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新的诺言

在马背上连续赶了两天的路,盖温驱策着挑战登上塔瓦隆西南方的一座山丘。这片原野本该因春天的到来而变成一片绿色,但此刻面前的山坡上只有一些零星的枯草,且它们也早已在隆冬的积雪中被冻死了。灰褐色的地面上偶尔能看到一片紫衫或乌木的小树林,只是许多树林现在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桩。战争营地会像饥饿的怪兽一样吞噬周围所有的树木,把它们做成箭支、干柴、建筑材料和攻城器械。

盖温打了个哈欠。昨晚他几乎没睡。布伦的战争营地就在这里,到处都是忙碌的人影。如此规模的一支军队很难被组织得井井有条。一小队武装骑兵能够进行迅速移动,就像盖温的青年军。能够灵活机动的部队一般只能有上千人,而且需要是纯骑兵部队,比如沙戴亚人的军队。据说他们的将军能率领七八千人的队伍进行神出鬼没的游击作战。

而山下的这支部队则是完全不同的一种怪兽。它巨大、散乱,如同一片辽阔的沼泽环绕着中心处一座规模较小的营地,那里也许是两仪师的营区。布伦还派遣部队占领艾瑞尼河两端的桥头小镇,有效地切断了塔瓦隆岛的陆上供给线。

盘踞在塔瓦隆城外的这支军队仿佛一只蜘蛛,正盯着飞舞在它的罗网之外的蝴蝶。数十支骑兵或步兵组成的小部队不断在营地中进进出出,购买食物、传递讯息,仿佛离巢或回巢的蜜蜂。大营地的东边聚集着一片杂乱的棚屋和帐篷,那里居住着跟随军队生活的各色人员。在真正的军营边缘,一道原木墙壁围出一片大约五十码方圆的范围,那里应该是军队统帅的所在。

盖温知道,布伦的哨兵一定已经发现了自己,但现在还没有人来阻拦他。他们也许要等到他试图逃走时才会来捉拿他。一个孤身的旅人,虽然穿着体面的灰色斗篷和长裤,镶蕾丝边的白衬衫,但也不会引起这种部队的兴趣。他可能是一名佣兵,来此要寻找一份靠佩剑挣钱的工作;也可能是当地贵族的信使,因为受到士兵骚扰而来此抱怨;他甚至有可能就是这支军队的一员。虽然布伦的军队中许多军人都已经穿上了制服,但还是有很多人未得到正式授衔,只在手臂上系了一条简单的黄色布带。

不,仅仅一个人靠近一支军队算不上什么危险,但一个人策马离开反而会让哨兵发出警报。靠近营地的可能是朋友、敌人或普通人,在查看一番后又跑掉的则肯定是一名间谍。盖温在表明来意前只要不做出调头的打算,布伦的卫兵们应该就不会来打扰他。

光明啊,他真希望能得到一张床。过去的两个晚上,他只用斗篷裹住身子睡了几个小时。他感到焦躁和气恼,尤其对自己感到生气。为了避免被青年军追上,他这段时间甚至没有找客栈休息。现在,他只能眨一眨困乏不堪的眼睛,一踢挑战的肚子,跑下山坡。他下定了决心。

不,他在多廉村告别斯利特的时候就已经下定了决心。现在,青年军已经知道他们的队长成了叛徒。斯利特不会允许他们浪费时间胡乱猜测,那名护法会在第一时间把他所知道的一切告诉他们。盖温希望自己能够相信,他曾经的部下们会对他的背叛感到惊讶和不解。但以前当他和他们谈到爱莉达和两仪师时,已经不止一次看到他们露出气愤或困惑的表情。

白塔不值得他效忠,但他不能再回青年军他们那里去了,无论他多么渴望这么做。这是他第一次公然背叛自己的阵营。没有人知道是他帮助史汪逃出白塔,甚至知道他和艾雯有感情的人也很少。

但这么做是对的。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没有做出违心之事。拯救艾雯,这是他坚信不移的事。

他来到营地边缘,保持着面容的平静。他痛恨与叛逆两仪师合作,正如同他痛恨自己抛弃了部下。这些叛逆比爱莉达好不了多少。就是她们让艾雯变成玉座,成为爱莉达必欲得之而后快的目标。艾雯!她还只是一名见习生,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孩。就算是这些两仪师争夺白塔的图谋失败了,她们也能逃过一死,但艾雯却势必会被砍头。

我要进去,盖温想,我要去救她。然后我会让她清醒过来,带她离开那些两仪师。也许我还能说服布伦。我们可以一起回安多,去帮助伊兰。

他带着新的决心,压下全身的倦意,催马向前。要到达指挥部,他必须先穿过军队服务人员的营地。烹煮食物的厨师、递送食物和清洗餐具的女人、负责运送食材的马车夫、修理马车的工匠、为拉车的马匹打制蹄铁的铁匠、买卖食物的商人,以及组织这一切人员和活动的军需官。这些人的数量实际上比士兵还要多。一些声名狼藉的商贩和女人们,打算用不良手段从士兵身上多刮些油水出来。还有一些送信的男孩,希望有朝一日他们也能拿到一把剑。

这里完全是一团混乱,一片由不同色彩和形状的棚屋与帐篷组成的庞杂街区。即使是像布伦这样能力非凡的将军,也只能对军队随员做出这种程度的管制。他的部下也许会服从纪律,但军纪是无法约束军队随员的。

盖温从他们中间走过,没理会那些朝他叫喊着,要为他磨亮佩剑,或者向他兜售甜面包的人。那些小面包的价格很低,因为这里的食物都是出售给普通士兵的。他的战马和上乘穿着已经表明了他是一名军官。如果他在一个人那里花了钱,其他人肯定会把他围住,希望能从他这里得到些好处。

盖温的眼睛只是望着前方布伦军队的所在。那里的帐篷都按照部队所属分别排列成整齐的阵型,只是在有些地方几顶帐篷聚在一起。盖温不用看,也能大致猜出这座营地的阵型分布。布伦喜欢秩序,但也不会固守成规。他会让军官们按照自己的风格管理营地,这会让营地稍显散乱,但能够更有效地运转。

他直接向木围墙走去,不过身边的军队随员多少还是对他造成了一些障碍。他们呼喊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与食物、粪便、马匹和廉价香水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这片营地不像城市那般拥挤,但混乱则有过之。到处都是篝火的烟气、汗臭和死水的臭气。盖温很想用手绢捂住脸,但他克制着自己,因为这会让他看起来像个傲慢的贵族。

所有这些气味、喊声和拥挤的人群让他的情绪变得更糟,但他只能咬紧牙,阻止自己向那些小贩发出咒骂。一个人步履蹒跚地挡住他的去路。他勒住缰绳。这是一个穿着褐色裙子和白色外衫的女人,她的两只手上全是污泥。“让开。”盖温对她喝道。如果他母亲听到他如此怒气冲冲地说话,一定会非常生气。不管怎样,他母亲已经去世了,死在亚瑟的手里。

挡路的女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急忙让开道路。她用一条黄色头巾系住满头金发,身材微微发胖。盖温在她转过身时,瞥到了她的面孔。

盖温僵在原地。那是一张两仪师的脸!绝对不会错。还没等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那个女人已经拉下头巾,快步向远处走去。

“等等!”他喊了一声,调转过坐骑。但那个女人并没有停下。他犹豫着,垂下手臂,看着那个女人加入到正在盛满水的大木槽旁劳作的洗衣妇之中。如果她打算伪装成一个普通女人,那么她就有该死的两仪师们自己的理由。如果因为盖温而暴露身份,她肯定不会高兴的。好吧,盖温压下心中的气恼。艾雯,他的目标只有艾雯。

当盖温到达环绕指挥所的围墙时,空气终于变得可以呼吸了。一队士兵守卫在围墙门口,手持斧枪,头顶的钢盔映射着日光。同样的钢质胸甲上雕着布伦的三星标志,大门旁则竖着一面绣有塔瓦隆之焰的旗帜。

“是佣兵吗?”一名士兵朝停在大门前的盖温问道。这名身材魁梧的士兵在左肩上有一道红色条纹,表明他是一名士官。他没有拿斧枪,而是在身侧挂着一柄佩剑。他的胸甲只能勉强罩住他的肚子。在他的下巴上长着许多红色的短须。“你要去见奥丹队长。”那个人一边说,一边哼着,“就是外面营地里的那顶蓝色的大帐篷。看来你有自己的马匹和剑,这样能让你有一笔不错的报酬。”那个人朝军营中指了指,但盖温对他所指的地方并不感兴趣。布伦的旗帜就飘扬在这一圈木墙里面。

“我不是佣兵。”盖温说着,转过挑战,让自己能直视这名士官。“我的名字是盖温·传坎。我有紧急事务,要马上见到加雷斯·布伦。”

那名士兵挑起一侧眉弓,然后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你不相信我。”盖温冷冷地说。

“你应该和奥丹队长谈谈。”胖士官懒洋洋地说着,又朝远处那顶帐篷指了一下。

盖温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意。“只要你去告诉布伦,你就会知道……”

“你想找麻烦吗?”士官挺起胸膛。卫兵们不约而同地举起斧枪。

“我不想找麻烦。”盖温平静地说,“我只是需要……”

“如果你要进入我们的营地,”士官打断了他,并向前迈出一步,“你就必须知道,该如何听别人的话。”

盖温直视着那个人的眼睛。“那么,也许我们有更便捷的解决办法。”

士官一只手按在剑柄上。

盖温一只脚离开马镫,跳下马背。骑在马上想要不杀死这个人有些太困难了。当他的双脚落在泥地上时,便已经抽出了佩剑。剑刃摩擦剑鞘的声音如同一个人深深的喘息。盖温使出栎木摇枝,这招通常不会造成严重的伤害,是导师训练学生时常用的招法,用来对付一群使用不同武器的人也很有效。

没等士官拔出剑,盖温的臂肘已经撞在士官那副不合身的胸甲下方。那个人痛哼一声,弯下腰。盖温的剑柄又敲在他的头侧。如果这个家伙真有一点军人素养,就应该知道钢盔不该戴得这么歪。盖温用分丝式接住第一波攻过来的斧枪。当另一名士兵尖叫着呼喊援助时,盖温的剑刃已经重重敲在第一名斧枪手的胸甲上,逼迫他向后退去。然后盖温一剑打在他的腿上,将他扫倒在地,又用扭风式挡住另外两个人的进攻。

不幸的是,盖温不得不砍伤那两名斧枪手的大腿。他竭力避免伤到他们,但即使是这种双方实力悬殊的战斗,如果耽搁的时间过久,难免会造成伤害。盖温必须迅速控制战局,他只能让这两名士兵失去继续作战的能力。现在他们都紧紧捂住大腿。那名士官已经昏倒在地,但刚刚被盖温扫倒的斧枪手正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盖温将那个人的斧枪踢到一边,然后一脚踏在他脸上,让那个人鼻子流着血,重新躺倒在地上。

挑战在他身后发出一阵嘶鸣,不停用蹄子蹬踏着地面。这匹战马感觉到了战斗的气息,但它依旧会服从自己受过的严格训练,只要缰绳低垂着,它就会一直留在原地。盖温在裤子上擦净剑刃,把佩剑收回鞘中。那些受伤的士兵还在地上呻吟着。他拍了拍挑战的鼻子,拿起缰绳。在盖温身后,军队随员们纷纷向后退去。一队士兵从围墙里跑出来,朝盖温拉开弓弦。这可不是什么好事。盖温转身面对着他们,从腰带上拿下入鞘的佩剑,扔在地上。

“我没有武器。”他的声音压过那些受伤者的哀嚎,“这四个人也不会死在今天。去告诉你们的将军,一名剑技大师打倒了他的一个班的卫士。我是他的旧弟子。他会想要见我的。”

一名士兵小心翼翼地爬过来,拿走盖温的剑。另一名士兵朝一个信使打了个手势。其他人都继续举着弓箭。一名斧枪手开始向旁边爬开。盖温拉过挑战,准备好如果这些士兵拉满弓弦,就立刻躲到战马身后去。他非常不想这么做,但在他们两个之中,挑战被射中几箭之后存活下来的可能性肯定要比他大得多。

几名士兵冒险走过来,想要帮助他们受伤的同伴。那名肥胖的士官也开始有了动静。他坐起身,低声咒骂着。盖温没有做出任何威胁的动作。

也许和这些人打斗是个错误,但他已经浪费太多的时间。艾雯现在可能已经死了!当一个像这名士官一样的人开始摆起架子时,你就只剩下两个选择:或者服从他所在的官僚体系,说服这个体系中的每一个人,让他们相信你的重要性;或者直接造成一场事故。第二种方式往往会更快一些。而且这座营地里显然有足够的两仪师,可以轻松治愈几名受伤的士兵。

终于,有一小队人从围墙中大步走来。他们的制服很显眼,一举一动充满了威胁,脸上都能看见战争的痕迹。他们的领头人是个有着灰色鬓角、身材健壮的方脸军人。盖温笑了。是布伦本人。他的赌打赢了。

这位军队统帅审视着盖温,然后迅速查看了一下那些受伤的士兵。终于,他摇摇头,“柯兹中士,站起来。”

那名胖军士站了起来。“长官!”

布伦回头瞥了盖温一眼。“下次如果再有人要求见我,就马上去叫一名军官来。我可不在乎那个人是不是两个月没有刮过胡子,或者满身都是廉价啤酒的臭气。明白吗?”

“是,长官。”那名军士满脸通红,“明白,长官。”

“带你的人去找医生,中士。”布伦一边说,眼睛依旧看着盖温。“你,跟我来。”

盖温咬紧了牙。就算是他没刮胡子的时候,也不曾被加雷斯·布伦如此呵斥过。当然,他不可能期待布伦在见到他时会很高兴。走进围墙,盖温看到一个可能是马夫,也可能是送信人的大眼睛男孩,便把挑战的缰绳递给了他,叮嘱他好好照顾这匹马。然后盖温从拿走他佩剑的士兵那里取回剑,快步追上布伦。

“加雷斯,”盖温说,“我……”

“闭上嘴,年轻人。”布伦继续向前走着,“我还没决定该如何处置你。”

盖温用力闭上嘴。这太无礼了!盖温仍然是安多女王的合法兄长。如果伊兰登上王座,他就是第一剑之王子!布伦至少应该对他表示应有的礼貌。

但布伦有时就像野猪一样顽固。盖温闭上嘴。他们走到一顶高大的尖顶帐篷前,帐篷门口站着两名卫兵。布伦低头进了帐篷,盖温跟随在他身后。帐篷里的整洁程度远超过盖温的预料,桌上堆着成卷的地图和排列有序的文件,角落里的床褥被仔细地卷起,毯子叠得有棱有角。很明显,有一个体察入微的人正在照顾布伦的起居。

布伦将手背在身后,转过身,胸甲上映出盖温的面孔。“好吧,解释一下你来这里干什么?”

盖温站直身子。“将军,我认为你的理解有误,我不再是你的学生了。”

“我知道。”布伦说,“我训练的那个男孩绝不会为了引起我的注意而耍这种小把戏。”

“那名士官过于愚蠢,我没耐心和那种傻瓜周旋。在我看来,这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什么最好的方式?”布伦问,“激怒我最好的方式?”

“听着,”盖温说,“也许我有些急躁,但我有一项重要的任务。你要听我说。”

“如果我不听呢?”布伦问,“如果我只把你当做一个被宠坏的王子,因为你的傲慢无礼和缺乏理智而把你扔出营地呢?”

盖温皱起眉。“小心,加雷斯。我们分别之后,我学会了很多东西。我相信,你会发现你已经无法像以前那样轻松地战胜我了。”

“对此我毫不怀疑。”布伦说,“光明啊,孩子!你一直都很聪明。但你以为只是因为剑术高超,你就会变得更加重要?我会因为你可能杀死我而听你的话?我想,我早就应该把你教得更有理智些。”

和上次见面时相比,布伦显得老了许多,除了鬓角多了几丝白发,眼旁也有了鱼尾纹,但他依然是腰杆笔直,强健有力,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年轻不少。在任何人眼中,他都是一个正值盛年的男人。

盖温看着这位将军,竭力不让自己表露愤怒。布伦平静地接过他的目光,如山岳般不为所动。一位将军就该如此。盖温也知道,自己现在就该如此。

盖温突然感到一阵羞愧,不由得移开了目光。“光明啊,”他悄声说着,松开剑柄,抬起一只手捂住脸。他突然觉得非常非常疲惫。“很抱歉,加雷斯。你是对的,我是个傻瓜。”

布伦哼了一声,“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我已经开始好奇,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盖温叹一口气,抹了一把眉毛,只希望能喝上一杯冰凉的东西。他的愤怒已经全部消融,现在他只觉得身上一丝力气都没有了。“这是艰难的一年。”他说道,“我赶到这里时跑得太狠了,现在我的意识不太清楚。”

“并非只有你是这样,小子。”布伦说。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帐篷里的一张小桌旁,为盖温倒了一杯东西。那只是一杯暖茶,但盖温感激地接过杯子,一口饮下。

“这是个试炼男人的时代。”布伦说着,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立刻皱起了眉。

“你喝的是什么?”盖温一边问,一边朝他的杯子里瞥了一眼。

“没什么,我只是不喜欢这东西。”

“那为什么要喝它?”盖温问。

“据说这对我的身体有好处。”布伦嘟囔着。没有等盖温多问,这位将军已经继续说道:“那么,你到底是打算让我把你扔进柴堆里去,还是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凭蛮力闯进我的指挥部?”

盖温向前迈出一步。“加雷斯,是因为艾雯。她们捉住了她。”

“白塔两仪师?”

盖温急忙点点头。

“我知道。”布伦又喝了一口茶,并皱了皱眉。

“我们必须去找她!”盖温说,“我来向你寻求援助。我要实行一个援救计划。”

布伦轻哼了一声:“援救计划?你打算如何进入白塔?就连艾伊尔人也无法攻入那座城市。”

“他们只是不想那么做。”盖温说,“而且我也不需要攻占那座城市,我只需要率领一支小部队潜进去,救一个人出来。每一块石头都有裂缝,我会找到办法的。”

布伦把杯子放到一旁,以不可动摇的目光看着盖温,饱经风霜的脸上散发着高贵的气势。“告诉我,小子,你打算如何让她跟你出来?”

盖温愣了一下。“她见到我一定会很高兴的。为什么她不会跟我走?”

“因为她禁止我们救她出来,”布伦再次将双手背在身后,“否则我可能已经去救她了。两仪师对我说得很少。也许别人会以为她们能够信任被她们委以军权、为她们作战的将军。当然,那样想的人都错了。不管怎样,玉座好歹还是能管束住她们。她命令她们不许干扰她在白塔中的行动。”

什么?这太荒谬了!很显然,营地中的两仪师在捏造事实。“布伦,她被囚禁了!我听两仪师说她每天都要被鞭打。她们要处死她!”

“我不知道。”布伦说,“她已经在白塔里待了几个星期,现在她们还没有杀掉她。”

“她们会杀死她的,”盖温着急地说,“你知道,她们会的。也许你会在你的士兵面前炫耀被俘的敌人,但你早晚会把敌人的脑袋插在长杆上,让所有人都看到他已经死了,再也无法反抗你。你知道我是对的。”

布伦看着他,又点了点头。“也许我会这么做。但我对艾雯仍然无能为力。我受到誓言的约束,盖温。除非那个女孩对我有别的命令,否则我什么都做不了。”

“你就这样任由她去死?”

“如果是为了遵守誓言,那只能如此。”

如果布伦要遵守誓言……与其让盖温相信布伦会食言,他宁可相信两仪师说谎。但他必须为艾雯做些什么!

“我会试试让你和我现在效忠的两仪师谈一谈,”布伦说,“也许她们能做些事。如果你说服她们玉座正期待我们救她出来,那也许你还会有些收获。”

盖温点点头,至少这是个可行的方案。“谢谢。”

布伦不在意地摆摆手。“我真该把你扔进柴堆里,至少你伤了我的三个人。”

“让两仪师治疗他们。”盖温说,“依我的了解,你不缺乏颐指气使的两仪师。”

“呸,”布伦说,“除非士兵的生命受到威胁,否则我几乎不可能让她们治疗任何人。我有一个人在骑马时摔成重伤,而她们只是告诉我,这样就治疗他会让他变得更加鲁莽。那时那个该死的女人说:‘痛苦是最好的导师,也许下一次,他就不会贸然和他的朋友们赛马了。’”

盖温脸色阴沉。“但这些人肯定是例外,毕竟,他们是在战斗时被敌人砍伤的。”

“我们看看吧,”布伦说,“两仪师很少会来看视士兵的情况,她们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现在军营外面就有一个。”盖温不经意地说着,回头瞥了一眼。

“年轻女孩?黑头发,没有那种看不见皱纹的面孔?”

“不,那是两仪师,我是从她的脸上判断出来的。她有点胖,是金色头发。”

“也许她只是在寻找护法,”布伦叹了口气,“不止一个两仪师这么干过。”

“我不这么认为。”盖温又回头瞥了一眼,“她藏身在洗衣妇之中。”这时他才想到,那名两仪师很可能是白塔一方派出的间谍。

布伦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也许他也有同样的想法。“带我去看看。”他说着,大步走到帐篷门口,将门帘甩到一旁,回到了上午的阳光之中。盖温跟在他身后。

“你还没告诉我,你在这里做什么,盖温。”布伦一边说,一边走过一排排井然有序的营帐。士兵们不断向经过他们面前的统帅敬礼。

“我告诉你了,”盖温重新按住剑柄,“我要想办法救艾雯离开那个死亡陷阱。”

“我说的不是你来我的营地,我是说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为什么你不回凯姆林,去帮助你的妹妹?”

“你有伊兰的消息?”盖温停下脚步。光明啊!他早就该问了,他真是累坏了。“我听说她先前还在叛逆两仪师的营地里。现在她回凯姆林去了?她安全吗?”

“她离开我们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布伦说,“不过现在看起来,她还不错。”他也停下脚步,看着盖温。“你的意思是说,你完全不知道?”

“什么?”

“嗯,传闻是不可靠的。”布伦说,“不过我的确得到了不少讯息,它们都是两仪师带回来的。那些两仪师正不断透过神行术去凯姆林打探讯息。你的妹妹已经将狮子王座纳入囊中。看样子,她解决了你们的母亲留给她的许多麻烦。”

盖温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感谢光明。伊兰还活着,而且控制了王座。他睁开眼,头顶的天空仿佛明亮了一些。他继续向前走着,布伦走在他身边。

“看来你真的不知道。”布伦说,“这段时间你到底在哪里,小子?只要你回凯姆林,就是剑之第一王子了!你的位置在你妹妹的身边。”

“先救艾雯。”

“你立下过誓言,”布伦用强硬的口气说道,“就在我面前,难道你忘了?”

“没忘,”盖温说,“但伊兰已经得到了王座,那么她现在就是安全的。我会找到艾雯,把她带回凯姆林。在那里我可以守住她,守住她们两个。”

布伦哼了一声,“我想,你最好还是从第一步开始。不过你还是没回答我,为什么在伊兰努力夺取王座时,你不在她身边?你在这里有什么事情会比她更重要?”

“我……陷入了麻烦。”盖温的眼睛直视着前方。

“麻烦?”布伦问,“发生这些事情的时候,你应该正在白塔里……”他陷入了沉默。他们两个又肩并肩走了一段路。

“你从哪里听到两仪师谈论艾雯被俘虏的事情?”布伦问,“你是怎么知道她受到刑罚的?”

盖温什么都没说。

“该死的!”布伦喊道,这位将军很少会骂人,“我一直觉得那个不断对我发动袭击的人讯息太过灵敏,我还一直在我的军官里寻找泄密的人!”

“现在已经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关于这点,我还需要再做评判。”布伦说,“你杀了我的许多人,还毁掉了我大批的补给!”

“我毁掉的是叛逆的补给。”盖温严厉的目光落在布伦身上,“也许你可以责备我用无礼的手段闯进你的营地,但你真的以为我会因为帮助白塔对抗入侵者而感到愧疚吗?”

布伦陷入了沉默。然后,他点了一下头。“很好,但你毕竟是一名敌军的指挥官。”

“不再是了,”盖温说,“我已经离开了那个位置。”

“但……”

“我帮助过他们,”盖温说,“但我已经不再那么干了。我不是你的敌人,布伦。我以光明起誓。”

布伦没有立刻做出响应。他们走过一顶顶帐篷,这些帐篷似乎都是供高阶军官居住的。很快。他们来到木围墙边上。“那么,”布伦说,“我能够相信你还没有改变,还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吗?”

“我不会违背誓言。”盖温厉声说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不久前,我刚刚体验过誓言被别人背叛的感觉。”布伦说,“我说过,我相信你,小子。我确实相信你。但你还没解释,为什么你不回凯姆林。”

“艾雯在那些两仪师的手中。”盖温说,“据我所知,伊兰是平安无事的。这里应该更需要我,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爱莉达的统治。”

“艾雯对你来说算是什么?”布伦低声问。

盖温看着他的眼睛:“我不知道。我希望自己能知道。”

奇怪的是,布伦笑了起来。“我明白了,我理解。来吧,让我们去找到你自以为看到的那个两仪师。”

“我的确看到她了,加雷斯。”盖温一边说,一边朝围墙大门外的卫兵点点头。那些卫兵都在向布伦敬礼,却仿佛完全没看见盖温。他们会有这样的反应也不奇怪。

“我们去看看能有什么发现。”布伦说,“不管怎样,等我带你见到两仪师的首领们之后,我希望你信守诺言,返回凯姆林。艾雯的事情由我们来处理。你需要去协助伊兰,你的位置在安多。”

“同样的话我也可以对你说。”盖温的目光只在军队随员的营地中搜寻着。刚才那个女人到哪里去了?

“没错。”布伦用粗重的嗓音说道,“只是你说的不对。这是你母亲干的好事。”

盖温瞥了他一眼。

“她把我赶走了,盖温。她驱逐了我,还用死刑来威胁我。”

“不可能!”

布伦脸色铁青,“我也这么以为。但这是真的,她说的那些话……让人很难受,盖温。那些话真的很伤人。”

盖温知道,能够让布伦把话说到这种程度,实际情况一定要更糟糕百倍。盖温从未听过这个人说过任何抱怨或表达不满的话。他一直对摩格丝忠心耿耿,任何一位君王都不可能对自己的臣下有更多期待。盖温不知道还能有什么人比加雷斯·布伦更忠诚、更无私。

“这一定是某种策略。”盖温说,“你了解我母亲,如果她伤害了你,那一定是有原因的。”

布伦摇摇头,“她的原因就是对那个叫加贝瑞的花花公子愚蠢的爱,她差点让自己迷迷糊糊的脑子毁掉了安多。”

“她绝不会这样!”盖温喊道,“加雷斯,这你和所有人都知道!”

“我应该知道。”布伦放低了声音,“我希望我可以。”

“她也许还有别的原因。”盖温倔强地说着,感觉到怒火在胸中涌起。在他们周围,小贩们的眼神都在跟着他们,却没有人说话。他们也许知道,不要靠近布伦。“现在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她已经过世了。该诅咒的亚瑟!真希望我能马上去找他。”

布伦用犀利的目光看了盖温一眼。“亚瑟拯救了安多,孩子,没有人能比他对安多的恩惠更大。”

“你怎么能这样说?”盖温一边说,一边用力地一挥手,“你怎么能为那个怪物说好话?他杀害了我的母亲!”

“我不知道是否该相信这种谣言。”布伦揉搓着下巴,“但就算是我真的相信,那么他也许是为安多做了一件好事。你不知道当时的情况有多可怕,必须结束那种局面。”

“我不敢相信竟然会听到这种话。”盖温又按住剑柄,“我不想听到有人如此污蔑她的名字,布伦。我是认真的。”

布伦直视着他的眼睛,坚定的目光如同牢不可摧的花岗岩。“无论是谁,用怎样的手段威胁我,我从无虚言,盖温。听我的话很难吗?那么,要活下来就只有更加艰难。抱怨逝者当然不是好事,但她的儿子需要知道,盖温,到最后,你的母亲为了加贝瑞而成为安多的敌人。她需要被废黜。如果亚瑟为我们做了这件事,那我们就需要感谢他。”

盖温摇着头,愤怒和震惊在他心中交战。这是加雷斯·布伦吗?

“一个爱情上的失败者不该这样说。”布伦面容坚定,仿佛已经逐退了心中的一切情绪。在他和盖温面前,军队随员为他们让出一条很宽的道路。“我能够接受女人对男人失去兴趣,移情别恋。是的,在这件事上,我完全可以原谅做为女人的摩格丝。但对于身为女王的摩格丝,就是另一回事了。她将整个王国献给了那条毒蛇,她对自己的盟友施以刑罚和囚禁。她的想法有问题。有时候,当士兵的手臂脓肿溃烂,我们就要割下那条手臂,以保全他的生命。伊兰的胜利让我深感欣慰,虽然在这样说的时候,我也会感到深深的伤痛。但你必须抛下对亚瑟的恨意。他不是问题,你的母亲才是。”

盖温紧咬着牙。绝不,他想,我绝不会原谅亚瑟。绝不会原谅他。

“我知道有你这种眼神的人心里有什么打算。”布伦说,“那么你就更该回安多去,去亲眼看看。如果你不相信我,就问你的妹妹吧,看看她怎么说。”

盖温用力点点头。这已经够了。他们已经来到刚刚他看见那个女人的地方,他看到远处的那些洗衣妇们,便推开两个浑身鸡屎味的鸡蛋商人,迈开大步朝那里走去。“这边。”他的语气也许有些过于凶悍了。

他没有注意布伦是否听到了,不过那位将军很快就追上了他。布伦显得有些不高兴,但并没有说什么。他们走过一段曲折拥挤的小路,挤开许多身穿灰褐色衣服的人,终于来到那两座有着缓慢流水的长水槽前。男人们站在水槽一端,将清水倒入槽中,跪在一条水槽旁的女人们用肥皂将衣服搓洗干净,然后把它们放进只有清水的水槽里。怪不得这里的地面这么泥泞!不过这里至少还有肥皂和清水的气味。

这里的女人们都把袖子卷到臂肘以上。她们大多一边工作,在水槽中的洗衣板上揉搓着衣服,一边无聊地闲聊着。她们全都穿着像刚才那名两仪师一样的褐色裙子。盖温按住剑柄,逐一从身后查看着这些女人。

“是哪一个?”布伦问。

“等一下。”盖温答道。这里有几十个女人。他没有看错?为什么两仪师会在这个营地里?爱莉达肯定不会派两仪师来做间谍,她们的面孔太容易被认出来了。

但如果她们那么容易被认出来,为什么盖温现在却找不到她了?

这时,盖温发现了她。水槽旁,只有她没有和身边的人聊天。她低垂着头,系在头上的黄色头巾遮住了她的脸,几缕金发从头巾下露出来。她将身子完全蜷缩起来,让盖温差点没看见她。但盖温已经记住她丰满的体型。而且这里的女人之中,只有她戴着黄色的头巾。

盖温走过洗衣妇的队列。有几名洗衣妇站了起来,双手捂住了屁股,并且纷纷警告盖温“毛手毛脚的大兵”应该离这里远一点。盖温没理睬她们,径直走到那黄色头巾的女人旁边。

这太疯狂了,盖温想,历史上从没见过两仪师如此卑微。

布伦站到他旁边。盖温俯下身,想要看清那个女人的脸。那个女人的头却压得更低,用力搓洗着她手中的衬衫。

“嗨,”盖温说,“我能和你谈谈吗?”

她没有回应。盖温抬起头看着布伦。那位将军犹豫了一下,伸手拉下胖女人的头巾。头巾下面的脸无疑是属于一名两仪师的。女人依旧没有抬头,只是卖力地工作着。

“我说过,这样不会有用的。”旁边一个身材健壮的女人说道。那个女人站起身,摇晃着走了过来。她穿着一件仿佛是帐篷布做成的褐色和绿色长裙。“当时我就对她说:‘女士,您大可这么做,我无权拒绝您,但总会有人注意到您的。’”

“你负责管理洗衣妇?”布伦问。

那名高大的女人用力一点头,满头红色的卷发也蹦跳起来。“是的,将军。”她转向那名两仪师,行了个屈膝礼。“塔葛伦女士,我警告过您的。光明烧了我吧,我的确警告过您了。我很抱歉。”

那个名叫塔葛伦的女人低下头。她的脸颊上是挂着泪水吗?真有可能发生这种事?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女士。”布伦在她身边蹲下,“你是两仪师吗?如果你是,那么你可以命令我离开,我会毫不迟疑地服从命令。”

这是个好办法。如果她真的是两仪师,她就没办法撒谎。

“我不是两仪师。”那个女人悄声说道。

布伦抬起头看着盖温,双眉紧锁。她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两仪师不能说谎。那么……

那个女人低声说道:“我的名字是夏茉琳,我曾经是两仪师,但已经不再是了。因为……”她又低下了头。“求求你,让我继续在耻辱中工作吧。”

“好吧。”布伦说着,又犹豫了一下,“但我需要你先去和营地中的两仪师们见个面。如果我不带你过去,她们一定会撕掉我的耳朵。”

那个叫夏茉琳的女人叹息一声,站了起来。

“来吧,”布伦对盖温说,“毫无疑问,她们也会想和你谈谈。我们最好快点结束这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