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纳河在月色下奔流。巴黎随时随地都有起义爆发,法国各地人们聚众游行。无数房屋被烧毁,无数建筑物被铲平。各种前所未有的新鲜思潮逐渐在人们的头脑中变化成型,癫狂亢奋的革命党人杀红了眼睛。
路易出逃前留下的声明被公开了,人们的幻想被打破,没有人再支持王室了。国王不再是凝结法国的核心。
人民被自己的国王遗弃了。
软弱的路易背叛了人民,背叛了自己的国家。
制宪会议通过了拉法耶特侯爵起草的《人权宣言》,法兰西颁布了第一部宪法,升起了三色旗。但这仍旧不足以平息民众对王室的愤怒。
拉法耶特是比较温和的改革派,他的理想是在法国实现英国那样的君主立宪制度。作为贵族的一员,他认为维护王室仍然是必要的。他担心群众游行对王室不利,于是率领国民自卫军展开强制镇压,结果打死了一百多人,民众也不再把他作为革命的标杆。
人们开始靠自己。他们聚众埋伏在杜伊勒利宫附近,寻找机会,刺杀守卫,打破窗户,甚至疯狂地冲进宫中。突如其来的攻击一波接着一波,王室成员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危急时刻,软弱的路易吓得抖如筛糠,根本没有半点儿主意。玛丽第一次真正被卷入之前从未触及的政治旋涡之中,她进行一次又一次的谈判,拟下一份又一份的文件。她给费森写信,给自己的兄长——奥皇利奥波德写信,希望可以得到对方的援助。
此刻国王的弟弟——阴险的普罗旺斯伯爵早已逃亡在外,一心打算置自己的哥哥于死地。欧洲的保王派们只想镇压革命,法国王座上坐的是路易十六还是路易十七,对他们来说并没有区别。
晚餐桌上,玛丽食不知味。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明白自己危在旦夕,但是也只能干巴巴地坐在这里等死。
“我们……可以尝试再逃跑一次吗?”
待仆人离开之后,国王的妹妹伊丽莎白夫人战战兢兢地问道。
玛丽摇了摇头。
“上一次我们有费森伯爵的慷慨相助,制订了周密的计划,仍以失败告终;现在只靠我们自己,根本就不可能有任何机会。”
“也许就是因为费森的计划失误才导致失败的嘛。”
路易十六嘴里含着汤,含糊地开口。6月20日的那场逃亡是他心中最大的伤痛,他对费森恨之入骨。
玛丽看了他一眼,但是并没有说话。提到这个名字让她心中发疼,但是她比谁都清楚丈夫的心意。她无法当面为自己的情人辩护。
“那么哥哥您赞成我的建议?”伊丽莎白夫人低声询问路易。
玛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伊丽莎白天真无邪,她不想在此刻打击小姑的信心,但有些话她知道自己非说不可。
“这件事需要很多资金,马车、路费、制造假文件以及大笔的贿赂。”她终于开口说道,“但是我们已经没有钱了。”
伊丽莎白夫人的脸色立刻暗了下去。路易则似乎根本就没有听到,只顾继续埋头大吃——他也只剩下这一个乐趣了。
“我有。”一个声音突然从门口处传了过来。声音不大,但不啻于晴天霹雳。
玛丽立刻站起了身,伊丽莎白夫人惊呼一声,路易更是吓得几乎连汤碗都打翻了。
穿着自卫军司令制服的拉法耶特全副武装站在门口。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头顶的头发更稀疏了,由于长期过度疲劳,他的眼睛通红,脸上了无生气,看起来就好像是一尊枯黄的蜡像。
晚餐时间是国王一家唯一获准共享的私密时间,他们遣退了仆人,大门是关着的,而他们又话声极低。如果他们是杜伊勒利宫的囚徒,拉法耶特就是他们的典狱长。他们唯一应该避开的就是这个人。
可是为什么他此刻竟然会出现在这里?玛丽绝望地想,难道自己的厄运果真是上天注定的吗?
周围没有人再说话,连路易都已经停止了咀嚼。大厅里一瞬间静得可怕。
玛丽等待着对方派来士兵对自己施行辱骂,或者监禁,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拉法耶特转身关上了大门。
拉法耶特走近餐桌,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愈发显得窘迫不安。他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然后开口说出了下面的话。
“资金的事情不用太过担心,我个人还有一些积蓄。出逃的计划刻不容缓,我建议马上执行。”
“您的立场改变得太快了,司令官大人。”玛丽冷冷开口。
“我发过誓,无论如何都要保证王室的安危。”拉法耶特避过了对方的眼睛,低声说道,“但此刻时局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控制能力。在这里多待一天,便有一天的危险。我会尽全力帮助您一家即刻离开法国。”
路易喜不自胜,他原本就对拉法耶特信任有加。一旁的伊丽莎白夫人脸上也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去年您原本有一个绝佳的机会对王室效忠。”玛丽用无比平静而冰冷的声调说道,“但您却作出了与之相反的决定。我无法把整个家庭还有孩子的命运交付在您这样一个出尔反尔的人手中。”
拉法耶特愣住了。有那么一个刹那,他很想对她吼:你根本不知道我在6月20日那天做过些什么!但是他没有。他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终,他向王后深深鞠了一躬,然后默默离开了大厅。
玛丽坐了下来。她看到失望的伊丽莎白夫人眼中似乎有泪水在打转,她狠心别过了头。对面的路易则继续把汤喝完,然后开始啃一只凉透了的烤山鹑,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晚餐不欢而散。第二天,他们听说拉法耶特辞去了国民自卫军总司令的职位,从此隐居家中。
费森不知疲倦地在欧洲各地奔走。他一再祈求奥地利接回他们的公主。但是奥地利拒绝了。皇帝利奥波德突然去世,他的儿子,新即位的弗朗茨对自己的亲姑母冷酷无情。法奥战争终于爆发,法国军队节节败退。
当年8月,马赛人进军巴黎,血染王宫。近千瑞士护卫殉职,波旁王室被彻底推翻,国王一家成为了真正的囚徒。
拉法耶特一直以来的梦想最终破灭。作为坚定的保王派,他想前往美洲避开风头,却在奥地利被捕。当年他下令拆毁巴士底狱堡垒,如今却应了自己的占卜,被投进了另一所监狱。
来年初,关押中的路易十六以叛国罪被送上了断头台。
那么多的血。塞纳河在流血。
费森绝望了。他听说玛丽王后已经被转入巴黎裁判所的附属监狱里。这座监狱和巴士底狱同样坚不可摧。路易国王已经死了,但他仍然无法带走玛丽。他在和整个法兰西争夺他心爱的女人,他在和死神争夺他心爱的玛丽。
最终,费森借了一笔钱,伪造了护照和文件,戴上假发和假胡须,改头换面来到巴黎。冒着生命危险,他要见玛丽最后一面。
其实他根本不需要化装的,只短短两年时间,他已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军官,他的额头上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皱纹,两鬓都开始斑白了。他形容枯槁,痛苦地凝视着身下奔流不息的河水。
残阳如血。塞纳河被染成了血一样的红色。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生命在流逝。
两步之外,一个女人默默地看着他的影子,眼角泌出了泪水。
自从大革命爆发以来,妮可就一直跟随着费森。她以女仆的身份不断为宫内宫外传递着信息,她前后奔忙,费森为王室做的一切,他对玛丽做的一切,妮可全部看在心里。项链事件之后,她深深地自责,她对不起信任自己的玛丽,更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在王室最困难的日子里,她一直在默默地帮助他们。
但所有的这一切,妮可并不止是为了玛丽。
她看着眼前绝望的瑞典伯爵。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妮可的眼睛就一直锁在了对方的身上。自从玛丽被关押之后,妮可一直和费森在一起。尽管她非常清楚,对方对自己所谓的感情,不过是对自己所做一切表示感激罢了。
他可以和她在一起,就好像他之前和其他所有所谓的情妇那样。甚至更为亲密。但是他不会像爱玛丽那样爱她。永远不会。
妮可擦掉了自己脸上的泪水。她从身后抚上费森的肩膀。
“伯爵大人。”她轻轻扳过他的脸,仰起头看他,目光中充满了柔情,“您不觉得我和王后长得很像吗?”
费森的心碎了。对方的情感他何尝不知。这么多年以来,妮可不求名分,不问报酬,就这么一直跟随在自己身边,尽一切所能帮助自己,安慰自己,就算他从头到脚、从内到外都是石头做的,也早该被对方感化了。
他知道这个真诚善良的姑娘一直在疯狂地爱着自己,可是他无奈也只有一颗心。
他的心早就已经给了玛丽。只有玛丽。
这个来自奥地利的女人是他生命的开始。他对玛丽的爱从未停止过,也永远不会停止。
妮可还在看着他,脸上的柔情令他悲哀地闭上了眼睛。
“……妮可,你知道我……”他一口哽住,他说不下去。
“不,您误会了。”妮可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她的心里其实很痛,但是她的脸上却带着宽慰的笑容。因为她终于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我的意思是……”妮可轻轻开口,“如果可能的话,我愿意代替王后去死。”
费森呆住了。他盯着眼前这个柔弱的女子。妮可的身形确实与玛丽极其相似。如果是在夜里,如果再化上一点儿妆,如果穿着兜帽斗篷的话……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狂欢节舞会上,玛丽为了与自己单独相处,曾让妮可化装成她的样子。
不止一次。
费森长久以来暗淡的眼神第一次被点亮了。可是……
“您和王后都是好人。”妮可低下头,轻声说,“我希望你们最终能够得到幸福。”
费森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抱紧妮可不住颤抖的身子。
“事不宜迟,王后如今在牢里危机重重。”妮可抬起了头,柔弱的面孔上第一次露出了坚定的神色,“我们今夜就去换人。”
夜。巴黎裁判所附属监狱。
监狱今夜的看守碰巧是昔日小特里亚侬宫的门卫丹尼尔。
“伯爵大人,您……”
他突然看到了费森身后披着兜帽斗篷的妮可。一种奇妙的预感突然降临在这位看守头上。他犹豫了一下。
费森把一袋钱塞入他的手中。
“丹尼尔,请让我们进去看看王后。你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他的眼睛红了,他的声音哽咽着,这绝对不可能是装出来的。
丹尼尔原本就对这位瑞典军官充满好感。费森以往也待他极好。他二话不说,马上就打开了牢门。
“您愿意在里面待多久就待多久……”丹尼尔眼中闪过了一丝不忍的神色,“您和王后陛下……就好好道个别吧。”
他没有拿那袋钱。
费森感激地紧紧握了一下对方的手。他和妮可走入了玛丽的牢房。丹尼尔离开了。
连日来的审讯与折磨,玛丽一头灿亮的金发已经全部变成灰白,她穿着粗布的囚衣,昔日的雍容美艳荡然无存,但是举手投足之间,玛丽仍然充满了王后的尊严。她的牢房简陋但是整洁,桌子上一个旧水杯里插着鲜花。
玛丽的表情平静而安详。就如同平日在宫中,在自己奢华舒适的房间里看到来访的客人,她站起身迎接费森和妮可。
因为有妮可在身边,玛丽没有对费森表示出过分的亲热,只是仪式化地短暂拥抱了一下就松开了。
“谢谢你们来看我。”玛丽对二人说,“抱歉我这里却没有椅子。”她淡淡地一笑。
“陛下。”妮可立刻解开自己身上的斗篷,“请您迅速换上这套衣服,然后和伯爵大人离开这里。”
玛丽这回怔住了:“你们要做什么?”
“救你出去。”费森一把抱住玛丽,“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法国!玛丽,跟我一起去瑞典吧!”
玛丽看着一边的妮可,再把眼睛转回到费森身上。她皱紧眉头挣脱开对方的怀抱,声音里透出不可置信的斥责:“你怎么能够这样做!”
妮可急忙上前拉住玛丽的手:“陛下,请您不要怪罪伯爵大人,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请您赶快换上衣服离开这里!”
玛丽的眉头皱得更紧:“我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为什么不能!”费森压低了声音,他扶住玛丽的肩膀,“法国背叛了你,你的故乡奥地利也背叛了你!你已经不再是王后了!你根本没有必要对法国负责!你别傻了!”
玛丽甩开他的手。
“只要有法兰西王国存在的一天,我就是法兰西的王后!我不能丢下自己的人民和国家一走了之!我不能这么做!”
“路易十六已经上了断头台,法国人民已经不再当你是王后了!人们一个接一个被杀,难道你还没听说吗?连可怜的朗巴尔亲王夫人都已经横死街头!”
玛丽一口哽住。在这一阵噩梦般的日子里,朗巴尔夫人惨死的消息几乎让她昏厥。她努力不去想当初小特里亚侬宫玩笑般的“茶叶占卜”,但是并不奏效。受人尊敬的朗巴尔夫人死了,而阴险狡诈的勃利夫人卷了钱财逃了。拉法耶特和自己一样被投入监狱,他的儿子被幸运地送到了美洲,但他妻子的家人已经全都被杀死了。而费森呢?她最最亲爱的费森伯爵,难道终于也要像所有人一样,实现自己当初可怕的预言吗?
玛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其实根本不用对方告诉她,她自己也清楚地知道,此刻巴黎和凡尔赛的王公贵族们,能走的都已经走了。剩下的人,只有留在狱中等死,就好像正前方等待自己的命运。
“上帝啊,你到底还留在这里做什么?”看玛丽没有动静,费森焦虑地略微提高了声音,“那群疯狂的革命党人,他们下一步就要杀掉你!跟我走吧!玛丽!”
对方逼迫的语气令玛丽突然不由自主地愤怒起来。
“我走了妮可怎么办?我走了丹尼尔怎么办?我走了我的孩子们怎么办?这些你都想过吗?我走之后有多少人要因我而死!我怎么可能这么自私?!”
“你不走,那你让我怎么办?!”
费森再次提高了声音。他的眼睛里有晶亮的东西在打转,然后被压抑的泪水就如同决堤的河流,一下子便全部涌了出来。
妮可惊呆了。她从未见过这个坚强的男人流下眼泪。在她的记忆里,费森从未哭过。他总是在那里,总是面带微笑,平静地应付一切。就算是在最糟糕的时候,在最困难的时候,费森也可以一个人独撑大局,他总是安慰软弱的自己,让自己不要放弃希望,让大家都不要放弃希望。一个这样的人,一个真正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怎么可能会哭呢?
但是现在,就在这一刻,她看到这个将近四十岁的男人,一头扑入玛丽的怀抱,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哭得像一片风中颤抖的落叶那样软弱无依。
“……你不走,那你让我怎么办……怎么办……”
玛丽紧紧地抱住了费森。她像对待一个孩子一样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拍着他的后背,用柔软低沉的声音安慰他,然后在他的额头上落下最后一个吻。
“我爱你。”她最后一次对他说,然后大声喊了守卫丹尼尔的名字,“伯爵大人要回去了,送客。”
费森睁大模糊的泪眼瞪视着玛丽,似乎不相信她竟然会如此狠心,他哽咽着,死死抓住玛丽的衣服,直到玛丽最终转过身去。
然后是大门关上的沉重闷响,然后是丹尼尔拖着不愿离去的费森走得愈来愈远的脚步,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然后一切都静止了。
牢房里一片漆黑。微弱的月光透过高高的窗棂照在了王后的脸上。
玛丽泪流满面。
但是除了上帝之外,没有一个人看到她的泪水。