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了,街上的梧桐树落起了叶子,在风里飘摇,然后打个旋儿跌在了地上。
这是一个寂静的雨夜。
在狭窄的陋巷里,一个人低着头快速地走着。黑色的斗篷完全包裹住了他的身体,兜帽下的脸色苍白如死。连日的奔波和疲惫折磨着他,男子的脸上已消逝了当初飞扬的神采,明亮的眼睛暗淡下来,脖子上也不再小心地系着紫色的丝巾了。
男子用右手把身上的斗篷系紧。他好像很累,刚想在路边歇息一会儿,突然间变了脸色。就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他停下了步子。
“你到底要跟我到什么时候?”男子的声音里透着疲惫。
“到你死在我面前为止!”一个清冽的女声突然响起在雨声里。随着这声音,从黑暗里蓦然探出一柄长剑,就好像它一直在那里一样,对准他的背心狠狠地刺了过去。
男子瞬间变换了位置,他转过身来。他的样子还是很疲倦,表情悲哀而无奈。
“好吧,那让我们今天作个了断。我也不想再逃了。”
“反正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否则谁也别想活着离开这条巷子!”罗莎咬住了嘴唇。
“你真要如此?”加米尔静静地看着她。他拔出了挂在腰间的长剑。
一大滴雨水从天空滴落,啪的一声坠在了两人身前的地面上。水花四溅。
罗莎扑了上去。
银色的剑光在半空中炸开,就像一束怒放的焰火。雨点像晶亮的钻石,在剑光中折射出七彩,然后再在焰火的缝隙中撒落满天。
梧桐树的叶子绞杀在风里。天地间一片死样的静寂,只有沙沙的雨声,覆盖了天,覆盖了地,覆盖了周围一切所有。
加米尔的兜帽落了下来,湿漉漉的发梢滴着水。
他手中的剑刺破了罗莎胸口的衣服,剑尖与心脏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
头顶的雨水源源不断地落下来,落下来,落下来。罗莎死死盯着面前的加米尔。她咬紧牙关,眼中依然闪烁着仇恨的光辉。
——今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锵啷一声,加米尔收剑回鞘。“我跟你没有仇。”他疲惫地叹了口气,“请你以后不要再跟着我了。”
他转过了身子。刚要迈步,一种熟悉的麻木快感瞬间贯穿了他的胸膛。低头,闪着寒光的银色剑尖已经从胸口穿了出来。
“……但是我跟你有仇!”罗莎带着哭腔的声音。
鲜艳的红色从剑尖抖落。剑身距心脏只有两寸。
加米尔闭上了眼睛。
罗莎紧紧抓着手中的长剑,滚烫的眼泪落了下来。她明白,加米尔的力量比自己要强,除了偷袭,除了利用对方对自己的怜悯,利用对方心中那隐约存在的一丁点儿懊悔之外,她根本没有办法杀死对方。
她别无选择。
“你没有刺中我的心脏。”半晌,身前传来一声低笑,“这样是杀不死我的。”
没有悔恨,没有乞怜,甚至连愤恨都没有,他们之间永远只是这样,永远只是不疼不痒、不清不楚的对白。永远都只是这样!对方不爱自己,甚至连一丝恨意都没有。
——自己在对方心中根本就不重要吗?杀害西里尔对他来说根本就无所谓吗?!
罗莎流着泪,看对方的血染红了斗篷,然后顺着雨水一直流到了地面上。她手中的剑在颤抖。她咬紧牙关,手中长剑在对方的体内狠狠旋转了九十度。
加米尔往前冲了一下,一口鲜血喷在了空中。但是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耳边只是他粗重的喘息,同样的低笑夹杂在咳嗽里传了过来。
“这样我还是死不了,罗莎。”
加米尔的咳嗽声让罗莎想起了西里尔,那个瘦弱苍白的少年,他几乎被一剑砍断了头颅和半边身体,像那些可怜的动物一样悲惨地被悬挂在博物馆的天花板放血。
鲜血浸透了他柔软的金发。他天蓝色的大眼睛眨动着。
罗莎抽出了剑。鲜血喷了出来,然后在细碎的雨水里化开,然后慢慢变浅。
眼前的景象因为雨水而模糊,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西里尔无助的大眼睛凝视着自己,他微微张开的嘴唇似乎要说出什么。
漫天遍地都是西里尔惨死时候的影子,罗莎泪流满面。
“我要砍下你这只杀人的左手!”她咬牙挥剑。
斗篷被闪亮的剑光劈成了两截,加米尔的左臂离开了他的身体。他踉跄跌倒在地,雨里充满了血的味道。那股熟悉的香气从地上那支断掉的手臂上缓缓弥散。
那股停留在西里尔惨死现场的香气,那股呛得要命的香气,加米尔的香气,逐渐在雨水的冲刷下消失殆尽,然后,一股更加浓烈的奇异味道在香气后面悄悄地浮了上来。
一股腐朽的味道,一股死亡的味道,一股让人无法忍受的尸体霉烂的味道。
罗莎皱起了眉头。她死死盯着那只断掉的手臂。
衣服已经被锋利的剑刃划开,袖子里面的手臂包裹着层层的纱布,已经完全失去了原先的形状。在那纱布的末端,在原本大约应该是无名指的位置,烂掉的皮肉上面用绷带紧紧系着一枚小小的圆环。
那是一枚小巧精致的纯银指环。上面蚀刻着玫瑰的图案。
——这是我的护身符。它会保佑我,和我所爱的人……
十多年前的往事蓦然间全部涌上心头。
舞会上的初识,瑞典使馆的宴会,伯爵府中的埋伏还有下水道里的包扎。在拉托尔庄园的决战前夜,她亲手把这只指环套在了对方的手指上。
——你的伤势刚刚痊愈,戴着它,它会保佑你的……
然后她沉睡了十年。然后她与他短暂的会面之后彻底决裂。
她只注意了对方身上那股浓烈的香气,她根本就从来没有注意过对方的手!因为自己这枚小小的指环,加米尔的整条左臂都几乎烂掉了。他之所以会喷那么呛的香水,完全是为了掩盖自己手臂上那股腐烂的味道。
雨仍在下。罗莎瞪视着那枚指环,呆若木鸡。
“难道……你……一直都戴着它?”
加米尔苦笑。
“十年前我本以为自己可以抑制得住,但最后还是失败了。最近溃烂加速了进程,我完全控制不了……”
“为什么你不把它摘下来扔掉!”罗莎嘶喊,她的眼泪涌了出来。
加米尔没有回答。
罗莎盯着那条断掉的手臂。那条她一直以为残忍地杀害了西里尔的手臂——不!那条手臂已经溃烂见骨,连手指都几乎已经分辨不出。
这样的手怎么可能握剑!怎么可能杀人!
“西里尔根本就不是你杀的……”罗莎面色煞白,她死死地盯着加米尔,“你为什么不向我解释!”
“我解释你会听吗?”
雨声更大了,清澈冰凉的水流漫过了她的心底。罗莎把脸扭了过去。
“……告诉我,为什么你那天会在那里?”她的声音很低。
“费森拉我去附近看戏,我跟他刚巧在那个时候分开。我不知道你后来看到了什么,但是当我发现你在那里情况不对,赶过去的时候那孩子就已经死了。”
费森?罗莎抬起模糊的泪眼。她想起西里尔被杀的时候,博物馆中一片死寂,自己根本就没有听到他的呼救声。剑伤显示他当时面对凶手,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不会保持缄默。也许西里尔早在那之前、在他还在专心致志地画画的时候就已经被杀死了,所以他才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她悲哀地想,但是当她看着加米尔,说出的却是不同的话。
“你现在跟我去找费森。我要当面问个清楚。”
“难道我的嫌疑还没有洗清么?”加米尔苦笑。他捡起自己那条早就溃烂得不成样子的手臂,然后把它接在肩膀的断口处,转动,调整到合适的位置。罗莎惊异地看着自己先前所造成的断口完全愈合了,对方的皮肤上除了戒指所造成的溃烂,已经没有了一点伤痕。
“烂掉总比没有的好。”加米尔叹了一声,然后转向罗莎,“我们去哪里找费森?”
罗莎还没有回答,一股疾风猛地从脑后袭来!她急忙俯低身子,同时使劲一把推开了加米尔。
“小心!”
他们原先站着的位置,一簇短箭狠狠插入了地面,极快的速度仿佛分割了空气,箭尾滴雨未沾,在夜幕下闪烁着灿亮的银光。
紧接着,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带着决然的恨意响起在雨声里。
“罗莎贝尔,你这个孽子!”
——以主之名,我会追踪你至天涯海角,我会亲手杀掉你!
这是二十年前,在宣誓的祭坛前面,外公对罗莎说过的话。当时她以为外公不过是吓吓她而已。
她没有想到,从那之后短短两年,自己孤身来到巴黎,竟真的背弃了拉密那家族,背弃了一直侍奉的光之主;自己竟真的埋葬了那把代表家族荣耀的十字弓!
她没有想到,她唯一的弟弟,她最心爱的弟弟会被牵扯进来,然后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客死异乡。
她甚至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
她更没有想到,为了杀掉自己,年迈的外公居然重新拿起了十字弓,真的跨越了海峡来找她。他一定要杀掉罗莎。他是认真的。
罗莎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
在黑沉沉的夜幕中,埃德蒙手中的十字弓闪烁着耀眼的银光——那并不是罗莎先前的那一把。很多年以前,当罗莎的母亲爱玛继任吸血鬼猎人之后,埃德蒙把家传的十字弓给了爱玛,然后为自己重新打造了这把体积更大、重量更沉的纯银十字弓。
他站在陋巷里,高大的白色身影像一面墙,一面厚重强硬、永远也冲不破的围墙,把罗莎和疲累至死、重伤未愈的加米尔死死堵在了巷子里。他散乱的白发在风中飞舞着,全身散发出一种肃穆庄严的味道,集中了他的威严、他的愤怒,仿佛发出了一种光,笼罩了他的全身,连周围冰凉缥缈的雨丝都躲开了。
“外公……西里尔死了……”罗莎的眼泪涌了出来,她想走过去却又不敢,她不敢接近这样的外公。但这个老人毕竟是她在世上唯一的血亲,那个养育她长大的人。罗莎想从外公口中得到一丝安慰,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同情。
但是埃德蒙的脸上没有一丝哀伤。
“那个没用的家伙!整天只知道画画的废物!”他冲着罗莎怒吼,“不要和我提起那个丢了十字弓的罪人!他不是我拉密那的子孙!”
“那您为什么还要派他来巴黎!”罗莎痛哭失声。
记忆里,五岁的西里尔天蓝色的大眼睛眨动着,他扑进了自己的怀里,叫自己姐姐。他一直在身后跟着自己,崇拜着自己。每次完成任务回家,那便是西里尔最快乐的时光。他会赖在姐姐怀里撒娇,会缠着罗莎一直一直给他讲歼灭吸血鬼的故事……然后他会抓着罗莎的手满意地进入梦乡,在梦境中成为和姐姐一样伟大的吸血鬼猎人——因为西里尔天生身体羸弱,他绝对不可能通过家族的严酷考核,他绝对不可能拿起那柄纯银盘纹十字弓。
所以西里尔选择了诗歌,选择了绘画。但是,他仍然一遍一遍地画着他所崇拜的姐姐。画她手持十字弓站在月下的样子。他唯一的姐姐,他最爱的姐姐。他以为只要待在姐姐身边便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事情,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庇护所——但是罗莎毕竟没有能力保护他一生。
雨一直下。打湿了罗莎的头发,她的脸,她的衣襟。雨水顺着领子一直流下去,顺着袖口一直灌进去,从单薄的衣服表面渗进去。冷冷的夜风吹过,全身上下彻骨冰凉。罗莎呆呆地望着面前的埃德蒙,就好像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但是埃德蒙并没有在看她。似乎完全当她是个已死的人,老人灼人的目光穿过罗莎,停在了加米尔的身上。他盯着对方的脸。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老人的目光闪烁着。
“卑劣无耻的吸血鬼!我今天一定要让你消失!”老人举起了手中的十字弓。
加米尔重伤未愈。在极近的距离之内,他根本没有办法逃离。他重新看到了十字弓,眼中露出了一丝惊恐的神色。那个老人,那个十字弓后面的老人——三十年,不,那应该是三十三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他只是个刚刚蜕变成吸血鬼的无名小卒,费尽千辛万苦爬到了拉托尔庄园副侍卫长的位置。但他不过是塔长老的玩具,是总侍卫长杰拉德的玩具。整个拉托尔庄园没人当他是副侍卫长。远近所有的血族成员都在嘲笑他。
塔长老并不信任他,他从未委派过他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任务。所有的事情都是杰拉德去完成的,而他只不过是他们茶余饭后用来消遣的玩偶,一个永远不会老也不会死的漂亮娃娃。他们可以折磨他,可以鞭笞他,可以侮辱他,甚至可以杀死他。只要不伤及心脏,只要不砍掉他的头颅,只要不烧毁他的身体,他就不会死。
杰拉德在这种游戏中得到无限的快感,他没完没了地变着法子折磨加米尔。
“漂亮的孩子都是用来看和玩的。”他曾经笑着对加米尔宣布,然后逐一砍下对方的手指。他愉悦地看着那些白皙修长的手指从断口的地方慢慢长出来——杰拉德饶有兴趣地端详对方脸上痛苦的神色,然后再狠狠砍掉对方的手臂。
加米尔发誓要杀掉杰拉德。但是他的力量太弱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谄媚地微笑,然后双手奉上自己的全部去迎合杰拉德的趣味,迎合长老的趣味。赢取他们的好感,赢取他们对自己的绝对信任。
他拼命地学习,拼命地努力,在塔长老的身边,在杰拉德的身边,把一切琐碎的小事做到完美,做到万无一失。他绝对不会忤逆上司的半点要求,绝对不会在任务中出半点差错。
他聪明,他谨慎,他忠诚果断,他心狠手辣。
加米尔成功了。很快,长老对他言听计从,所有的大事都会与他分享,所有的任务都会有他一份——后来他听到了那个关于“持十字弓之人”的传说。
他曾花了很大力气,跨越海峡到汉普郡寻找那个家族。但是他们似乎已经事先得到了风声,突然弃去旧宅邸,隐姓埋名,举家搬去了伦敦。
又过了好几年,当他最终好不容易锁定了他的目标——爱玛·拉密那,她那时却身在巴黎,四处寻访一本传说中具有魔力的古书——《黑暗圣经》的下落。
爱玛身边那个男人的名字是——弗罗里安?还是弗罗伦?大概是弗罗伦吧,加米尔记得他是个法国人。他还记得,那时候爱玛夫妇已经有了一个甜美可爱的小女儿,娇艳得像一朵玫瑰花苞的小女儿。
他们给她取名罗莎贝尔,含义即“美丽的玫瑰”。
加米尔追着爱玛和弗罗伦回到巴黎。他立即向长老报告,“持十字弓之人”传承来自远古的强大血脉,可以令吸血之人力量成倍增长。
但他却并没有提到那本书。
塔兴奋莫名。他立即委派加米尔和杰拉德去擒获爱玛。
但是杰拉德却有自己的主意。他一贯喜好男色,一眼就看中了英俊非凡的弗罗伦。他派加米尔去稳住爱玛,自己则迅速把弗罗伦转变成吸血鬼。因为他的加米尔已经从“玩具”莫名其妙地上升到了“同事”的地位,杰拉德急需新的玩具。
当夜弗罗伦逃回旅店,他见到了自己的妻子。他没有办法向她解释,但是他希望她可以和自己一起离开。他们彼此相爱,离开对方他们无法生存。当变成吸血鬼的弗罗伦扑入爱玛床头,负责监视爱玛的加米尔正从窗外偷看。他没有想到杰拉德已经给弗罗伦换了血,他没有来得及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弗罗伦咬上了爱玛的脖子。
爱玛流着眼泪,开始还有微弱的挣扎,后来就停止了。她紧紧抱住了自己的丈夫。她爱他,甚至甘愿为他而死,但是她毕竟是拉密那家族的吸血鬼猎人,她绝不能和他一起走。她绝不会背叛拉密那家族亘古以来的荣耀与责任。
弗罗伦在吸了爱玛的血之后就疯了。无论爱玛怎么叫,怎么哭喊,弗罗伦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他对爱玛发起了攻击。
可是紧接着,非常突然地,他死了。
加米尔惊骇莫名。他完全没有预料到弗罗伦会死,他在喝下“持十字弓之人”的血之后立刻就死了。
然而,在爱玛悲痛欲绝的哭声中,他终于明白了一切的始末。
“持十字弓之人”的血脉拥有强大的力量,如果真心奉献,力量便会从血中传输,但若有一丝一毫的犹豫,饮血之人反而会中毒身亡。
加米尔的冷汗冒了出来。他震惊地看着失去一切防备的爱玛在眼前恸哭,他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当他瞟到房间角落里那个被黑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他立即把那个包袱拽了出来。但就在他的手刚刚拿到包裹的刹那,完全没有任何征兆,一簇闪着寒光的短箭突然插入了窗棂。
加米尔骇然回身。
身后,快步行来一个白衣的中年男子。
那是爱玛的父亲,拉密那家族的当家埃德蒙。
看到对方手中的十字弓,加米尔吓得魂飞魄散。明明是一起外出执行任务,但是狡猾的杰拉德早已逃走。只剩下刚刚蜕变成吸血鬼的加米尔,弱小的加米尔,一个人,面对吸血鬼猎人拉密那家族的现任当家。他抱着那本侥幸得来的宝书在夜幕下疯狂逃窜,终于在黎明之前遍体鳞伤地逃回了拉托尔庄园。
后来他听说,在那一夜,就在那家偏僻的小旅店里,被弗罗伦变成吸血鬼的爱玛,在亲眼目睹丈夫的惨死之后,被自己的亲生父亲一剑贯心。没有解释,也没有任何辩白。爱玛在极度的痛苦中灰飞烟灭。
再后来,拉密那全家一起来巴黎扫墓。加米尔再次见到了那个娇艳如玫瑰花苞一般的小女孩。爱玛和弗罗伦的女儿——罗莎贝尔。
小罗莎眨动着一双大大的绿色眼睛,好奇地观看着四周的景物,看着巴黎,看着自己亲生父母的葬身之地。后来她被外公埃德蒙亲手抚养长大,这个老人就是杀害她亲生母亲的凶手。
但是小罗莎天真无邪,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巴黎城东郊的墓地里,重伤初愈的加米尔嘴角浮上了一丝难以觉察的笑意。
他当即拉拢了【圣杯八】,那个忠诚愚钝、嗜书如命的亚历山大·德·蒂利伯爵。他把那本书理所当然地交给蒂利收藏,然后立即追着拉密那家族回到了伦敦。
他跟踪了女孩十三年。他对罗莎的一切了如指掌。
十三年后,加米尔回到巴黎,但此刻《黑暗圣经》对他来说就好像一个烫手的山芋。他本以为拥有它就可以让自己变得强大,但这么多年过去了,看起来它也不过就是血族失落多年的一本预言书而已。
他当年费尽千辛万苦得来的宝书,如今却对自己毫无用处。
很快,他发现【圣杯骑士】安德莱亚同样在寻找这本书,而这正是他绝佳的机会。
蒂利伯爵爱书成痴,苦于求不得蒙特鸠男爵家传的一本古版圣经,于是加米尔一口允诺下来,把蒙特鸠男爵一家灭门,以此书作彼书嫁祸圣杯,以此离间塔和圣杯骑士,同时逼死了他的盟友,唯一的知情人圣杯八,顺便再把真书献给塔长老博取信任。
他再次成功了。
伦敦的玫瑰来到了巴黎。那是他跟踪、研究、培养了十三年未谙世事的娇艳花蕾,如预料中一般,在他的手心中绽放,在他的手心中枯萎。
加米尔利用罗莎毁掉了拉托尔庄园。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杀掉了杰拉德,杀掉了塔。当罗莎也死在他脚下的时候,他的心中未尝没有遗憾,但是这点儿遗憾很快就烟消云散了。他已经成为了强大的血族长老,他得到了自己多年来曾经梦想过的一切。
直到,他听说罗莎并没有死。
直到,他的手指第一次因为那枚戒指而疼痛。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想再见到那个女孩。但是见到之后要怎样,他不知道。他知道她就睡在布洛涅森林深处的那个石窟里,但是他一次都没有去看望过她。
手指上的疼痛愈发地严重了,他开始尝试着把戒指取下来,但是那只纯银的戒指仿佛长在了他的手上,他取不下来。后来,他也就逐渐习惯了这种疼痛。
后来,手指开始发生了溃烂。戒指掉了下来。他就用绷带把戒指又缠了回去。
后来,他整只手掌都烂掉了。
再后来,溃烂已经蔓延到了手臂。
他还是没有把戒指取下来。
他爱上了那个女孩?开玩笑!加米尔怎么可能会爱别人,加米尔怎么可能会对自己利用过的人念念不忘。加米尔怎么可能会有这么无聊的人类感情。
但他却始终没有把那只戒指取下来。
那是她亲手为他戴上的戒指,上面刻有罗莎的名字。
埃德蒙扣动了扳机。
数只银色的箭矢分开了雨水,像夜空里灿亮的流星直取加米尔的心脏!
太快了,加米尔躲避不开。仿佛又回到了三十三年前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杰拉德逃走了,他一个人面对这个白色的高大身影,在对方的压制中他完全失去了力量。
锵啷啷一阵金属交击的连响,一柄突如其来的长剑打开了大部分的箭矢。还有两支插在了来人的身上。
罗莎忍痛拉住箭尾拔出了短箭。雨水中血花四溅。
“你这个孽子!跟你妈一个种!”看到自己的外孙女居然护住了吸血鬼,埃德蒙震怒。他用手中的十字弓再次发动了攻击。
漫天都是银色的箭雨,比风声还紧,比雨丝还密。罗莎全身都笼罩在了这致命的箭尖里。
对方是自己一直敬畏景仰的外公,养育她的外公,她在世上的唯一亲人,罗莎不敢反抗。她用尽自己全部的力量去拨开箭尖。很快她已遍体鳞伤,但对方的十字弓根本没有停止的趋势。
银箭铺天盖地。罗莎已经成为了靶子。她虽然拥有强大的力量,不死的身体,但是她完全不能反击。她明明知道,只要自己上前一步,只要把这柄长剑轻轻送入对方的胸膛,一切就都结束了。但是她不能这么做。她不能反击!她怎么可能杀掉自己的亲外公,养育自己十几年的外公,自己在世上留下的唯一亲人?她不能,即便是杀了她也不能!
银箭闪烁着耀眼的光辉。只消片刻,罗莎就已经支撑不住了。
突然间老人大叫一声,停下了攻击。他用怨毒的眼睛死死盯着罗莎,用手指指着她,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来。在他胸口的白袍上,有什么东西突然一闪,然后就消失了。
罗莎呆住了。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她确定自己刚刚根本完全没有出剑。
然而在下一刻,埃德蒙突然倒了下去,像一座大山那样轰然倒塌。
他死了。
在他的身后,站着一个瘦削的青年。
埃德蒙高大的身形完全挡住了他的身子,所以之前罗莎并没有发现那里有人。
雨丝飘在对方微有些凌乱的白金色长发上。尼古拉斯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残忍的狡黠。他收剑回鞘。
“属下救驾来迟,两位长老受惊了。”
他单膝跪地,伸出右手拉住罗莎,然后在对方的手背上轻轻一吻。标准的骑士吻手礼,姿态优雅之至。
看着倒在地上的外公,罗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有那么一瞬间,她真想杀了面前的尼古拉斯给外公报仇,但是作为下属,尼古拉斯是无辜的,他以为是自己陷入了险境——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如果没有他“及时”的一剑,现在倒在地上的就是自己了。
可是,可是……
尼古拉斯的右手仍然拉着自己的手。突然,似乎有什么不对,罗莎猛地打了一个冷战。
宝剑骑士行吻手礼的右手不是他拔剑的那只手!
他的剑挎在右边!他是用左手拔剑的!他是个左撇子!
——那天费森找我出去看戏。
——费森是我们的人。
——我是费森的上司,我不跟他在一起还能跟谁在一起?
罗莎记得,杀害西里尔的凶手使的是左手剑——这不可能是故意为之。因为即便他是吸血鬼,一剑几乎砍断一个人的头颅也需要极大的力量。她突然想起之前马车里波兰曼尼的复杂表情。
她立即明白了一切。
因为是宝剑骑士下的手,宝剑侍从不可能阻止他的上司。何况被杀之人还是“持十字弓之人”的后裔。但是波兰曼尼完全可以救助罗莎,因为她是长老。尼古拉斯不敢对此提出异议。所以那天波兰曼尼才会知道罗莎在那里,所以他才可能赶在天明之前驾车过去救她。
罗莎的眼中第一次迸出了决绝的恨意。她抽出了长剑。
“是你让费森去拖住加米尔的!尼古拉斯,是你杀了我弟弟!”
尼古拉斯眼中露出了惊慌的神色,“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他退了一步,“那天我在布列塔尼半岛,根本不在巴黎……”
“我还没有说,你怎么知道我问的是哪一天!”罗莎怒极,没有错,就是眼前这个阴险毒辣的伪君子杀害了西里尔,杀害了自己唯一的弟弟!
尼古拉斯大惊。他只是个宝剑骑士,而对方是愤怒的血族长老。他自忖不是罗莎的对手。他想逃。
罗莎拾起了外公掉落在地上的十字弓。
银质的触感烧灼着她的手,但是她紧紧攥住了它。在那一刻,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仿佛回到了伦敦,她仍是拉密那家族的玫瑰之刃,她有严厉的外公,她有可爱的弟弟。全家人都围绕在她的身边,那时候她还不是孤单无依的一个人。
罗莎扣动了扳机。
数十支银箭如流星一般插入了奔跑中的宝剑骑士的后心。
尼古拉斯在尖叫声中灰飞烟灭。
罗莎放下了十字弓。鲜血从手指上滴下来,滴下来,然后被雨水冲刷干净。
罗莎泪流满面。
西里尔死了。外公死了。杀害他们的仇人也死了。
拉密那家族从此没有了后裔。“持十字弓之人”永远消失了。
罗莎松开了手。
沉重的十字弓砰的一声跌落在泥泞里,发出沉闷的响声。
雨水把十字弓埋葬了。滂沱的大雨。淹没了世间一切的大雨。
罗莎回过身来。在模糊的雨声里,四下白茫茫的一片。她渴望看到加米尔的眼睛,看到他向自己走来,看到他擦去自己的眼泪,看到他把自己抱在怀里。
但是什么都没有。当罗莎回过头去,当她望向加米尔,她看到对方把头在密密的雨帘里转了过去。
他避开了自己的眼睛。
在未来的岁月里,他是【塔】而她是【月】。
在血族的世界里,他们将用新的身份在长老会中各尽其责。
但是他们不会在一起。
他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们也不是一个时代的人。
加米尔的心中没有恨。但是他也没有爱。他早已经迷失了自己的感情。他不知道那只戒指意味着什么,也许只是一种习惯,也许什么都不是。
大雨掩盖了罗莎的哭声。他听着她逐渐走远的脚步声,然后,一切都消失了。雨点打在他的身上,像无情的鞭子,像锋利的箭矢,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湮灭世间一切,也埋葬了所有关于过去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