把视线移向了院里放着的那堆木柴。
从上次生病晕倒开始,每天门外都会有人送来几捆木柴。
他能猜到是谁送来的。
只是这些木柴他从来没有用过。
即使出门捡柴对现在的容渟而言并非易事,他也不愿意太过于依赖别人。
他将汪周留下的那个麻布口袋取了过来。
袋子里的药都不能用,只能当柴烧。
容渟将枯枝一根根放在了炉火里,手指伸往袋底时,忽触到一片凉腻。
袋子底下,是一条正在冬眠的青色小蛇。
容渟垂眸打量了片刻,手指缠上去,压着七寸的位置使力,小蛇瞬间在他手里没了生息。
像是在对待那些没有生命的枯树枝,他将刚刚死去的小蛇尸体抛入了火里,静静看着它被火舌吞噬。
明亮的火光跳动在他阴暗至极的双眸里,火舌嘶啦啦响。
烧死小蛇,容渟扶着墙壁站了起来。
那些药,治疗的作用甚微。
可对容渟而言,但凡能让他的腿用上一分力气,他都能强忍着疼痛站起来。
即使站起来的时候两条腿都在发抖,每走一步,都要耗费常人走十步的时间与力气。
他一路扶着手能触碰到的东西,出门去捡烧火的木柴。
到外面时,却听到了远处传来了脚步声。
容渟躲了起来。
姜娆与明芍两人一前一后,脚步深深浅浅地走在雪地里。
明芍跟在姜娆后面,“姑娘待会儿打算怎样把钱还给那位少爷?”
姜娆想了一想,脸上却露出了难色,“我若是直接给他,他要是好奇起来我是怎么知道的,我该怎么说?”
“不是说是姜平在这儿守着,蹲墙角听到的吗?”
姜娆摇了摇头。
“不能直说,若他误以为那些护卫是我派来监视他,会误会我误会得更深。”
以少年性格敏感多疑的程度,她觉得她很有可能会被误会。
“姑娘若是直接告诉他,姜平是留在这里保护他的呢?”
姜娆嘴角抽了抽,“怕他不信。”
十有八九会不信。
她那些梦境里,她在给他做奴婢之前、之后,她说什么,他都是不信的。
连想出门买点东西,他都会以为她想要逃走。
而她越是保证自己不会跑,他反而越是要时时刻刻把她看在身边才放心。
一想到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姜娆的心就忍不住发抖,“想想别的办法,给他送进去吧。”
明芍还是觉得可惜,小声嘟哝,“姑娘为他做好事,不让他知道,奴婢总觉得这事,是姑娘亏了。”
姜娆手指勾着耳朵,假装听不着。
明芍见她已拿定了主意,也不再劝了,试着建议道:“敲敲门,把钱放下,等他出来,我们就走?”
姜娆看了一眼门上挂着的门锁,“他好像出门了。”
“这……”明芍也想不出什么法子了。
姜娆看着这间小屋矮矮的外墙,提起裙摆跳了跳,视线丈量着自己的个头与外墙高度的差距。
她这动作把明芍给吓坏了,明芍拽住了她的衣袖,“姑娘,您是位大家闺秀,爬墙这种事,有失仪表,使不得啊!”
姜娆闻言,目光转了回来。
乌黑漂亮的眼珠转了方向,在明芍与墙上扫来扫去,丈量起了明芍的个头与外墙高度的差距。
“……”明芍吓得脸色凄白如霜,颤颤说,“姑娘……奴婢、奴婢怕高啊。”
姜娆轻轻叹了一口气,“还是让我有失仪表吧。”
“我把披风帽子戴上,这里位置偏僻,鲜少有人经过,我只是攀住墙头,往里扔个钱袋子而已,不会被人认出来的。再者说,就算被认出来了也没什么关系,我们在这里又不会久待,没人知道我到底叫什么,对我的名声无碍的。”
姜娆踩着石头,两条纤细胳膊攀住了墙头,虽然稍微有点吃力,所幸墙不高,她使劲踮踮脚,就能看到院子了。
看到院子里堆起高高一堆的木柴,她有些不满意地努了努嘴,“他都不烧柴吗?怎么我送来的柴,他一块儿都没动。”
在底下护着她的明芍看她站在那么高的石头上,还有心思悠闲乱看,不由得一阵头晕,心都要操碎了,她喊道:“姑娘您小心着点,快点扔完,快点下来。”
姜娆点点头,将手里的钱袋找准院落里空旷显眼的地方一抛。
钱袋子里银锭互相撞击,落到地上时,发出几声脆响。
正中院落中央。
姜娆满意拍了拍手,却听身后明芍急叫,“姑娘别松手啊!”
但太晚了。
姜娆的手已经离开了墙头,身体向后坠了下去。
短暂的坠落途中,姜娆满脑子都在想,早知今日多穿几件。
几声闷响。
姜娆嘴里往外噗噗着雪花,缓慢把脸从雪地里抬了起来,揉着眼睛去看明芍。
方才明芍抱住了她的身子,和她一同滚在了雪地,她站的那块石头又不算太高,倒不疼。
就是磕了一嘴雪花的样子有些狼狈。
可明芍的声音却是自她头顶传来的,“姑娘您没事吧?摔到哪儿了?”
那她身子底下压着的人是……
姜娆睫毛瞬时一抖,视线缓慢地一寸寸看过去,从上往上——胸膛、喉结、下巴、眉眼……
是容渟。
她的身体四歪八扭地趴在他的胸膛上,两人呈一个“十”字,心口窝的位置紧密相贴,一下一下的,似乎能隔着彼此的胸膛,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心跳声交织在一起,似乎都分不清谁的是谁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姜娆:我当时真的害怕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