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辛德泰普的夜晚

“让光明烧了你,麦特!”塔曼尼一边吼着,一边从一个不住抽搐的镇民肚皮里拔出自己的剑。麦特几乎没听过这名凯瑞安贵族骂过人。“让光明把你烧死两遍,然后再烧一遍!”

“我?”麦特也是一边吼着,一边用艾杉玳锐割断两名穿亮绿色马甲的壮汉的跟腱。他们栽倒在夯土路面上,挣扎咆哮着,大睁着的眼里只有暴怒与疯狂。“我?要杀你的可不是我。去骂他们吧!”

塔曼尼努力把自己拉上马鞍。“他们早就要我们离开了!”

“没错。”麦特捉住果仁的笼头,努力把它从醉骟马门前拉开,“现在他们要杀死我们了,我可不知道他们这么不喜欢外来的客人!”此时镇上各处都传来嚎叫声和呼吼声。有些声音充满了愤怒,有些充满了恐惧,其他声音中则只有痛苦。

愈来愈多人从旅店里涌了出来,每个人都发出含混不清的吼声,每个人都拼命地想要杀死身边的人。有些人朝麦特、塔曼尼和两名红臂队扑来,但更多的人只是在相互残杀,徒手撕裂对方的皮肤,指甲抓烂眼前的面孔。他们显然不懂得任何战斗技巧,只有几个人想到要使用石块、酒杯和木棒做为武器。

这绝不是一场简单的斗殴,这些人的目的是夺取别人的生命。街上已经躺下几具尸体和奄奄一息的人。根据麦特的观察,旅店里的战斗和外面的街上一样激烈。

麦特竭力想要靠近那辆装满食物的马车。果仁在他身边不停地蹬着马蹄。他的那箱金子还被扔在路上,疯狂厮杀的人们对食物和黄金根本不予理睬,他们的眼里只有别人的血肉性命。

塔曼尼、哈南和戴朗聚在麦特身边,紧紧拉着各自的坐骑,和麦特一同步步后退。一群发了疯的镇民很快就淹没了刚刚被麦特砍倒在地上的那两个人。他们捉住那两个人的头,一次又一次狠狠地撞击地面,直到两个人动也不动。然后,他们抬起头看着麦特和他的部下,眼里全都是嗜血的欲望。这种眼神出现在这些衣着整洁、发鬓平整的人们身上,显得极不协调。

“该死的,”麦特抬腿跨上马鞍,“全体上马!”

哈南和戴朗不需要更多的命令,他们全都咒骂着收起剑,一跃上了马背。镇民们向他们扑来,但麦特和塔曼尼截住了这群人。麦特本来只打算砍伤这些人,让他们失去行动能力,但这些平民突然变得非常强壮迅捷。麦特很快就发现,他竭尽全力也只能阻止暴民把自己拉下马。他咒骂着,不情愿地开始杀死这些疯子,迅速砍断两个人的脖子。果仁的蹄子狠狠地踢在另一个人的头上,让他一头栽倒在地。片刻间,哈南和戴朗也加入了战斗。

剩下的五个镇民丝毫没有后退的意思,继续狂热地战斗着,直到全都倒在麦特的马前。麦特的士兵大瞪着的眼里流露出恐惧的神色。麦特并不责怪他们。看到普通人突然变成这种样子,任何人都会被吓得魂不守舍。他们仿佛都已经没了半点人性,只是像野兽一样嘶鸣、狂叫,发疯似地追寻着鲜血的味道。现在,那些没有攻击麦特一行人的镇民们都逐渐聚集成一个个群体,大的群体开始杀戮小群体的成员。他们的武器仍然只有牙齿、拳头和石头木棒。这太让人胆战心惊了。

就在麦特眼前,一具躯体冲破旅店的窗户,飞了出来,在地面上连打了几个滚,脖子软绵绵地歪着,明显是被折断了。那个窗口后面,巴奥登瞪着一双非人的大眼,向黑夜里发出一连串嗥吼。这时,他看见了麦特。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是认出了麦特。然后,那一点理智也消失了。这名镇长吼叫着跳出窗,开始攻击两个背对着他的镇民。

“快走!”麦特高喊着,努力控制住扬起前蹄的果仁。这时另外一群镇民已经注意到他。

“那箱金子!”塔曼尼喊道。

“该死的金子!”麦特说,“我们能赢回更多的金子。那些吃的也不值得我们丢掉性命。快走!”

塔曼尼和士兵们调转马头,沿街道向前疾驰而去。麦特用力一踢果仁的肋下,追上他们,把黄金和食物全都丢在身后。那些东西不值得他们死在这里。如果有可能,他明天会率领军队来夺回它们,但现在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活下来。

他们跑了不长的一段时间,麦特在一个街角放慢速度,并抬手示意其他人也停下来。他回头瞥了一眼,那些镇民正在追赶他们,只是暂时落后了一段距离。

“这都是你的错。”塔曼尼说。

“我以为你喜欢战斗。”麦特答道。

“有些战斗我喜欢。”塔曼尼说,“在战场上,或者是在灯火明亮的酒馆里。而这……这纯粹是发疯的行为。”后面那群镇民都扑倒在地,手足并用地以一种诡异的步伐急奔而来。塔曼尼打了个哆嗦。

太阳已经完全隐没在地平线下,群山和乌云遮住了最后一点余晖。这里的街道上倒是有不少路灯,但估计不会有人去点亮它们了,所以麦特根本看不清那些疯子的具体模样。

“麦特,他们就要追上来了。”塔曼尼已经重新拿起了剑。

“他们大概不是只为了向我们追讨赌资。”麦特一边说,一边倾听着四处传来的叫嚷声音。路旁一幢楼房的上层窗口中掉出两个还在争斗的人,她们都是女人,摔下来时还在拼命撕咬着对方,直到落在地上,发出令人想要呕吐的骨肉碎裂声。

“来吧。”麦特一边说,一边调转果仁的方向,“我们要去找到汤姆和那些女人。”他们策马跑进一条通往镇上主要道路的街巷。一群群正打得不可开交的镇民从他们身边一掠而过。一个身材肥胖、满脸是血的男人倒在街道中央。麦特不情愿地催赶果仁从他身上一跃而过。现在街道两旁有太多发疯的镇民,他不敢冒险领着他的人绕过这个可怜的傻瓜。他甚至在互殴的人群中看到许多小孩,他们都在啃咬着大人的腿,或者狠狠地掐着同龄人的脖子。

“这个该死的镇已经彻底疯了。”麦特铁青着脸,低声嘟囔着。这时他们四个人已经冲上主要道路,朝那家高档旅店疾驰而去。他们打算先找到两仪师,然后再去东边的那家旅店找汤姆。走唱人所在的旅店离他们最远。

不幸的是,现在主要道路上的情况比麦特刚刚离开的那家旅店更糟糕。天几乎已经全暗了下来,实际上,麦特觉得黑暗笼罩这里的速度特别快,快得极不正常。大路上到处都是晃动的影子,阴影中不断传来斗殴与惨叫声。疯狂厮杀的人们仿佛凝聚成一个个巨型怪物,有着数十根挥舞的肢体和上百张在黑暗中发出一阵阵嚎叫的嘴。

麦特拼命催赶果仁向前冲去。除了沿道路中央以最快的速度冲刺,他别无选择。

“光明啊,”塔曼尼一边向旅店疾奔,一边高喊着,“光明啊!”

麦特趴在果仁背上,一只手将长矛按在身侧,咬紧牙关,奔驰在这个梦魇之中。吼叫声摇撼着黑暗的世界,尸体不断地在路面翻滚。麦特全身打着哆嗦,低声地诅咒着。黑夜仿佛要吞没他们,让他们窒息,并不断产生出只知杀戮的黑色怪物。

果仁和另外三个人的坐骑都受过良好的训练,始终沿着大路中线全速飞奔。不断有人影从黑暗中冲出来,要捉住麦特的腿,把他拉下马。他们发出阵阵嘶吼,如同一群即将淹死的人,拼命想要把麦特也拉进深不见底的神秘海洋。

在麦特身边,戴朗的马突然顿住。一个高大的黑色人影跳到那匹马的前方。那匹骟马慌乱地扬起前蹄,把戴朗甩离了马鞍。

麦特拉住果仁的缰绳,朝戴朗落马的方向跑去。戴朗的惊呼声比他周围的那些声音更加清楚,更像是人的喊声。

“麦特!”塔曼尼吼叫着,“继续向前冲!我们不能停下来!”

不,麦特努力压下心中的慌乱,不,我绝不会把任何人丢在这个地方。他深吸一口气,没理会塔曼尼,继续猛踢果仁的肋骨,朝戴朗落马的那片黑暗冲去。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滚落,被强风吹得冰寒刺骨。周围所有的哀嚎声、尖叫声和喘息声仿佛都在压迫着他,向他紧逼而来。

麦特怒吼着从果仁背上一跃而下。他不能让自己的坐骑过于靠近那里,否则很可能会让戴朗被马蹄踏到。他不喜欢在黑暗中战斗,他痛恨这个该死的战场。他开始攻击那些黑影。除了偶尔有微光映出一排牙齿或一个疯狂的眼神,他根本看不见眼前这些人的面容。这让麦特想起以前的一个黑夜里,他与暗影生物的战斗,只是今天与他作战的这些黑影并没有魔达奥的技巧,甚至连兽魔人都要比他们更加敏捷灵活。

片刻间,麦特仿佛就像是在和微弱光线中跃动的幢幢黑影作战。这些胡乱挥打、无法预测的黑影让他感到无能为力。不止一次,他在最后一刻才躲过不知从何处袭来的攻击,让自己的脑袋没有被砸得粉碎。如果是在白天,这种攻击只能被评价为“可笑”。但在这个黑色的人群中,没有人在乎会打中什么,会伤害到谁,不合逻辑的进攻足以借助数量的优势压倒一切反抗者。麦特发现自己现在只能为了活下来而全力奋战。他大幅度地挥舞着艾杉玳锐,不为杀敌,只求能把黑影挡开。只要黑暗中有任何动静,麦特的矛锋就会劈砍过去。光明在上,他该怎么找到戴朗啊!

一个影子在不远处动了一下,麦特立刻认出那个影子拿着一把剑。是仓鼠啮谷?普通人不可能使用这种招数。好小子!

麦特朝那个影子跑去,随手砍倒两个黑影,痛苦的哼声随之响起。戴朗的影子这时倒在另外几个影子前面。麦特呼吼着跳过一具尸体,长矛用力斩出,矛刃挥过的地方喷出灼热的液体。在黑暗中,鲜血也同样是黑色的。麦特用矛柄击退了另一个镇民,又转过矛刃,再次砍倒另一个黑影。他听到一声沉闷的咒骂。正是戴朗。

“过来。”麦特一边说,一边把戴朗朝果仁拉过去。他的坐骑坚定地站在黑暗中,正响亮地喷着鼻息。忙着残杀同类的镇民们似乎对动物都视而不见,这点实在是值得庆幸。麦特把戴朗一把推到那匹马身边,然后便转回身,迎上那一群追赶而来的镇民。又一次,他在黑暗中舞起长矛,连续发动攻击,想要逼退这群疯子,让他能有时间爬上马鞍。他冒险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戴朗已经骑在果仁的背上了,或者不如说他是软绵绵地趴在马背上。他到底受了多重的伤?该死的,他已经没办法坐直身子了!

麦特回头继续朝杀过来的镇民挥出长矛,逼迫他们后退。但这些人根本不在乎身上的伤口,更不在乎麦特舞动如飞的长矛。他们还在不断地拥过来,将麦特团团包围。该死的!麦特总算是及时回过身,察觉到一个黑影正从背后向他扑过来。

有什么东西在黑夜中闪动了一下,仿佛是远方的一抹微光。

麦特身后的黑影倒在地上。又是一丝闪动,麦特前面的一个人也倒下了。突然间,一个骑白马的人冲了过来。又一把匕首划破黑暗,射倒了第三个人。

“汤姆!”麦特喊道,他认出了走唱人的斗篷。

“上马!”汤姆回应了他,“我快没有匕首了。”

麦特继续用长矛砍倒两个镇民,然后冲过去跳上马鞍。他相信汤姆会为他守住后路。果然,他又听到两声痛苦的嚎叫从身后传来。片刻之后,路面上传来的一阵轰鸣告诉麦特,有马匹疾驰而来。麦特上了马,两名骑士冲出黑暗的沼泽,赶散了蜂拥而至的镇民。

“麦特,你这个傻瓜!”塔曼尼在马背上高喊着。麦特几乎看不清他的身影。

麦特朝塔曼尼露出感激的微笑。他调转过果仁,一只手抱住戴朗。这名红臂队员还活着,还在虚弱地挣扎着,但在他肋侧有个不断淌血的伤口。麦特只能用手抱住他,单用膝盖操控果仁。他自己并不知道这种战场上的控马技巧,但那些该死的记忆知道。所以,他已经就此训练过了果仁。

汤姆策马跑来,麦特催赶果仁紧追在走唱人身后,一只手抱着戴朗,另一只手擎着长矛。塔曼尼和哈南护卫在他两侧,冲开镇民,一直向旅店跑去。

“打起精神来,小子。”麦特悄声对戴朗耳语着。“坚持住,两仪师就在前面,她们会治好你的。”

戴朗也用低微的声音说了些什么。

麦特向前俯过身。“你说什么?”

“……扔起骰子,直上半空,”戴朗低声说着,“与千杀的暗影跳舞……”

“好样的。”麦特喃喃地说道。前方能看到一点亮光,也许这个该死的镇上还有人的脑子没坏掉。

不,不是这样。那种亮光麦特很熟悉。是火球,正从旅店上层的窗户中飞射出来。

“那么,”塔曼尼在他左侧说,“看样子,那些两仪师还活着,总算我们没有白跑。”

人影聚集在旅店门前,在黑暗中相互杀戮着。他们的身形不断地被射出的火球照亮。

“转到后面去。”汤姆提出建议。

“走。”麦特对他们喊了一声,就冲过那些打斗的疯子。塔曼尼、汤姆和哈南紧随在他身后。麦特非常庆幸他们的马在旅店背后的软土地上没有踏上土坑或者车辙,那样就会有至少一匹马摔断腿,并把他们全都撞到地上。

旅店背后果然很安静。麦特勒住缰绳。不久之前还在抱怨自己老迈的汤姆从马背跳下来,敏捷的动作证明他的抱怨是多么荒谬。他转身监视着旅店侧面,以确保没有人追赶他们。

“哈南!”麦特用长矛朝马厩里指了一下,“把那些女人的马牵出来备好。如果可以,就给它们上好鞍。实在找不到鞍子也没办法。光明在上,我们可能不必跑太远,只要到村子一里外,也许就能躲开这些疯子了。”

哈南在黑暗中敬了个军礼,然后就跳下马,朝马厩跑去。麦特确认过黑暗的马厩中没有人袭击哈南后,就问身前的戴朗:“你还醒着吗?”

戴朗虚弱地点点头。“是,麦特,但我的肚皮上有个伤口,我……”

“我们去找两仪师。”麦特说,“你待在这里,坐在马鞍上,可以吗?”

戴朗再次点头。麦特还在犹豫,但戴朗已经握住果仁的缰绳,看起来相当坚决。麦特滑下马鞍,手里拿着艾杉玳锐。

“麦特。”戴朗在马鞍上说道。

麦特转回身。

“谢谢你回来找我。”

“我不会把任何人丢在这种地方。”麦特说着,又打了个哆嗦,“死在战场上是一回事,但死在这种黑暗的地方……不管怎样,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塔曼尼!看看能不能弄些光亮出来。”

“来了。”凯瑞安人在旅店后门旁喊道。他已经在那里找到一盏挂灯,然后又找到火石和钢片。很快,旅店后院里就出现一小片昏暗的光亮。塔曼尼立刻就合上灯罩,将大部分灯光都遮了起来。

汤姆跑回他们面前。“没有人跟过来,麦特。”

麦特点点头。借助灯光,他终于能看清戴朗的情况了。他不止是肚子上有一个伤口,脸上也满是刮伤,军装被撕碎,一只眼睛也肿了起来。

麦特抽出手绢,压在戴朗肚子的那道伤口上,在果仁旁边扶住他。“把这个按紧。这个伤口是怎么弄的?他们没有武器啊。”

“有一个人夺走了我手里的剑。”戴朗一边说,一边低声喘息着,“而且他知道怎样用剑。”

塔曼尼打开旅店后门,然后对麦特点点头。门里没有人杀出来。

“我们很快就回来。”麦特对戴朗说完这句话,就提起艾杉玳锐,走到旅店后门前,朝塔曼尼和汤姆各点了一下头。三个人一闪身便进了旅店。

旅店后门直通厨房。麦特朝黑暗的房间里扫视了一眼。塔曼尼戳戳他,向他指了指地板上的几具躯体。灯光照出两个在厨房中跑腿的男孩,他们顶多只有十岁,都是被扭断了脖子。麦特壮了壮胆子,小步走进厨房。光明啊!死在这里的只有孩子。

汤姆摇摇头,脸色阴沉。他们三个继续向前摸过去,在厨房另一头的走廊里发现了厨师。那名厨师一边哼着,一边还在敲打旅店老板的脑袋。麦特和塔曼尼一走进走廊,胖厨师的注意力立刻转向他们,他的眼里闪动着凶野的怒火。麦特不情愿地发动了攻击,在厨师发出吼声、叫来更多人之前结束了他。

“楼梯上有人在打斗。”塔曼尼向前方点点头。

“我打赌,这里有一条专供侍者上下的楼梯。”汤姆说,“这种地方肯定有。”

确实,在穿过两条走廊后,他们发现一条摇摇晃晃的窄楼梯,一直通往上方的黑暗之中。麦特深吸一口气,握住艾杉玳锐,登上那段楼梯。这家旅店只有两层楼高,在第二层靠近前门处一直有光芒亮起。

他们进入第二层,推开一道门,立刻闻到一股刺鼻的烧灼皮肉气味。这里的走廊是木制的,不过木板的纹理都被厚厚的白漆遮盖住,且地板上铺着深栗色的地毯。麦特向塔曼尼和汤姆点点头。三个人做好战斗准备,冲进那道门,进入走廊里。

一颗火球带着响亮的嘶嘶声,朝他们飞来。麦特骂了一句,向后一跳,撞在塔曼尼身上,刚好避开那颗火球。汤姆以走唱人特有的敏捷俯身从那颗火球下面钻了过去。麦特和塔曼尼则差点沿着楼梯滚下去。

“该死的!”麦特在走廊里叫嚷着,“你们在干什么?”

走廊里先是一片寂静,然后才传来裘丽恩的声音。“考索恩?”

“你们以为会是谁!”他喊道。

“我不知道!你们就这样冲进来,还举着武器。你们不想活了吗?”

“我们是来救你们的!”

“我们会需要你的救援吗?”

“那你们为何不离开这里?”

随后又是一阵沉默。

“哦,光明啊。”裘丽恩终于开了口,“你不过来吗?”

“你不会再朝我扔火球了吧?”麦特嘟囔着,迈步进了走廊。汤姆这时也爬了起来。塔曼尼跟在他们身后。麦特发现三名两仪师正站在走廊另一端,一段宽阔、华丽的阶梯前。苔丝琳和爱德西娜继续朝下面的黑暗中扔着火球,她们的头发都是湿漉漉的,衣服也显得很凌乱,似乎是在匆忙中穿上的。裘丽恩只穿着一件长袍,娟秀的面孔镇定如常,水湿的黑色长发从右肩上垂挂下来。她身上的长袍衣襟稍稍分开,让人依稀能看见其中的秀色。塔曼尼轻轻吹了一声口哨。

“她不是女人,塔曼尼。”麦特悄声警告自己的将军,“她是两仪师。别当她是女人。”

“我会注意的,麦特。”塔曼尼说,“但这实在不太容易。”他顿了顿,又说道:“让光明烧了我吧。”

“小心点,否则她就会烧了你。”麦特稍稍拉低了帽檐,“你忘了她刚才在干什么?”

塔曼尼叹了口气,跟着麦特和汤姆朝那些女人走去。裘丽恩的两名护法手持佩剑,正站在浴室里。差不多十来个仆人都被绑在角落里:两个可能在天黑前侍奉两仪师洗澡的年轻女孩和一些穿着马甲、长裤的男人。显然,裘丽恩的长裙被撕成长条,成为捆绑他们的绳索。丝绸比羊毛毛巾要结实得多。就在两仪师身旁的那段宽楼梯上,麦特勉强能看见一堆尸体,他们都死于剑伤,而不是火烧。

裘丽恩看着走过来的麦特,那种眼神说明所有的这一切都是麦特的错。她抱起手臂,让胸前的衣襟缝隙闭合起来。不过麦特怀疑她的这个动作和塔曼尼的视线并没有什么关系。

“我们要离开这里,”麦特对她说,“这个镇已经完全疯了。”

“我们不能走。”裘丽恩表示反对,“不能把那些仆人丢给暴徒。而且,我们还要找到陶布拉德师傅,确认他的安全。”

“陶布拉德师傅是这里的老板?”麦特问。一颗火球带着嘶嘶的声音,飞下了楼梯。

“是的。”裘丽恩说。

“来不及了,他的脑浆已经洒在楼下的墙壁上了。我告诉你了,这个镇的人全都疯了。那些仆人都想杀死你,对不对?”

裘丽恩犹豫了一下。“是的。”

“别管他们了,”麦特说,“我们救不了他们。”

“但如果我们等到天亮……”裘丽恩犹疑地说。

“那又怎样?”麦特问,“把每一个想要爬上来的人都烧成灰烬?你们在这里太惹人注目了,会有愈来愈多的人被吸引到这里来。想要阻止他们,就只能杀死他们。”

裘丽恩朝另外两名两仪师瞥了一眼。

“给我听着,”麦特说,“楼下有一个受了重伤的红臂队员,我要活着把他带走。你们救不了这里的人。倒在楼梯口的这些人是不是都是你的护法杀死的?那时你们还没感觉到足够的威胁,无法说服自己使用至上力?现在你们肯定已经知道他们想要干什么。”

“好吧,”裘丽恩说,“我跟你走。但我们要带上那两个女孩,布利瑞克和芬能背着她们。”

麦特叹了口气,他本来希望两名护法能够成为供他调用的有效战力。但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转身朝塔曼尼和汤姆点点头,然后焦急地等待着两名护法将被紧紧捆住的年轻女仆扛到肩头。然后,这支队伍就迅速向侍者楼梯跑去。塔曼尼领头,麦特断后。他能听到镇民们半是愤怒、半是兴奋的嚎叫声。那些聚在宽楼梯下面的镇民一定已经察觉到头顶上再没有火球落下来了。到处都是撞击声和叫喊声,以及屋门被撞开的声音。麦特想到那些被捆住的仆人落入其他镇民手中的情形,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他们冲到旅店的后院里,却看到戴朗躺倒在果仁身边的地上。哈南跪在他身边,一脸焦急地望向跑过来的麦特。“麦特!他从马鞍上掉下来了。我……”

爱德西娜抢先跑了过去,跪倒在戴朗身边,闭上眼睛。麦特感觉到胸前的徽章传来一阵寒意,想到至上力正从这个女人的手中流入戴朗体内,麦特不由得又打了个哆嗦。这几乎就像死一样糟糕!麦特捉住衬衫里面的徽章。

戴朗哼了一声,大口喘着气,猛地睁开双眼。

“好了。”爱德西娜说着站起身,“他会因为治疗而感到虚弱。幸好我及时赶到。”

哈南已经为他们的坐骑都备好鞍。光明祝福这个家伙。两仪师们都上了马,又回头朝旅店瞥了几眼。

“感觉就好像他们的神智完全陷入了黑暗。”汤姆对正在把戴朗扶上马鞍的麦特说道,“就好像光明已经抛弃了他们,把他们丢进了暗影……”

“我们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麦特自己也上了马,坐到戴朗身后。经过治疗后,戴朗更没力气驾驭马匹了。麦特又看了一眼被护法们放到马背上的两个女孩,她们还在拼命挣扎着,眼里充满了仇恨。然后,他转过身,对塔曼尼点了点头。后者已经将油灯挂在马鞍的灯杆上,并打开油灯的护罩,照亮了旅店的后院。有一条路一直通向北方黑暗的丘陵地带,走这条路会让他们更加远离红手队,但它是离开这个镇的快捷方式。这对麦特来说已经足够了。

“走。”他用力踢了一下果仁。这支小队伍跟随着他跑了起来。

“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该在这里久留。”塔曼尼在麦特的左边,一边说,一边回头观望。“但你就是要赌那一把。”

麦特一直没回头。“不是我的错,塔曼尼。我怎么会知道,只是多待了那么一会儿,他们就被气得开始撕扯别人的喉咙了?”

“很奇怪吗?”塔曼尼看了他一眼,“每次你要在什么地方过夜时,那里的人们不是都会有这种反应吗?”

麦特翻翻眼珠,并不感觉这有多么好笑。

几个小时后,麦特坐在黑夜中山坡的一块石头上,俯视着辛德泰普。那个镇依旧是漆黑一片,根本看不出其中正在发生什么事。但麦特依旧只是盯着那里。经历过刚刚发生的那场变故,他根本没有半点睡意。

不过那些军人睡得倒是很香。两仪师的治疗已经让戴朗耗尽了体力。偶尔,麦特似乎还能感觉到接受治疗时那一阵阵寒意。他绝不打算再有这样的经历了。塔曼尼和哈南没有接受治疗,但他们是军人,军人都知道在可以睡觉时要尽量熟睡。这一晚的经历似乎对他们没什么影响,无论刚才他们是多么提心吊胆,现在辛德泰普对他们来说不过只是一场已经结束的战斗,又一场没能让他们失掉生命的战斗。这足以让哈南在躺下前饶富兴致地开了几个玩笑。

但麦特不行。整件事都透着古怪,让他无法把它抛到脑后。那个镇长的宵禁令是为了阻止这场灾祸的发生吗?这么多人的横死是不是都因为他坚持要在那里逗留到日落?该死的,难道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正常的地方了吗?

“麦特。”汤姆像往常一样,一瘸一拐地走到他身旁。他的一条手臂骨折了,但他一直没提起这件事。后来是爱德西娜发现,并坚持给他进行治疗。“你应该睡一下。”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只是被遮在乌云后面。不过,麦特还是能借助月光看到汤姆脸上的关切。

他们在山间小路旁找到一个山洞,从这里能够俯瞰那座小镇。更重要的是,这座山洞位于一片陡峭的山坡上,能方便地监视他们逃出来的道路,并且只有一条小路通往洞口。只要有一个人站岗,就能够确保没有任何人能偷袭他们。

两仪师都在山洞深处睡下了,但麦特不相信她们真的会沉睡。裘丽恩的护法甚至还带了被褥。护法们就是这样。麦特的部下则只是裹着斗篷。这当然不影响他们睡觉。在早春清寒的夜风中,塔曼尼甚至发出轻微的鼾声。麦特禁止点火。天气已经不算很冷了,没必要冒着被别人发现的危险生起篝火。

“我没事,汤姆。”麦特在石头上挪了挪身子,为走唱人让出位置。“该睡一下的是你。”

汤姆摇摇头。“我发现,变老的好处就是你的身体会渐渐不再需要那么多睡眠了。我猜,大概是死亡不像生长那样需要很多能量。”

“别再说这种话了,汤姆。”麦特说,“难道还要让我告诉你,你在那里是如何救了我的一条小命吗?你在担心什么,担心我不再需要你?如果今天不是你,如果不是你来找我,我就已经死在那个镇里了。戴朗也逃不出来。”

汤姆露出笑容,一双眼睛闪动着月光。“好吧,我答应你,不会再担心了。”

麦特点点头。他们两个在石头上坐了一会儿,看着山谷中的那座小镇。“他们永远不会放过我,汤姆。”

“什么?”

“他们。”麦特疲惫地说,“该死的暗帝和他的奴才们。从两河那个晚上开始,他们就一直在追我。什么都阻止不了他们。”

“你觉得这是他干的?”

“还会有什么可能?”麦特问,“与世无争的镇民突然变成嗜血的疯子?这一定是暗帝干的。你知道的。”

汤姆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后,他说道:“是的,我想应该是这样。”

“他们还会来找我。”麦特愤怒地说,“那个该死的古蓝还不知道在哪里。魔达奥和暗黑之友,怪物和幽灵,他们都是一伙儿的。我就是他们的猎物。我逃出了一场又一场灾难,每次都是九死一生。我告诉你,这还只是开始呢。我只想找个能躲一躲的窟窿,玩玩骰子,喝一口酒。但他们就是不肯善罢甘休。”

“你是时轴,小子。”汤姆说。

“我又不想这样。光明烧了我吧,他们要是全都去找兰德就好了,那是他喜欢的。”他摇摇头,压下了在脑海中凝聚的形象。兰德正睡在床上,明蜷伏在他身边。

“你真的这样想?”汤姆问。

麦特犹豫了一下。“我希望我能这么想,这样能让事情简单一些。”

“谎言从不会让事情变简单,除非你是在完全正确的时间,对完全正确的人撒谎,而那通常都是女人。如果你对自己说谎,那么你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多麻烦。”

“我给那些人带来麻烦,那个镇里的人。”他朝身后的山洞里瞥了一眼。两名护法还醒着,正在看守那两个绑缚中的女孩。她们还在不停地挣扎。光明啊!她们到底是哪里来的这么多力气?换成是一般人,早就累坏了。

“我可不认为那是你干的,麦特。”汤姆若有所思地说,“哦,我也不同意麻烦一直在追赶你,虽然你的确是暗帝的目标。但辛德泰普……嗯,我在那里的大厅中唱歌时,感觉到一些不寻常的东西。他们似乎什么都不喜欢。仔细想来,我倒觉得他们似乎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或者是至少有过类似的经历。虽然这么说让我自己都觉得吃惊。”

“怎么可能?”麦特说,“如果这种事以前发生过,他们早就死了。”

“不知道。”汤姆一边说,一边思忖着。突然,他仿佛想到什么,开始在自己的斗篷中摸索起来。“哦,我都忘了,也许你和那里的事情的确有些联系。我从一个喝得烂醉的人那里拿到这个。”老走唱人拿出一张叠起来的纸,递给麦特。

麦特拿过纸,皱着眉把它打开,在昏暗的月光下眯起眼睛,把那张纸凑到眼前。看清上面的内容后,他不由得喘了一口大气。那上面没写字,只是画了一张与麦特极为相似的面孔,而且那个头像还戴着麦特的帽子,脖子上还有狐狸头徽章。该死的。

他掩饰住自己的气恼。“真是个英俊的家伙,鼻梁很挺,牙齿又白,还有一顶漂亮的帽子。”

汤姆哼了一声。

“我看见有人把一张纸递到镇长面前。”麦特叠起那张纸,“我没看见那上面有什么,但我敢打赌,它上面画的也是这个。这张纸原来的那个主人有没有对你说些什么?”

“一个住在北边某个村子里的外地女人正在散发这样的画像,并承诺会奖赏任何见到你的人。那个人是从一个朋友手里得到这幅画像的,所以他也不知道那个女人长什么模样,具体住在哪个村镇里。他的朋友也没告诉他。或许是因为那个朋友想自己得到奖赏,或者是他喝得太多,全都忘了。”

麦特把画像收进外衣口袋里。微微的晨光已经在东方亮起,他在这里坐了一整夜,却并不觉得累,只是……有一种被耗尽的感觉。“我要回去。”

“什么?”汤姆惊讶地问道,“回辛德泰普?”

麦特点点头,站起身。“只要天一亮,我就要……”

一阵低沉的咒骂声打断了他,他立刻伸手去拿艾杉玳锐。眨眼间,汤姆的手上已经多了两把匕首。出声的是裘丽恩的沙戴亚护法芬,他已经站了起来,正手按剑柄,朝周围扫视着。布利瑞克站在他的两仪师身边,已经拔出佩剑,眼中射出犀利的光芒。

“怎么了?”麦特问。

“我们的囚犯。”芬说。

麦特愣了一下,才发现本来倒伏在护法面前的两个女孩都不见了。他也咒骂着冲了过去。塔曼尼的鼾声消失了,他已经坐了起来。用裘丽恩的裙子做成的绳索散放在地上,绳子捆绑的人却没了踪影。

“出了什么事?”麦特抬起头问。

“我……”那名黑发护法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她们一下子就不见了!”

“你是在打瞌睡吗?”麦特问。

“芬不会这么做。”裘丽恩从褥子上坐起来,身上依旧只是穿着那件轻薄的睡袍,脸色镇定如常。

“小子,”汤姆说,“我们一分钟前还看见那两个女孩被绑在那里呢。”

塔曼尼也骂了一句,叫醒另外两名红臂队。戴朗看起来好多了,至上力治疗造成的虚弱已经不再能阻止他一跃而起了。护法要求对周围进行搜查,但麦特只是将目光转向山下的小镇。“答案就在那里。汤姆,你跟着我。塔曼尼,看着那些女人。”

“我们不需要被‘看着’,麦特。”裘丽恩没好气地说。

“好了,”麦特高喝一声,“汤姆,你跟着我。裘丽恩,你看着那些士兵。不管怎么样,你们全都留在这里。现在我没办法为这么多人操心。”

他没有给两仪师争论的机会。只过了几分钟,他和汤姆已经上了马,沿山道朝辛德泰普走去。

“小子,”汤姆说,“你想在那里找到些什么?”

“我不知道。”麦特回答,“如果我知道,就不会那么想去看看了。”

“那么,好吧。”汤姆低声说。

麦特突然发现一些奇怪的地方。在西边的草场上有一群山羊。在黎明的微弱光线中,他看不太清楚,但似乎有人正在放牧那些羊。镇里是有灯光在闪动吗?那里可是一整晚都没有半点光亮!他催赶果仁加快步伐。汤姆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用了将近一个小时回到辛德泰普。麦特在逃出这座小镇后,不敢在离它太近的地方宿营,也不愿在黑夜中的山岭间寻路绕过小镇,返回军营。现在天终于亮了。当他们回到旅店的马厩时,几个身穿褐色外衣的人正在旅店后门附近工作。这道后门的铰链在麦特他们离开后,显然又遭到了损坏。他们看着麦特和汤姆骑马进了院子,一个人拉下帽子,露出忧虑的神情。但他们都不像是有什么危险的样子。

麦特拉住果仁。那些人之中有一个对同伴耳语了几句话,然后就跑进旅店。片刻之后,一个穿着白围裙的秃顶男人跑了出来。麦特觉得自己的脸都白了。

“旅店老板。光明烧了我,我亲眼看见你死了!”

“马上去找镇长,小子。”那名旅店老板对一个工人说道。他又瞥了麦特一眼。“快点。”

“以鹰翼该死的左手起誓,这里到底怎么了?”麦特问道,“我们看到的全都是幻觉吗?你们……”

一个脑袋从旅店后门探出来,从旅店老板身后望向麦特。上次麦特见到这个有一头金色卷发的胖厨师时,不得不割开他的肚子,又切断他的喉咙。

“你!”麦特指着他说,“我把你杀死了!”

“镇定,孩子。”旅店老板说,“镇定,我们给你煮些茶,然后……”

“我绝不跟你去任何地方,幽灵。汤姆,你也看到了!”

老走唱人揉搓着下巴。“也许应该听听这个人要说些什么,麦特。”

“他们都是幽灵。”麦特嘟囔着,转过了果仁。“走吧。”他催赶果仁绕过旅店前门。汤姆跟在他身后。在这里,他看到不少工人正提着一桶桶白灰浆,修补着很可能是被两仪师烧损的门廊。

汤姆赶到麦特身边。“我从没见过这种事,麦特。为什么灵魂还要刷墙和修理门扇?”

麦特摇摇头。他已经看到昨晚为了救戴朗而与镇民们作战的地方,他猛地拉住果仁。汤姆嘟囔了一句,拉住走过去的坐骑,绕了回来。

“怎么了?”走唱人问。

麦特指给他看。路旁的几块石头上还留有一片血污。“那是他们戳破戴朗肚子的地方。”

“没错。”汤姆应道。在他们身边,镇民们来来往往,却全都远远地躲开麦特和汤姆,就连视线也一直在躲避着他们。

该死的,麦特想,我们又落回陷阱里了。如果他们现在杀过来该怎么办?该死的傻瓜!

“所以那里会有血。”汤姆说,“这有什么奇怪的?”

“那其他的血呢,汤姆?”麦特皱紧眉头,“我在这里杀死了十几个人,亲眼看见他们鲜血四溅。你也用刀子干掉了三个。他们的血呢?”

“消失了。”一个声音传来。

麦特转过身,发现那名身材粗壮、满手臂汗毛的镇长正站在不远处的大道上。他一定是早就来到这附近了。去找他的那名工人速度不可能这么快。不过,又有谁能知道这个镇上会发生什么怪事?巴奥登披着一件斗篷,衬衫上又多了几道裂口。

“血全都消失了。”他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我们都看不到那些血迹。我们醒来时,它们就都消失了。”

麦特犹豫着,又扫视了周围一圈。女人们都从窗户中探出头,窥视着他。不少女人的手里还抱着孩子。男人们正要去田里工作,肩头扛着草叉和锄头。除了麦特和汤姆感觉到的忐忑气氛之外,这个镇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

“我们不会伤害你们,”镇长在麦特面前转过身,“所以你们也不必这么担心。至少你们在日落前不会有事。我会解释给你们听,如果你们想听的话。跟我来,还是现在离开,全凭你们。我不在乎你们有什么打算,只要不再来打扰这个镇。我们还有事要做。今天的工作要比以前多出不少,这也全都要感谢你们。”

麦特朝汤姆瞥了一眼。后者耸耸肩,对他说:“听听没什么害处。”

“我不知道。”麦特看着巴奥登,“也许我们又会被只知道杀人的疯子重重包围。”

“那我们离开吗?”

麦特缓缓摇头,“不,光明烧了我吧,他们抢走我的黄金。来吧,让我们看看他要说些什么。”

“这件事发生在几个月前。”站在窗边的镇长说道。他们正在镇长家中整洁却摆设简单的起居室里。这里的窗帘和地毯都是柔和的浅绿色,很像是牛眼叶的颜色。护墙板是浅茶色的。镇长的妻子送来干甜梅茶。麦特一口都没喝,而且一直靠在街门旁的墙上,长矛就放在身边。

巴奥登的妻子是一名身材矮胖、褐色头发的女子,面容和蔼可亲。她又从厨房里拿出一碗用来调味的蜂蜜。看到麦特只是靠在墙边,她犹豫了一下,又看到麦特的长矛,她把碗放到桌上,就退出去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麦特一边问,一边又瞥了汤姆一眼。老走唱人也没有坐下,只是抱着手臂,站在通往厨房的门旁。他向麦特点点头。镇长的妻子没有偷听。无论汤姆听到什么声音,他肯定会向麦特示意。

“我们不知道这是谁的阴谋,还是暗帝的残酷诅咒。”镇长说道,“那只是今年年初普通的一天,就在亚朗姆节之前。实际上,我已经记不起发生过什么事了。那时天气已经变坏,不过还没有下雪。我们之中许多人在第二天醒来后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要知道,最初反常的事并不多。一扇门破掉了、有人的衣服被撕破,他们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撕的。但我们做了噩梦,关于死亡和杀戮,每个人都一样。有些女人开始议论这件事,然后察觉到她们并不记得昨晚上床睡觉时的情形。她们能记得自己醒来时安全舒适地躺在床上,但只有极少几个习惯早睡,在天黑前就上床的人,记得自己真正躺到了床上。对大多数人来说,夜晚只是一团模糊。”

他陷入了沉默。麦特瞥了汤姆一眼。走唱人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麦特能从他的那双蓝眼睛里看出来,走唱人正努力记忆昨晚那场战斗的每一个细节。如果他一定要把我写进故事里,那最好不要胡乱加工些什么,麦特想着,抱起手臂。他最好写写我的帽子,那可是一顶好帽子。

“那天晚上,我正在牧场上,”镇长继续说着,“帮老加根修理破损的篱笆。然后……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片模糊。我在第二天早晨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妻子就在我身边。我们觉得很累,似乎并没有睡好。”他停了一下,然后压低声音说:“我做了那个噩梦。它们很模糊,而且很快就消失不见了。但我能记得一个清晰的景象,老加根死在我脚下,似乎是被一头狂暴的猛兽杀死的。”

巴奥登站在麦特对面,东墙的一扇窗前,看着窗外。“但我去看加根时,他的样子好得很,我们还一起修好那道篱笆。等我再回到镇上时,就听到大家都在议论,关于昨晚做的噩梦,及日落后莫名消失的时间。我们聚在一起,仔细讨论这件事。然后,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太阳落下,当它再次升起时,我又从床上醒来,筋疲力尽,脑子里满是梦魇。”

他打了个哆嗦。然后走到桌边,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我们不知道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镇长一边说,一边往茶杯中倒了一满勺蜂蜜。

“你不知道?”麦特问,“该死的,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你们这里晚上都发生了什么,你们……”

“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镇长猛地抬起头,打断了他,“也不想知道。”

“但……”

“我们不需要知道,外地人。”镇长厉声喝道,“我们只想努力过好自己的生活。现在我们有许多人睡得很早,在日落前就上了床。这样,我们的记忆中就不再会有空洞。我们上床睡觉,再从同一张床上醒过来。没错,我们会做噩梦,房间也会有一些损坏,但那些都是可以修补的。也有一些人喜欢去旅店喝酒喝到天黑。我想,这也是一件好事。不管你醉成什么样子,完全不必担心该如何回家,因为天一亮,你总会发现自己平安地躺在床上。”

“你们不能对此完全视而不见,”汤姆轻声说,“你们不可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是不可能。”巴奥登喝了一口茶,“所以我们定了规矩,而你们却对我们的规矩完全不予理睬。在日落后不能点火,因为如果晚上发生火灾,我们根本没办法扑救。我们也禁止外来的人在天黑后还待在镇里。最初一批日落后被困在这里的外来人是桶匠萨姆瑞的亲戚,他们到这里之后的第二天早晨,我们在他家的墙壁上发现了血迹,但他妹妹一家人都平安地睡在床上。”镇长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现在他们也像我们一样开始做噩梦了。”

“那你们就离开,”麦特说,“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到别的地方去!”

“我们已经累了,”镇长说,“无论走多远,我们总是会在这里醒来。有些人试着结束自己的生命,我们也埋葬了他们,但他却还是会在第二天早晨,从床上醒来。”

房里陷入沉默。

“该死的。”麦特悄声道。他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你们在昨晚活了下来。”镇长继续搅拌着自己的茶,“看到那摊血迹后,我以为你们也和我们一样了。我们很好奇你们会从何处醒来。旅店里的大部分房间都已经被旅客永久地占据了。无论好坏,他们已经成为这个镇的一部分。我们无法选择谁会从什么地方醒来。事情一直都是这样,一张床有了一个新的主人,他在随后的每个早晨,都会从这张床上醒过来。”

“不管怎样,当我听到你们对昨晚的议论,我就知道,你们一定是逃出去了。你们清楚地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而所有……和我们一起的人只记得自己做了噩梦。你真是个走运的家伙。我建议你离开这里,忘掉辛德泰普。”

“我们的旅伴中有两仪师,”汤姆说,“她们也许能帮你们。我们可以把这里的事情告诉白塔,请她们派……”

“不!”巴奥登厉声说道,“我们的生活并没有多糟糕,我们也已经知道该如何应付了。我不希望两仪师注意到我们。”他转过身。“我们昨天差点就把你们踢出镇外了。以前我们这么对付过不守规矩的旅客,但你们有两仪师,任何事情都逃不过她们的眼睛。我们担心,如果把你们赶走,她们就会产生怀疑,强行查看我们的状况。”

“强迫她们在日落前离开只会让她们更加怀疑。”麦特表示赞同,“让侍奉她们洗澡的女孩杀掉她们只会是更糟糕的保密方法。”

镇长的脸色有些苍白。“有些人希望……希望你们被困在这里。他们认为,如果两仪师也被困住,肯定会想办法把我们全都救出去。对此我们并不完全赞成。不管怎样,这是我们的问题。请……离开吧。”

“很好。”麦特站直身子,拿起长矛,“但首先,告诉我们这些是从哪里来的。”他拿出口袋里的那张画像。

巴奥登朝那张纸瞥了一眼。“你会在附近的村镇中找到不少这样的东西。有人在找你。不过我昨晚就和莱德隆说过,我不打算出卖我们的客人,更不会为了一点赏金就绑架你们,冒险让你们在这里过夜。”

“是谁在找我?”麦特继续问道。

“在东北方大约60里,有个叫图斯塔尔的小镇。有传闻说,无论是谁想要弄点钱花,只要他知道这张画像,或者另一张画像上所画的那个人的任何讯息,都可以去图斯塔尔的‘挥拳’旅店,想找你的人就在那里。”

“另一张画像?”麦特皱起眉头。

“是的,一个留着胡子的壮汉。画像下面还有注释说明,他有一双金色的眼睛。”

麦特朝汤姆瞥了一眼。后者挑了挑浓密的眉毛。

“该死的。”麦特嘟囔着,拉下帽檐。是谁在找他和佩林。找他们想干什么?“我们会走的。”他斜睨着巴奥登,可怜的家伙。原来倒霉的是整个镇。但麦特又能做些什么?有一些战斗必须取胜,而另一些战斗,你只能留给别人。

“你的金子就在外面的马车上,”镇长说道,“我们没有动你赢得的赌注。全部食物也都在那里。”他盯着麦特的眼睛。“在这里,我们说话算话。其他的事情,我们就管不了了,特别是对于那些不守规矩的人。但我们不会抢劫外地人。”

“你真是宽宏大量。”麦特不带情绪地说着,拉开屋门。“那么,祝你有美好的一天。当夜晚降临时,尽量不要杀任何人。汤姆,你跟我走吗?”

走唱人微跛着脚,走到他身边。麦特又回头看了巴奥登一眼。镇长正站在房中,袖子高高卷起,头低垂着,双眼盯着手中的茶杯。看起来,他似乎是希望杯里盛的是一些更“有劲”的饮料。

“可怜的家伙。”麦特说完,便走进屋外的晨光中。汤姆在他身后关上了门。

“我想,我们应该去找那个散发你的画像的人?”汤姆问。

“光明在上,没错。”麦特将艾杉玳锐系在果仁的鞍上。“而且那个方向正通往四王镇。如果你能赶车,我会牵着你的马。”

汤姆点点头,他正审视着镇长的房子。

“怎么了?”麦特问。

“没什么,小子。”走唱人答道,“只是……嗯,这是个哀伤的故事。这个世界出了错,因缘在此打了一个结。这个村子的因缘到晚上就会散开,而等到白天,世界又会将它重新结好,让一切恢复正常。”

“那么他们就该对我们更坦诚一些。”麦特说。在他们和镇长说话时,镇民们已经把装满食物的马车赶了过来,车前系了两匹蹄子宽大的茶色驮马。

“更坦诚?”汤姆问,“怎么坦诚?镇长是对的,他们的确尝试过警告我们。”

麦特哼了一声,走到车旁打开箱子,查看里面的金币。就像镇长说的,它们都在箱子里。“我不知道,他们本可以放置一个警告牌或者别的什么,‘你好,欢迎来到辛德泰普。如果你在这里过夜,我们会在晚上杀死你,吸光你该死的脑浆。尝尝我们的馅饼吧,贝利大叔每天都会让它们新鲜出炉。’”

汤姆没有笑。“这样不好,小子。这个镇里的悲剧太多了,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有意思。”麦特从箱里数出足以买下所有这些食物和车马的金币,停了一下,他又加上十枚银克朗,把所有这些钱堆在镇长家门口,然后合上箱盖。“悲剧愈多,我却愈是想笑。”

“我们真的要带走这辆马车?”

“我们需要这些食物。”麦特把箱子拴到马车上。在车里,除了啤酒桶之外,还有几个完整的圆轮奶酪、六条羊腿。食物的香气让麦特的肠胃开始蠕动。“这是我赢来的。”他朝街上的人们瞥了一眼。昨天他刚刚看到这些人时,以为他们慢吞吞的步伐只是缘于山民的慵懒,现在他却觉得触目惊心。

他将注意力转回到自己的工作上,开始查看马匹的挽具。“我也不觉得带走这辆马车有什么错,这里的人现在大概不会再有什么机会出远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